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你曾经被脑太岁控制过?”仿佛有电流在脊背上蔓延,我忍不住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下意识要离林杰远一点。

“是的,但这段经历并不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是说,我的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我所写的那份报告,都是基于我被篡改过的记忆。里面有多少是真的,嘿嘿。”

林杰的笑声中带着不甘与苦涩,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对一个在刑侦方面如此自负的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但是你活着回来了,太岁并没有在你身上。”后半句话我尽量让自己不要说得很迟疑,同时在心里又回想了一遍林杰的形象,确定了他精瘦的身体上并没有可疑的凸起物。但是被太岁附过体,天知道会有怎样的后疑症,此前并没有类似的案例可供参考。我迅速地想到了何夕,噢,那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他曾经在我身上。”林杰的神情又恢复自然,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不知私底下想过多少回,早已经接受了现实。

“他曾经在我身上,”林杰说:“他为我虚构出一段记忆,使我误以为它已经死了,这样特事处就不会再追捕它。至于我带回来的那点组织,也许是它从自己身上弄下来的无关紧要的部分,也许是其它没有智慧的普通太岁,反正被火烧成了那样子,我们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案子就那样结了,它海阔天空,可以喘息恢复,等待某一天再回来。”

“它果然还活着。”我喃喃自语,然后握紧了拳头,问林杰:“可是你就这么算了,认输了?”

“我认输。”林杰说了句让我想不到的话:“因为我确实输了。”

“你如果认输,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翻过来的机会。”

林杰笑了:“那多,你以为我还是个热血少年吗,或者,你自己还是个热血少年?”

呃……

林杰摸出枝烟要点上,瞧见桌上的半截烟,摇摇头把烟塞回盒里,说:“的确,如果我认输,那这辈子就再没有翻过来的机会。但我这一辈子,抓到脑太岁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我不认输,那就再也没有和菲菲回到一起的机会了。你明白吗?”

我默然,微微点头。

“当时她看见我背上的伤痕,想起我曾对她讲过,赵自强的伤痕也是同样的形状,吓坏了。她也搞不明白我是被太岁附了体,还是曾经被太岁附了体,她只明白一点,她不能再和那样的我过下去了。今天我被附体,也许明天就是她被附体。呵,她后来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觉得她说得对。离婚以后,我一直都很消沉,也没信心在特事处继续待下去,就申请转了文职。过了半年,我从菲菲的朋友那里知道,她依然是一个人,就又开始追求她。我已经是文职了,我答应她,一直是文职。”

我长长吁了口气,原来事情是这样子,对于林杰的选择,我无话可说。像甄达人郭栋那样依然在第一线的特事处队员,固然令人起敬(听了林杰的故事,让我对郭栋的感觉又回升了些),但林杰这样,也是理所应当。我不禁想起了昨晚梁应物和我说的那些话。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值得珍惜,但当你被迫要做出选择时,才能分辨出哪样最值得珍惜。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恭喜。”我注意到他说的是结婚而不是复婚。他把这看作是全新的开始。

林杰看了我一眼,问:“你准备走了?”

五、崩溃的记忆(3)“不然还能怎么样?”

林杰从包里取出一本本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翻开,里面写得满满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着“我的记忆”,后面打了个大大的“?”。

十五日早七点三十二分,到处里取车。出门时遇黄隽,问他“昨晚上打牌又赢了”,他答“赢,嬴了半包中华烟钱”,我说“那也是嬴”。开车沿中山路于大柏树口上高架,上匝道封闭,我开上去后和一交警示意,时间约为七点三十七分。八点五十分左右,过沪杭高速莘庄收费口,走的左数第三根道,前方车为集卡,尾号或为“23”,收费员为一三十许女性,肤白,左眉侧有痣。

“这是?”我扫了一段,疑惑地问。

“在认输以前,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赢回来的。”林杰笑笑说:“我当时肯定是追到了脑太岁,即便它把我的记忆全部篡改,只要我明白过来,就不可能查不出蛛丝马迹。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点东西,把那一次的追捕行动,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尽可能地详细记录下来。只要照着这个去一一核实,必然会在某一个环节发现对不上号的地方,而那个点就是我记忆被篡改的原点。顺着剥下去,就能还原出当年的真实情况,甚至找到脑太岁。可惜啊,我自己没能用得上这本东西,是啊,我自己的选择,总得有个选择。”他轻轻嘘了口气,说:“现在,我把它给你。”

