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晞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了一只小松鼠,大约不习惯笼子,有些慌乱的上窜下跳,吱吱的叫着,看上去甚有几分可怜。

“宛若,你瞧瞧这个好不好?刚才我来的路上,这小东西从树上掉下来,正巧被我捉到,搁在初云殿里养着,你平日若烦了,逗弄逗弄它解解闷如何?”

宛若在如意的搀扶下,有些费力的站起来,虽是近八个月的身孕,她的肚子看起来也相当大,尤其她跟其他孕妇不同,除了肚子,四肢都跟过去一样纤细,愈发显得肚子大的离谱,不过双生子,肚子大些也算正常。

宛若是在六个月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肚子里有两个孩子,想来若承安知道,还不定怎样欢喜,只可惜如今两人相隔千里,不能见面,亦不能互通讯息罢了。

有了前番的事儿,宛若审时度势,从未在赵晞面前再提回南夏的事,由着他把自己送到这郊外的御苑行宫来,她相信赵晞不会伤害她,但她的孩子,却不一定了。

尤其此时两国正在打仗,说白了,自己肚子里怀着的正是敌国皇嗣,便是赵晞不会如此卑鄙,以此为要挟,可当有一天,承安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宛若着实拿不准。

算上今天,赵晞已足足半月不来御苑,今儿突然出现,倒令宛若颇有些讶异,赵晞目光略过她的肚子,落在她脸上笑的很是灿烂,就像过去他们小时一样,手里的笼子提到宛若眼前,让她瞧。

宛若伸手接过,把笼子放在一旁高一些的大石头上,伸手把笼子门打开,小松鼠异常机灵的钻出来,嗖一下就跑了个没影儿,宛若道:“在笼子里呆着有什么趣,那及得在山林子里自在。”

赵晞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一双潋滟的眸子定定望着她:“宛若,你这是在埋怨我吗?”宛若端详他半响忽而笑了:“你并未关着我,我埋怨你作甚?何必如此多心,倒没意思起来。”

赵晞放开她:“宛若,我立你为后如何?”宛若唬了一跳,震惊的望着他…很快,宛若就知道,赵晞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想这么干。

柳彦玲闯进初云殿的时候,宛若正在临湖的水榭里喂鱼,如意捧着鱼饵,她捏起一些洒在水里,那湖里养着的锦鲤,便团团簇簇凑过来你争我抢,红红白白映着岸边的青荇草,很是漂亮,柳彦玲闯进来以后,倒是怔住了,为了宛若的肚子,正月十四见的时候,柳彦玲并不知道宛若有了身孕,赵晞把消息封的严严实实,宫里宫外,凡是知道点底细的,皆闭口不言,免得招来杀身之祸,不知道的,也就更不会胡乱扫听。

因此,突然见宛若如此大的肚子,柳彦玲不禁呆立在哪里,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不禁凄凉的笑了笑:“即便你有了别人的孩子,他依然要立你为后,却叫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做个在你之下的天子妾,宛若,你说他是不是疯魔了?他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如此不顾惜北辰的江山?宛若,你就是个祸水,乱天下而至生灵涂炭的祸水…”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您快回去吧!皇上可下过旨意的,这初云殿,不许后宫娘娘们涉足一步,您这样闯进来,奴才们的脑袋可不牢靠了…”

宛若摆摆手:“你们下去吧,若皇上问罪,便说是我请贵妃娘娘进来说话的,与你们不相干。”那嬷嬷诺诺的应了声,退到一边。

柳彦玲忽而笑道:“你倒不怕他,也是,从小时起,你什么时候怕过谁来着,就是我哥哥,便是没有退亲的事,你也是瞧不上的吧!宛若你好厉害,就凭你这样平常的姿色,这样的家世,却能令两个皇上都为你神魂颠倒,实在令佩服的五体投体,我认输了,我斗不过你,可宛若,你自己就不想想,即便赵晞是真心立你为后,可你肚子里的孩子呢?现如今他在你肚子里自然是安生的,等你生下来,你觉得,以赵晞的性情会容得下这孩子吗?漫说你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何尝有过半点怜惜…”

宛若目光闪了闪,挥挥手,斌退两边的宫人:“彦玲你到这里来,想来不是就为了告知我。赵晞要立我为后,凭着你我一起长大的交情,也没必要迂回,直接说你的目的吧!”

