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小孩。”

“龙龙和胡鸾?”

傅睿白点头,手指不自觉伸到眼前数了数。“连续五天了。”

“嗯,然后呢?”陈述浑不在意似的继续回去看酒。

“我是不是应该去见见他们,看看这俩小屁孩到底闹啥?”

“是。”

“话接得这么快?”傅睿白抖了抖怀里他的胳膊。“你是不是早想这么说了,忍着没说?”

陈述放下红酒,眉头耸了耸,一脸故作的、被识破的模样。“呀,被你发现了。”

“说吧,有什么长篇大论在等着我?”

陈述神情很意外。“长篇大论……我在你眼里这么能说?”

傅睿白不置可否。

陈述无奈地笑了。“白白,这件事我长篇大论没用,你自己怎么想比较重要。”

“我就想听你长篇大论。”傅睿白头一歪,干脆靠在他肩膀上,任他用推车的力顺便带动自己前行。

“好,我问你,你真不想见他们?”

傅睿白摇头。

“为什么?他们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错。”

“OK,既然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你不想见,那就不见了。”

傅睿白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的下文,不禁抬起头讶道:“没了?”

“没了。”

“你不劝我见他们?”

“劝了你会去吗?”陈述反问道。

傅睿白停下步子看他,想从他静水流深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奈何水太深,她看不透。陈述是这种人,只要他想隐藏自己,你就休想看穿他。当然,这种狡黠的伪装术,他一般只用在逗她的时候。

“好吧,”傅睿白认输道,“我想去见他们,但是心里有道坎。”

“嗯。”

“我怕这群小孩,更怕对他们全然信任的自己,我不是个真正坚强的人。”进口超市里的货品琳琅满目,傅睿白眼神失焦,任由陈述带着她在货架之中穿行,这些天,即使有他陪在身边,她仍未从被豆子背叛的重伤中恢复过来,尤其自从那天在奶茶店聊完,豆子连条解释的微信都没有,更让傅睿白余震不绝,她会无法自控地怀疑以前深信不疑的事情,例如,和豆子一起合作的那段时光,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你确实不坚强,”陈述的手在她的后脑勺上落下,“不过这种事发生,没什么坚强的必要。这几天,你每天都接到家里电话,说那俩孩子去找你,你没主动问我,我也就没给你什么意见,是想着,你有自己的情绪要过,情绪过了,你会自己想明白,根本不需要我说什么——你说的,长篇大论的东西,可是刚刚,你终于和我聊这事,我就想,也许可以和你交换一些心得。”他语声缓慢地说。“你带这群小朋友,无私地给他们提供帮助,指导,是希望有一天他们回报你?”

“不是。”傅睿白果断答道。

“所以,你那样帮他们,是为了自己?”

傅睿白面露迷茫。

“好,我换个说法,你看到他们在自己的指导下成长,变得很优秀,能独当一面,这让你很有成就感,是这样吗?”

傅睿白陷入沉思。这期间,陈述没有再说话打扰她,而是静静地带她走,直到傅睿白醒悟过来,看到眼前熟悉的红酒货柜时,才霎时了然,他原来一直带自己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打转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傅睿白驻足望着他说。

陈述淡淡一笑,像晨光熹微下的暖阳,不那么炽热,却足够温暖人心。傅睿白情不自禁地拉了拉他大衣的翻领,差点抑制不住在公众场合投入他怀抱的冲动。

“来吧,”倒是陈述伸展了手臂,将推车推到一边,“这儿没人。”

好的,傅睿白彻底放弃自控了。

这是刘生龙和胡鸾连着第五次上傅睿白家,照旧是傅爸傅妈接待的他们。今天和前几天不同,今天的湘城在下雨,气温极低,傅家二老不忍心让两个年轻人在屋外受寒,将人引进屋里,由傅爸给两人倒茶备水果,傅妈去一楼书房给傅睿白打电话。

