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宅子,宇野淳一没在家,大概是在军部。

他最近很忙,很忙,这种忙不是她乐见的。

“阿姨。”雅治已经回到房间将自己的东西放下,又跑到她面前,这个孩子最近挺爱黏着她。

这一认知让她开心,今天,原本是打算去租界好好地陪孩子逛逛,没曾想,遇到了暗杀的一幕,碰着了烦扰的人。

“雅治,明天我们再出去吧!”想孩子必定是扫了兴,于是轻轻地摸摸他的头说着。

宇野雅治却是懵懂地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的是一丝难以觉察的东西,又好像迷惑

“我不想去了!”孩子喃喃。

繁锦心颤了颤,孩子或许是害怕,可是更多的……雅治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心里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是,从被暗杀,被挟持,被带离母亲的怀抱,甚至看见方才血腥的一幕,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过,没有问过一句孩子应该问的问题,或者是说过一句,我害怕。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隐忍,即使害怕,也只是颤抖地依偎。

即使迷惑,也只是兀自地沉思。

这样的雅治让繁锦觉得有些无奈,毕竟,她没办法走进孩子的心里。表面上,他和她和睦相处,可是心里,他或许从来没有接近过自己。

更可怕的是,她有那样的预感,这样的雅治不是针对她,或许是所有人,甚至还有那个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母亲’

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

有可能吗?

像她想得那样,封闭自己,催眠自己做个乖娃娃。

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

一时之间,她觉得心烦意乱。

摸着孩子的手不免重了一些。雅治轻轻地喊了声,她连忙松手,孩子却是温和一笑,好像方才她的不小心只是一个幻觉,可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手指留在他脸上班红的痕迹。

心生愧疚,刚想说点什么。楼间已然传来了践踏声。

她认得那个声音,孩子更是知晓。

几乎在门开的那一刻,雅治已经乖巧地站在了门边,待宇野一站定,轻轻地喊了声父亲。眼中虽然闪烁着欣喜,却没有像所有孩子那样,扑到他怀里撒娇,而宇野淳一更是理所当然地在他额头摸了摸,甚至没有抱起孩子。径自向她走来。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对父子是这样相处的,或许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疏离,可是,一旦正视这个问题却觉得格外不可思议。

她忽然想起,唯一的一次,孩子恳切的目光,希望她能向自己的父亲提议他可以回到母亲身边。

因为对母亲的眷恋,因为思念,终究是孩子,还是抵不住情感的折磨,于是屈服,而且,他竟然能准确地找到她。找到这个对他来说只是逃亡路上相识的一个阿姨。告诉她,请求她。

仔细想想,当时,他去求助山本会不会还更加义正严顺一些,可是,没有。

他准确地找到她。

想到这里,她身子一抖。

这个孩子,心里一定知晓的,自己的身份,自己忽然的出现,甚至他被劫持时,自己的父亲紧紧抱着的女人。

繁锦无法想象,雅治小小的脑子里到底洞察了多少,她更不知道雅治会怎么认为自己,在他乖巧的背后,他到底是如何地想象自己。

她不敢想,怕想下去心里会更加乱,乱的一塌糊涂。

[正文 第三十章]

“今天你见到侧田忠雄了?”手臂从身后紧紧地将她搂住,繁锦无声地点了点头,视线继续望向窗外,算是做了回答。

“……”身后的他沉默了半响,最终扳过她的身子直视她“你就没什么和我说的?”

繁锦也回望宇野淳一,抿了抿唇,摇头,见着他的眼角已经微眯。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却是第一次,手掌轻轻抚过他的下颚,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做,他的惊愕不是没有,甚至,身子不适地抖了抖,却更是奇怪地注视她。

繁锦依旧不语,只是轻轻地将额头覆到他的胸前,听着那节奏的跳动,淡淡地说“以后,我们多多陪陪孩子吧!”