柳彦玲颇有几分复杂的望着她,好半响才低低道:“宛若你实在聪明,我是来放你走的,并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是为了我北辰的江山,赵晞便不顾惜,我却不能不为我儿子打算,南夏的皇上说了,只要放你安然回返,就会考虑停战和谈…”

宛若不动声色的盯着她,柳彦玲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少女,如今她心里那点儿善意,估摸早就被这些年的不如意磨折的一丝不剩了,尤其对她。

宛若能清晰感觉到,柳彦玲心里那种遮掩不住的嫉妒跟恨意,因此,即便她这个提议相当令宛若动心,也绝不敢信她。

柳彦玲却是有备而来,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一样,拿出一封信递过来:“我知你不信我,这是睿亲王的亲笔手…”

柳彦玲擅闯初云殿,被赵晞勒令在后宫闭门思过,而宛若身边的宫人,也重新换过了一拨来,宛若基本已经放弃跟赵晞讲道理,赵晞执拗的程度,超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宛若时常想,大约是小时在山林的那场生死与共,令他跟她结下这场孽缘,他一厢情愿的要立她为后,宛若就不得不想逃跑的招数了。

古代人最重视的东西便是名节,她以和慧公主的名义,在北辰皇宫中滞留,还勉强说得过去,若赵晞立她为后,那就真成了的丑事,记入史册,以后她即便回到承安身边,也会被言官诟病。

除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为她的孩子的未来着想,她不允许有一点一滴的脏水泼溅到她的孩子身上,他们是她跟承安的孩子,该平安健康和乐幸福的长大。

以前考虑的并不周到,现在想来,南夏的皇嗣,生在北辰皇宫,真是颇不妥当的,八个月,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而柳彦玲送来的契机,她不得不抓住。

“如意,我上次让你找的东西可寻来了?”如意点点头,小声道:“娘娘不会真信了那柳彦玲吧!”宛若微微叹口气:“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这里头有睿王,我倒觉得有几分把握的,只是这初云殿里大大小小的奴才恐要连累了身家性命…”

主仆刚说两句,就听外面赵晞的声音传来:“怎的今儿灯熄的这样早,时辰尚早呢,朕进去瞅瞅,可是身子不适了…”

如意急忙把床帐拢好,疾步转过碧纱橱行礼,赵晞扫了她一眼倒笑了:“我还道今儿怎歇的这样早,原来是你主仆两个,在里头悄悄说那体己话呢…”说着,便要进去,如意忙道:“并不曾说话儿,娘娘业已安置了,皇上若有事,明日来也好…”

赵晞眉头脸色略沉,沉沉看了如意一眼道:“你倒是个别样忠心的丫头,只是莫忘了,你可是北辰的人,下去吧!朕进去瞧瞧,并不会吵到宛若。”

如意拦不住,哪里肯回去,只在原地着急。赵晞走进去,拨开珠帘,便见里面碧纱帐里背对他侧卧着的宛若,背影看上去,仿佛睡稳了形容。

赵晞走过去轻轻拢起纱帐,坐在一边,探头瞧了瞧,合着眼,呼吸匀称,竟是真睡着了,赵晞伸手略碰了碰她的脸,触手滑腻,和着她香软的呼吸,竟令赵晞有些心猿意马…

扫过她隆起的肚子,目光一厉,还有一个月吧!等孩子生下来,他便昭告天下立她为后,谁反对也没用,他等了这些年,盼了这些年,比起皇位,他更想要宛若:“宛若,你可知道我心里多爱你,你不知道吧!若是知道,怎会如此对我冷淡疏离,你是个那么善良,那么聪慧的女子,你不爱我,我知道,可我笃定你会爱我的,那个南夏的皇帝有什么好,哪及得上我们青梅竹马的情份…”

微微叹了口气,沉默半响才又续道:“宛若,若是我抛下皇位,寻个深山之内的世外桃源,我们男耕女织的过上一辈子,你可愿意?你定是不愿意的吧!宛若,不如我们赌上一赌吧,看看南夏的皇上,究竟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这大好江山,这场南北之战,也该结束了,这皇上我也当的腻烦了…”

