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了一件深色的休闲西服,手腕上带着一只陀飞轮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一进门本是立刻被大堂经理亲自引入包厢的,却在冥冥之中顿了步子,轻轻侧了侧头,便看见了她,目光很自然地黏在她身上。

两年半了,他没有去找她。她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深深地印刻在他脑子里,她说“你不懂得爱,爱是让喜欢的人过得好”,她还说“如果你爱我,请不要来骚扰我”…他自己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做到了,对以前的他而言爱是占有,爱是激烈的情感撞击,爱是时时刻刻能感受到的剧烈心跳,但当她说他不懂爱之后,他想了很久,爱到底是什么,慢慢地,他明白了爱也可以是不打扰。

他没有去打扰她,因为她说他的出现会让她想起曾经受到的伤害,他给过她伤疤,他不能再去拉扯她的伤口,他只能给她时间慢慢愈合。即使思念如狂,即使有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即使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精神衰弱,吃安眠药也无济于事。

这两年半他一直驻守在新加坡的夏氏分企,他的生活节奏迅速,如精密表,精确到每分每秒,会议,企划书,股权转让,招标,拓展,飞机头等舱,黑咖啡,素食三明治,安眠药…他的生活就是由这些字眼组合而成的。

这是劣质生活,真正的优质生活离不开悠闲和轻松,真正的优质生活是你抬头看蓝天的时候觉得心是一片宁静。他却宁静不下来,他像一个木然的机器人,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消耗自己的健康和心态。

他曾在新加坡的酒吧里和一个美国男人打了一架,他将酒瓶子砸在那个美国男人的头上,那个美国男人将酒瓶子扎进他的胸口,那场架激烈嗜血,他像发了疯的豹子一样只求一个出路,当那冰冷的酒瓶子扎进胸口的刹那,他知道自己完了,因为那种痛楚还不如思念她的时候的那种蚀骨的痛。

原来她是他心尖上的一道疤。

那是他两年半来唯一失控的一次,过去后他又是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商界精英,投入属于他的商业战场。

目光相撞,叶琨的睡意顿时没有了,她怔怔地看着夏臻霖,竟然忘记了收回自己的目光。

夏臻霖风轻云淡地一笑,然后转身跟着领班进了包厢。包厢里已经有两三个朋友在等他,各自身边都有一个水嫩的女孩作陪,其中一个穿嫩黄色毛衣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为他倒酒,却被他用手掌盖住杯口,淡淡地说:“戒酒很久了。”

大家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酒有什么好,伤身子罢了,我讨厌醉酒的感觉。”夏臻霖边说边拿起手边的大麦茶喝。

大家热热闹闹地聊天,因为说好不聊工作上的事情,话题就锁定在感情上,轮到夏臻霖,他思忖了一会说:“我对感情的事情不在行,我本身就是个感情上失败的人。”

“这是为何呢?”嫩黄色毛衣的女孩问。

“爱而不得,一次次想心死,但心却死不了。”夏臻霖徐徐地说,“失败的不是爱而不得,是明知不能得却说服不了自己。”

大家哈哈地笑说夏总竟然是个文艺派的人。

叶琨带着珑珑回家后接到了张意的电话,张意说想珑珑了,找一天抱着珑珑去看他。张意回S市后另找了一住处,他已经下了决心和苏响龄离婚,感情不和分居两年了,离婚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苏响龄不依不饶,要求张意将所有的股份和物业都交出来,她口口声声说这些都是属于她苏家的,离婚可以,但她必须要回属于她的一切,其实她心底是害怕张意不要她的,虽然两年多的时光已经将她的信心磨光了,但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簇火苗还没灭,她不能接受张意不要她的事实,她只能撒泼拖延时间。

而她的女儿张琳琅已经接受心理治疗很长时间了,心理医生说她有偏执症和狂躁症,经过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张琳琅的病情看似控制住了,她不再口口声声喊着要做夏臻霖的新娘,只是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哭一场,喊着“臻霖,我要臻霖。”

不管苏响龄愿不愿意承认,她苦心撑了二十几年的家已经要面临支离破碎的情景了。当年她使劲手段从叶斌手里将张意夺来,她夺去了本属于叶斌的幸福,而现在报应到了,她和张意婚姻名存实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她精心打造的幸福美满的贵妇形象被轻易击溃,不少之前对她有意见的名媛等着看她的笑话。

而张意请的律师已经上门递给她离婚协议书,她当场狠狠地撕裂,尖声道:“张意,你要离婚没门!”

