朱瑙一怔, 边向外走, 边问道:“他找我?怎么不叫我起来?”

惊蛰道:“是谢将军不让叫。”

朱瑙撩开帘子,果然谢无疾就在帐外。他倒也并非闲等着,正在空地上练习矛法。

如今已是初秋时节,谢无疾只着了一身薄薄的袍袴,脚踩一双棕色短靴,手拿一杆七尺长矛。长矛在他手中游走如蛇,毒蛇出洞般直奔猎物而去;忽然, 又化作一尾长鱼, 在水中搅动翻滚;忽又听“铮”的一声, 长矛如鞭般砸地, 霎时尘土飞扬, 劈裂一片土石。

谢无疾收招,额上已有一层薄汗。他将长矛拄地,朝朱瑙的方向看去:“你起了。”

朱瑙走上前去:“怎不让人叫我起来?”

谢无疾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你昨夜歇得晚,多睡一阵无妨。不是什么急事。”

朱瑙为能及时应变, 随谢无疾大军亲征来了汾阳附近。可他仍有不少公文要批,各地发来的公文送到延州, 连同延州的公文一道送来此处,他每日仍是事务繁忙。

朱瑙问道:“那你找我何事?”

谢无疾往武器架边上走,朱瑙跟在他身旁。

“早晨有一队人马运送着大量辎重, 往汾阳城的方向走,被我的人拦了下来。盘问了他们几句,问出他们是慈州分教来向张玄缴纳奉银的。一百六十二人,全抓回来了;钱粮五十余车,也都缴回来了。眼下还在清点详细,我便来与你说一声。”

朱瑙失笑。

慈州的玄天教徒消息也未必太闭塞了,前来给张玄运送供奉,竟然没听说谢无疾正带兵在此驻守。这下可好,连人带钱,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倒也得亏那些人消息闭塞,要不然五十车辎重运进城里,还能叫那玄天教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谢无疾把长矛放回架子上,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瑙想了想,道:“人交来我盘问一番,看能否问出什么;若能买通他们变节,替我们做事,那是最好。至于钱粮,是你缴获的,你留着便是,不必问我。”

谢无疾言简意赅道:“好。”

他原想着那些辎重朱瑙或许有什么特殊用处,既然没有,他便自己安排了。

朱瑙刚刚起床,谢无疾却已在军营巡查一圈,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功了。朱瑙还有许多各地送来的公文要他批阅,谢无疾则正要回去换身衣服,于是简单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帐了。

不多时,延州军中的官员已将缴获来的辎重清点完成,便将清单拿来给谢无疾阅看。

五十车辎重里,有钱财三千贯,一些珠宝玉器,还有十来车装的是粮食。

谢无疾看过后道:“把粮食收入库内。钱和珠宝由度支官分配,发给众将士——便说这钱本该充作军费,是朱府尹体谅将士们近日作战辛苦,才特意发下去的。”

那送清单的官员忙道:“是,将军。”

谢无疾治下一向严谨,不许士卒们随意侵占百姓土地钱粮。但他绝非不小气之人,他自己不爱钱财,若有所得,就分给手下士卒。于是延州军士卒们待他愈发敬重。

其实今日缴获来的这笔钱财,无论谢无疾想自己留用,想发给士卒,还是想另作他用,都与朱瑙全无关系。然而自打谢无疾下定决心将政务移交给朱瑙打理后,这些人情他也大都以朱瑙的名义来操办。

给士卒们按时发放军饷时,战胜后额外犒赏时,他总会提一句,这是朱府尹的意思,是蜀府资助的钱粮。

其实朱瑙确实在钱粮上给了谢无疾不少资助,但这些事情谢无疾若不想提,或是他自己不以为意,那他手下的士卒也会不以为意。士卒自然是认主将的,就譬如那黑马军,他们如今的吃喝用度明明都是张玄给的,但他们却不会效忠于张玄,甚至不会感激张玄,而只会效忠于魏變。因为是魏變从张玄那里要来的钱粮,是魏變带着他们找到了活路。没了张玄,也还会有李玄、王玄。

