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挨了打,行动不很方便,索性就窝在屋子里,不出门见客。如今他倒是很深刻地体会到,为何三哥不让他回去,因为这个时节,这个时刻,人最容易觉得寥落。

好歹这还算一个家,他自己的王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下人。

而且京城的权贵,是不会和他应酬往来的,到时候别人家门庭若市,唯有他的平原王府无人问津,三哥定是怕他胡思乱想,把他留在这儿,避免了尴尬。

那个晚上又下起细细的雪来。

大周的除夕是要守夜的,围着火炉,吃各种点心,干果,水果。思观和思行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偎依着临安王,亲昵地缠着临安王讲故事。

临安王遂好脾气地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偶尔抬头,与临安王王妃四目相交,相视而笑。

齐恒横趴在软枕上,挨在果盘旁,几乎是懒散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心中不由追忆。

当时他也是和思观一般大的年纪,三嫂刚嫁过来,他们在一起守岁,三哥也是这般温文笑语跟他说话讲故事,三嫂在一旁笑着为他们剥桔子,递瓜子,然后与三哥不时地相视而笑。

他们一向很情意缠绵甜蜜温存啊!让他一直以为,出身王家俊秀温婉的三嫂,是三哥心中的最爱。

想来不由有点泛苦。齐恒无力地窝在软枕上,淡淡地想,雪奴儿在哪儿呢,和谁过年呢?

原本他想着,这个年是要和雪奴儿过的,一起去园子里赏梅,然后在宽敞温暖的大厅里守岁。雪奴儿怕冷,他会结结实实将那个小人儿拢在怀里,暖她的手,亲她,耳鬓厮磨,私语调笑。

长夜寂寥,别人的鄙夷轻视都真的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亲近相依就好。

无间的亲密,裸出心,抛开肝,抛开肺,他们只有彼此。

他要使唤她煮茶,她困了,也逼着她下棋不准她睡。

即便她睡了也没关系。他知道她懒猫一样贪睡,他抱着她,一点点地看她的眉

,看她的眼帘,看她的鼻子,看她唇边的笑靥。

一遍遍一寸寸地看,柔深情重,抱着看一晚上也不会累。

他们相拥而眠,把她放在胸口,任她枕着,呼吸可闻,多好。

即便是在牢里,他还想着,他若是出不来,便让雪奴儿进去陪他。外面世俗遥远的繁华,他只要一个静室,能拥有他的雪奴儿,抱着她,便心愿俱足。

齐恒苦笑着,剥着芳香的蜜橘,突然想起,雪奴儿喜欢吃。

他们在车上时,偶尔一次他吃橘子,雪奴儿抱着膝,眼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神很渴望。

他故意不给她,要她来下棋,说她若走的好,将一瓣橘子做奖励。

于是他的雪奴儿乖乖地坐在那里下了整整一下午的棋,被他打了四下手心,赢了七瓣橘子。

原本不是名贵的东西,可她吃的那般小心吝啬,眼上是明亮欢悦的光。

齐恒想起往事,便顾自笑了,笑出了声。

只是不知道雪奴儿如今在哪里,有没有橘子,和谁在一起。还是就她一个人,即便满桌美食,没有他,雪奴儿会开心么?

她会想他吗?会么?

泪湿眼眶,然后齐恒突然察觉三哥一家都在盯着他看。

他捧着个橘子一个人又哭又笑,看起来是有点莫名其妙。

思观大点,唤道,“七叔也过来给我们说故事吧?”

思行毕竟小,巴巴地跑过去,伸出小手在他屁股上揉,说道,“七叔是不是屁股又疼了?”

齐恒一把捞过思行来,侧着压在身底下,抓他的痒,逗得思行张牙舞爪“咯咯”直笑。思观见七叔与自己弟弟打闹,不由也凑过去,被齐恒一并拢在身下,三个人笑闹成一团。

临安王与王妃相视笑,临安王妃走过去,临安王遂握住她的手。

后来思观思行困倦了,睡了,临安王妃带着人送他们安寝。临安王道,“阿恒,你也早点休息吧。”

弟兄俩穿着狐裘,出了大厅,外面飘着雪,两人并肩在小路上走,竹梢轻惹衣袖,脚下薄雪无声。

一路无话,齐恒的房间在即,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住脚,却也都没吭声。

临安王弯唇笑了笑,对齐恒道,“阿恒回屋吧。”

齐恒应了声是,却没有动。

沿路挂满了灯,蜿蜒璀璨。临安王于灯光下的脸,有几分青白,又有几分暖,他看向齐恒,问道,“恨我么?”