听得出,虽然他因为林菲菲而放弃了追捕脑太岁,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丝不甘。

“脑太岁很可能会再次回来,我虽然认输了放弃了,但这家伙留着总是个祸害。如果他真的回来,就是这座城市的灾难,没人阻止的话,会死很多人。即使是为了保护菲菲,我也希望能有个人接替我,把它干掉。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所以,你是个很好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说:“也许是个比我还好的人选。交给你了。”

我摸了摸脸,说:“这算是预付的报酬吗?”

林杰哈哈一笑,说:“你要是能干掉脑太岁,我让你打回,付你十倍利息。”

赶到派出所,是傍晚时分。

接待室里已经有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在打电话。打电话给我的片警小李告诉我,那是张岩的母亲,正在一个一个地问亲朋好友,张岩有没有在他们那里。

“看样子真是失踪了,张岩的圈子很小,常联系的同学朋友也就三五个,早就问过了,都不知道。现在她妈在问的,都是远空八只脚的人。”小李说了句上海俗语,意思是关系远得够都够不着。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往我肿起的脸上瞄,让我有点难堪,却也没办法解释。

报案人是裘老太,就是张岩家门口杂货铺的那位。老太太起得早,每天坐在杂货铺里的时间能有十二小时,谁家进进出出,都得打她门前过。她说至少有两天没见着张岩出门了,今天早上她担心,去按张岩的门铃,没人应,就到派出所里报了警。

据裘老太说,张岩家的门铃是声光双功能的,按上去除了发出正常门铃声,客厅里还有个红灯会一闪一闪,专门给聋障人士用的。警察赶到以后,按门铃还是没人开,于是就强行进入,发现房子里并没有人。

据邻居说,张岩自搬来以后,除了和刘小兵渡假旅游,从来都没发生过两天以上不见人的情况。再加上她刚报过刘小兵失踪的案件,尽管报案时警方并不很重视,但现在报案人不见了,双重情况叠加在一起,就不同了。小李先是联系了张岩的母亲,证实张岩并没有回父母家,而后张母赶到警局,打了一堆电话找张岩未果。我到的时候,小李告诉我,已经准备正式立案将张岩作失踪处理。

根据裘老太的说法,她印象里上次看见张岩,约是三天前的下午,当时她提着个购物袋回家,然后就再也没见她离开。不管张岩是主动还是被动离开,从常理上说,都会经过杂货铺,除非那个点裘老太临时走开,比如上厕所,否则,张岩离开的时间应该在早八点前,或晚八点后。而且张岩所在的居民区有许多的小摊小贩,日常人流不少,如果张岩不是主动离开,而是受到了谁的胁迫,很难不惊动别人。

五、崩溃的记忆(4)小李这么给我分析的时候,我心里却忍不住想,常理常理,但是这事情,是不是真能“从常理上说”呢?地道失踪案笼罩着浓浓的神秘气息,如果这次的失?和那条地道的失踪案有关系,那么会不会常理失效?而且在我看来,两者之间必然是有关系的。

“也已经联系上了刘小兵的家里,他父亲正在赶来途中。”小李告诉我。

家里终究是知道了,却还搭上了一个张岩。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忽然听见嚎淘大哭声骤然响起。

是张岩的妈妈,她终于把所有能想到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再没有任何侥幸,心理防线崩溃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安慰她。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有些事情还不适合告诉她,能说的也都是空洞的安慰,而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是白搭,她需要好好渲泻一番,才能?次镇定下来。

我拜托了小李几句,就走出去给王队打电话。

“这个案子你得帮我,我觉得我欠她的,她一定不能出事。这算是我的私事,你说了,私事就会帮我。”

“你放心,短时间里夫妻俩都不见了,你不说,我们也不会不管的。我们不管,双方的家里人能饶得了我们?我调专人去查。”

放下电话,我长长叹了口气。得了王队的保证,我却并不觉得好过多少。张岩到底去了哪里呢,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仿佛觉得有一个幽暗阴森的触手,从那条地道蜿蜒而出,顺着刘小兵,又卷到了张岩的身上。它还会伸到哪里?