谢无疾若是想和魏變一样,他也大可这样,纵使朱瑙给他金山银山,他也能只让手下记挂自己的恩情。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士卒们只忠于他自然是好,这样没有人能夺走他手中的权势。可既然他已决定要与朱瑙一起打天下,士卒心中若只知有他,却又不好了。

其实很多时候,并非士卒们遵从将军的心意行事,恰相反,是将军须体察士卒们的心意行事。倘若士卒们皆无心作战,将军却一味逼迫,只会为自己招致灾祸。倘若谢无疾手下的士卒们反感蜀府与蜀人,纵使谢无疾再想与朱瑙联手,此事却也难成行。

因此这两年来,谢无疾处处让渡,只把那顺水人情全给了朱瑙。倘若有一日他与朱瑙离心离德,此举固然会断绝他的后路。可他谢无疾也从来不是个会给自己留足后路的人。

——此生若得功成名就,愿大业承平,江山隽永;若他不幸壮志未酬,甘化作黄土,尽付流风。

将钱财分发下去后,谢无疾便自取一匹快马,带上一小队亲兵,去前线视察敌情了。

……

……

大路上,一队脚夫打扮的男子在路上走。

“已经快到他们驻军的营地了吧?”

“快了,最多还有三里地。”

“呼……”

这队人里有个脚夫长,是管整支队伍的。他和两名男子走在一起,小声与二人交谈。

“一会儿到了那里,你们可千万小心些,别露出马脚来。我提醒你们的话,你们可都记住了?延州兵盘查得紧,我虽收了你们银子,却不值当为了这点钱把大家的命都搭上。你们若有不妥之处,我把钱退还你们,你们趁早离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一队脚夫里,大都是真的脚夫,唯有走在脚夫长身边的二人,实则是张玄派出来的细作,专负责打探蜀军与延州军的情报,并负责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

这二人领到这任务也有个把月了,却始终没有进展。可把他们愁坏了。并非他们无能,在此之前也为张玄办过类似的事,颇有几分经验。其实最便利的法子,便是他们想办法混进敌军的队伍里去,混上一段时日,混熟了,不管是蛊惑人心还是散布谣言都容易下手。

要知道一支军队几千乃至上万人,假若管理松散,他们只要能弄到一套衣服就能混进去,但是谢无疾和朱瑙的军队显然不是那松散的。军队里自有一套严密的规程。外面的人想混进里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外面打转了许多时日,始终没想到法子,不得不放弃。

既然不能以士兵的身份混入其中,那就只能想办法光明正大的和军队接触,再与里面的人搭上话了。

于是他们便买通了脚夫长,给队伍里的每位脚夫也塞了些钱,混进队伍里,去延州军那里收军肥——所谓的军肥,就是大军每日的粪便。脚夫们收来后回去沤肥,等到明年开春就有大量肥料可使了。

刚接近装着粪桶的拖车时,两名细作险些被冲天的臭气熏晕过去,其中一个没忍住,直接到路边呕了。好在过了这半天时间,两人都已经习惯了,感觉自己和臭气融为一体,什么也闻不到了。

为了张玄交给他们的差事,他们也是拼了。两人默默对了个眼神,心里极有默契地祈祷:但愿,他们能把差事办成吧……

……

……

果然又走了二里地,他们就能隐约看见军营了。这两名细作想再靠近看个仔细,却是不能了——延州军规矩森严,即使是挑粪人也不准进入军营。负责的士卒早把粪桶全用板车推送了出来,碎石地上,整整齐齐排了上百只粪桶,脚夫们自己把里面的金汤倒进他们带来的一只只巨桶里,等倒完后,士卒们再把小桶们带回去,脚夫们推着大桶离开。

发现收粪的地点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两名细作都很失望。他们正打算跟交接的士兵套套近乎,交接的士兵却先注意到他们了。

“怎么有新面孔?”士兵指着两名细作问道,“你们两个是哪村哪户的?叫什么名字?”