宇野淳一手中某根弦动了动,颤动,孩子,我们?这些用词似乎是她不经意说的,却是彰显着再明显不过的一些暗示,当下欣喜,身子抖了抖,将面前的她搂得更紧。吻落在她的脸上,小心翼翼的。

捧着她的脸,一下下地吻,从未有过的温柔,动情之时,更是情不自禁地说“你怕雅治寂寞,我们再给他添个伴儿?!”

脸上难掩的欣喜,手掌都在发抖,更何况,繁锦居然没有反驳,无声地回搂他的腰身,这一刻,他真的觉得,一切都值了,不管以后,不想从前,甚至不去触碰他们之间最忌讳的话题,身份的差距,真的值了。

都值了。

伤心。,愤怒,心死,强迫,背叛……都值了。

其实他要的不多,一直都不多。

只是一个笑,一个她发自内心的笑。

只是一个拥抱,一个温柔的拥抱。

就是这些,就像现在。

心中胀满的欣喜。

其实那天,繁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头到尾看到宇野淳一从车上下来,抬头望她站立的房间位置,她当时想,是不是每次,不管她在不在这里,他都会这样抬头看一看。像是一个习惯的动作,即使,那段他们水火不容,她对他恨之入骨的日子。

心中苦涩翻腾,看着他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步进宅子,她深深地闭上眼,重重地吐口气,心里闷堵,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

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有丝急切,甚至,宇野淳一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像是一直盼着的,总算实现了愿望的感觉。

心下颤然,脑子里更是走马灯地闪过一些画面。

什么都没有,茫然,还有苦涩。

然后他问起她,好像是关心,语气却有些生硬,茫然失措的。

他在身后没看到她的表情,她却是知晓自己的当下的想法,她忽然察觉,原来,他在她身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看似霸道无情地表象,背后,却每每是斟酌又斟酌。

他的付出在身后,从不对她展现,又或者害怕展现。

于是,就连她也没想到,就做了那个动作,怜惜地。

看着他的受宠若惊,她的心却募得生疼。

兜兜转转。她和这个男人终究是牵扯不开,像是已经骨血相连,想要分离必然是拉扯骨肉,血肉模糊。

那么,她是否又可以,忘记一切。

忘记所以。

她可以不辛苦的,真的可以不辛苦。

繁锦一边搂着他问自己,最终却没有答案。

只是叹息。

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是无解的习题,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不管他的心里是否有了这个男人,它依旧无解……

那天以后,宇野淳一果然腾出了时间来陪他们母子。

往往是从军部风风火火地回来直奔她的房间,顾不得她嚷着说疲累就吩咐下人备了车,等她穿戴好,他和雅治已经一大一小站在车边望着她笑。

相似的笑,同样的温暖。

然后他们会去吃饭,当然去租界,也只有那里。

如果时间还早,他会带着她和雅治去商场转转,认真地看,每每给他们买一大包。

然后他们就会走路回去,特意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他们三人在清冷的街道,车子远远地跟在身后。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拖曳地长长的,繁锦看着,心中一片恍然,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又像是泡沫,却那么真实地在自己面前闪耀。

然后,他们三人对视一笑,彼此紧紧攥紧手指。

有那么一刻,繁锦真的想过,就这样下去,未尝不好。

有的时候,宇野淳一如果回来晚了,他索性就将她们两人困在卧房里,这个时候是雅治也不能来叨扰的,就他们两个人,窝在床上,说话,接吻……动情的时候就像那天他的玩笑话一般,他会说“繁锦,我们再生个孩子吧!这次,我们都不要错过他的成长。繁锦,繁锦……”他在她的身上颤抖,耸动,异常地执着。

她只是无言,紧紧地攥紧他的手掌,握住他,跟着他。

闭上眼,让自己和他沉沦……

其实,比起这两种相处方式,她更喜欢后者,和宇野淳一的独处,就他们两人。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她欺骗自己并不代表那些原本会发生事情就会消失。

