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什么呀。"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这里可危险,虽然妈不清楚是什么病,但部队都出动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会儿,医生护士都病了许多呢。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还小,听妈的话,等会就出去,别再……"

母亲还在叨唠着,却被父亲一把打断:"哎呀,让那多自己决定,你啰嗦什么呀。"

母亲眉毛一竖:"你知道什么。"

我连忙说:"妈,我已经是市委特批的记者了,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母亲叹了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切个橙子来,可甜了。"

我苦笑着拦住她:"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吃啊。"

母亲看我的密闭头罩,坐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我们只是被隔离,又没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病?禽流感吗?"父亲问。

我摇摇头:"不是禽流感,是一种叫范氏症的怪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些事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无关者",但那样的死状,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今天刚刚获许进入采访,还不了解情况,只是听说范氏症是一种比非典更可怕的传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亲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劝我退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我眼眶又是一热,微微转过脸去,说:"我知道的妈,我可是一直想当战地记者,这次也算是了心愿了。"

母亲只是摇着头。

"您好,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您是我进入莘景苑封锁区的第一位采访者,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拿出采访本和笔,对母亲说。

"啊……"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你这小子。"

"我可是说真的。"我举起笔在空中虚写了几下,不屈不挠地望着她。

"我叫孙昉,我也有个儿子在做记者呢,和你一样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说吧。"母亲先是板着脸,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小区被封锁的,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外面先是有警车的声音,一会儿救护车又来了,鸣笛拉了好久,吵的我们觉都没法睡。那时我还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莫非是凶杀案?结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们还睡着呢,就有人按门铃,那是几点来着。"她转过头看父亲,问:"几点?"

"五点半。"父亲说。

"对,五点半。我起来开的门,拉开门我吓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现在一样。"母亲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发给我们一张市疾病控制中心的紧急通知。"母亲站起来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抽出那张通知递给我。

母亲又递给我另两张纸:"这些是后来发的。"

"发这些的人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吗?"看完这些我问。

"他们说要是需要和单位请假就把单位名称和电话写下来,由他们统一请假,不过我们两个都退休,也没这个麻烦。我当时问他倒底是什么病,他说不清楚,也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说部队已经开进来了,是很正式的戒严,情况相当严重,让我们一定要按照这两张纸上说的做。"

"那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不能打电话是有些不习惯,一开始我是真紧张,还是你爸说了句,他说紧张也没用,已经这样了,还是放松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会上去,不容易被传上,而且说我们紧张,你在外面肯定比我们更紧张呢。好在电视还能看,退休在家里,也寂寞惯了,没事。"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一阵过意不去,是不是以后该多回家里看看。

"我呢没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见了好几次。"父亲接口说:"前面八号楼里看来是有问题,出来了好些人,有的是跟着穿防护服的人走,还有一次是用担架抬出来的。那个老李,"他转头和母亲说:"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里打拳的那个,七十多岁了身体挺好的,有时我们傍晚散步还能碰到的。"

母亲应了一声,示意她想起来了。

"怎么,他也被传上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我看见他跟着人走了。"父亲轻轻地吐了口气,眼角微微皱起,有些落寞。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苍老了。过了会儿,他说:"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过来。"

怕是过不了了。我在心里说。

推开玻璃门,我走进了莘景苑小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这原本是会所的大堂,现在进门左侧被几张桌子隔了个区域出来,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步话机和几位需要帮助的居民通话。在他们后面的地方,有一大堆东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装水、大米、饼干。

"这里是救护中心,请说。"

"我家里没饮用水了,那个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马上送过来。"

"不是,你别紧张,呕吐恶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状。什么?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吗?精神怎么样?知道了会给你送止泄药。"这是另一个。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过来。一定要雅培的吗?好的,你放心。哦对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小区里。"

对着步话机大叫的声音和里面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个人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嗓子都已经哑了。

我走上去问:"我是采访范氏症的记者,请问伦勃朗先生在哪里?"

他们头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转。"

"谢谢。"我说。

"对不起刚才不是和你说的。"他向和他通话的人解释。

我不再去打扰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个记者!"

我转过身问:"你是和我说吗?"

