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齐恒常能有意无意地瞥见那个苍白疲惫的身影,穿着下役的衣服,不停干粗活。白天别人都骑马坐车,唯有她深一脚浅一脚步行跟着走,遇到雪深的时候,她随着五大三粗的护卫除雪,动作稍慢便遭打骂。

永哥儿有点看不下去,欲言又止想求情,齐恒斜睨着他冷声道,“你可怜她,便去替换她!”

永哥儿一缩脖子,再不敢多事。

到驿馆住下,她便是所有下役的下役,夜深雪盛,天寒地冻,她一个人在井台边为大家洗衣服,然后众人都睡着歇息了,她方能暖暖手脚,将湿衣晾好,将半湿的衣服烤干。

那日齐恒故意夜间赏雪,陆雪弃在井边洗衣。当时天半阴着,有薄薄的月亮。

两人撞见,陆雪弃只停了一下手,然后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干活。齐恒站

在一旁看着她,也没说话。

她脸旁的碎发冻成了冰柱,她纤细而白的手指在彻骨的冷水里,洗衣。

他的影子正好落在她木盆的衣裳上,她拿着棒槌,狠狠地捶,不知道砸的是衣服还是他的影子。

齐恒不由笑了。这女人还当真倔强,这么好的机会,今夜他这么好的性子来看她,她竟然还不服软求饶。

瞟了一眼她浸在冷水中的手,想起大夫的话,齐恒内心冷笑。怕受凉,哼,都已经不能生了,再多受些凉有什么要紧!

齐恒回了屋,屋里的温暖让他陡然打了个冷颤。永哥儿殷勤地捧来茶,齐恒不耐地一挥手,永哥儿躲闪不及,茶便洒了,染了他的衣。

永哥儿很惶恐,忙着来擦。齐恒不动声色地换了衣服,说道,“把这衣服送到外面去让那女人洗,今晚务必烤干了,我明天要穿。”

夜已深了,齐恒就寝躺下,被热气烤得昏昏欲睡。最初还能听到外面的捣衣声,然后音声渐稀渐模糊,然后万籁俱静。

刚睡熟不久,门“咣当”一声被闯开,永哥儿惊魂地叫道,“王爷!陆姑娘她,她杀了李管事!”

齐恒猛坐起,失声道,“你说什么!”

现场一目了然。

李管事死不瞑目地倒在桌下,一条鞭子横斜在手边。桌角有血,该是被以大力甩到桌角上,撞了后脑致死。

而陆雪弃面无表情地站在屋里,她的背上有鞭打的痕迹,她的脚底下是齐恒的那件衣服,衣服上有火烧的破洞。

定然是她烤衣服的时候睡着了,李管事进门见她烧坏了衣服,怒不可遏鞭打她,发生了争执。

可李管事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块头又大。火堆与桌子隔了丈余远,能把这么大块头的一个男人甩飞过去撞破后脑,那力道,着实骇人。

她手有薄茧,以为她不过花拳绣腿摸过刀剑,却不想她真的有不可小觑的功夫。

齐恒的目光微冷,却是笑了笑,对陆雪弃道,“怎么着?救了你养了你,如今有了力气,竟敢杀我的人了?”

陆雪弃一双寒潭般的眼睛望着他,“他该死。”

齐恒不由皱了皱眉。鲜少有人能在杀人后这么平静的,一般这种情况,见了主子,不是该跪下说自己不是有意的,被打得狂了,失错了手?

杀人非小事,她竟不知错,竟不惶恐!

齐恒“哦”了声,“该死?你偷懒贪睡,烧坏衣服,他就不该责罚你?”

陆雪弃迎着光,扬头淡淡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如弯弯的月牙般,蕴着柔和的光亮,只那一瞬间,整个人竟如同阳光万丈林下清风的夏天,明媚而清爽。

那是齐恒第一次见她笑,不由便呆住了。

陆雪弃道,“王爷只想让我学乖,并不是让他来折磨虐待。我受不了了自然便

杀了他,有什么不对么?”

这一句便陡然惹了齐恒的怒气上来,“在我身边纵性行凶,你知道什么下场吗!”