 ?有本事,就冲着我来试试。我低声说。

然而我的大部分精力,却依然被脑太岁牵扯着。张岩那边,又不可能不上心。时时刻刻,心里都有这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在打架,搞得我心神疲惫。

我知道张岩失踪我并没有责任,可是我又觉得我是有责任的。心烦意乱之下,我甚至去拨张岩的手机,等到听见“您拨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才想起来张岩是不可能接听电话的。

这样下去,也许我一件事情都办不成,毕竟我不会分身术也没有分心术。在又一次拜托梁应物帮忙连张岩的失踪案一起查之后,我定下心来,把张岩和刘小兵的事情暂且抛开。

 ?再一次思量发生在林杰身上的一切时,我依然遍体生寒。

如果不是脑太岁的寄生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如果不是他看见了这个痕迹,那么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某部分记忆是被“植入”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做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都完全不在记忆里。这该有多可怕。

这样的“我”,还是真正的“我”吗?所谓人的自我意识,就这么容易被突破,被摧毁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自己都疑惑起来,会不会我也是这样,我记忆中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我记忆中的人生,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证明吗?也许我也被人篡改过记忆,也许我隸本就是另一个人呢?

我赶紧把这种想法驱离脑海,可不能钻这种牛角尖,会钻成疯子的。

安排好报社的事情,我去租了辆皮实的普桑,打算以林杰的回忆录为线索,重走当年他走过的路。脑太岁已经逃逸了四年,在这四年里,它是安安份份地恢复着呢,还是已经害了许多人?

当然,在此之前,我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这一行,可能会直接对上脑太岁,在面对这种人类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的生物之前,我得先面对自己。

六、太岁起源(1)“很古怪的问题?哎,那老师,你是熟悉我们处的,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有些不方便说的,我要先请示一下郭处。”

“你误会了,我想问的是四年?的一句闲话。确切地说,是2005年12月15日早晨七点半左右,林杰开车出警局的时候和你打过一声招呼……”

“噢拜托,我怎么还可能想得起来这种事情,四年前啊。”

“他问你是否又赌赢了,你答赢了半包中华烟钱,你还记得这个对话吗?”

“哈,哈哈,还真记得。那晚前半夜我赢了一箱烟钱,到早上就只剩了半包,印象深刻啊。回想起来,那天早上,他是开车去查江文生了吧。案子破的很漂亮,可惜了。但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啊。”我也不管黄隽信不信就挂了电话,反正他?狐疑,也猜不到正点上。

从七点三十二分这个点开始,我将照着“我的回忆”中所述,一路追索下去。

车驶上高架,这一次上匝道没有封闭。回忆录上有许多环节验证起来都比黄隽麻烦得多,比如说闯上封闭的上匝道和交警点头示意这段。我打算跳跃式地把容易证实的环节先验过了,确定大范围后,如果需要再进行回溯。

高架上迎面的电子路况途图上一片拥堵的黄色,我到达沪杭高架莘庄收费口花费的时间将比四年前的林杰多得多。通常我被堵着的时候总是很烦燥,不过此时我却心怀沉静,享受着与脑太岁再次交锋的时刻缓缓地,一点一的接近。

我摇下车窗,冷空气在昨夜最后肆虐了一把后已经离去,气温正在回升,风一股一股地吹进来,和着阳光,挺舒服。这就是我身为我的感受啊,我可不想被某种异类取代我自己。哪怕只有一分钟。

或许,我应该再回想一遍自己的过去,如果我和林杰一样失败了,会不会也被编织出一段记忆,取代自己的过去呢?我所珍视的所有人,也许在记忆修改之后全都没有了任何价值。那种自以为清楚明白,其实却浑浑噩噩的日子,和死亡一样可怕。林杰还是幸运的,他被修改的记忆,只是和脑太岁有关的部分,如果他变得不认识林菲菲了,该有多可?。大概这就是他再不愿回特事处的原因吧。

车流缓慢,我被裹挟其中,神游别处。许多念头思绪纷至沓来,某些模糊的画面时而闪回,恍惚间又把我拉回昨夜的谈话中。

谈话开始于一个意外。我的人生中总是充满意外。

那时我坐在一家营业至凌晨二点的咖啡馆包房里,门被推开时,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会是你?”我问。