齐恒低着头,咬唇,握拳。

临安王叹了口气,“三哥也不想逼你,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对父皇,对士族,对整个大周都心凉了。所以你毫不顾惜,我不怪你。可我不能够,…”

齐恒猛地抬起头,那个瞬间他身形伟岸,眉宇坚毅。

他的声音低沉,但很清朗。他说。

“三哥,我此番做的事,我的

心思,不是为雪奴儿,是为我自己。”

临安王震惊地望着他。

齐恒道,“我是婢生子,却不甘心受人欺侮,耿耿于怀父皇的漠视遗弃。我想是因为我出身低,没出息,所以得三哥收留后,我拼命努力,不惟想得到三哥的赞赏,还想得到父皇的认可和看重。我是大周的皇子,我要称王,我是大周第一勇将!士族们看不起我没关系,有父皇倚重我,有将士拥戴我,我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然后我跟着您去见父皇,父皇拍着我的肩膀笑赞,并做主为我娶谢家女,我当时跪地谢恩,喜极而泣心花怒放!我觉得我洗去了我十多年的耻辱卑贱,我是王爷,我娶士族贵女为妻!如此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即便被士族子讥讽,被未婚妻嘲笑,我也没想过放弃这一切,乃至我爱慕雪奴儿,也只想着把她抬成贵女娶为侧妃,甚至怕三哥不同意,这也不敢想,只想着置处宅子养成外室,甚至再退一步,宠爱婢子护她一世就成了。我觉得我得到的,梦寐以求来之不易,我被逼得没法了,也只是去求父皇,求您,我不敢怎么着,一个婢生子,做到王爷,我知足了,一再妥协。”

齐恒有些唏嘘,扭过了脸去。

临安王也唏嘘,抚着他的肩道,“阿恒!”

齐恒硬着声道,“我觉得我是大周王爷,第一勇将,国家多难之秋正为国所用,便是任性一点,护一个婢子,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却不想,”齐恒一苦笑,“在士族眼里我就是个任打任杀的下贱胚子,在父皇眼里我就是个随时可杀的棋子,枉我,”齐恒眼中转了泪,“一心一意想维护保全,拼死拼活努力争取,自以为是的光荣与神威,于别人不过是沐猴而冠,跳梁小丑罢了!”

临安王默然。

齐恒眨眨眼睛,将泪逼回去,说道,“他们要打杀我,却因为乾贞帝一句恭贺大婚,便轻易饶了我!你费尽唇舌低声下气为我求情求不得,乾贞帝一句话,整个大周不敢不听,不敢不恭维!我大周懦弱成何等样子,可是在自己人面前何等威风,我难道还要卑躬屈膝于这群卑鄙的懦夫之下吗!全大周怕乾贞帝,我不怕!所有我曾经吝惜过的,可以用来挟持我的,父皇,士族,光荣,王爷的封号,都梦幻泡影已然被撕碎剥光,我一无所有,我怕谁!”

“难道我吝惜,因乾贞帝的威压才能保全住的爵位?去娶一个看不起我的女人,去讨乾贞帝的满意欢心!”齐恒讥诮一笑,“这是大周!不是东夏!他不是我的皇帝!他可以来恭贺我大婚之礼,我可以放弃王爵,取消婚约,他管不着!”

齐恒说完,矮身跪在地上,给临安王叩了一个头,说道,“从此齐恒,只报三哥养育之恩,

做三哥麾下一将,为三哥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与父皇,与士族大周,情断义绝了!”

临安王仰面,闭目,清冷的细雪飘落脸上,丝丝寒凉。

“阿恒,”临安王扶住齐恒的肩,他的声音悲慨深邃,带着种暖人肺腑令人血沸的温度。

“是三哥对不起你,你本是国之良将,所渴慕的一切都是你应该得的,可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受排斥受挤兑,乃至杀你打压你。”

“不!”齐恒抱着他的腿道,“阿恒的一切都是三哥给的!阿恒只会连累三哥,让人说三哥教弟无方。”

临安王苦笑,抚着齐恒叹道,“这世上,再没人比阿恒更伟男人了!”

他这一声赞叹,让齐恒鼻子一酸,仰头唤了声三哥。临安王道,“你做的对!即便你娶了谢家女,听了他的安排,他找不到陆姑娘,还是会用你来逼陆姑娘出来的!与其如此,何必委曲求全,他乾贞帝再霸道,我大周王爷的婚姻大事,他管不着!”

齐恒的血顿时涌上来,心怦怦跳。临安王继续道,“生逢乱世,只凭勇武便可安身立命,阿恒不做王爷,不受管束,那今日他们如何踩你,日后便会如何求你!是男人当横行天下,有阿恒扬眉吐气之日,阿恒不走,便永远是我的附庸,是我的附庸,便永远是他们手中揉捏的玩偶,硬把一头吃羊的狼,变成一头听任呵斥的牧羊犬,阿恒,可惜了!”

齐恒情怀激荡,临安王转声道,“让你娶谢家女,也是我私心作祟,我是想让你放下陆姑娘,陆姑娘固然好,可是会惹来无数祸端,而且不能生育,阿恒年轻,一时情热难免全不计较,却不知岁月消磨,生生死死的,未必生生世世。”

“我不想我一手养大的弟弟,为个女人出生入死,折损性命,也不想我的弟弟为一个女人,断绝子嗣膝下空虚。却忘了,”临安王停顿了一下,低叹道,“至情至性,阿恒放不了她了!”