“苏女士,关于离婚的事宜,看来我们需要用法律途径解决。”律师很礼貌地丢下这句话。

当晚苏响龄吞了二十颗安眠药自杀,幸好被佣人阿姨及时发现,送往医院后经过洗胃和抢救,她一条残命又捡了回来。

这事很快被传了出去,苏响龄的名誉大跌,她的伤口被曝光在阳光下,很多人嘲笑她竟然也有今天。

叶琨已经不工作有两年多时间了,她感觉待在家里有些无聊,不希望和社会脱轨,将这个想法告诉张意后,张意托人帮她在一家知名整容医院找了份工作,还是老本行护士,但工作内容很轻松,任务就是帮顾客打美容针,拆线按摩之类的,不用值夜班。

重新开始工作的叶琨觉得生活很充实,因为工作还算轻松,她对珑珑的教育和照顾没有放松,她鼓励珑珑每天写日记,不规定数字,但每天必须要写一写。

“鲁迅先生就是每天写日记的,他成为大文豪不是没有道理的,打好基础很重要。”叶琨对珑珑说。

因此珑珑有了一本天蓝色的日记本,每天绞尽脑汁写日记。

这天医院来了一个四十岁的妇人,是来做隆乳手术的,叶琨帮她登记,却看见了一个熟人,竟然是她不愿意回想的王冠清。

王冠清看见叶琨顿时一怔,随即挂上微笑和她打招呼,叶琨没有理会她。

王冠清是来陪这位姓徐的妇人做隆乳手术的,他鞍前马后地伺候这位妇人,一手帮她拎包,一手拿纸巾帮她擦额头上的汗,两人关系看似非常微妙。

妇人进手术室之后,王冠清立刻上前搭讪叶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我不认识你。”叶琨冷冷地避开他。

装什么装?王冠清脸顿时一冷,他心里对叶琨是有恨的,不仅是因为他没能得到叶琨,还有就是当年为了叶琨的事情他丢失了工作和名誉,成为了街头老鼠,人人责骂,他的仕途毁于一旦。

那位妇人手术结束后,王冠清立刻上前温柔询问,那妇人娇嗔道:“讨厌,我这么做还不是便宜了你?”

叶琨只觉得一阵恶心。

王冠清带着妇人离开之际,目光有些狠戾地看了一眼叶琨。

隔了近半个月,叶琨所在的整容医院的公共论坛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帖子,帖子内容说叶琨是S市民营企业家张意的私生女,当年叶琨的母亲插足了张意和苏响龄的婚姻,后来叶琨又插足了张意正牌千金张琳琅和夏氏三少夏臻霖的婚姻,她不要脸地做第三者,还生下了夏臻霖的孩子,苏响龄因此自杀未遂,张琳琅有了心理疾病…

叶琨木然地看着这个帖子,半晌后关闭了帖子。

可大家对这则**显出了很浓厚的兴趣,纷纷顶帖子,叶琨一时间成了整个医院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看她的目光不外乎是探究,轻蔑和讽刺。

然后不到一周后,这个帖子凭空消失了,而那位隆乳的妇人来复检的时候和小护士聊天之时透露王冠清被单位开除了,还莫名其妙地被人用麻袋套住头棍棒相加揍了一顿…

叶琨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chapter65-chapter66

叶琨下班近五点,坐一站路的车到珑珑的小学去接珑珑。小学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名车,学生们排队鱼贯而出,等了一会便看到背着书包,挂着水壶的珑珑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出来。

“妈妈!”珑珑急着跑过去。

叶琨从包里掏出一盒饼干递给他:“先吃点饼干,等会和妈妈去菜市场买菜,晚上吃红烧鱼头好不好?”

“好!”珑珑的声音清亮。

叶琨拉着珑珑刚转车便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白色跑车,她眸子一滞,顿时明白了那是谁的车。

夏臻霖坐在车内有些时间了,他因为连日的强压工作精神有些疲惫,发了低烧去医院打了针配了药,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啊,没有身体健康赚再多钱也没有意义,你再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后果会很严重”,他不想花时间挂点滴强烈要求打退烧针,打完针便出了医院坐上车决定回公司,沿途开过一家麦当劳,偶然间瞟见橱窗后有一个爸爸带着孩子吃汉堡和冰激凌,那孩子手舞足蹈的,欢快得不行,那欢快的神色感染了他,他神色一顿,竟然停了车,下车走进那家麦当劳来了一个儿童套餐,再开车到了珑珑的小学。

那天和叶琨巧遇后,他花了半天时间便摸清楚了她和珑珑现在的状况,也知道了珑珑就读的是这所外国语小学。

他等了很久看见了叶琨,她穿了白色的套装,踩了一双黑色高跟鞋,长发微卷披肩,款款地走向小学门口,然后是珑珑蹦蹦跳跳地朝叶琨过去,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下来,心里有一股暖流涌过,克制不住这样的情绪,他将车开了近一些,正巧叶琨拉着珑珑转了身,四目相撞,他的心像是漏了一拍,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松了松,随即解下安全带下了车。

他朝她和珑珑走去,只有他知道每一步都有些沉重,果不其然,还未来得及走近她,她已经撇过头去,拉着珑珑准备走,他呼吸略微急促,加快脚步,挡在她的面前。

“叶琨。”

“有什么事吗?”叶琨声音很冷漠。

夏臻霖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眼里的抗拒一点也没有消退,原以为经过这两年,她对他应该会卸下心房,可是没有。

原来时间是不能改变所有的一切的,她是个外面柔弱,骨子里很执着的女人,她还是不给他半点机会。

“我想看看珑珑。”夏臻霖淡淡笑了,弯下腰,眼睛对上珑珑的,“珑珑上学了,读一年级了,在学校开心吗?”