陆雪弃要死不死地扬眉反问,“什么下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间犹是刚刚笑起来的余光,清朗明亮。

齐恒切齿道,“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重重的木杖砸在身上,是那种又深又狠的钝痛。而且报数的李大哥不知安什么心,打两下,才报一声。

报到十,已隐隐有片片血迹渗出来。打板的张大哥有些犹疑,报数的李大哥在一旁“哼”地冷笑了一声。

知道他与李管事是亲戚,平时走得最亲近,何况杀了人只打二十,却也是轻了点。张大哥这般想,遂咬牙又举起了板子。

不想落下时,硬生生地被一只手拦住。陆雪弃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头也未回,只静声道,“王爷说,打二十。”

张大哥便软了手,报数的李大哥道,“可我这儿,才数到十呢!”

陆雪弃道,“你数到几,和我没关系。”

李大哥冷哼一声,“我没数到二十,便是还没打完呢!”

陆雪弃猛地站起,朝李大哥迈了一步。可能那个瞬间杀机凛冽,李大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永哥儿战战兢兢地回禀道,“王爷,外面,外面吵起来了。”

齐恒不悦地“哼”了一声。永哥儿道,“陆姑娘说打完了,报数的李大哥说没打完,两相僵持起来,您快看看去吧,不然一会儿能打起来。”

齐恒莞尔,“那依你看,他们两个谁占上风一些?”

永哥儿挠了挠头,“貌似陆姑娘占上风,那李大哥虽不服气,却是有点怕了。”

齐恒道,“她若是敢再杀一个人,才叫令人佩服。”

正说着,打板的张大哥闯进门来,骇然惊慌道,“王,王爷,陆姑娘又杀人了!”

其实那李大哥没有死,他只是疼得闭过气去,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张大哥一时惊慌,不及细看急急去报信,待齐恒他们赶过去时,李大哥正在地上疼得鬼哭狼嚎。

齐恒厉斥陆雪弃,“你反了天了!”

陆雪弃垂下眼睑,“我又没杀他,王爷火什么。”

齐恒被堵得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举手便是一个大耳光。陆雪弃被打得踉跄一下,跌在雪地里,嘴角很快有血缓缓地流下来。

随行的卫士验看了李大哥的伤,对齐恒道,“王爷,摔断了腰椎,若跟着赶路,怕是人得废了。”

齐恒“哼”了一声,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龇牙乱叫的李大哥,厉声道,“还不抬下去,堵上他的嘴,三更半夜谁听他乱叫!”

一干人等,屏息静气迅速抬了人退下去。齐恒在雪地里乱踱了几步,指了指陆雪弃,没说话,复又乱踱

了几步。

“你,你给我在这儿跪着,跪着!”

不知道是不是齐恒的错觉,他感觉地上的那个人,很是诡异苍白地笑了笑。而定睛看时,墨发遮掩,她正在很认真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跪在了雪地里,齐恒这才缓缓出了口气。她今日弄得手下的人一死一伤,幸好还算她聪明,肯听他的,认打认罚,否则她试试看!

齐恒这般顺了气,恶狠狠拂袖而去。

凌晨也不知何故,齐恒突然便醒来了。外间的小厮都在睡,也没有任何人起床劳作的声息。

出了屋才知道不知何时下了雪。没有风,迎面是一种夜气特有的寒冷清芬,齐恒来到陆雪弃罚跪的地方,远远看去,她成了雪人。

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她闭着眼,眼睫毛也没眨一下。

齐恒心跳突然快了几下,不会是,冻死了吧?

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还在。

齐恒瞟了眼她头上衣上的积雪,负手问她,“大雪里跪了一夜,感觉怎么样?”

陆雪弃的眼张开一线,垂着眸子,轻声道,“感觉怎样,王爷跪上一夜,便知道了。”

齐恒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掸落她头上雪,轻抚她额间发,动作温柔,言语温和。

“在我大周,没女人敢这般硬,这般放肆。”

陆雪弃牵了牵嘴角,“若王爷肯温言相待,我何以这般硬,这般放肆。”

齐恒不高兴,“服个软求个饶,便免了诸般苦,你何苦?”

陆雪弃道,“以礼相待,才是救命之恩,王爷非要化恩成仇,损兵折将,又何苦?”

齐恒怒道,“你这是又和我顶嘴吗!”

陆雪弃闭嘴。

齐恒踱了几步,息了息怒,“我也不跟你计较,否则我这手下人还不够你杀的,从今日起你便跟了我在车上,好好侍候爷。”见她并没有反应,齐恒加重语气道,“你听见了没?好好侍候爷!”

