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只有像炭疽或埃伯拉病毒,才会让政府这么严阵以待。"洪玲玲压低了声音说。

我打了个冷颤。

埃伯拉病毒是有始以来最凶悍的病毒,从感染到发作时间极短,我看过一些图片,病发时是真正的七窍流血,到后期甚至从细小的毛孔中也渗出一颗颗不会凝固的血珠,大多数人在24小时内就会死去。1995年,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基科维克爆发过一次。当时总共出现了315例病人,让那座城市仅有的两所医院全都关闭,30%的医生和10%的护士被感染。流行的最初阶段,病死率达到100%。

而炭疽的致死率虽然不像埃伯拉这么可怖,但传染性要强得多。美国国会技术办公室1993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用炭疽菌进行攻击,可能会造成比核弹还要大的灾难。因为只要一亿分之一克的炭疽杆菌便可将一个人致于死地,故被视为最理想的生物武器。而这种病毒在自然条件下可以生存几十年甚至更长。9·11之后美国就多次受到炭疽菌攻击,2001年11月美国参议员雷希收到一封藏着炭疽菌的信,幸好他没拆,那里面的病毒足以使10万人死亡。

如果是这样的传染病,那么住在小区里的父母,岂不是……

我不敢想下去。

"哎。"洪玲玲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哦,没事没事。"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

"我等会儿再去打几个电话问问。"

"先不用吧。上面下通知了,不能报。"

"啊?"洪玲玲一脸的失望之色:"又不能报?唉,我早该想到的。"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

看样子她是准备放弃了,记者碰到宣传部禁令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在这件事上我的身份并不止是记者,她可以放弃,我不行。

梁应物一直没有来电话。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可能能帮上忙的人,准备第二天再多打几个电话。那个郭栋,也还是托一托的好。

正想着,手机突然叫起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会是谁?梁应物吗?

我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光着脚冲到厅里,从包里找出手机。

是报社的电话。我先是一阵失望,按下接听键的那刻,却又生出某种期盼。

"那多,快到社里来一次,半小时之内。"蓝头在电话里火烧火撩地说。这时候明天报纸的所有版面都已经拼好,等值班老总看过之后就送厂印刷了,看来蓝头就是今天值班的副总。

"啊,什么事?"

"来了再说,快点。"

"是……莘景苑?"我把手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一边穿袜子一边试探着问。

"嗯。"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立刻来。"

我在屋里奔跑,强拉硬扯着把衣服穿齐,拽起包蹬上鞋,飞身出屋,门在背后轰地关上。

坐在出租车上,来不及扣紧的领口里还残留着外面的寒意。仿佛有股莫明的力量牵引着我,在报社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蓝头在办公室里等我,在他旁边的是个四十岁许的微秃男人,脸有点熟,好像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

"覃部长,这就是那多。"蓝头省去了一个"副"字,为他引介我。

"是你坚持要采访莘景苑吧。"打过招呼,覃部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善是恶,但现下的情形并没有我周旋试探的余地。

"是的。"我干净利落地回答。

覃部的眉头皱成了"川"字:"那里已经被严密封锁起来,到底发生什么,我也不是完全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传出去会造成严重的恐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他这样提示,心里还是一紧。

"听说你父母住在那里?"覃部顿了顿,说。

"是的,所以我很担心。"

"政府下了封锁那里的决定也是迫不得以,这样的做法很必要,但是人民也有知情权,所以,确实需要媒体的代表来参与,来监督。"这位四十多岁的处长字斟句酌地说。

"可是,"他语气一转:"这样重大的采访,本应该由新华总社特派资深记者。"

我心里原本知道他既然这么晚到报社来,一定是准许我进入采访,但由于心情太过急切,听他说到这里,心也悬了起来。

"考虑到你的父母在那里,你本身虽然还谈不上是资深记者,业务也是过硬的,所以……"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更凝重,说:"经市政府莘景苑特别处理小组研究,同时上报,现决定准许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进入莘景苑采访。"

我的心"通通通"地跳着,"上报国家"?这果然是一宗足以震动全国的事件!