珑珑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他在学校遇到了不少熟人,包括和他一个幼儿园的郑铮意。

夏臻霖伸手抚摸珑珑的黑发,眼眸里流露出宠溺和疼爱,也许这辈子听不到这个孩子称他一声爸爸了。这都是他的错,他只能怪自己。

“没事的话我们要走了。”叶琨拉过珑珑,急着走,没想到走了两步就被迫停住了步子,她的高跟鞋竟然卡在一个槽缝里,她使了使力,那脆弱的鞋跟竟然断了,这是一双她在淘宝上花七十九元买的鞋,还是科室的小护士集体团购的价格,她才穿了没几天。

“妈妈的鞋子!”珑珑呼了一声。

“我送你们回去吧。”夏臻霖借机上前,声音温和,“你这样一高一低怎么走路呢?公车站离这里有段路吧,现在已经五点半了,珑珑也饿了,快点回家比较好。”

“不必了。”叶琨拒绝。

“就当给我一点时间和珑珑多处一会。”夏臻霖继续说,“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妈妈。”珑珑摇着叶琨的手,喃喃道,“我想坐车车回去。”

他毕竟是珑珑的父亲,叶琨心里想,这两年她都不给他探视的权力,其实做的的确有些绝了,在法律上他都有这个权力。

“走吧。”夏臻霖瞧见了她眸子里的软化,心头涌上一阵喜悦。

叶琨拉着珑珑上了车,夏臻霖将买好的儿童套餐递给珑珑,里面有汉堡,薯条,鸡块和可乐,珑珑眼睛立刻发亮。

“不吃这些。”叶琨拒绝了,推开夏臻霖递过来的东西,“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正餐都吃不下了。”

珑珑的眸子立刻暗了下去,而夏臻霖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也对,这些垃圾食品的确没有营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买这些垃圾食品,“不过这个是买套餐时送的,珑珑给你。”

是一个汽车造型的钥匙扣,珑珑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接,握在手上玩。

车子缓缓地前行,不知是路堵还是夏臻霖故意将车速放慢,叶琨只觉得心里有些不耐,她甚至后悔上了夏臻霖的车。这车里全是属于夏臻霖的味道,清冽芳香,带着轻轻的酒味,浓烈悠长,坐在车里像是被他那种独有的味道所包裹,有些不适。

窗是开着的,珑珑伸出手臂在空中划来划去,叶琨将他拉回来,他“啊”了一声,原来一不小心,手没抓紧,钥匙扣掉了下去。

夏臻霖时不时地从后视镜看叶琨和珑珑,偶尔捕捉到叶琨的目光,他发觉叶琨没有躲避自己的目光,只是很清冷的看了自己几秒钟,才别开视线。

“妈妈!这个礼拜六能不能带我去主题乐园玩啊?”珑珑撒娇,“郑铮意已经去过了,还坐了云霄飞车。”

“好啊,妈妈带你去,不过妈妈胆子小,不能陪你坐云霄飞车。”

“妈妈怕坐云霄飞车,好丢人哦。”珑珑咧嘴笑。

夏臻霖垂眸,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真的没有尽过一次责任,现在他也没有资格带珑珑去主题乐园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缠着父亲夏廷带自己去军区看军舰和坦克,夏廷每次蹙眉说“你小子事情真多”,他就会立刻争取自己的权益“爸爸就该带儿子去看坦克的!不带儿子看坦克的爸爸不是好爸爸!”那时候他常常在心里责怪夏廷过于严厉,没有好好疼爱过他,但现在他才明白珑珑比自己小时候可怜太多了。

“郑铮意的爸爸给郑铮意买了一双很高级很高级的球鞋,要一千多块钱。”珑珑说的时候一脸歆羡。

叶琨笑着摸了摸珑珑的头发:“妈妈也会给你买新球鞋,不过珑珑,我们不需要买一千多块的,太浪费了,我们要买实用又好看的。”

“可是郑铮意那双鞋子会发光…”珑珑不依不饶。

夏臻霖趁着堵车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珑珑,珑珑正撅起嘴巴表示不满,那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

终于到了叶琨的家,叶琨拉着珑珑下了车,连再见也不说便朝大门内走。

“叶琨!”夏臻霖及时叫住了她。

叶琨不得已地回头,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夏臻霖不言,他只是本能地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她,似乎每一次她都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毫不留情的。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偷看他的小女孩早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