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王道,“都与阿恒成了亲,还不快来见过三哥吗?”

陆雪弃却是将头一扬,出口的话老实不客气,“我相公被逐出皇室,从此后天大地大,他都只是游荡荡的孤魂野种一个,却是哪来的三哥啊!”

临安王失笑,“这丫头还是个不肯饶人的硬脾气!”

陆雪弃大步走了过来,临走却是狠狠踹了秋千一脚,那秋千于是空荡荡地直冲向高空,复又虚飘飘地荡了回来。

她走进凉亭,拿眼瞧了王珺一眼,说道,“王家嫡次子,季轩公子王珺?”

王珺称是,陆雪弃转头对谢筱挥道,“你便是谢家五郎,字字珠玑,风采如浮光掠水,美不胜收?”

谢筱挥一礼道,“姑娘谬赞!”

陆雪弃环视一笑,双臂交叉于胸,歪着头道,“这谢十六姑娘盛赞过的四个男人一起出来,怎么,是又来嘲笑我家阿恒,一介武夫的?”

这话说到最后,陆雪弃的言语颇有点不善,四人面面相觑,临安王苦笑道,“陆姑娘这是哪里话。”

陆雪弃一嫣然,扬眉道,“那定是受谢家五郎之邀来游园的!我等不便打扰,阿恒,我们走!”

她说完,挎了齐恒的胳膊便往外走,齐恒稍一迟疑,趔趄了一步,回头看了眼临安王。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临安王出声道,“阴雨春寒,陆姑娘煮酒独步天下,不知可否赐饮一杯?”

陆雪弃顿住,回头问道,“王爷出得起价吗?”

临安王看了看

天色烟雨,笑语道,“那得先尝尝酒,才好论价的。”

桃花在细细地凋落,碧竹芭蕉,煮酒的青烟升起晕染开,在淡淡的雨雾中消散,唯有酒香渐渐弥漫。

陆雪弃自是知道,她面前的都是大周最难得一见风流俊赏的人物,只是她也无有拘谨,煮酒配料的动作,竟还有那么一点慵懒散漫。

待酒香漫透,她端酒下来,不小心烫了一下,忙地缩了手在嘴里含着,然后她发现,那四个如明月白石风姿皎皎的人物,皆用一种深幽而了然的意味,看着她笑。

陆雪弃歪着头道,“很好笑么?”

没人说话,王珺眼底的笑意越深,不由弯唇莞尔。

陆雪弃只斟了两杯酒,将一杯递与齐恒,自己举杯道,“相公,请。”

那四人不由面面相觑,竟是不给他们喝?

齐恒看了那些空杯,一时无措,陆雪弃伸出手指头娇声道,“相公,我为他们煮酒差点烫了手,如今这酒我不卖了,一滴也不想给他们喝!”

临安王却是自己拿过壶斟了酒,然后递给王珺,说道,“想不卖就不卖,天下可有这般做生意的?”

王珺也自己斟了酒,给了陆定然,陆定然斟了酒,给了谢筱挥。

陆雪弃也没阻止,只斜睨笑道,“只怕你们塞翁之意不在酒,在我的解药吧!”

齐恒已拿了她的指头放在手里揉,陆雪弃望着他们淡淡地道,“他们不敢来要,便打发你们来。只是你们来又怎样,这谢府里风景甚好,听说其他士族的府上风景犹有胜之者,我正意犹未尽,打算一一品鉴!”

临安王突然轻斥道,“雪奴儿不准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看陆雪弃和临安王演一出双簧~

第五十一章 战书

这句话委实亲近亲昵,陆雪弃顿时往齐恒怀里一缩,猫儿一般,眼睛笑得弯弯的,秋空大海般晴朗明媚。

她这笑容动作,颇有点小孩子遭了兄长呵斥的温顺与腼腆,于是众人都笑了,也不再言语,皆端起酒浅呷慢饮,细细品鉴。

王珺品了口酒,“嗯”了一声,说道,“入口香醇,回味绵长不绝,陆姑娘煮酒,果然名不虚传。”

陆定然饮了一口,没说话,复又饮,还是没说话。王珺笑看他一眼,问道,“陆兄品之,与你家上百年的窖藏如何?”

陆定然唏嘘,“有过之无不及!”

王珺大笑,“若早知陆姑娘有如此手艺,又是如此妙绝佳人,怕是陆兄你不用别人提,也会上赶着去给人家当义兄吧!”

