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河将刘管家往旁边一挥,厉声道,“你这老儿休得啰嗦,引了美人出来是真,谁与你多费口舌!”

大周名士纵情放诞,青天白日闯入内宅,看中美婢当面索要者有之,拉入身下宽衣解带者有

之,婢仆便与主人的牛羊犬马古玩器具一样,是私有财务,纵是再珍爱,客人偶有亵玩毁坏,主人淡淡地付之一笑,才是标榜的名士风流。

名动天下传扬一时的杏林裸女泉溪盛宴,便是众多士族子弟,于暮春杏林月夜,清溪水旁,每家献出千挑万选调|教好的妙龄女子,□身体,轻纱束发,或歌或舞,或以人体为器,所有饮食鲜花皆盛放在曼妙起伏的少女身体上,而那些士族子流连徜徉其中,各取所需,通宵达旦恣意狂欢,且有专人记录,以谁家婢女被临幸的次数多寡定输赢。

如此淫靡放荡。有两名士族子因服用□过量猝死在美人身上,反被誉为不羁洒脱,生当尽兴,死当欢爱,人生苦短,只争朝夕。当然各个士族也不乏有识之士,品调卓然,家国天下,于声色犬马甚少沾惹,被称为清流,便是以临安王为首的大周中流砥柱。

清浊之间,原本只是生活态度品格的不同选择,近几十年,则渐行渐远,彼此心存不屑,而成彼此对立的政治纷争。

这么一群人闯进去,是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刘管家躬身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望着那群人一涌而入,动也不动,面色无波。

他们闯到梅园寻到陆雪弃的时候,陆雪弃正披着件雪白的绣花斗篷,对花赏雪。

细细的雪,密密从高空斜织而下,苍远复又缭乱。那群士族子闯进来,瞧见陆雪弃的背影,却陡然不约而同怔住了。

她的一头长发直铺下来,身形颀长,站在密雪中,无端有种青松翠竹般的俊秀挺拔。

那是种很难言的感觉。她静静地背立雪里,没有说话,却只觉得天地万物间都充满流荡了属于她的某种东西,无可触摸,却要仰其鼻息。

众人顿住脚,面面相觑。

为了观美人,士族子令人点起了很明亮的灯。所以梅园里光影绰绰,却极是寂静。

陆雪弃回头。

迎着光,她的姿态在细雪中,优雅,淡然而随意。

她的脸白皙无暇,一双眸子乌黑清亮,目光却如寒泉古井一般,打入晃动的光影,却不曾惹起半点涟漪。

她未曾笑,但却并不冷。

清而艳,甘冽雅洁。

她纤纤素手,嫩葱般的十指捧着个小手炉。她的头发没有梳,松松垮垮插了朵白梅,却让人觉得冰清玉洁,闲散疏朗。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人。静静看着。

闯进来的所有人,不知何故,皆做不出轻浮放纵猥亵把玩的态度。虽然他们抱定了的心思,比猥亵把玩还要恶毒十倍。<

br>他们有一个恶俗,便是同享。如发现了好东西,好饮食,呼朋引伴,一同聚乐。

可他们真的面临陆雪弃,只被她于细雪中回头那么静静地看了一眼,却没有了同享聚淫的邪艳心思。

“王爷和我说,”陆雪弃浅浅一笑,“这园子里的梅花是临安王爷亲自挑的,品种稀有名贵,敢情各位公子家里的梅园不及这里,贪恋今夜飞雪意趣,一同来相约赏梅么?”

她这般说着,向前走了几步,一段梅枝牵绊襟袖,陆雪弃随手拈起,放于鼻端轻嗅。

梅香沁人,她于墨发铺染间轻轻抬首,顾盼左右,轻声道,“王爷不在,王府的人竟是无人待客么?”