两名细作早被脚夫长交代过,忙道:“小人李二,他是黄三。这活计本是同村的牛麻和张曹二位的,可他们一个生了病,一个跌了跤,我们便来替他们二位。”

延州军的士卒将他们审视一番,没看出异样,便掏出簿子记上他两人的姓名和村户,摆摆手道:“行了,去忙吧。”

脚夫们自去倒粪,两名细作为了不露出马脚,也忍着恶心干了起来。

忙碌一阵过后,两名细作便开始寻找机会与延州军的士卒们套起近乎。

“大哥,以后你们何必辛苦将粪桶运出来,还得运回去。不如让我们自进去收拾,岂不省了你们的力气?”

士卒立刻把眼一瞪:“军营重地,岂是你们可以随意进出的?你说这话是什么居心!”

那细作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哥误会。你们来此对付邪教,为民除害,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样的苦累差事,合该让我们来干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个细作话说得好听,延州军的士卒也不由消了怒,只道:“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们少说话,多做事吧。”

那细作捏了把冷汗。这要搁从前,换做其他队伍的官军,他们拍拍马屁,抢着替人干活,那些官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旦答应了,他们就有机会了。可到了这延州军这里,他们竟然碰了个大钉子。

两人迫不得已埋头苦干了一阵,又寻着机会往延州军士卒边上凑。

“大哥,俺们在村里听说了,朱府尹和谢将军两位大英雄一起带兵来对付邪教。不知你们是蜀人,还是延州人?”

士兵道:“延州人。”

细作问道:“那蜀军的兄弟呢?”

士兵蹙眉,又有些抗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细作忙又拍马屁道:“我就是好奇。我爹爹被邪教哄骗去了所有家财,害得我们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我可恨惨了邪教。听说你们来对付邪教,我想亲眼见见英雄的风采。”

士兵打量了他一眼,道:“蜀兵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们延州兵。”

两名细作听他渐渐开始上钩,心中顿时暗喜。

他们想要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就得先找出两军之间的矛盾点。最容易想到的肯定是这两支队伍的待遇不同,那就可以借此做文章。但是经过他们的调查,发现两支军队在不同地方的时候,吃穿用度当然是不同的,可领的军饷却是相同的。等两军会合后,他们就连吃穿用度也都一样了,根本找不出什么明显不公的点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下手的:那就是无论之前在延州对付焦别和史安,还是如今来与黑马军对阵,都是延州军出力多,蜀军出力少。像现在,被谢无疾带出来作战的全都是延州军,蜀军则都留在延州,压根就没跟出来。

其实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谢无疾是主将,他当然用自己的兵顺手。而且这一战他根本不需要很多军力,非让两军一起打配合反而增加管理的难度。延州军也比蜀军更了解这一带的地势环境。

但是不管朱瑙和谢无疾是怎么考虑的,这对于张玄派来的细作无疑是个可以下手的点。

“蜀军没来?难不成只有你们延州军在这里对付邪教?”两名细作故作惊讶,一唱一和,“我一直听说蜀军和延州军亲如兄弟,怎么对付邪教这么凶险的战事却只让你们来?蜀军的好汉们都去哪儿了?”

“不过我听说,谢将军已经拜了朱府尹为主。也难怪苦差事先紧着延州军兄弟来了。”

“谢将军拜朱府尹为主?有这回事?这却是为什么?我一直听说谢将军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那朱府尹比他厉害在哪里?”

“这谁知道?真是可惜了谢将军了,听说朱府尹手底下还有几员大将,却不知道谢将军在里面能排第几。”

他们越说,延州军士兵们脸上的表情越复杂。他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钩了,上钩了!

要知道谢无疾的前程,其实也是延州军们的前程。如果谢无疾做了第一把交椅,那排座轮次的时候,延州军里的人物也都能上赶着往前排;可若是谢无疾自己都只坐了第十把交椅,他手底下的人还能往前排到那儿去?

