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锦一面摆弄着手里的瓶子一面慢悠悠的道。

“庆元二十六年春,朝中下旨减免赋税,给无田可耕的百姓每家补助三两银子的供给。禹城贫瘠,又逢水灾,拨到你手里的银子高达一千七百万两,城中百姓所得的,却不足半两,我且问你,这银子是去了哪里?”

“庆元二十九年,因平复陕南叛乱,需要军需。各州知府县城皆捐银千两,何故你禹城只上报百两,私下里收的,却足足万两有余。”

“二当家张五在逃。当时是你受命围剿的,缘何六年之后还会好端端的出现在城内?”

苏千岁说完,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这欺上瞒下的本事,当真是上京不少朝官都望尘莫及的。”

未来禹城之前,他便命人调查过。

只是这人在禹城的根基扎的很深,他勾结黑市的张五,一面掩盖他们见不得人的行当,一面威逼百姓不敢妄言。他后来了解的,也是捡回来的孩子沈小二告诉他的。

张青贤听后整个人都蒙了。

他如何会知晓的这么详尽。

“你到底是谁?”

苏月锦闻言歪了歪头。

“我不耐烦告诉你。”

张青贤站在原处几欲吐出一大口鲜血。

在场的百姓本就对他怨念已久,再乍闻被他匡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就骂出了声。

“狗官,还我们血汗钱。”

“二十六年水灾,我老子娘病的没钱看病,拖了五日还是含恨去了。原是被你这黑心畜生扣了这银子,那是救命的钱啊,你还我娘的命来。”

“对还命来。”

张五倒台了,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公子是做什么的,但心里总觉得多了些坦然。几声呼喊下去之后,其余的人也都振奋了。

这里面的百姓,多是做些烧窑砍柴的营生,一身大力哪里是几名官差就能拦的住的,眼见就要冲进来的时候,突然被疾步冲进来的禁卫军死死拦住。

一名身穿黑袍蓝锦的带刀参将肃目上前,厉声斥责道:“这是闹腾什么呢?”

他刚从城外回来,还没到行宫便听到这巨大的吵嚷。

张青贤一看到那进门的官爷就愣住了,指着苏月锦大声嚷道:“大人可下来了,这两人是张五的余党,特意跑来捣乱的。下官拿他们不住,还请大人帮忙拿下这刁民。”

张五的余党?。

带刀的参将神色一凌,转身就要吩咐手下抓人。

只是看到稳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之后又顿了一下。

怎地这样眼熟?

他握着刀柄不由又凑近了一步。

待到看清之后,整个人都如遭雷击。

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张青贤的后脑勺上:“没长眼睛的混账东西,那是我们千岁爷!!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了!”

说完,慌忙跪在地上抱拳道。

“禁卫军参将赵志勇叩见端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行禁卫见此情景也纷纷抱拳跪地,山呼千岁。

苏月锦点头。

“都起吧。”

他不欢喜旁人跪他。

瞧着一旁的赵志勇,他饶有兴致的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参将大哥嘴角都抽搐了,泪眼婆娑的道。

“王爷,上次您贿赂的那七百多两银子下官真的分毫未动的。”

他也是“命好”走到哪都能遇上这位主子爷,上次是坟岗,这次是公堂,谁知道下次会不会从棺材板里爬出来。

外头的人都快急疯了,这小祖宗却是到哪都能坐的稳稳当当的。

哪个王爷能穿成这样出来?

同样震惊的又何止他一人。

张青贤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了。

面前的这位,居然就是端王爷?!正宫皇后的嫡子,圣上最宠爱的十一殿下!!

光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便足够他抄家的了,他居然还想治他的罪?!!