傅妈通报的结果其实和昨天一样,胡鸾心里有数,正打算拉龙龙走,未料二老愣是要留两人再坐坐,这一坐,半个小时过去,两个小年轻都没想到,睿白姐出现了。

见到她时,胡鸾惊得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龙龙也是。两人几乎是以行注目礼的方式“迎接着”傅睿白从门口走进客厅。

她瘦了——这是胡鸾的第一感觉,日玻岛回来一个多月,即使岛上短T恤换成厚衣服,胡鸾仍然看出傅睿白身上消瘦的痕迹,然而消瘦之外,睿白姐顾盼流转间还有一抹难以忽视的娇俏感,是胡鸾在她走近后的发现。

“你俩怎么找到这的?”傅睿白问。

“郑、郑、郑老师说的。”一向嘴快的龙龙结巴起来。“他说你们家这几天灯都亮,有人住,让我们,来、来、来蹲点。”

眼见傅妈一副要开口帮龙龙说话的架势,傅睿白赶忙抢话说:“你们两个,跟我来书房。”

胡鸾愣了愣,应了声“好”便和龙龙一道进了书房。

傅睿白把包放在书桌上,人在桌前坐下,眼神依旧是凌厉的。“自己找地方坐。”语气也是凌厉的。

龙龙动作飞快地找来两把椅子,一把给了胡鸾,一把留给自己。

“郑迪让你们来找我的?”傅睿白问。

“是。”

“不是。”

龙龙和胡鸾异口同声道。

傅睿白看向胡鸾:“你不是?”

胡鸾摇头:“我是自己想来找您。”

“好,那你先说,什么事。”

胡鸾偏头看向龙龙,龙龙立刻知趣道:“看来是不方便我知道的事。”

“那你还在这杵着?”傅睿白道。

“能不能我先说?我的事没什么不方便其他人听的,我说完就去外面找傅大伯聊天。”龙龙语速飞快地说。

傅睿白眼神示意他别墨迹。

“我被开除了。”

“什么?”——高声问话的是胡鸾,她太震惊,因为这件事龙龙提都没和她提过,哪怕这几天两人每天都见面。

“我不想跟豆子一起去搞荒岛,台里裁人,有名额,所以摊到我头上了。”龙龙无所谓地说。

傅睿白脸色凝重起来:“说清楚,是你不想跟豆子,还是豆子没带你?这两者的区别很重要,别骗我。”

“不骗你,就是我不想去。”龙龙淡淡道。“我不想跟叛徒待一块。”

他的话让傅睿白很意外,一时顿住,不知道该接什么。

倒是龙龙,一脸洒脱的笑意,续道:“睿白姐,我虽然没少给你惹麻烦,办什么事都不牢靠,但我这个人吧,也有点酷的,就认准了一个领导,不把她榨干,我是不会轻易变节的。还有,豆子做的那些糟心事,我是自己偷听到的,她和任真一伙,特恶心,我就自己听了,没跟别人说——啊!胡鸾不算别人——反正往后我不会跟别人说,你不要担心。行了,我说完了,时间留给小胡,我去找傅大伯聊天了!”

男孩动作太快,傅睿白又还陷在惊讶中,没来得及留下他细问,再定神时,书房里只剩胡鸾,她眼神中显然也有和自己同样的震惊情绪。

“我……睿白姐,我是……我是有别的事来找您。”

傅睿白抚额:“别叫‘您’。”

“你!”胡鸾急忙改口道,“我是有别的事来找你。”

“如果是和刘生龙一样的事……”

“不一样,不一样。”胡鸾连连摆手。“我来问你节目的事。”

“什么节目?”