由于这些细作没办法潜入军队内部,也没找到军队里可以买通的人,所以他们没法从内部开始煽动人心。他们就这能这样,今日装成挑粪的,明日扮成送水的,再利用附近的老百姓,利用一切办法,把这个念头往延州兵们的头脑里塞。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待遇,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感到不忿,而反对朱瑙。

这样做,见效必定比直接从内部煽动来得慢,但等上一段时日,总还是会见效的。

以为延州军的士卒们已经上钩,一名细作又接着道:“其实我还听说朱府尹他……”停顿了一下,他装作忽然发现自己失言的样子,忙闭上嘴不言语了。这是为了吊起延州兵们的胃口,等延州兵们主动来问他,他推脱几番,装成推脱不过,那时再说出来的话就更有信服力了。

这都是他们惯常用的手段了,从前也奏效过不少次。可惜,在延州兵这里,他们是注定要碰钉子碰到底了。

为首的延州兵冷眼打量他片刻,冷笑道:“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我倒还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细作听他语气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人忽然大喝一声道:“把这两名细作给我拿下!还有这些脚夫也全都扣下,马上派人去他们村里,核查这两人的身份!”

两名细作霎时傻眼了,脚夫们也慌了,有胆小的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了:“饶命啊!这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只拿了几文铜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下好,都不用去村里核查身份了,当场就给败露得干干净净了。

脚夫长见大势不妙,一面暗骂这两个细作,一面扭头想跑。可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让人扣住按在地上了。

直到这时候,那两名细作仍茫然着:是他们说错了什么?还是他们演得不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呢……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这两名细作并不是被延州军抓住的第一波细作, 也不会是最后一波。这些细作并不知道, 早在朱瑙想出怎么对付玄天教和黑马军之前, 就已经和谢无疾等人先仔仔细细地思量过, 张玄会怎么来对付他们。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 朱瑙会使,张玄也会使;对玄天教和黑马军有用,对蜀军和延州军未必就没有用。

因此,玄天教会从哪些地方下手,会想出哪些说辞来挑拨,朱瑙早已全都想过了。而谢无疾也做了相应的布置。所有需要与外人接触的士卒,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细作没开口之前, 这些士卒就知道细作要说什么;细作开口之后, 这些士卒就能辨别出谁是细作。

那两名混进脚夫里的细作, 挑了半天的粪, 熏得自己一身臭气, 什么事也没办成,就这样被延州军抓住了。

不多会儿,消息也就传进了谢无疾的耳朵里。

……

“哦?又抓到两名细作?”谢无疾听到消息,并不意外。

审问细作早有既定的流程, 他摆摆手,便让手下照章办事去了。

等手下出去之后, 谢无疾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函。信函上本就写了不少名字。他端详片刻,思索片刻,又添改了几笔, 起身往朱瑙的帐里去了。

……

走进朱瑙帐内,谢无疾开门见山道:“方才又抓到两名细作,混在挑粪的脚夫里,已押下去审了。”

“……挑粪的?”朱瑙失笑。

谢无疾微微耸肩。

要说这玄天教的细作也实在倒霉,由于混入延州军中太难,他们每每只能做些劳苦差役,全不像朱瑙派去汾阳的人。其实张玄也早已戒严了汾阳城,就是为免细作混入。可玄天教本身就是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先前收人时来者不拒人,如今想要辨明身份又谈何容易?朱瑙让人伪装成进城给师君送供奉的某州信徒,一下子便风风光光送进去好几十人。这叫汾阳城如何能不乱?

谢无疾从袖中摸出那封信函,推到朱瑙面前,道:“这是我命人从各营里选出的一些能人。你若有兴趣,可挑几个去。”

朱瑙微怔,眼底蕴起一阵笑意,直剌剌地盯着谢无疾看。

谢无疾被他看得不大自在,亦对视回去:“你不看这些名字,却看我做什么?”

朱瑙“唔”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你比这些名字好看。”

谢无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也拿眼端看回去。

朱瑙笑意加深,这才伸手接过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名单上面写的,的确都是延州军中的能人干将,有几个连他都听说过名字,有几个甚至可称的上是谢无疾的左膀右臂。

朱瑙道:“这些人被我挑走了,你不会舍不得么?”

谢无疾本想说既然给你了,就不会舍不得、可话还没出口,却发现自己心里竟真有些不得劲——那几个全是得力非凡的人才,这些年来替自己解决了不少烦心事,立下许多功劳。他又怎会没有不舍呢?

