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繁锦,你不得善终!”

“赵繁锦,你走一步,我就让一个替你铺路!”

“锦儿,你要选择自己的人生!”

“锦儿……”

“赵小姐……你瞧我老婆子记性不好,你想我给你嚎两嗓子?”

“赵繁锦……”

“繁锦……”

“跟我回日本!”

那么多张脸,走马灯地闪,在梦里化作梦魇,不断地缠绕,在心里化作鬼魅,不断地纠葛……

赵繁锦倏地从床上翻坐了起来,静谧的空气中只听得自己越发急促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慢,渐渐地与四周的死一般的静谧融在一起,窒息地静,静得耳边只留下那一声声凄厉地叫喊。

还有那双血红的眼。

猛地捂住耳朵,繁锦想要尖叫,想要大喊,撑开了嘴角却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响,郁结在胸口,针刺一般地疼。

缓缓地,当一切平复,徒留下一片空茫,身边的位置还有些温热,他似是离开没有多久,七天了,整整七天她没有说一句话,像个被摆弄的玩偶,乖乖地吃药,乖乖地吃饭,乖乖地睡觉,乖乖地……她就是不说话,脸上更没有丝毫的情绪,宇野淳一也整整在她身边陪了七天,同样地不开口,就是在她身边,就那么看着,望着。

相对无言,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只是今日,她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

繁锦就那么呆滞地坐在床上,半响,掀开背角,光裸的脚踝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太过单薄的身子让睡衣好像挂在身上一般,镂空的位置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影痕,有那么一瞬间,繁锦望着镜中的自己问,这?还是一个人吗?

人?

她还算人吗?

多么可笑啊,这还是人吗?

是人吗?她背负了一身的血债,我不杀伯仁伯人却因我而死,这句话可以作为她的开脱么?能吗?

她轻轻地笑,一步步地往外踏,推开露台的门,灌进一阵风,不冷,却在耳际化作一阵凄厉的叫。

她还在笑,面前的露台只有半人高,轻轻地一弯腰,整个身体就会栽了下去,那么轻松,只是一跳。只是一跳……

繁锦抬着脚踩踏上去的时候,又是一阵风,吹起她的衣角,有些厚实的布料团团围住,往她的身上裹紧,在下腹沾粘出一团微微的隆起。

繁锦的动作猛地一窒,低下头,缓缓地用手抚上去,身体开始抖,不断地抖,嘴里终于从最初的呜咽哽咽慢慢地化作了一丝拉扯飘出喉腔。

孩子……孩子……

繁锦的哭声招来了门外的小玉,冲进来,她看见繁锦披头散发地半踩在露台上,手握着小腹哭,脸瞬间吓得煞白,扑过去就将繁锦死死地抱住“小姐,小姐,为了孩子你可不要做傻事啊!小姐!!!!!!!”

为了孩子……

繁锦许久之后平复了下来,却还是一句话不说半躺在床上,小玉方才被她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是一步也不敢离开了,什么都吩咐下人做着,自己就寸步不离地坐在繁锦身边,生怕自己的一个闪失,小命就不报。

自从那个何妈自杀之后,宅子上下九笼罩在一片阴霾下。宇野淳一的脾性阴晴不定,小姐更是像没了灵魂的娃娃,今早宇野少将离开的时候,特意嘱咐了她好生看着,自己想是小姐还睡着,也不是很在意,那知道,一时疏忽差点就出了岔子想到这里,小玉背脊已是一片冰凉。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日本人能叫做虎么?简直就是禽兽,小姐是有着宇野少将的疼爱,能够一再地侥幸,如若换做其他人,早不知道被鞭尸了多少回。

早上的事她自是不敢禀告,心里想着赵繁锦那么呆呆的样子自不会去说,干脆就

隐忍了下来,现在自己就一直看着,再不能出乱子……

直到晚上,宇野淳一一身酒气回来的时候,小玉硬是一动不动地守着赵繁锦,一见门推来,心里是又开心又害怕。

开心的,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害怕的是万一宇野淳一听到什么风声……

正矛盾着的时候,宇野淳一淡淡地挥了挥手说“小玉,你出去!”