这样看似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半月,宇野淳一频繁的忙碌起来,有时候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除了偶有的几个电话,她只能从他越显疲累的声线中判断一些发生的状况。只是,每次,听到电话那头低沉的声音,她就觉得格外难受,越是想要逃避,越是想要去忽略,心中,那沉重的感觉却越是浓稠。

直到一个寂静的午夜,走廊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繁锦抱着冰凉的被褥刚坐起来,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

“赵小姐,赵小姐!”她听出是山本的声音,应了声。匆匆合拢衣服出去开门。

山本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他身后,一个下人正慌乱地朝雅治的房间跑去。

“赵小姐,出了些事,司令让我接你去火车站!”山本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急迫地走进房间,目光在衣柜间扫了扫“我们必须快一些,是午夜的火车,我已经叫人去照看少爷了,您看看有那么需要拿走的!”

从头到尾繁锦就站在山本的身后看着那抹身影在卧室中走来走去。半响山本从宇野淳一存放一些文件的抽屉里拿出一摞东西来,好像是钱,然后抬头又望着她蹙眉“赵小姐?!”

繁锦不是傻瓜,她当然知道这夜半地折腾定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她无从得知到底是如何地状况需要她连夜就离开。

站着想着,心情不免沉重了起来。

“赵小姐,快点收拾吧,司令以后会给你解释!”大抵是来之间宇野淳一就做了吩咐,对于繁锦的疑惑山本也只能如此解释。

她抿抿唇,看着山本焦虑的脸,然后眼角看到雅治已经被下人带了出来,牵着他的人手里也提着一个半大的箱子。

不管怎样,繁锦觉得还是先离开为好。

于是马上动手,从山本手上接过皮箱,随手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物看了山本一眼,然后径自牵过孩子往楼下走。

她的配合自然让山本松了口气,急急地跟上。

刚走到门口,繁锦已经看到门外停了两辆车。司机在朝这里张望,山本从背后赶上,正嘱咐着两人上车,繁锦却猛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光秃秃的,玉佩,宇野淳一送给她的玉佩。

“山本,等我一下,我有东西忘记了!”说完就要往回走,山本却是猛地攥住她“小姐,我们不能耽搁了再不走……”他的神情是焦躁的,甚至有些恍然,繁锦心一沉,觉得事态严重,刚想开口,门口忽然又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有车停住,不止一辆。

然后是争吵,繁锦还来不及抬头,却感觉到山本攥着她的手一抖,竟像泄了气般。

繁锦回望的时候,只看到门口忽然拥进了一波宪兵。

他们中间有个男人走了出来,一身戎装,那迫人的气势将周围的一切变得黯沉,甚至,繁锦在见到这个男人时,身子忍不住颤抖,特别是那个男人望着她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

耳边,她只听得有人怯怯地喊了声“爷爷!!!!!!”

是雅治,他看着男人的目光有欣喜,更多的却是敬畏,一如他见到自己的父亲。

爷爷,可是,他明明不是宇野昭雄,为什么雅治要叫他爷爷?

繁锦的心一抖,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张美艳的脸。曾经,金壁辉不是告诉过她……

繁锦敛了眉,紧紧地抿住唇,不说话,攥紧了拉着雅治的手。

前方,那个仿若神砥的男人就那么阴沉地看着她。眼睛微微地眯起。

最后,她只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把这个女人给我关起来!”整整三天,繁锦被困在一件潮湿的房间里,这里除了角落凌乱的草堆就是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偶尔会传来一些老鼠的吱吱声,最可怕的是那些哀嚎,是的,尖锐的喊叫,痛苦地低吟,一如她之前每个夜晚听见的一般。

她知道这里是牢房,是刑房。

不是她以前被囚禁的房间,这里是真正关押犯人的地方。

三天,除了送饭给她的人,她没有见过一个人。

那天,在那个男人下了那道命令之后,她被强行和雅治分开,然后就被宪兵扔在了这里。

这个潮湿,恐惧,周围却是哀嚎的地方。

她完全没有胃口,放在那里的饭已经馊掉,要不就是被老鼠蚕食。她就蜷缩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看着一丝薄弱的光线从屋顶裂开的窗缝中溢出来,再一点一点地褪去,直至完全的黑暗。