忠心的护卫还是在的,护卫长上前,躬身道,“姑娘有何吩咐。”

声音虽是极平静,但自有一股热诚。今夜齐恒不在,众人闯入,他们敢跟随进来,便是做好那些人若行兽行,他们便上前拼命的。

陆雪弃道,“雪冷天寒,我为众公子煮壶酒吧。烦劳将军大人为我准备。”

护卫长给了手下一个眼神,有人抽身而去。

陆雪弃紧了紧袍子,捧了手炉嫣然一笑,对众人道,“久闻士族公子诗酒风流,奴婢心仪仰慕已久,今逢诸位联袂而来,对雪赏梅,如此盛事,奴婢耳闻得见,实乃幸甚,略呈薄技,心中惶恐,还望诸位莫弃。”

陆雪弃那一笑,容光愈盛,庾显看的有点失神,半晌才笑语道,“美人多礼了。”

护卫们抬来了泥炉,木炭,方桌,和煮酒的各种用具和材料。陆雪弃也不择地,只随意往雪地上一坐,放了手炉,点起炭火,燃起了袅袅的青烟。

她在青烟中低头垂眸,皓腕如霜雪,十指纤纤,用银箸将各种材料放入酒中,置于火上,用一把鹅羽小扇轻轻地将炭火烧旺。

如此率性洒脱,席雪而坐,做事一心专注,旁若无人。众士族子不由又面面相觑,怎么这女人倒真有几分名士风度?

总不能掉了架子,于是庾显和谢星河带头,围桌席雪而坐。

不多时,酒声微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而浓醇的酒香,众士族子第三次面面相觑,这煮的是何佳酿,他们醉生梦死,未曾闻过如此醇香。

但又一想,齐恒府上能有何佳酿,酒抬来的时候他们还很熟悉,不过河西杏花香,如此而已。

那这般异香,便是配料搭配生发所致,他们不由齐齐盯向配料盘,也不过是他们熟悉的几样,无甚新奇啊!

于是狐疑,颜子贤忍不住赞叹,询问道,“美人用何技艺

,煮酒如此醇香?”

陆雪弃头也没抬,只轻声道,“公子尚未品鉴,不宜早下决断。酒气虽香,味未必佳。”

她从火上拿下壶,低头斟在杯中,呈于桌上,致礼道,“请。”

杯中酒热气氤氲,借着灯光可见杯盏之中酒浆浅碧,其色如玉。

众人微呷了一口,一种清爽熨烫之气,从喉间滑下,又丝丝点点地漫散上来,浸泽唇齿,满口余香。

极清澈但又极浓烈。陆雪弃笑道,“如何?”

“好酒!”众人异口同声,一饮而尽,伸杯再要。

陆雪弃垂首斟酒,一杯复一杯。第四杯的时候,有人“咕咚”一声倒下了,旁边人笑道,“孟文兄如此量浅,竟是醉了!”

那人说话时,舌头已大,吐字不清,说完也伏倒在地。庾显也觉得脑中一阵晕眩袭来,惊悚道,“你在酒中下了毒!”

陆雪弃语声狐疑道,“怎么这般量浅,鲸吞海饮,徒有虚名?”

庾显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只见陆雪弃促狭而笑,眼睛弯如月牙,蕴着光,盈盈闪亮,漆黑如墨深如海。

作者有话要说:哪个认为,咱们家雪弃只会打打杀杀的?这个看法,是不对的,嗯,不对滴~

第二十二章 夺理

临安王侧首对齐恒道,“看来你当真得回去一趟了。”

齐恒的心猛地一提,“雪奴儿,出事了?”

临安王道,“她倒没出事,只是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只三杯酒便把庾显那干人全都醉倒了。庾显临倒下时喊了声你在酒中下毒,如今那群人的小厮皆跑回去说自家公子被你那婢子毒倒,这事非同小可,不久便会有地位更高的士族前辈到你府上,弄不好,便是场轩然大波。”

听说陆雪弃三杯酒便将人放倒,齐恒咧嘴便笑了,对临安王道,“三哥放心,雪奴儿不会那般没轻没重真下毒要了他们的命,我这便回去,若真是用了药,解了便是。”

临安王道,“在士族前辈面前不可造次,谨防万一,你带上楚先生一起去。”

楚先生单名一个清字,是神医乌延的高足,长于解毒,前些日子临安王中毒箭,便是得他救治。齐恒应了声是,匆匆往外走,地上的永哥儿看着齐恒跑远,可怜兮兮地对临安王道,“王爷…”

临安王道,“回去吧!”