那个人站起来,用手捂着通话口向我喊:"他刚才出去了,伦勃朗不在。"说完他放开手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父母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伦勃朗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身负重任,看样子负责整个医疗小组,接受我采访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记得向前左转,是原本这家会所的两间办公室,看来其中之一现在变成伦勃朗的办公室了。

另一间应该是任现场总指挥的卫生局局长的办公室,先拜访他吧。

正准备过去,却见一个人飞奔过来。

"欧阳局长现在到哪家了?上级的专线,十分钟后会再打过来。"

"应该是去新发病的三号楼了。"刚才和我说话的人回答。

"谢谢。"他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跑过,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这位欧阳局长将要把更糟糕的情况报告给中央,短时间是没工夫搭理我这个记者了。

怎么办,到伦勃朗的办公室等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经过了最初的震骇,现在我已经重新进入了记者的角色。

这座会所连地下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层场地最大,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篮球场。

我决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楼梯我就听见下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正走上来。转过去,却和一个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根冲天辫,脸庞红润,一边脸上有个酒窝,非常可爱。看见我,她一下子停住。

"医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说。

我蹲下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她有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恐惧。

"怎么啦?"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医生叔叔,我没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来,会着凉的。"我帮她把毛衣拉好,心里却一阵恸痛。

"你再住几天,你爸爸就会来找你了。"我还能怎么说?伦勃朗说,从亢奋期到发作最多只有四十八小时,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里慢慢浮起水气:"童童知道不该乱跑,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昨天没有来看我,今天也没有来,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把小女孩抱起来,走下楼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这么亲密地接触会不会被传到,此刻我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聪明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拐出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本该是篮球场,现在楼梯口临时加装了一道铁门。推开没锁死的门,前面的篮球场场地上已经用临时建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隔间。

一个医护人员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见我抱着女孩从楼梯口出来,惊讶地叫了声:"童童,你怎么……"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弯下腰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先对那个护士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乱跑了。"

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轻轻地说:"谢谢叔叔,弄脏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个躬,慢慢走进隔间中间的狭长走道,消失在一个隔间的白布帘子后。

"我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伦勃朗先生和欧阳局长不在,我自己先下来看看,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童童。"我说。

"哎呀。"护士说:"幸好被你拦下来了,我们人手不够,而每个病人实际上又都处在病危期,实在照顾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我。

"伦勃朗早上和我说了,亢奋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然后会就会很快……"

护士好像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奋期也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小时了。我做护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病。还好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都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关上铁门,用钥匙锁上。

"刚才不知谁没锁这道门,太危险了。亢奋期的病人没几个躺得住的,觉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万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想起伦勃朗对亢奋期病人的描述,问:"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病,你们又把他们禁足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人权受侵犯而抗议吗?"

"我们都说清楚了,七十二小时后没事就可以回去,并且政府会给一定的补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个个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区,没有一个过了七十二小时出去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你以为现在会这么安静?"

我侧耳听去,果然,那一间间住满了人的隔间里,寂静无声。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又全是惶恐,对未来一片绝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的怪异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可是过了亢奋期的人呢,他们不是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吗,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照我想来,那些人的哀嚎声应该如厉鬼的嘶喊,在这里回荡不停才对。

"他们和亢奋期病人不在一个区,有面隔音不错的玻璃墙挡着,而且他们都打了针。哦,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你现在准备?可能没什么人有时间接受你专门采访。"护士说。

"没关系,"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叔叔!"

我拉开布帘走了进去。

小女孩躺在简易的钢丝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看见是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在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帮她拉好被子。

在进来之前,我犹豫过。

先前抱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没多想,后来回过神来,说不怕是假的。万一染上了,那种全身膨胀到爆炸的死法,实在太过可怖。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心里狠狠对自己说。既然进到了这里,首先考虑的,绝不是怎么和病人保持距离。童童只是一个开始。

"童童,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笑着对她说。

从童童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我没吃午饭,其他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因为吃饭就要把衣服脱下来,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们只吃两顿,早餐和晚餐。伦勃朗早已经回来,我是在有人给童童送晚饭的时候向她告别的,送晚饭的人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是她双眸的颜色。

"能不能帮我也准备一份晚饭?"我回到一楼,见过了双眼满是血丝的欧阳局长,稍微说了几句,就提出这个要求。

"怎么?"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伦勃朗这时正好走进来。

"小那说想二十四小时留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不行。"伦勃朗断然拒绝。

"我没办法让自己走出莘景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