“荒岛。”

“我已经不是这档节目的总导演了,胡鸾。”

“我知道。”胡鸾的情绪渐渐从龙龙的事情中抽离出来,“肖然姐在带我一起负责这个节目的剪辑,我们俩有一个剪辑思路,自己比较清晰,想请您——啊不是,想请你,指教。”

胡鸾的话让傅睿白禁不住冷笑起来。“是不是还要我再提醒你一遍,我被台里停职了。”

“这些我都清楚。”独处的环境,让胡鸾慢慢找到和傅睿白对话的状态,她不再像在客厅时那么紧张,她知道自己能说服睿白姐,只是不应操之过急。

“既然清楚,你应该知道,你要去请教的人,应该是吴穹,或者……豆子,我听说她在接手后期。”傅睿白耐心地说,她对胡鸾仍有好感。

“不是她,”胡鸾摇头,“节目前期策划,是我教的我,台本设计是你拍板的,拍摄的细节也是你在现场事必躬亲地执行,这档节目,归根到底是你的,即使吴老师,豆子姐,哪怕章总都来过问,你才是这个节目的灵魂,只有你最清楚它应有的样子。”

这一晚的进展,傅睿白完全没有想到,不仅包括刘生龙的离职,还有胡鸾的这番话,都让她有些无措。

“睿白姐,我和肖然姐争取到一个机会,十月底之前,我们俩负责出一版剪辑,豆子姐会盯出另一版,例会上,她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剪几条CP线,用周雾和大鲸的CP感来吊观众胃口,炒话题,她的想法章总同意了,但是我和肖然姐也说服了吴老师,他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都不想,不希望这个节目变成烂俗偶像剧。”

傅睿白沉静地看着她,道:“你们的想法是什么?”

“这段时间,我和肖然姐一起在机房看了所有的素材,我们讨论了一下,想把这个节目剪成一个类似于像情景喜剧那样的,每一期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下有综艺感的部分,也就是喜剧的部分,还有质感相对重一些、深一些的,人生道理的部分,我们想——”

“你们想得很清楚,看起来已经不需要我的指导了。”

“所以,”胡鸾面露惊喜,“睿白姐也觉得我们的想法合适吗?”

“不是我的想法合适,是你们能在豆子和章茜的压力下另辟蹊径,勇气可嘉,但是,我得提醒你们,立意越高远的东西,落地就越难,这个节目,豆子的想法虽然简单粗暴,却是最好执行的方案。”

胡鸾沉默了片刻。“如果是睿白姐你来负责节目剪辑,你会选择简单粗暴好执行的方案吗?”她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盯着傅睿白问。

坦白说,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傅睿白心底到底是慌乱了小片刻,随后,她以不加掩饰的颓唐语气道:“没有如果,我不是节目负责人。”

“睿白姐,我——”

“时间不早了,小胡。我很长时间没想节目的事,脑筋有点乱,也许你来的不是时候。”傅睿白起身道。“龙龙的事情对我来说比较严重,至于你和你的节目,抱歉地告诉你,都和我无关。”

胡鸾被这些话怔在原地,没有动。其实她还有一些话想说,比如,她和肖然姐决定,在荒岛这个节目结束后,她们要一起追随她,不管她去哪。但是龙龙把这话说在前,睿白姐听完很苦恼的样子,胡鸾不想在这个时候徒增她的压力,所以选择暂时不说。

然而不管这些后事如何,横亘在胡鸾心头的当务之急是荒岛节目的剪辑,这是她跟的第一个节目,她想要善始善终,她想要先交出一份答卷,像肖然说的那样,起码让睿白姐觉得她是值得被选择的人。

胡鸾暗暗决定,过几天,她还得找睿白姐。

这天晚上下雨天,车难打,龙龙开车送胡鸾回家。到公寓楼楼下时,龙龙从车窗探出头看了眼楼栋,满脸兴奋地问胡鸾:“你和颐立果同居啦?”

胡鸾不明所以:“啥?”