片刻后,他如实道:“确有一些。”

朱瑙微微一怔,连跟进来的午聪也是一愣。

谢无疾默了片刻,轻轻一哂:“若在你手下能人尽其才,也是他们的造化。”

之所以要将自己手下的人才举荐给朱瑙,倒也与玄天教的挑拨有些关系。他们固然可以做好严密防范,使得玄天教的细作无法混入军中,但只靠围追堵截并非长久之道。今日拦得住一个玄天教,日后也拦得住其他人么?

想使两军长久契合,还得从根上解决问题。

士卒们愿意跟着主将四处征战,有的是为了报效知遇之恩,有的是为了情义,却不能指望人人如此。这大多数的寻常人,为的仍是功名利禄。倘使因谢无疾自愿让权,却阻了手下晋升之途,那这延州军早晚是会不服朱瑙,甚至不服谢无疾的。

而谢无疾将手下人才举荐给朱瑙,那这些能人俊才便跳出了谢无疾的笼罩。若朱瑙又将他们委以重用,朱瑙那里的盘子毕竟比谢无疾这里更大一些,那些人就多了一条新的升迁之路,日后若造化得当,甚至有机会与谢无疾平起平坐!

延州军中的才干看到自己说的前路并未因此受阻,也就不会太反对谢无疾让权于朱瑙了。

朱瑙又将名单仔细端详了一遍,道:“近年南征北战,得了许多城池郊野;又连番扩军,新编了数万大军,我正愁不知去哪里寻觅人才。这名单你再看看,若真有极舍不得的,眼下划去还来得及。若没有,我可要照单全收了。”

谢无疾听到他要照单全收,眼皮不由跳了一下:“……你倒不客气。”

朱瑙眨了眨眼,端的理所当然:“我同你还用得着客气?”

这名单到底是自己给出去的,总不好再讨回来。谢无疾只能咬牙应下:“好。可若我将来后悔,你得拿别的还我。”

朱瑙将名单推到案头上,奇道:“你想要什么,先说来听听。不过谢将军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做赔本的买卖。今日若赔了,也是为了明日再赚回来。”

谢无疾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有节律地叩击着,嘴角很浅地勾了一勾:“你不肯赔,我也不想亏,那这笔账怕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算得清。”

没等朱瑙再说什么,他起身道:“你再看看吧。我该去巡查阵地了。”

朱瑙没有相送,谢无疾带着午聪走出了营帐。

其实谢无疾将人才举荐给朱瑙,朱瑙若真肯委以重用,这些人毕竟是谢无疾帐下出身,难说日后会不会仍然心向谢无疾。是否举荐真正能堪大用的人才,是谢无疾的诚意;是否重用,有多重用,又是朱瑙的诚意。这两人间但凡多一分猜疑与忌惮,少一分默契与信任,此事都不能成。

可若是此事成了,往后谁想要再拆了他二人,怕是难于登天了。

午聪跟着谢无疾从帐内出来,不住偷眼打量谢无疾。

谢无疾有所察觉,瞥了他一眼。

午聪忙停下脚步,赧然地摸了摸鼻子。

谢无疾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盯着他瞧。午聪被瞧得心虚不已,终于道:“我、我只是觉得,这两年来,将军愈发的……愈发的像个人了。”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也不知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他以前不像人,却像木头么?

午聪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妥,忙找补道:“我是说,将军愈发有人情味了。前些年,我还曾怀疑过,将军是不知喜怒哀乐,缺少七情六欲的。”

这么说其实仍不贴切。寻常人又有几个能断绝七情六欲?便是修行多年的和尚也做不到。只是从前的谢无疾天性如刀,喜乐比常人淡薄,戾气却较常人深重。这两年来,渐有改变。

午聪十分忐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谢无疾不快。可谢无疾既不像是高兴,也没有为此不悦,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

过了片刻,谢无疾问了个叫午聪十分意外地问题:“那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午聪并不由愣住。谢无疾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常言慈不掌兵。为将者若不够很绝,若心怀恻隐,反而难以胜任将职。谢无疾自是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戾气较从前却有减少。对延州军而言是好是坏他并不知道,但对谢无疾自己来说……