小玉简直像得了大赦令,腾地坐起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赵繁锦,还是没有表情。暗暗松口气,向宇野淳一行了礼,逃一般地出了卧室。

宇野淳一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走过去,感觉到一阵风,往那头看,露台的门没有关严实,正丝丝地灌着风,蹙了蹙眉,走过去,关上,锁上。

然后又踱步回来。

坐到繁锦身边,看着,半响,伸手想摸上她的脸,片刻,却是停在半空,缓缓地,手掌朝下,轻轻地额覆盖了下去。肚子有些显了,繁锦坐着的时候已经是微微地隆起。只是看着还是太小。太小……

[正文 第十六章]

指间传来了温热,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悸动,宇野心神一恍,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儿,竟是一抹难言的苦涩。

繁锦甚至眼睑都没有动一下,从他进门开始,没有焦距的目光就那么低垂着,白皙的手掌搭在一边,宇野伸过去,握住,有些凉,他就慢慢地搓,直到有了一丝热气,还是握着,她不反抗,他做什么,她现在都不会反抗,更不会回应,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无力,这种感觉让他感受了她心中的绝望。

医生说,如果繁锦再这么下去,阴郁的心情必定会影响胎气,后果不堪想象,可是,要他怎么做?

给她希望?

然后再让他自己绝望?

好笑地摇摇头,眼前有些晕眩,大抵真的是喝多了,所幸,就着衣服,躺到了床上,一边,繁锦没动,他就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先是痴痴地望着,渐渐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磕上眼。

身边的人没了动静,空气中原本有些凌乱的呼吸声音也渐渐开始规律地传来。繁锦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将手掌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躺在床上的他没有动,此时,朦胧的月光窜过垂下的帘子,映照到大床上照在宇野淳一精致的五官上,打磨出一圈圈光晕,一张嗜血的眸子闭上了,将所有的戾气阻挡在外,难得有如此恬静的一面,只是……

繁锦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宇野淳一,静止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无声地踏出几步。

那是一个盒子,奶奶的盒子,打开,里面。白色的锦帕包裹着一团长形的东西,扯开,匕首的光瞬间晃了她的眼,此时,繁锦的眼中闪现的是绝无仅有的疯狂,甚至有些病态地偏执,她握着匕首一步步地向宇野靠近,她的身子甚至没有颤抖,只是捏着匕首的力道在加重。

站到宇野的上头,月光将她的侧影拖曳地长长地扑打在墙面上,似是一抹鬼魅,繁锦终于是感觉到了呼吸的急促,她攥紧了匕首,心脏几乎快跳出了胸膛,眼皮下,宇野淳一的睡颜依旧平静,或许她有瞬间的心软,可是那一张张在梦中折磨她的脸又在脑海中闪现,身体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似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繁锦深吸口气,闭上眼,手奋力地扬起,狠狠地插了下去……

没有尖叫,没有碰撞,空气里却瞬间有了血腥的味道。

繁锦感觉到手中的匕首深深地陷了下去,猛地睁开眼,看清了面前一双冰冷的眸,目光朝下,身形一震。

此刻,刀身被宇野淳一死死地握在手里,锋利的刀刃陷进他的掌中,殷红的血蔓延,沿着刀柄淌下去,瞬间红了床面,可是他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更没有放开刀身,任由掌中的鲜血扑腾,只有一双眼死死地擒住面前的繁锦。

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

就那么地看着,盯着,曾经眸中的光亮在一点点地褪去,暗下去,暗下去,最终化作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沉寂的黑暗。

半响,嘶哑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刻,宇野淳一觉得讽刺,心里是钻心地疼,那种无法形容的疼,他一直知道的,从她起身的那一刻开始,他只是存有了侥幸,他在赌,可是他输了,输得彻底。

一塌糊涂。她竟想杀他。

他将她逼至如此了么?她想杀他。

杀他,杀自己的男人?杀她孩子的父亲?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

他想笑,他妈的他想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笑不出来……

两年前,她明知道救起的是日本人,她没有杀他,两年后,他如此待她了,掏心掏肺,她却想杀他?!!!!!!”

为什么,为什么?!!!!!!!

