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人很多,模样看着像老板娘的人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走上来迎客,引二人到了一处空桌。小店面积不大,统共就两排座位,好在纵深狭长,能容纳的客人量也不少。

“先点单,想吃什么自己写啊。”老板娘“唰”地一下撕了张简易收据单给他们,转瞬又递来一支笔,“菜都在墙上。”

胡鸾闻言看向墙上用红纸毛笔写就的菜单,“看菜单,是客家菜?”

颐立果已经拿起笔在收据单上写字,听到胡鸾的问题,他头也不抬地说:“没看出来啊,你一东北人,对客家菜也有研究?”

“研究没有,在北京的时候室友带着去吃过。这家店你很熟?”

“前面给你们订工作餐的时候试吃过一次,我很喜欢,可惜其他人喜欢吃辣,就订别家了。”话毕,颐立果把收据单推到她面前,“要吃什么,随便写。”

胡鸾低头一瞥单上字迹,颐立果只填了一个菜品:相思冻奶茶×1。

“第一回 在岛上见你,你偷偷藏的奶茶是这家的吧?”胡鸾忍住笑意问,顺手把收据单推回他面前。“单你点就好,我信你。”

“第一回 是哪回?”

“还能哪回,就第一次游戏测试,你开小三轮来接我那次——有那么容易忘记吗?”

“那不能。”颐立果笑起来,“主要你的第一回 和我的第一回不是同一回。”

他笑起来有酒窝,笑容对于就近坐对面的胡鸾来说近乎无解——无法挪开视线的无解。“你的第一回 是哪回?”她问。

颐立果拿起笔在她眼前摇了摇:“咱们先点菜,再晚有些菜怕要没了。说吧,想吃什么?”

“你决定。”

“有没有忌口?有没有减肥?”

“都没。”

“行,我做主了。”

结果他做主给两人点了六道菜,顺便还给胡鸾点了杯奶茶。

奶茶很快上桌,见颐立果接杯子插吸管喝起来的动作一气呵成,胡鸾情不自禁地说:“怪不得你会……”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以至连脑内想法都快要脱口而出,胡鸾连忙及时住嘴喝奶茶。

颐立果放开吸管,脸还在杯子上方:“怪不得我会什么?”

胡鸾摇头,继续埋首喝奶茶。

“怪不得我会长胖吗?”他挑眉看她,神情很松弛,似乎完全不觉得说他胖是冒犯。见胡鸾咕噜着连吸了好几口奶茶,他的脸色瞬间又变成另一种生动,“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

胡鸾品了品舌尖余味,老实又为难地说:“没喝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颐立果闻言叹了口气:“可能是老天给我的味蕾额外开了扇窗,只有我能喝出区别。”

胡鸾好奇地看了眼杯中与肤色相近的饮品,问:“什么区别?”

“他们家奶茶用的是黄糖。”

“这你也喝得出来?”胡鸾难以置信地问。

颐立果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脸满足的笑着说:“老板告诉我的。”

“我真以为你的口腔构造天赋异禀。”

颐立果笑容更大,一边用吸管搅动奶茶一边说:“大部分奶茶都是用糖精调的,很少用黄糖,你不觉得知道这个细节之后,奶茶的味道瞬间不一样了吗?”

胡鸾在他的诱导下再度喝了几口奶茶,结果还是一样,她分辨不出个中差别,有些挫败地说:“我对吃的实在没什么鉴赏力。”

“那你可得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学习,我记得王家卫说过,想当导演的人,得掌握两项基本能力,掌握好了,导演功力差不了。”

这时,餐厅小妹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过来布菜,眼见对面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把托盘里的菜一道道摆在桌上,胡鸾都不忍心追问他王家卫说的“两项基本能力”是什么。

“炸大肠得趁热吃,冷了不脆,口感没那么好。”颐立果指着其中一道菜对胡鸾说,“我上次吃到的时候——不夸张的说,简直觉得惊为天人。”

胡鸾从善如流地举筷子夹大肠,“两项基本能力里有‘吃’这项吧?”

“咋这么聪明呢大妹子。”

“还有一项是什么?”

“吃完告诉你。”

胡鸾接受他卖的关子,低头吃起菜来。没想到两人这一吃,都吃到杯盘狼藉才停下,连奶茶都见了底。胡鸾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快到九点,陡然想起码头摆渡船停运时间点的事,后知后觉地问:“对了,摆渡船不是七点就停了吗,你怎么过来这边的?”

“一个自己开船的朋友送我过来的。”

“你在这还有朋友?”

“就在这交的。”说到这,颐立果抽纸擦掉桌边一点汤汁。通过这顿饭,胡鸾意外发现他吃相很好,桌面也很干净。

“厉害。”胡鸾由衷道。“除了吃,导演的另一项能力是交际吗?”

颐立果摇头:“不是,另一项比较基础,就是讲故事的能力。”

“啊,”胡鸾思忖了半晌,道,“你其实也想当导演吧?”