“就是我。”梁应物回答。

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不欢迎我坐下来吗,关于太岁,我有许多可以告诉你。”

于是我就只能坐在那儿,一边揣测着他的来意,一边?他说。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猜到的,有些是我不知道。

X机构对于太岁的研究,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尽管中国历代对太岁有着许多的传说,有“不可太岁头上动土”、有“日割一肉永食不尽”,但最初期,研究的方向依然偏向传统。也就是认为它是一种特殊的真菌类,由此出发,研究其对人体的药用价值。

在一些案例里,食用太岁对人体有着明显的近乎神奇的正面作用,但在另一些案例中,则没有任何效果,甚至对人体有害。进一步的研究中,发现收集到的太岁彼此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差异,再研究下去,则开始动摇原本对太岁的基本认知。越来越多的证据不支持其真菌分类,但到底该怎样归属,乃至其是如何蕴育生长繁殖的,在2005年上海病毒危机之前,X机构内的生物学者间都有过许多次争论。

2005年11月14日,上海莘景苑小区爆发范氏症被市政府紧急隔离。这种原本只有少数动物感染过的绝症病毒神秘变异,在该小区迅速传播。患者体内内脏细胞活跃度疯狂攀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爆发式恐怖生长,膨胀膨胀再膨胀,最终挤破患者的胸腹腔。有人怀疑这是一次投毒式病毒攻击,但没有人想到,这次攻击的实质是一次大规模的催生太岁行动。

在事件平息后的内部秘密研究中,?经确认了,所谓太岁,是内脏生物意识觉醒的产物。

很多年以来,人类对生物的认识都受到各种偏见的影响。比如我们是碳基生物就惯于认为所有的生命应该都和我们一样是碳基的;比如独立的生物个体应该就和我们日常所见一样,是一只猫、一条狗或一个人。而太岁正是对后一种观念的颠覆,就如对基因来说人只是其载体一样,对心肝脾胃大脑这些人体器官来说,人也只不过是其载体,在某种特定条件下,这些器官会被刺激而向独立生命体进化,试图从载体里出来。范氏病毒就是一把产生“特定条件”的钥匙,激活了内脏的某条基因链,让其从载体里高?富集能量,从而产生质的变化。这是一种不稳定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变化,只有极少数的内脏能真正进化成独立生命体——太岁,而进化成太岁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拥有智慧。

六、太岁起源(2)迄今为止,唯一被发现的拥有智慧的太岁就是脑太岁。它是上世纪上半叶日军侵华时,七三一部队进行的细菌实验的产物,一名实验者的大脑成功进化成了太?,并保有了高度的智慧。这个进行过太岁病毒实验的地下实验室在今天哈尔滨附近一个名叫石人城的小镇,确切地说,石人城前沟村。一个村民挖地窑时挖通了废弃数十年的地下实验室,感染病毒后死于范氏症。

一名医生在调查病毒源时发现了废弃实验室,带走了脑太岁。无法证实脑太岁是否在第一时间就附体控制了这位名叫赵自强的国际医疗组织成员,但最终赵自强成了脑太岁的代名词,并开发出能在人群中传播的病毒变体,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中毒,从而诞生出大量同类,让它不那么孤独。这就是莘景苑范氏病毒袭击的真相。

那次事件之后?X机构对于太岁的研究评级向上跳了好几档,研究力度也加大了数倍。不用提那个能独立思考能控制人类的脑太岁,就一般由心脏或脾胃进化而成的太岁而言,也足以让生物学家疯狂。明确了太岁的成因对于太岁研究是个极大的突破,进一步的研究证明,内脏向太岁进化的过程中,要汲取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刺激内脏细胞以惊人的速度代谢,最终令细胞发生神秘变异。一旦内脏成功太岁化,它们就会停止向外界汲取能量,并且是永远停止。想象一下,一个不吃不喝却能永远活下去的人,你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太岁就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永动机,体内就像是有个生物核反应堆,如果能破解其中的奥秘,人类将会进化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阶段。遗憾的是,尽管X机构的生物学家已经是这个领域走在最前沿的少数精英,但其水准依然离解开谜团很远很远。

然而,早在数千年前,中国的古人,却从另一个角度接触到了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