连滚带爬的抱住苏月锦的大腿,他大哭道。

“王爷开恩啊,罪臣实在不知您的身份,才犯了这样大的错处,求王爷给罪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苏月锦低头看着他,只觉那眼泪都能将他的靴子洗刷干净了。

只是说到“补过,也不是不可。”

他看着他 ,满温润的道“不过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几个字。你聪慧,定然懂我的意思。”

懂,他当然懂。这是要他将贪污的银子交出来的意思,但。

“王爷可是不杀罪臣了?”

苏月锦皱眉。

“那要看你的银子够不够养活这一城的百姓。”

“够,当然够。”张青贤哆哆嗦嗦的交出一把钥匙“银子都藏在碧水峰宛的后山,拨开竹林便看到了。”

碧水峰宛。

沈衡笑了,那旁边就开着一家棺材铺,这位张大人果然会找地方。

苏月锦将钥匙拿给赵参将,却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堂前。

围观的百姓都傻傻的看着这位庆元朝最年轻的王爷,听到他甚是温润的说。

“朝廷有错,未能及时发现这等鱼肉乡民的贪官。泱泱大国,终是有始料未及的地方。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一方知县既然不能如父母一般爱护百姓,便让他当儿子孝顺吧。查抄出来的银子,按人头算,每人一份。我另外再拨三十万两银子出来,重修护城堤坝,你们以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至于这位张县令。

“明日菜市口游街,午时处斩。”

刮着老百姓血肉过活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赎罪的机会。那些生生饿死的孤魂,谁又给过他们机会呢?

沈衡从未见过老百姓如此诚心的叩拜,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那一句苦了你们了,道尽了他们这些年的心酸,还有什么样的语言比这更实在的呢。

烂泥一般的张青贤在听到斩首的消息之后不由叫喊道:“王爷怎可食言,方才不是应了罪臣不死的?”

如果不是想留下一条命,他怎么会将银子的位置说出来?

苏月锦无辜看他:“我说过吗?”

他只是说,想看看他的银子够不够养活大家。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生病了,呜呜,刚刚修改了下错别字,发现眼睛发花真的写错好多哦。

第二十九章画眉之趣

张青贤被斩首了,行刑当日不少百姓都拿着烂菜叶来送他最后一程。

沈衡站在不远处远远的看着,觉得人这一辈子,即便不能让所有人都拱手称赞,却也万万做不得这千夫所指的罪人。

一朝身死,遗留在后世的丑陋名声却是要由子孙们来背负,那搜刮而来的几年安逸又能值得上什么呢。

张青贤新纳的小妾哭的快要断气了,却并非因着他的离世,而是心痛于自己过往的荣华即将随着那颗头颅的坠地而回归到原点。

总有人,将浮华看的比良心还要重要。

她摇着头叹息:“好歹正房哭的时候还加了两声‘杀千刀的张青贤’呢,她哭时却是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可见临死的时候,还是‘糟糠’比‘美妾’更靠谱些。”

“你倒是什么事情都能琢磨出些门道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她回头,入眼便是一张俊秀的容颜,是顾小侯爷。

沈衡看着他身上的锦袍。

墨色蜀锦勾红色暗纹的花边,再配上那一双石青云纹短靴,敛去了份风流,倒衬得他更为英气了。

“看热闹怎地不叫上我?”他走近,语气里带着埋怨。

自从回来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虽说隔了这些时日,但沈衡依旧觉出几分亲切来。

事实上,她回来之后,看许多人都感觉是亲切的。“与世隔绝”了半个月的孩子,看见熟面孔总是欣喜的。

略微斟酌了一下,她回道。

“一人来看,那是凑巧或好奇。若是拉帮结伙来看,那就正经是来热闹的了。”言下之意,她便是这前者。不拉上顾允之,是不想‘结党营私’。

客套话说的满有学问,却只是不想在她不甚好的闺誉上再加个贪看热闹的名声罢了。

顾侯爷却因着这调侃笑了起来:“我倒是没你的觉悟高,正经是来看热闹的,既碰上了,便一起凑个趣吧。”