大约是她的话题转换太快,颐立果来不及反应,脸上露出惊讶,继而是一抹略带羞涩的微笑:“这就被你发现了。”

第18章 小胡篇

这一顿餐费照旧是颐立果付的,他仍然沿用了上次的说法,胡鸾那顿留到下次请。胡鸾向来不喜欢在谁请客这件事上来回扯皮,就顺了他的意思,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比他快。

码头离餐馆不远,颐立果建议走路去,胡鸾晚上吃太多,正好也想散散步,便随同走上了环岛公路。路上的风都是海风,和南方小城羽绒般触感的春风不一样,海边的晚风像巨大的蒲扇,吹动的不止发丝,还有身上的衣服,甚至裸露在外的皮肤,让人身心都俱感轻松。公路上灯很多,隔几米就有一盏,往来没有车辆,旷野静寂,只有两人走路的声音。

“为什么会来接我啊?”胡鸾踩着路灯的长影问。

颐立果走在胡鸾外侧,手上抱着她的道具,直到她的提问随海风飘去很远,他的声音才传来:“你最近在组里待得不怎么顺心吧?”

他果然知道,胡鸾想。顿了顿,她又问:“潘凝和你说的?”

“她说了一点,刘生龙说了一点,我自己再艺术加工了一下。”

“龙龙和你说的是哪一点啊?”

“睿白姐想挖你呗。”

“唔,这事换你,你会选谁啊?”

以为他会思考一阵再回答,没想到他立刻接话:“换我,我肯定选傅睿白,靠谱的人就该和靠谱的人在一起做事。”

“你这意思是在夸我靠谱?”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哈,你又没和我一个组,怎么知道我靠不靠谱?”

颐立果侧头看她,虽然酒窝没露出来,眼角眉梢却满含笑意,他语调舒缓地说:“首先呢,你是睿白姐看中的人,她眼光出了名的毒辣,你要是不靠谱,她能搜肠刮肚地想挖你?再来,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干活的样子,都能负伤在这岛上飞檐走壁了,你不靠谱谁靠谱?”

“负伤?我什么时候负伤了?”

颐立果飞快转回头看前面,接着清了清嗓子:“真要我告诉你?”

他清嗓子的时候,胡鸾就已经想起他说的“负伤”是什么意思,于是连忙道:“不用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会儿路,胡鸾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接驳码头也近在眼前,颐立果的声音再度响起:“睿白姐组里人都不错,你要是去了那,会喜欢的。”

“嗯,怎么个不错法?”

“就说我看到的吧,睿白姐很尊重手下人的个性,他们开会的时候我观摩过,那气氛,说句脑洞大开群魔乱舞都不为过,你刚说我想做导演,说实在的,要是我真做导演,只想去他们组。”

他真诚在为她考虑,胡鸾心中动容。她当然知道傅睿白团队更好,可她就是没办法说走就走,当初她从经视转卫视,毫无资历和背景,吴老师无条件收容了她,不仅没有因为她缺乏经验而冷落她,反而给了她很多参与重大项目的机会,她如果真走,就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暗自思忖了片刻,胡鸾悠悠把自己纠结已久的困扰全数说给了颐立果听,因为要整理思路,她的叙述时而流畅时而缓慢,到说完时,两人已经坐在回酒店的船上,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近。

“可惜你们组的人还残留着人性,没把你往绝路上逼,要真是全组孤立你,倒还能头也不回地走,多酷。”

“你这么希望我走?”

“这事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是你自己想不想吧。”

胡鸾没说话,光叹了口长气。

“想告诉你个秘密,”颐立果突然说,“没和任何人说过。”

胡鸾立刻来了兴致:“您说。”

“我吧,”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故意增肥的。”

“啊?”

“去年年初的时候看医生,确诊我有轻度抑郁,有一段时间厌食,家里人不知道我有这毛病,找关系送我进了湘城电视台,来湘城之后,每天都强迫自己多吃,就这么长胖了。”

胡鸾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听到他说自己抑郁时,她真的难以自控地心疼了,这种意料之外的情绪来得太突然,她本人很震惊。

船行到岸,颐立果和船老板说了些套交情的话,付完船费,两人在路边拦到出租车,打道回酒店。

“是不是挺好奇,我这么不着五六的人怎么会抑郁?”