面前,繁锦却是凄然一笑,松开手,她的手上也沾染了他的血,她的身上,她的脚上,也是他的血,她就那么站着,看着,笑着

似是他说了多么可笑的笑话一般。

愤然地看向他“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一时心软救了你,救了你,我换来什么?换来你的强迫,换来你的威胁,换来你的逼迫,换来一身的血债!你要我如何释怀,你要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躺在你的怀里!”

“宇野淳一,这一身血债你要我怎么还,怎么还?!!!!!!”

“你要为什么?好,我给你!!!!”繁锦忽然轻蔑地一笑,顿住,对着宇野淳一眯起的眼,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国仇家恨!!!!!”

‘碰!’宇野淳一愤然地将手中的匕首甩了出去,血还在流,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在他掌中凸显,甚至,隔着沾粘的经络,一片血红中清晰看到白骨。

好深,好深,一道好深的疤痕,却不及他心中的痛。

这一刀不是划在他的掌里,分明是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就那样和繁锦对视着,对视着。

缓缓地,他嗤嗤地笑了,笑她还是自己,他不得而知。

最后的一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说“赵繁锦,乖乖地将孩子生下来,那样,我放你自由!!!!!!!!!”

番外

他对他说

“你疯够了!”

他很疯狂吗?

就连‘他’都惊动了,宇野昭雄是无计可施了么?

连他都大驾光临了,来到这里?他不怕丢了身份,不怕那些闲言碎语?

呵,上次他们见面是多久?一年前,还是两年?

“孩子可以留下,但是那个女人不行,我不允许我们高贵的血统有着这样低贱的血脉!”

他还是那样冷血,还是那样残酷,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视人命如蝼蚁,更何况,在他看来,那根本就算不上一条人命,而自己,不是也尽得他的真传,嗜血的畜生,他想起她对自己的称呼,真的很贴切,贴切!

“当年,你们也是不是打算那样对待我的母亲?那个舞女?”他嘲讽地开口,看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崩塌。

“她不同,她是日本人!”他终于愤怒了,脸上冒着青筋,瞪着面前这个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有什么不同?她同样是女人,同样是你口口声声说爱着的女人,到现在,她都只能委屈地站在你身后,被你残忍地推给自己的手下,做着别人的妻子,你的情妇!!!”

“啪!”重重地一拳,他立即尝到了嘴角血腥的味道,没有意外,他向来如此,绝不容忍别人对他的忤逆。

为了他的身份,为了他的面子,为了他的地位,他什么都可以抛弃,抛弃心爱的女人,抛弃疼爱的儿子。

“你立即给我回日本,我栽培你不是为了让你为个女人失魂落魄,你最好给我看明白,不然,我让那个女人包括孩子立即死,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他当然做得出来,为了他自己,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弑子,也不奇怪。

他没有反驳,也不能反驳,从小他在他的安排下接受最严苛,最冷酷的学习,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最终,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他的杀人武器,可是,是报应还是什么,老天就那么讽刺,让他也继承了他风流地本性,让他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根本不能爱上的女人。

‘他’愤怒地离开了,临走,给了他最后一次警告,他想着的依旧是反抗,哪怕是两败俱伤,可是,晚上,他等来了什么?等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手中的一把寒刀,等来手中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丑陋疤痕。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疯了,真的是疯了。

于是他妥协,死了心。

“赵繁锦,乖乖地将孩子生下来,那样,我放你自由!”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最后一丝的火也灭掉了,那场为了她燎原燃烧的火,总算……灭掉了。

灭掉了!!!!!!!!

结束了吧。

结束!!!!

[正文 第十七章]

五年后

武汉

动乱不堪的世界,硝烟战火中,所有人都在这艰难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已临走黄昏,夕阳斜斜地挂在空中,投射到江面上,一片的凄凉,天空中还是有轰鸣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时不时地响起,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夕阳拉长它橘色的背影,在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镀上一层薄金。

在一条幽深的巷道,一张破旧的招牌挂在屋檐的绣钉上,摇曳着,‘嘎嘎’作响。

这原本是一个小作坊,人去楼空后暂时布置成了一个简易的救护所,此时。几抹匆忙地身影穿梭其中,原本白色的帘布再不复以往的白皙,上面均是血迹斑斑,甚至有些残破地挂在那里,一眼就看清楚里间血肉横飞的场景。

还有那些凄厉的,却咬着牙忍耐的呜咽声。

半响,破旧的帘子拉开,冲出一抹瘦削的身影,穿着护士的袍子,行色匆匆地端着一团血红的衣物,冲到外间等候的人群“有人需要输血,你们谁愿意捐血?”其实,这些等着的人大抵都是些伤员,虽然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血库实在是没有血了,眼看一条生命就要……

“我……我来!”