齐恒跪在地上,抱住临安王的腿,热泪盈眶。

大年初一,齐恒规规矩矩去宫里请安行礼,不多言语,一切行为端正如仪。然后他搬回来平原王府,闭门谢客,当然他门可罗雀,也没有客。

然后在正月初八,离大婚尚有十天,乾贞帝已行至中途的时候,齐恒突然退婚,将王爷印挂在庭院的树上,单枪匹马,飘然远去。

退婚书言辞极卑微,说自己出身卑贱,一介武夫,配不上谢家名门士族,与其负终生,不如断一时,与其为怨偶,不若为仇雠。

一时轰动天下。

乾贞帝卫扶桑,在听到齐恒悔婚的事时,不由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然后他笑了,负手说道,“他西周总算还有个硬朗的汉子,只是,其心可诛。”

他身侧的贴身侍卫黑鹰躬身

道,“陛下,那我们怎么做?”

乾贞帝“哼”了一声,轻声,“他齐恒敢悔婚拒娶,分明是向月光表白心迹。明目张胆抢我的女人,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

黑鹰不解地望着乾贞帝。乾贞帝淡淡笑语,“也好,我还正愁月光不肯出来见我。有齐恒送上门来,正刚好。”

“传我的令,”乾贞帝敛笑道,“命第三铁甲军,全力诛杀齐恒!”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卡文,加之家里有事心乱,抱歉了各位,昨天没写出来~

齐恒是一颗弃子啊,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长成一个大男人~

第三十六章 故人

正月十五,月光澄澈。

与城里红火热闹的闹元宵不同的是,齐恒所在的荒野,一片死静寂寥。

风行于空,无所遮止,扬起细细的雪烟,乱迷人眼。齐恒半眯了眼,抚着马头,静静地望着并排站着的六位铁甲人。

铠甲幽光,森然而冷。而他们身后,正是城里元宵赏灯燃起的烟花,于高空中绚烂绽放。

齐恒便笑了笑。

那个瞬间,他很寥落,于积雪皑皑苍茫辽阔的背景下,他很单薄渺小,但强敌在前,他又很伟岸高大。

他的笑容,有些许浅淡,偏又有那么一种兀然挺立的孤旷磊落。虽短短十数日,齐恒却已如脱胎换骨,有一种颇具沉稳厚重的东西从里而外,一点点沉淀散发出来。

他松了马缰绳,握紧剑,上前跨了一步,站定。

如孤狼独对强敌,即便身形败落,但凶狠凶悍。

这已是他第三次面对强敌。

冷硬的刀风,袭面围攻而来。

那六人竟是团团围聚齐齐下手,必欲置他于死地了。

齐恒的剑出鞘。

在此之前,两次恶战,他失去了临安王给他的强手暗卫。对方损失了九人,他们损失了十人。

而今只剩下他。

以命搏,他已习惯。唯一不习惯的是,以命相搏,死后曝尸荒野,然后被骂一句奸臣逆子,罪有应得。

以一敌六,格杀很惨烈。

有一个瞬间,齐恒认为自己在下一刻,就会被撕裂。

那些人的刀如此悍勇,如冰水扑于烈火,四面八方的杀机,散发一种令人心悸而锋锐的死气。

凌空,当胸,后背,腿脚。齐恒急狂的一声嘶吼,只觉得处处杀招,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条口子!

齐恒并不后悔,他只是不甘心。背弃所有的离开,然后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未能成就功业,也没能见到雪奴儿。

没人为他惋惜,只会笑他没出息。他的雪奴儿,会记忆追念他吗?

由远而近的马踏声漫地而来,劲霸的箭弩,带着风,呼啸而来。

那迎面扑来的一刀,在刀锋接近齐恒的头顶的时候停顿住,然后那个东夏铁甲人,扑地,死去。

齐恒住手。那五人的刀锋分别停在齐恒身体不同的位置上,顿住。

融融月色,陆定然一身披甲,率军纵马而来,踏起了团团雪烟。

“陆二哥!”齐恒喊了一声。

阴森的箭弩顿时将东夏铁甲人团团围住,陆定然勒马停住,他一身戎装,面色肃然,语声怒冷,说道,“是何方歹人,敢于我大周升平之世,劫路杀人?”

铁甲人没有动,只将阴寒雪亮的刀锋架在齐恒的脖子上,与陆定然冷硬对峙。

陆定然细看了铁甲人半晌,微微一笑,悠声道,“哦?竟是东夏铁甲军,怪不得如此凶悍骁勇,只是你

东夏铁甲军,因何与我大周一废弃王爷过不去?”

没人回答他。东夏铁甲军,例来是只执行命令而不做解释的。

陆定然道,“我大周废弃的王爷,便是别人想杀就杀的?你东夏越境杀人,未免欺人太甚目中无人了!”

耳边又响起了马蹄声。陆定然侧首去看,却见乾贞帝一马当先,绝尘而来,人未到,声先至。

“前方是陆左帅吗?朕来大周是客,怎么敢越境杀人目中无人,想是陆左帅误会了!”

乾贞帝所率不过十余骑,却给人以千军万马的错觉。

他高大威猛,玉山般巍峨挺坐于马上,目光只淡淡一瞟,所有事态了然于心,尽在掌中。

他仪容含笑,却有一种凌摄于万物之上的气度,如一头雄狮,懒散地晒太阳,也依然是雄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