没有人来过问她,不管是询问还是拷打,她就像被人遗忘的东西被放在了这里,然后独自面对满室的凄然和恐惧。

繁锦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的时候,终于,她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她梦寐以求见到的人。

只是三天,她觉得这个男人就完全变了,那样憔悴,好像生病了一般,她知道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只是任由宇野淳一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有那么一刻,她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然后就是沉默,本来满腔的话语也咽回了肚里。只是怀抱了面前的男人。

“雅治……雅治还好么?”虽然知道,但她还是担心,他怕他会遭到迁怒,就像他的父亲一般。

宇野淳一点点头,声音沙哑“没事,他很好!”

然后又是沉默,死一般地沉寂。

繁锦闭着眼,原本她想问,她还能活多久?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如她一直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一般,问了也是于事无补。反倒是,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是好好地抱住身边的人。在余下的时间里,好好地珍惜自己拥有的。不再去妄想,也不再去顾忌。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他们一直抱着,很久很久,甚至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身体执着地纠葛着,只想彼此拥抱。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顾虑。

终于,宇野淳一放开了她,手指一下下地在她脸上轻抚,好像她就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又或者是气泡,瞬间会脱离他的身边。

他的表情是痛苦,悲伤的。繁锦看出来了,也伸出手,摸着他下巴新生的胡渣。硌手。刺刺地痛,就像此刻自己的心。

“宇野淳一……也许这对我来说未尝不好!”她淡淡地说了句,原本只是想要安慰他,没曾想。宇野淳一却是微微眯起了眼,显然,想得和她不同。

“什么叫对你未尝不好?繁锦,你是说离开我,还是……”有些愤怒,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宇野淳一只是愤愤地瞪着她。握紧她的手一再地攥紧,看着她的眼神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怜惜。

“死对吗?”繁锦平静地接了他的话“宇野淳一。不管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说,如果是最坏的结局,对我来说,就是如此,至少,我不用再愧疚,不用再挣扎,至少……一切的纷扰就没有了!”

“没有了?你就那么想和我撇得一干二净?”

“很好,繁锦,我不知道原来你如此大无畏,多少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都会害怕,你却可以如此从容。就算那些共匪也是,而你,却那么平静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在我面前!!!!!!!!!!”大抵真是愤怒了,宇野淳一也狠狠地将那个敏感的字眼吐出了口,悲愤的目光在她面前一再地探寻。

像是一把刀,在她身上幽怨地烙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她知道他误会了,也知道他生气了,可是,她又能怎样,那个男人他肯定是反抗不过的,难道要她在他面前完全地崩溃,哭闹着求他,求得苟且偷生?

甚至她还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其实,他要的,只是她能和他站在一边,只要她求,只要她哭,只要她将心中的恐惧释放,在他面前。

他会不顾一切。

问题是,真是那样,又怎能知道会不会是两败俱伤。

这些年,她不断地挣扎,不断地自责,越是甜蜜却越是愧疚,就像一把双刃的刀,一边享受着天堂的安逸,一边承受着地狱的炙烤。

所以,这对她来说,真的有可能是解脱,况且,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宇野淳一两败俱伤,他需要做雅治的坚强后盾,其实,在这场纠葛中,最可怜的是她的儿子,是那个留着两国血统的孩子,在中国,他不会被接受,在日本,他一定会被歧视,如果不是宇野那个庞大的家族,孩子,又怎可能平安无事地成长。

所以,她要给儿子留条后路。

“淳一,淳一……”繁锦叫了几声,在宇野呆愣的时候扑到了他的怀中,一切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不允许反悔,那么,就让她在死前自私一回,顺着自己的心,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度过最后的那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