覃部长传达完市府的决定,人也松弛了一些,脸上露出笑容说:"你还那么年轻,就有了这样的经历,前途无限啊。我把大概的情况说一下,让你心里心有个数。那个小区里出现了一种传染病,很罕见,也很危险。国际知名的医疗机构已经派出专家支援,本市也紧急成立了医疗小组进驻。目前里面的形势……就要你自己去了解了。"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方便说,还是他这个处长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我想起了那天看见的外国人,多半就是来支援的外国专家。

蓝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说:"这是殊荣啊,那多。不管对你个人还是对我们晨星报都是。"

"我会尽最大努力完成采访任务。"我说。

"是荣耀,也是考验。有些话,我要先说在前面。第一,虽然逐步得到控制,仍然是很危险的,防护服并不能保证你绝对不被感染,而一旦你染病,我可以告诉你,死亡率相当高。"

"那才是记者该在的地方。对这个职业来说,战地记者是最受尊敬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第二,虽然你现在就进去采访,却不代表你写的稿件立刻能发表,什么时候见报,怎样见报,都要听宣传部的安排。这是新闻纪律。甚至不排除最后不能公开发表,只能写进内参的可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

"第三,在稿件正式发表之前,你在莘景苑里见到的一切,都不能和无关者谈论,更禁止传播到互联网上。"

"好。"我点点头,揣摩他那句话的意思,迟疑着问:"这么说,是不是代表我可以自由进出莘景苑,而不用和医疗组一样只能进不能出?"

覃部长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了我一会儿,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是的。但是在你每天离开的时候肯定会进行身体检测,此外,也请你在此期间少去公众场合,并且记住和你有过密切接触的人。"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证明递给我:"明天你就可以凭这个进入,你的资料包括照片已经给封锁莘景苑的部队了。"

"请问那里现在的负责人是谁?"

"今天上午特别处理小组的领导刚刚撤出来。"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了看到的那两辆车。

"你知道,这件事对外是封锁消息的,所以市领导一直待在那里也欠妥。现在卫生局副局长坐镇现场指挥,不过具体医疗业务上,是由海勒国际支援的专家负责,你的采访事宜会由他帮着安排。"

一离开报社我就给梁应物打电话道谢。虽然覃部今晚一点口风没露,但只是因为我的父母住在里面就让我去采访?那可真是笑话。

"那地方……你自己小心点吧。"梁应物淡淡地说。

"哈,大风大浪闯过来,年兽都没能拿我怎么样,还能染病病死了?那可就真成笑话了。"我说的年兽,是和梁应物一起经历过的一件极危险之事,说到没能拿我怎么样,其实并不准确,只能说现在的我,并未被年兽所害。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可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的了。

"不过能随时进出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这个特例开得……"

梁应物只是"呵呵"一笑,并未说什么。

天气预报说要降温,我返回家的时候,外面的温度大概只有摄氏两三度的样子。风在空旷的街道和楼房间来回,发出怪异的呼啸声。

明天,在那个曾经熟悉的住宅小区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对父母安危的关心,对未知威胁的恐惧,还有在我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滋养下的兴奋,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的心在悸动。

一小股风旋进头颈,我打了个冷颤,捂着领口,加快了脚步。

"小心前面!"我大吼着。

刺耳的刹车声和向前的巨大冲力同时袭来,如果不是我绑了安全带,脑袋一定会撞在挡风玻璃上。

已经来不及了。

我明显地感到车子震动了一下,望出去,我坐的这辆桑塔纳出租车的车头已经和前面马自达的车尾结实地焊到一起。

"见鬼,你刚才在看什么?"我忍不住呵斥旁边的胖圆脸司机。

现在是早晨八点二十三分。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就是莘景苑的大门,可是旁边的这位刚才居然不知在干什么,把头扭到我这边,以致于对前面马自达冲黄灯未果的急刹准备不足。如果不是我吼这一嗓子,恐怕就要把前面那车的后厢撞烂了。虽然现在已经很惨。

"啊,唉。"胖圆脸重重叹气:"那个女的长得真漂亮,好像是混血,多看了一眼。唉。你没事吧?"