他笑的总是那般温润,一双桃花眼生的漂亮张扬,偏生眉宇之间总透着一股子儒雅的书卷气。

沈衡笑着点头。

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笑容来。

那是一张极精致的脸,如画的清眸,总似笼在寒潭水雾上的淡然。

分明是那样寡淡的人,笑起来,却生生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慵懒韵味。

而此时,纨绔子弟却难得穿的正式,敛目凝神的高坐监斩台上。

一身锦紫朝服,袖口和胸前的纹饰都镶着金色的滚边,腰间一根同色腰带缀着十八颗大小相同的东珠,玉冠之下的那张脸少了些平日的随性,却是多几分往日没有的肃目。

也许是见惯了他轻袍缓带的样子,突然看见这样的他,竟然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顾允之说“月锦一直觉得亲王服的颜色用的不好,太过老气,今日倒难为他肯穿。”

她几乎下意识的回了句:“穿与不穿,也并非是他能选择的。”

话刚出口便觉得失言了,讪讪的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总这么挑三拣四的,也是该管管他了。”

又觉得自己这话太过亲昵了。

眼见着顾允之一直闪着一双桃花眼看她,只得面如死灰的又来了一句。

“我只是觉得,王爷今日这身,确实不太好看。”

她诚认自己已经江郎才尽了。

好在顾小侯爷也没再为难他,只是轻声道了句:“你编瞎话的时候,眼神爱往别处撇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她握拳,决定今后不光要疏远苏月锦,连同他的“同党”也不要一并远了。

张青贤头颅落下的那一刻,相信许多城中受他欺压多年的百姓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一朝乌云遮日,遮盖的是近三十年不见天日的搜刮压迫。

没有一般菜市口问斩后的欢呼,也没有兴奋之后的狂吼。相反的,百姓们的目光都有些怔怔的。

颤颤巍巍的老者,含着泪擦着手里的牌位,眼中几番婆娑,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气氛一时冷凝。

苏月锦转脸对身旁的桂圆公公耳语了几句,不多时便有近侍抱了许多爆竹上来。

围观的百姓都摸不准这位王爷的脾性,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思度间,便看到皇家禁卫整整齐齐的排成一排,每人手上都高高举起一挂长鞭点燃。

一时之间震耳欲聋的噼啪声伴随着莫名的喜庆,瞬间充斥在了整个菜市口。

苏千岁端坐台上,正儿八经的道。

“喜事,不是都放爆竹的吗?”

爆竹象征辞旧迎新,如今张青贤这片乌云散去了,禹城可不就是迎来了新生。

百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清清冷冷的主子爷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一切都过去了,可以安心了。

反应过来之后都振奋了。

一时之间叫好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那一次次诚心的叩拜,是对这位庆元朝最年轻的王爷最高的拥戴。

苏千岁站在台上,挺严肃的说:“我是纸做的,经不得拜。你们只需记得,这爆竹是我自己掏银子买的,以后我没钱吃饭了,你们做饭给我吃便是了。”

这话要是被圣上知道了,估计又会被气的半死。

天子家的孩子还能没饭吃,那哪里还能吃的上饭?

但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的拥护,才是一个国家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苏小王爷偏生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又是引来一通欢笑。

顾允之站在台下颇有几分无奈的说:“月锦这性子,即便任性,也还是让人觉得那样讨喜。”

沈衡瞧着那人没个正经的样子也禁不住莞尔。

一个自称“我”的皇子,一个从未将自己放在高位俯视臣子的,端王殿下。

这也许,就是他独有的魅力吧。

处理完禹城的事情之后,他们去了泰山,整个大典因着罕见的几日晴天,进行的非常顺利。

祭祀结束之后,仪仗便班师回朝了,路途中沈衡一如既往的呆在自己的马车里,偶尔同顾允之下下棋,偶同刘雅君吵吵嘴,然后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同苏小千岁划清界限。

她已经高攀过一次了,那样铭心刻骨的践踏她此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