陆定然看向陆雪弃,笑语道,“阴差阳错,怕此时陆姑娘也不稀罕了?”

陆雪弃和齐恒交换了个眼色,一时没有言语。王珺形容和煦,笑意柔浅清和,说道,“倒是在下没有嫡妹,今日一见陆姑娘,甚是心仪喜爱,愿认作义妹,却不知道陆姑娘可否嫌弃愚兄?”

这般笼络,让人瞠目结舌。想来王家何等门第,王珺又是士族中最举足轻重鹤立鸡群的人物,身为嫡子,以他之盛名才略,自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王家的家主族长。

陆雪弃望了望齐恒,齐恒犹自一副不可思议的震惊。陆雪弃便笑了,语声浅淡,两分卑谦。

她说,“我一乡野村姑,会煮一壶酒,杀几个人,实是不堪季轩公子如此抬举。”

一时众人静默。

临安王道,“雪奴儿莫再负气,你和阿恒成了亲,这挑担贾酒的寻常夫妻做得,平原王妃,便做不得吗?”

陆雪弃挺直了腰背,破颜笑了。她出声反问道,“平原王妃?”

临安王道,“是。”

陆雪弃笑容甜美,语声却冷,说道,“当日阿恒拼死拼活,想留一婢妾而不可得,今日我一粒药丸,便到这里来商量做什么平原王妃,哼,想不到他谢止胥的命,这般贵啊!”

临安王轻声呵斥道,“雪奴儿!当日阿恒为了你,拒婚谢家女,挂了王爷印,一走了之。如今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阿恒重返朝堂,你为王妃,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不许再胡闹任性了!”

陆雪弃扬起下巴说道,“挂了印远去,便是阿恒不稀罕当什么王爷了!如今拿阿恒扔了弃了的东西再来利诱,有意思吗?王爷?当日王爷一命,可是抵不上什么,无论士族还是皇帝,哪个不是喊打喊杀?如今谢止胥的命掐在我们手里,便拿个王爷出来下套,想哄谁骗谁?大周的王爷如此轻贱低廉,也好意思拿出来劝降?他们觉得宝贝,那都给他们拿了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临安王看向齐恒,唤道,“阿恒!”

齐恒

低下了头,对临安王行了一礼,姿态异常谦卑,微一苦笑,缓声道,“三哥,阿恒知道是三哥好意,只是阿恒当日弃王爵而离开,便没打算回。所谓士族朝堂,阿恒厌倦了,如今我和雪奴儿这般,虽挑担沽酒,也觉得甚好,王爷不王爷的,真不求了。再说此番忤逆,父皇已昭告天下,阿恒不思悔改,不久前又马踏士族,这个时候召回阿恒,三哥,大周视王爵为儿戏,可我不曾,大周不要脸面,可我还要。”

齐恒这话,实是有点尖刻。他八岁栖身临安王身边,虽是以勇武胜,但在临安王面前却从未敢失了礼仪规矩,甚至是一向讨好历来顺从的。如今临安王亲自发话,他竟是忤逆,这不由让陆定然和王珺面面相觑。

陆定然道,“阿恒,王爷唤你回去,你也不肯吗?”

齐恒又对陆定然一礼,“陆二哥恕罪!”

谢筱挥一直没说话,此时插言道,“王爷,陆姑娘,虽则快意恩仇,淋漓痛快,但毕竟有社稷江山在,人生境界又岂是快意恩仇这般简单。如今大家忌惮临安王爷,没对你们真下杀招,若是当真动兵围剿,以二位之才略就此陨灭,岂不可惜?”

陆雪弃低头抿了口酒,抬头唇边一抹笑容,对谢筱挥道,“谢家郎君当真不知道,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国家社稷!”

谢筱挥身一震,心下骇然,但良好的修持与教养,也只是让他苍白着脸,牵了牵嘴角苦笑。

陆雪弃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说道,“还是众位都认为,阿恒做回王爷,我为王妃,才是对大周最好的结局?大周士族如今最顶尖的才俊,当真就是这等见识?”

她最后的一句话,虽轻柔,却如针尖猛扣人心,陡然间锐利得人不能呼吸,亭子里一时死寂。

纤白的手指扣着青玉的杯沿,陆雪弃笑了笑,目光转至烟雨里凋落的桃花上,轻声道,“临安王爷这是心疼弟弟了,其实,不必的。从他背弃父兄,挂印远离的那一刻起,您就知道,不必的。”

临安王容色苍白,没说话。

王珺把着酒,对齐恒道,“阿恒心意已决?”