我一时无语。

"算了,还有一点路,我走过去。"

我钻出车去,马自达的车主早已经下车在那儿怒骂,胖圆脸也出来了,看看明显变形的车头车尾,脸上的小鼻子小眼皱成了一团。

我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的丽人正走过来,看来就是让胖圆脸分神的美女了。

我不好意思多看,此时行人绿灯已经亮起,快步走过十字路口,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刚才这一瞥只留了个大概印象,那司机居然能看出是混血,至少盯了五秒钟,难怪要撞。

守在小区门前的保安服战士换班了,不是上次见过的两个,那股难闻的气味依然飘在空气里。我把证明和记者证一起递过去,对方仔细看了一遍,就拿起步话机呼叫。

我正等着,却听见旁边的战士说:"对不起小姐,这里现在是管制区,不能进入。"

我扭头一看,竟然就是那位混血美女。

刚才匆忙间的一瞥没有看清,现在人就站在面前,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刀削般的轮廓,鼻梁尖细挺拔。这是许多人觉得太过锐利的五官,却是让我很欣赏的美丽。她的眼眸是淡蓝色的,凝视它们的话,应该很容易被迷住,呃,如果那里面不是一片冰寒的话。呵,是只适合煨着火炉远远观望的美人啊。

她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穿着BURBERRY收腰款的米色经典长风衣,黑色的长发盘起。站在这湿冷的上海初冬早晨的空气里,再加上从头到脚发散出的肃然,倒颇具英伦风情。

这女子注视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士兵身上:"我是海勒国际医学机构的特派研究员,我们援助的专家伦伯朗不是已经在这里开始工作了吗,你请他出来就行了。"是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略显生硬,我猜想她可能是在国外长大。

"对不起,我只负责把守这里,其他一概不知。没有特许通行证,其他人一概不能进入。"

真是个合格的门卫。我心里赞叹着。面对这样的美女也一样八风不动,难得。

秀长的眉皱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明白了这个战士的难缠,却一时没有放弃的打算,气氛有点僵。

"这样吧。"我一开口,两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待会儿有人来接我,如果你找的人在里面,他应该会知道的。"

"好的。"她向我微一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干等着有些无聊,特别是旁边还有个美女,总该说些什么吧。再说,如果她是特派研究员的话,也会是我的采访对象呢。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你是特地为里面爆发的传染病来的吗?"我酝酿了一会儿才问出这句。

"嗯。"

她冷淡的反应让我有点尴尬,真是个冰美人。

"我是那多,那么多的那多。这儿的采访暂时由我一个人来做,所以,以后会有很多问题向你请教。"我伸出手去。

她看了看我伸出去的手,一时间我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让我的手悬在半空,好在她还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冰,也很滑。

"何夕。今夕何夕的何夕。"

"哦,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是中国人呢。"我笑着说。

"的确不是。"

"呃……"我一时语塞。正想着该怎么把话接回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失常。怎么会想着和她扯这些,前一刻还在为身处险境的父母担心,还在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恶性传染病惴惴不安,现在碰到这个身为医疗特派员的何夕,不正该问她有关传染病的事吗?居然扯起了家常!

我可不是没见过美女的毛头小子啊,暗自摇摇头,刚想开口问正题,一个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从小区里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套防护服,看见我旁边的何夕,"啊"地叫了一声,满脸的惊讶。

这人正是我前天见到的外国人,伦勃朗。

"何夕,你怎么会来?"

声音从头罩里传出来,闷闷的。让我诧异的是,他说的竟然也是汉语。虽然比何夕要差一些,但一个外国人能说成这样,已经算相当流利了。

只是这两人要是一直生活在国外,这种自然的交流应该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