“这不是颐立果家吗?十六楼。”

“不——”话没说完,胡鸾便回过神来。下车前,她没和龙龙再多说什么,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确切地说,是有个事情要验证。

公寓楼电梯里,胡鸾径直按了十六层,虽然她住十五层。

这座公寓楼一共三十二层,每一层四个房间,胡鸾挨个敲门,敲到第三间时,开门的果然是熟人。

“啊哈哈,怎么是你啊?”颐立果穿着一件浅黄色连帽T恤,大约刚洗完澡,头发湿的,脸上皮肤干净得泛红,胡鸾心头愠怒的小火苗被他慌乱挠头的可爱动作瞬间浇灭了。

“让一让,查房。”胡鸾迈步进门道。

颐立果家的格局和胡鸾家一样,大开间,总面积不超过四十平米,胡鸾脱完鞋进门,一眼见到淋浴间门开着,以致整个屋子里氤氲着一股主人刚洗完澡的气息,卧室和客厅的分隔是一扇推拉门,颐立果还算讲究,推拉门关着,所以这股浴室的气流没能侵入卧室。

胡鸾正摸索着往前,身后突然蹿出一个箭一般的影子,以饿虎扑食的动作扑向沙发,在胡鸾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飞快扯起一张沙发毯,将一摊什么东西卷了起来,为了更好地压住那张毯子,颐立果整个人仰躺在上面,朝胡鸾挤出一脸做作的笑容。胡鸾目光轻移,往沙发前的茶几,奈何视线还未落定,颐立果又是一个飞扑,像玩跳棋一样,从茶几上一大摞高高低低的物件里拎出一堆东西,顺手扔进了垃圾桶,胡鸾眼睁睁看着那只容积不大的垃圾桶瞬间就满了。

“你来咋不提前说一声呢,多突然啊,我没点心理准备。”颐立果一边收拾一边贱嗖嗖地说。

“提前说,还能看到这么精彩的画面吗?”胡鸾嘲讽道。“再说了,你可没提前告诉我你住我楼上啊,看这屋的装置,在这住挺久了哈?”

胡鸾的语气惊出颐立果一脸窘状,他以跪坐在地上收东西的姿势转过头来看她。“你咋突然说家乡话?我感觉不妙。”

“我感觉你感觉是对的。”胡鸾眯着眼说。

颐立果这时已经光速收好眼面前的东西,换作满脸讨好的神情,举双手做投降状。“我承认,是我的错,我没提前告诉你我住这,我的锅,我的锅——不过你怎么发现的?我自认平时出行滴水不漏呢。”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现在坦白,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这不是怕你不愿意住我楼下吗。”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不愿意?”

颐立果“嘿嘿”笑了两声,随即低下头。“真要我说那么明白?”

胡鸾看着他那颗头发松软,头型乖巧的脑袋瓜,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咽下不请自来上泛的口水。“说!”

“还不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住,你不愿意,我才出此下策的。”颐立果嗫嚅着说。“不住一块儿,我不放心。”

“不放心还是有什么歪主意啊?”

“不都一样。”

“不一样。一个是出于爱,另一个——”胡鸾语塞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另一个当然也是出于爱。”颐立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接话机会,他抬起头,眼珠子亮晶晶的看着她。“你站着不累吗?要不来沙发上坐会儿?”

“不坐,你刚刚还藏了一包脏东西。”

“不是脏东西!”颐立果语气坚决地说,“我不脏,每天都洗澡洗衣服!天可怜见!”

“你的垃圾桶都满了,不倒,不怕招蟑螂吗?”

“倒!我每天都倒!这不,垃圾桶太小了吗?”

“你还喝奶茶,碳酸饮料——”

“对,我特别不会照顾自己,特别需要你。”

胡鸾哑口。

一段时间后。

胡鸾静静在原地站了多久,颐立果就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多久。忽然,他从地上起身,坐回到沙发上,还是用那道灼灼的视线,他先朝胡鸾勾了勾手指,继而拍了拍沙发座面,酒窝里灌满蛊惑人心的东西。

总之,胡鸾最终是走去他身边坐下。

沙发很软,还很狭窄,沙发毯包着的一堆东西占了大半,胡鸾一坐下去,人就已经和颐立果贴在一起,偏偏刚洗完澡的大男孩身上满是果香味,胡鸾试图往旁边挪,不料刚一动,颐立果便大喇喇把她拉过去,先是拉她胳膊,继而手搭上她右侧肩膀,胡鸾防不胜防,被他拉进怀里,以极其松散但诡异的姿势自后往前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