齐恒也没说话,只是看了临安王一眼,目光既心疼,又孺慕,一副看兄长眼色的小心忐忑样子。

陆雪弃只反问道,“那季轩公子当真觉得,我大周的士族,可以敲打一下,就收敛惊醒,脱胎换骨的?”

王珺怔了下,微微一笑,便举杯饮酒。

陆雪弃道,“不逆天,不冲撞,不下狠手,不流血,不死亡,大周就永远没有希望。山河破碎,大厦将倾,不是几个头脑清醒才略非凡的士族就撑得起来的!整肃天下,对抗东夏,势必有人毁灭,势必有玉石俱焚,我和阿恒可以死,那些士族权贵,自然也可以死!”

她的话

虽不激昂,但是清越,别有种涤荡人心慑人魂魄的力量。陆雪弃饮尽杯中酒,唇边的笑意便揉了酒香,她黝黑清亮的眸子望向临安王,说道,“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阿恒与三哥为兄弟,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呢?三哥执念了。”

临安王饮了口酒,笑了笑,说道,“我确是执念了。”

他说完,却是咳了起来,惊得齐恒忙躬身起来,虚扶住,“三哥,没事吧?”

临安王风清月朗,言笑晏晏,说道,“没事。不过是你楚大哥吩咐不能饮酒,我嘴馋,多喝了两口。”

谢筱挥忙令人上茶来,齐恒这回扶结实了,蹭在临安王一侧坐了,“三哥,上次旧伤发作,到如今还没全好吗?”

陆定然在一侧道,“你弄出的事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王爷他能好么?”

齐恒没说话。临安王伸手抚了抚他的背,笑着叹道,“是三哥对不住阿恒,阿恒不用为三哥难过。”

“三哥…”齐恒低下头,眼圈红了。

临安王看向陆雪弃,说道,“雪奴儿说的对,整肃天下,对抗东夏,势必有人毁灭,势必有玉石俱焚,但是即便你和阿恒有此热忱,我却不准许你们去成为献祭,所以,这件事,不可以。”

临安王的语气也不高,但同样不可商量。一时众人都无语。

沉默了半晌,临安王道,“雪奴儿还赏慕其他人家的风景,要过去做客么?”

陆雪弃和齐恒碰个眼神,做出笑眯眯恭顺听话的小模样,说道,“三哥不准,那便不去了。”

临安王笑,“那在这谢家住的,可还好?”

“好。”

“住够了吗?”

陆雪弃语结,仰着小脸对临安王道,“可以说真话吗?”

临安王道,“说。”

陆雪弃道,“住在这里,方知道什么是红尘富贵,人家天堂,所以我没住够。”

临安王笑得柔软,“贪恋谢家好,我王府里也不差,你和阿恒便先去我那里小住一段。”

“不!”陆雪弃扬头顶嘴,异常干脆!

“哦?”临安王似笑非笑,“嫁给了阿恒,还不打算回家了?”

陆雪弃道,“若说回家,我便该住进皇宫,三哥能许吗?”

临安王默然。

王珺道,“陆姑娘…”

陆雪弃拦住王珺的话,断然道,“要我认作王家的义妹,才能被娶做平原王妃,说穿了还是因为我本身不配,是吧?”

她的话语三分冷,七分逼人,森然质问道,“是以为我稀罕你们士族的高门大户,还是稀罕大周的一个平原王妃?前几天逼着贵女下嫁,如今又逼着我向上高攀,端得是好规矩手段!你们大周、士族,还能再伪善卑劣点吗?若是不能,至少也技艺高超点,老是玩这种不入流的,是侮辱我还是侮辱你

们自己!”

她猛然立起,冷笑道,“要阿恒重新封王,我做王妃,那便要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年前那士族抢婢,欲逼杀阿恒的事件,明明白白列出来,谁的错!然后让所有士族,于京城设坛,对天下人,在阿恒面前致辞认错!第二,暮春东郊,士族马踏平民杀人取乐,清清楚楚说明白,谁的错!然后让所有士族,于京城设坛,对天下万民,跪地认错!第三,我与阿恒结为夫妻,一干贵女不知廉耻坏人姻缘,规规矩矩给我说明白,谁的错!然后让所有贵女,自认不淑,向我认错!”