“你要是不方便说……”

“不方便说的都说了,没啥不能讲的了。”颐立果终于又笑起来,“我抑郁的原因挺简单,大三暑假进了个剧组,在那待了不到三个月,为了走,赔了一百多万违约金,还得上了抑郁症。”他维持着乐呵呵的表情,转头看胡鸾,“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呢,就是分享个遭遇,要是我早能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走演员这条路,早抽身,后来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你别看我每天嬉皮笑脸的,其实我特厌世,啥都不想干。”

听完他的话,胡鸾想问他在剧组发生了什么,想问他抑郁到现在好了吗,想问他很多细节。可她想问的,都涉及隐私,还可能牵扯伤痛,他不主动说,她没法问。

出租车停在酒店大堂门口,颐立果按着车门等她下车,大堂灯光敞亮,照在他轮廓柔和肤质细腻的脸上,他还和往常那样笑着,落进胡鸾眼底心里,却已然不是往常的印象了。

进酒店时,颐立果问起胡鸾回英国的日期,他说:“远离现在的人和事,说不定能让你想得更清楚。”

胡鸾表示感谢,独自回房间的路上,她的心情又沉重了一些,原本应该焦虑要怎么面对潘凝,装作没事还是责怪她忘了自己,可在和颐立果谈完心之后,胡鸾由衷觉得,潘凝实在不值得她太过费心。

这么想着,她也这么做了,回英国这件事为她提供了暂时的港湾,她可以逃避处理和工作有关的事,留够充足的时间去规划未来的方向,以及,一些对人事的感受也急需理清了。

第19章 傅导篇

(1)

脱逃第三季第一期在六月最后一个周末播出,台播收视率增幅不大,网络点击却创下历史新高,周雾和蓝西装一起上了当晚热搜。

当天晚上到凌晨,傅睿白的微信一直没停过,除了工作群里的实时反馈,还有众多朋友发来的祝贺,可惜没有陈述。

隔天一大早,宣传中心负责脱逃的同事打来电话,照旧是催节目组落实周雾团队的宣传配合事宜。脱逃六月底上线播出,六月初就开始大范围宣传,参与节目的其他艺人都数次转发过节目组官微,周雾团队只用工作室微博点了一个赞,宣传中心对此很不理解,先后找了艺统和制片询问情况,合同里双方对宣传方面的权责是怎么划分的,尽管按合同规定,艺人方需要配合的部分不止点赞这一项,卢红搞不定周雾团队,一向打马虎眼应付过去。直到节目上线热播,宣传中心总监出面过问,卢红再没法敷衍,又将难题踢到傅睿白这里。

节目没播,口碑不定,傅睿白还没什么底气去追问这事,如今节目收视与口碑双双大好,她终于翻出周雾的微信,主动发了条消息过去。

在拍戏吗?她问——这是他们成为微信好友以来第一次聊天。

周雾的微信很快回过来:嗯。

傅睿白决定先寒暄几句:在山里?

——对。

傅睿白:去了多久呀?还待得习惯吗?

这次,周雾没有秒回,大约两分钟过去,他的消息才发过来:傅导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傅睿白脸上一热,没防备自己这套百试不爽的社交词令会这么快被攻破。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回道:节目昨晚上线了,反响不错。有空你可以看看。

——好。

傅睿白:是关于节目宣传,红姐找了你们的宣传负责人,好像没什么回应。按合同规定,应该是有你个人微博转发的,现在只有工作室微博的点赞,台里宣传有点急,也是担心你的粉丝多想,以为节目组对你不好之类。

——我问问。

傅睿白:麻烦了。

周雾没有再回复。傅睿白拉开和他的聊天记录扫了一遍,发现和他纯文字聊天比面对面聊天压力大很多,说来奇怪,周雾总给她一种,对什么事都很笃定尽在掌握的感觉,明明他比她小好几岁。

傅睿白收回跑远的思路,重看微信界面,一则新消息弹出,来自“乱乱乱”,她先给傅睿白发了一个PDF的文档,然后是一段话。

——睿白姐,您发给我的综艺list我都看完了,对荒岛节目有一些新想法,可能不太成熟,我都写在文档里,您有时间可以看看。

傅睿白点开文档,飞快浏览了一遍,坦白说,看之前她对胡鸾这份作业其实有挺高的心理预期,可看完之后,她失望了。

她没有回复这条微信。

三天过后的周五下午,傅睿白在台里开完会,等电梯下楼时,她看见了陈述。她的第一反应是想避开,往安全出口走了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傅睿白。”他连名带姓地喊她。

傅睿白一下子就定住了。刚进电视台那段时光,陈述每次连名带姓喊,往往都伴着批评或鼓励,都是情绪很重的时刻,以至于她到现在这个年纪,还能像被植入某种记忆芯片一样,一听他喊自己,立马能陷入当年那种脆弱无助的情绪里。

“你总不能永远一见我就躲吧?”他轻声道。

傅睿白转身走回他身边,电梯到层,周围陆续也来了些别的同事,暂时分散了傅睿白的紧张感。借下楼的时间,她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到一楼,迈步随众人一同往外走。

还没走到门口,陈述的声音再度传来:“没开车?”

“嗯。”

“我开了,送你吧。”

“不用,我还约了人——”

陈述伸手按了电梯关门。“人约在哪儿?”他问。

“镜湖公园。”傅睿白随口胡诌道。

陈述看着她:“有车不蹭,你打算走去?”

“我打算打车。”

“你到底哪儿学的这毛病,一遇上事儿就躲,两年还没躲够?早知道你又犯老毛病,不如那天就随你意,跟你交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