午聪小声道:“将军比从前笑的多了些,似乎开心的时候也多了。至少于将军而言,是桩好事。”

谢无疾有段时间没有应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午聪本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或是问点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走吧。”谢无疾拔步,向着拴马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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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天寺的天王殿内,此刻正鸡飞狗跳,满地鸡毛。

由于玄天教面临缺钱的窘境,前段时日,张玄召集众职事,商议了一些尽快敛财的方式。于是就在几日前,张玄在城内开办了一场祈福祭礼。

所谓的祈福祭礼就是张玄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开坛,声称自己当日将会做法,所有前来参与祭礼的信徒都会福泽加身。自然,前来参与的信徒都需要缴纳钱财珠宝,以表达自己对师君的敬重与感激。

这不是张玄第一次办这样的祭礼,去年在他刚刚占据了延州后,玄天教的声势达到顶峰,他在那时办过一场类似的祭礼。各地的信徒们闻讯后纷沓而至,差点挤破汾阳城。连续七日开坛,张玄一举募得近五万贯钱财和大量珠宝玩物。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张玄这一次开坛,连续五天时间,居然连一千贯钱都没募到!

原因其实有不少,这一次祭礼举办匆忙,没有提前许久四处宣传,而汾阳城又正在戒严,各地的信徒赶不过来,所以他们只能针对汾阳城内的信徒。可即使有这诸多原因,玄天教的职事们也必须承认——玄天教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他们正在逐渐失去人心。

原定祭礼是要办七天的,却只办了五天就提前结束了,因为从第三天起,还来参加的百姓已经寥寥无几。再办下去,反而丢了玄天教的脸面。

没有筹集到预料中的钱款,玄天教里的职事都急了,聚在天王殿里,围着张玄,七嘴八舌地出各种各样的主意。

“不如这样,咱们开始兜售仙位。只要信徒交了足够的钱,咱们便给他们发一个牌位,就说这牌位是施了仙法的,只要他们死后带着这牌位一起入葬,就能在七七后飞升成仙。”

“都这样了,那不如咱们索性仙位排个序。先分九重天,每一重天里再分九重仙位,一共九九八十一等。第一等是玄天大罗金仙,要交万贯钱才能得到仙位;最末等是幺天仙童子,一百贯钱能买。好叫那富人穷人都掏出钱来……”

“这都未必够。咱们一直没联系上慈州、相州、邢州,万一那里真出了事……还有几州到现在也没把钱粮送来,只怕那些见风使舵的混帐都在观望形势呢!咱们眼下只能从太原捞钱。要我说,索性让信徒把所有的家产全部交给我们,就说我们替他们拿去替他们买办仙位。在他们飞升成仙之前,他们的吃穿由我们管着,我们走之前拿点糠咽菜打发了他们便是。”

职事们各种奇葩的点子层出不穷,张玄一开始还驳斥了几个,到后面都听笑了。自古有皇帝卖官,他这假神仙今日也卖起仙位来了!

“反正这汾阳城弄成这样也久留不得了,不管黑马军能不能把延州军击退,咱们都不能在汾阳久留了。走之前,把能捞的都捞干净了才是。”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职事们一个个雄心壮志,觉得延州军根本不难对付,因此根本不打算离开太原。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坚持非留下不可了。

只是就算要走,也不是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当初他们还有金山银山,现在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却多了两千士卒。兵不能白募,得一块带走,而花掉的钱却要想办法再捞回来。要不然,他们去了别的地方,没有钱也不行啊!

“师君,你看这样如何?”

“师君,不如就那样吧。”

“师君……”

众人围着张玄叽叽喳喳,张玄大手一挥:“行,就按你们说的办!”

反正汾阳他们不要了,不狠狠搜刮一笔,难道还留给朱瑙和谢无疾么?破罐子破摔吧!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汾阳城内原有多座道观庙宇, 自从玄天教在汾阳发家后, 就把所有的庙宇和道观都强占了, 把庙里观内供奉的神像改造一番, 撤换牌位, 全当成是玄天教的神像来供奉。庙里观内的和尚道士若肯改换门庭,就让他们为玄天教效力,若有不肯的,就用棍棒打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