如此斩钉截铁,石破天惊的话,说得在场的人,包括齐恒,皆是惊骇。陆雪弃用一种笔挺而昂扬的姿态,半敛了眸子,一时那表情,宛若撕裂完血肉餍足舔血的野豹子,酷烈优雅,于那迷蒙烟雨中,君临天下。

她轻轻地笑了笑,“不肯认错,无有改正,腐败荒淫得令人发指,还要高高在上秋毫不可冒犯,天底下可真有这样的好事!剿杀不成,就给扣一个王爷的帽子,平日轻慢压制,用的时候一声令下去为你们征战沙场流血卖命!嫌我出身低贱,便要贬妻为妾,还要去送我和亲!如今被我施药控制,便送上门的认为义妹,如此反复无常,两面三刀,你们这算是什么欺软怕硬东西!堂堂王家嫡子,大周的临安王,也跑来充作说客,一齐来当哥,不觉脸红心跳吗!”

这刚才还三哥三哥的叫,娇美可爱,一转眼便毫不留情地斥骂,变色之快,不但毫不拖泥带水,还非常自然痛快。这普天之下,谁敢这样说出一句半字,何况还是当着面这般训斥,一时间连陆定然和谢筱挥,都变了脸色。

陆雪弃却是上前一步,逼问道,“当初赶出去,自然是师出有名,如今收回来,也不是平白无故!你们敢重新昭告天下,说阿恒弃王爵,是士族欺人太甚,不是他不忠不孝吗?你们敢昭告天下,我马踏士族,是我替天行道,不是我无法无天吗?你们敢昭告天下,我与阿恒二人结为夫妇,有天地为凭,鬼神为证,大周平原王齐恒的王妃,就是贫贱之身,雍州孤女陆雪弃吗!”

没人能应声,没人敢应声。陆雪弃轻蔑一笑,质问道,“若齐恒还是那不忠不孝的野种,我还是那无法无天的祸害,我们还是私相授受苟且野合的鸳鸯,那你们拿什么游说,我们如何能归降!”

临安王无望地闭上眼。陆雪弃唇边冷笑,却突然轻声地,一字一顿地挑衅道,“你们不但不敢做,便是这些事,你们敢在天下人面前说吗?”

也不容回答,她回头对谢筱挥道,“你们士族,不一向是只长了条舌头,嘴上厉害吗?你们便召集士族百姓,于京城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与我来说!

你们若赢了,我便交出解药,任你们处置,你们若输了,便得听我吩咐!你们若敢不应战,我便一家家地找上去,让你们这些士族大家的族长家主,做第二第三

作者有话要说:陆雪弃和临安王的双簧,演得不错吧~

话说,我这两天没更,不是因为买卖房子,也不是因为北京大雨停电,纯粹是因为我自己犯浑了,放纵自己,不好好码字,呜呜,对不起,我错了~我明天疯狂码字,起码得凑齐榜单啊,求抽打鞭策,呜呜呜~

第五十二章 温存

如此□裸凶狠的威胁和逼迫,让谢筱挥不由道,“陆姑娘,陛下和士族愿意召你们回朝堂,这便是已经认错了,做人做事不能做绝,你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陆雪弃道,“我自然知道做人做事不能做绝,若为我自己,我和阿恒寻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建几间屋,种几畦菜,悠然自得地过日子,你大周江山易主,百姓流离失所,便是全天下人都死绝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筱挥陡然闭嘴,陆雪弃道,“若不是阿恒,谁愿意蹚你们这趟浑水?看看那你们大周士族这副样子,当我愿意管?”

谢筱挥板着脸,“我大周士族,也未必如陆姑娘所说这般不堪!”

陆雪弃遂笑了,“谢五郎说的对。未必如我所说这般不堪,所以还值得救,真的是病入膏肓,你以为我愿意向一群行尸走肉叫板?”

谢筱挥哑口无言。陆雪弃淡淡看了众人一眼,瞟了瞟桌上那几杯残酒,笑语道,“诸位今日小聚,芝兰玉树,阿恒勉强算作故人,故人相见,聊聊故人事,我不敢大煞风景,这便先行告退了。”

陆雪弃浅浅施了一礼,持伞走入烟雨中,消失在芭蕉丛后。

齐恒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有点愣愣的。事实上众人也一时都有点怔忡,回不过神来,倒是临安王饮了口茶,笑语道,“都见识了吧,这般的人物,竟敢让一群贵女出面妄图想压住她,自取其辱了吧。”

王珺倒也不语,只深笑着睨了齐恒一眼。陆定然黯然道,“陆姑娘眼界见识,何止贵女,我们来,不也一样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