永哥儿“哎”了一声,叩了个头,爬起来拐着腿往外走。

空庭寂静,密雪飞飘,临安王的贴身侍卫临墨从旁边走出来,躬身唤了声“王爷”。

临安王道,“你如何看?”

临墨道,“陆姑娘所说的雍州陆仲秀,确有其人其事,只是陆仲秀一家早已凋敝,年岁日久,那个小女孩儿当年被人带走,再无消息,在外经历无从查证。”

临安王望着幽篁碧竹所积的落雪,微一苦笑,“或许我们都被骗了。”

齐恒带着楚先生回了王府的时候,前厅里乱作了一团,各士族的人马气势汹汹,刘管家正在疲于应付。齐恒未进门,先声夺人,“这是怎么着,我不在家,平原王府倒成了让人撒野的地儿了?”

厅里顿时一静,齐恒走进去,定睛一看,愣了一愣,马上换上了笑模样,朝众人团团行礼道,“呦,是各位叔叔伯伯,小侄刚才放肆,见谅见谅!”说完转头对刘管家呵斥道,“众位世伯大驾光临,不好好招待着,怎么在外还听着乱哄哄的!”

谢星河的父亲谢莘一声冷笑,说道,“听闻犬子被你从东夏带来的婢子毒倒,生死未知,王爷既回来了,还望主持个公道!”

“东夏的婢子,谁?”话音一落,齐恒马上了然道,“雪奴儿啊,诸位世伯勿听流言,她是周人,温柔娴淑。”

庾显的族叔庾翊道,“王爷还是快操心一下人是生是死吧!”

齐恒马上呵斥刘管家道,“人命关天,诸位世伯都带了

大夫来,不快引去后面看,怎么还截在前厅里闹!快走,看看去!”

刘管家躬身在前面引路道,“王爷,在客房!”

齐恒一边走一边道,“诸位世伯想是误会了,雪奴儿一介女子,哪来的毒药,倒是咱们士族的郎君放荡不羁,泉溪盛宴上,不是死了两个?”

此语一出,众人脸上更难看起来,齐恒不管不顾,回头对楚清道,“楚先生,您也先别去瞧雪奴儿了,还是先去瞧瞧那些世兄去,那些世兄与我有隙,若是跑到我府上装死栽赃,我可是不依!”

谢莘怒道,“你倒是说我等深夜栽赃寻事么?”

齐恒针锋相对,“我今日入宫,未曾请人来,世伯倒是说我深夜栽赃寻事么?”

谢莘语迟,客房在即,众人也不再争,只快步上前瞧看。

酒香熏人,一干士族子正呼呼大睡,谢莘庾翊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众大夫齐齐上前为自家公子把脉,楚先生也把过庾显的脉来瞧。

见众家的大夫面上皆露尴尬之色,齐恒对楚清道,“出了何事?”

楚清道,“无碍,醉了而已。”

齐恒一乐,说道,“诸位世兄十饮九醉,醉倒也寻常事,怎么一到我府上就如临大敌,毒啊药啊的上门兴师问罪,合着把我平原王府当成自家后院,想闯就闯,辱我美人,饮我美酒,予取予求,喝醉了还是我下毒谋害的罪,诸位世伯,纵是我软弱可欺,你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齐恒到最后语声变冷,咄咄逼人之势已成。庾翊忙堆了笑脸,上前道,“王爷误会了,我等并无恶意,听家仆来报说小侄被毒倒,心下担忧才匆匆赶至探望,皆因家仆误传,还望王爷见谅!”

齐恒道,“因何别的地方醉了便是醉了,到我这里便是被毒倒,气势汹汹来了,如今一句家仆误传便一笔勾销,诬人不成,便与己无关,这也真太轻易了吧!合着当我齐恒是个软柿子,任人捏扁揉圆,诬陷挑衅也不敢言声的?”

齐恒步步紧逼,气氛一时非常尴尬。这时颜家六叔颜之濂躬身谢罪道,“王爷息怒,我等前来,并非问罪,只是听说子侄人事不知,前来看望。”

齐恒冷笑道,“诸位郎君闯我后宅,三杯即倒,不是故意的,谁信啊?诸世伯又齐齐赶来,诬我下毒,此中是何居心,不言而喻吧!”