在他的逼视下,陆雪弃低下头称了声“是”。齐恒近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彼时飞雪漫天,他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口。

“你记着,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叫雪奴,我大周平原王齐恒的,雪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个人别扭,各藏心机呢,齐恒的心机单纯,他们大周女子温顺,碰见个不温顺的,想调 教温顺了,女主可是心机叵测啊,待我慢慢写来~

昨天白天发了烧,我以为晚上不烧了,可以码字,谁知道晚上又发了一夜的烧,39度半,呜呜呜,求安慰求虎摸,我食言了,抱歉~

刚看了下,前台没更上,我再刷一次~

第三章 端倪

事态的逆转让小厮永哥儿瞠目结舌。那个陆姑娘竟能与王爷同车,说是服侍,可是端茶倒水送点心都是叫他,而且他每次去,那姑娘都如同晒太阳的猫一般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躺着睡觉。

晚上还是他捧茶研磨侍候读书递送夜宵,陆姑娘还是倒在床上睡大觉,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反倒劳烦王爷每天为她上最好的伤药。

如此过了三天,过了五天,过了七天。

那日永哥儿送上茶水,还没倒,齐恒便挥手让他退下。

永哥儿大喜,王爷这是忍不住,想要使唤使唤陆姑娘了。果然他没走几步,便听到车里齐恒的声音,“雪奴,倒茶。”

却是没动静。齐恒拧了眉,伸脚踢了踢她,“起来,倒茶!”

陆雪弃迷迷糊糊爬起来,揉着眼睛,抓了茶壶便倒,却是没看清杯子,倒出的水全洒在车里的小木几上,还是齐恒眼明手快,抓了块布子擦住。

齐恒怒,“陆雪弃!”

陆雪弃清醒过来,无辜地端着茶壶纠正,“王爷说从此后我叫做雪奴的。”

齐恒气结,“你给我滚下去,再跟着车走去!”

陆雪弃低了头,端端正正倒好了茶,双手捧着送到齐恒身边,低眉顺眼地道,“王爷息怒。”

齐恒怒气稍缓,斜了她一眼,气哼哼地道,“说你错了!”

陆雪弃从善如流,“我错了。”

说得又顺又快,但毫无诚意。齐恒道,“过来给我揉肩!”

陆雪弃“哦”了一声,爬过去跪在他身后为他揉肩,齐恒道,“重一点儿!”

陆雪弃加大力道,疼得齐恒皱眉道,“你轻点!”

陆雪弃忙松了手,无所适从。齐恒道,“揉啊!又想偷懒不成!”

陆雪弃遂开始揉。齐恒侧首横了她一眼警告,“再揉不好就滚下车跟着走去!”

可能是警告起了作用,陆雪弃的力度非常适中,揉得他很是舒服,齐恒不由闭上眼打起盹来。

揉了大约半个时辰,陆雪弃累了,却见齐恒似乎睡着了,她遂试探着轻唤,“王爷?”

没有回答。

陆雪弃探过头,再轻唤,“王爷?”

还是没有动静。

陆雪弃吁了一口气,悄悄地移开了手,刚想活动下腕子,不料齐恒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雪弃骇了一惊。齐恒睨了她一眼,“以为我睡熟了,便敢偷懒吗?”

陆雪弃将手又放在他的肩上,开始揉。齐恒道,“刚才唤我干什么?”

陆雪弃倒是老实,“我想看王

爷睡着了没。”

齐恒一笑,“怎么,累了?”

陆雪弃“嗯”了一声。齐恒道,“休息了这么些天,干这点活,便累了?好吃好喝好侍候着,便娇气了?前些天日夜劳作,也没见你喊累。”

陆雪弃道,“王爷,我这些日子,也不想杀人了。”

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勾起了齐恒的火气,他转头怒目地呵斥道,“又敢跟我顶嘴了!”

陆雪弃低下头不说话,手自然也垂下来放在膝上。齐恒狠狠剜了一眼那双手,没好气地命令道,“好好给我揉,我不说停不准停!”

这回他不打盹了,而是喝茶吃点心看书观风景,各种享受。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察觉身后的手力道软了下来,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回头一看,那丫头竟盹得磕头虫般,困得直晃。

他也算见多识广,还从没见给主子揉肩自己先睡着的。他不由咳嗽了一声,唤道,“雪奴!”

陆雪弃惊醒了,只又去揉肩。齐恒道,“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