“我来。”

“老三,你还有血流么?我来!”

没曾想,一句话却是群起奋勇,那些包着纱布的也不甘示弱,护士挑了几个伤势较轻的,先去了化验。

然后原本吵闹的走廊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偶有伤着忍不住叫喊的声音在幽深的巷道久久地回荡……

人总算救了回来,忙完一切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在之前,她已经奋战了数天,没有一天睡得踏实,空气中,无处不在地全是血腥味,甚至压过了福尔马林的味道。那么刺鼻,萦绕在周围,让人窒息。

忽然,巷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倏地抬起头,焦躁的蹙眉,通常,这样的脚步声往往都带着血腥。习惯了,却总是在闻及的时候心惊胆战。

不消片刻,她已经看到一抹踉跄地身影从暗处跑来,近了,她看清楚,是个女人,略显瘦弱,身上套着棉质的大衣,而她的怀里。

“护士……孩子……孩子!”女人向她跑来,满脸的惊惶,在看到她身上的护士服时,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将怀里的孩子举起来。

“孩子!”

她急忙地下了台阶,接过女人怀里孩子的时候,对方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她这才看清,女人的脚踝全是血,远一点,有光亮的地方蜿蜒出一条血路。

“医生……医生!!!!!!!!!”繁锦惊骇,扭转头,对着那头大喊。

孩子被急急地送进了急救室,医生仔细检查,发现原来是高烧,倒是那个女人的伤势更加严重,繁锦他们原本打算给她包扎,她却是死活要守在孩子身边,也不说话,就寸步不离地看着。

光亮的地方繁锦才看清,女人的腿管完全被血沁透了,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医生无奈,只得嘱咐了她陪在女人身边细细地包扎。

“他是你的儿子?”繁锦看着一阵心紧,一边小心翼翼地包扎一边看着女人。

女人一直焦虑地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繁锦再问一遍的时候她才反应了过来,防备地看她一眼,半响才点点头。

“没事的,你放心,孩子可能是受了寒,只要烧退了就没有大碍了,你们是哪里人?”通常来到这里的病人她们都会仔细盘问一番,倒不是要防备什么,毕竟这里是医院,救死扶伤,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过客,她们很多都将希望放在这里,她们想知道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爱人是否曾经驻足此地,乱世,医院反而讽刺地成为了聚集地。

女人愣了愣,蹙眉,半天抿着嘴不说话。繁锦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上好的质料,如果将她脸上的慌乱忽略,再去好好打扮打扮,定是个高贵好看的女人,不免想到是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出生,警觉点自然是合理的。

于是也不再追问,女人似乎也松了口气,目光又回到床上躺着的儿子身上,紧紧地握着他的小手,不断地用手一次次摸着孩子的额头,繁锦先是痴痴地看着,片刻,缓缓地退了出去,为这对母子留下安静的空间。

几乎又是忙了一夜,救护站又收了几个伤员,其实他们这里地处偏僻,鲜少有外来的人大多是熟人带着来的。他们偶尔也会收治共党,甚至帮他们掩护身份。

就像昨天继续输液的那位,医生谨慎的态度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大家都心照不宣。

然后,她又想起那对母子,那个母亲的眼神,她的儿子一定是她最珍贵的宝贝吧。想了想,去到厨房,端了一份早餐往外走。、

到的时候,医生正在检查,昨天那位输血的伤者也刚醒了来,躺在一边的病床,其实早餐并不丰盛,稀释地看不到几粒米的粥饭加咸菜,而就是这些,外面有些人还吃不到。

繁锦心酸了酸,将碗递给依旧守着孩子的女人。

女人抬头,眼中有片刻的迷惑,半响望着繁锦手里的碗点点头,自己却没吃,看着孩子,繁锦忙说“孩子待会还有!”

女人还看她,似是明白了过来,这才就着碗口喝了起来,其实她守了一夜,滴米未进,却是难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