众人面面相觑,谢莘道,“王爷多心了,我等并无此意!”

众人齐齐附和,齐恒冷哼了一声,杀气半露,森然道,“毒害十数位士族子,诸位杀我之心,令人生惧啊!今儿个幸好有楚先生

跟着来了,要不我有口难辩,便成了那冤死鬼了!”

此语一出,众人再也撑不住,纷纷澄清谢罪。齐恒冷笑一声,“诸位各自带了大夫来,验看好了,是醉是毒,下个定断,别回头到了家灌了什么东西再送我这儿来,我可是负不起这个罪!”

那些大夫纷纷禀告是醉酒。那些士族的主子此时不由有点犹疑,齐恒这儿抹得一干二净,要万一不是醉酒,这拉回家去,怎么办?

齐恒却不等他们商议,“诸位世伯既是来接各位世兄,如今夜深了,小王也不久留了,刘管家,送客!”

谢莘忙上前道,“王爷稍候,犬子醉烂如泥,还请赐醒酒汤来。”

齐恒一怔,看了看楚清,却见楚清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神色有点忍俊不禁。

齐恒便奇怪了,这是啥表情啊,里面有啥猫腻不成?

当下便令人道,“拿醒酒汤来!”

不久,醒酒汤至,各由身边的小厮给灌下了,没多时,那些士族子便说起酒话,动手动脚起来。

这一动不要紧,扯了小厮的,按倒大夫的,抱了叔父的,宽衣解带的,亲嘴狂吻的,大呼小叫的,一时乱作一团,滑稽荒唐。

齐恒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谢莘狼狈之下,大呼道,“快点扯走,丢人现眼的!”

齐恒在他们身后道,“今儿当着诸位世伯的面,小王把话放下,我平原王府不欢迎不速之客,谁若再硬闯,休怪我手下人无礼!”

夜已过半,细雪初停,平原王府旁的一条侧巷里,临安王的软轿停在那里。

听人回禀了事情的经过,临安王一淡笑。他是怕当真验出下了药,齐恒和那些人杠起来,不可开交时他去救场子的,谁知,竟多虑了。

不多时齐恒送楚清出了来,楚清的软轿便直接岔进了临安王所在的巷子。

临安王对楚清道,“楚先生,三杯而醉,不曾下药,如何做到的?”

楚清道,“只是煮酒时配了一味药,称作酒螟蛉,能令酒醇香,若单饮酒,不至于醉,巧在那些士族子之前服食过助阳散,两相催发,百倍增其酒力,当时便醉了。醒酒汤灌下去,酒螟蛉又去催发助阳散,令士族子狂性大发,丑态百出。”

临安王道,“酒螟蛉这味药,似未曾听闻过。”

楚清道,“酒螟蛉不是现有的药材,而是配出来的,几种药材互相催发,特定条件下才产生的药力。我刚去看了那些配料,极是寻常,若换做我,一时配不出。”

临安王拧眉道,“先生,配不出?”

楚清道

,“依在下所见,陆姑娘若精通药理,传承来历,当十分蹊跷。”说完楚清微微一笑,“在下倒很是想见一面,不想平原王爷护得十分的紧,实在没有机会。”

临安王忍俊,楚清道,“在下有一由衷之请,陆姑娘若为世所不容,在下的药王谷愿为收留。”

齐恒快步钻进书房,见陆雪弃正裹着被子安然熟睡。他脱了外衣便钻进被窝去,冰凉着手脚便往陆雪弃身上凑,陆雪弃悚然往后躲,被他一把搂在怀里。

“是爷回来了,躲啥?”

说完他用凉手冰着她的小脸,笑道,“死丫头用的什么法儿,三杯便将那群人灌醉了,我还以为你下了迷药,正打算来个死不认账反咬一口呢!”

陆雪弃睡眼惺忪,便笑了。

齐恒用力搂着他,贴着她的脸,亲她。

陆雪弃道,“王爷回这么晚,是被责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