赵晞又絮叨了半天才起身走了,宛若却忽的睁开眼,虽然琢磨不透赵晞要干嘛?可总有些心惊肉跳的。

翌日,京城便开始下起了暴雨,倾盆的暴雨连着下了一日夜,下的京城内外大小河流沟满壕平,大雨冲垮了太庙东边的一处围墙,工部忙着修缮的时候,却在墙根处发现了一块刻字的残碑,上面写的什么?外人不知,只听说极为不详。

钦天监以为这是上天警示,上奏让赵晞在太庙里斋戒十日,以求祖宗庇佑,宛若并不知道这是不是赵琅安排的,但她终究得了脱身的机会。

赵晞进太庙斋戒第五日晚间,宛若称身上不适,不想人打扰,早早便睡下了,宛若一向不喜下人在身边服侍,因此守夜的宫人都在外面廊下,吃了如意送过去的糕饼茶水,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宛若换了件嬷嬷的衣裳,外面用个挺大的斗篷裹住身子头脸,主仆二人从初云殿侧门溜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倒是没遇上巡视的禁卫,这御苑中,虽说住着宛若,赵晞却是隔三差五才来,皇上不来,下面的禁卫门也就得空偷个懒,吃酒,赌钱,乐的自在,巡视的也不那样勤了。

到了约定好的接应处,见到马车跟前的人,宛若呆了一呆,皎洁的月色中赵琅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有睿亲王赵琅一路相护,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出了京畿,出御苑行宫不远,便和睿亲王近身护卫会和,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冀州。

进了冀州地界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因怕宛若经不住颠簸,便在镇子上的栈落脚歇息,小镇子不大,却依山傍水的,风景甚好,平常估摸没什么人落脚,栈也不过是民改建而成,一个个小院子,倒分外清净。

到了晚间,日头落下去,屋里有些闷热,院子里却甚为凉爽,小院不大,却在一侧搭了个葡萄架,时日尚早,还未结葡萄,却爬了一架的藤蔓翠叶,月光透过翠叶洒下来,斑驳了一地清辉。

此时此景,宛若忽而想起一首诗来,便随口念了出来:“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一个略低沉的声音接道:“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宛若,恕我唐突,这实在不似你会读的诗句。”

宛若回身,清辉外,赵琅一身白衣胜雪,卓然立在那里,一刹那,竟有些令月光失色,宛若微楞了一下道:“我是个最寻常的小女人罢了,也会思念我的爱人。”“爱人?”赵琅挑挑眉,颇为意外她如此形容南夏的皇上,不是夫君,不是丈夫,不是皇上,而是爱人,如此新奇,却有如此贴切。

直到此时此刻,赵琅才真的相信,不是勉强,宛若是真心欢喜南夏皇帝的:“他对你很好吗?”宛若点点头,赵琅沉默半响,忽然,西边墙上破空而来的声响,夹着凛冽杀气,赵琅迅速拔剑跃过去,只听嗖嗖当当,数声想过,把宛若身前的羽箭挡了下来。

院外飞速进来侍卫,跃出墙头追了过去,这样的情形,宛若并不陌生,才走了一日,已遇上了数次,想要她性命的人,锲而不舍且不止一拨,不大会儿功夫,追去的侍卫回来低声在睿亲王耳边回报了什么。

待侍卫出去了,宛若才道:“是南夏的人?”赵琅微怔了一下:“何以见得?”宛若道:“白日行山路的时候,从那丛林间射过来的冷箭,都对准了我的马车,可想而知,是不敢把你怎样的,想来必然是北辰的人,今夜的冷箭,却对着你我而来,想要你我二人的性命,想来便不会是北辰的人。”

赵琅挑挑眉:“不是北辰的人,怎见得就是南夏的?即知你的身份,又怎敢痛下杀手?”宛若微微苦笑了一下:“在南夏,我这个敌国的公主,也不是人人都想我当皇后的,不满我的人大有人在,平日寻不到机会,若此时将我射杀于路上,可以一并栽到北辰身上,岂不两便。”

赵琅略沉吟半响道:“可是定南王戚忠?”宛若却并未回答,而是道:“定南王于南夏有安国之功…”赵浪却道:“功高震主却不是好事,想来这次南夏带兵的大元帅,选了旁人,也是这个原因了。”

宛若摇摇头:“这些事,我不懂,也不问,故此也不清楚。”“你虽不懂不问,可知南夏的皇上却已御驾亲征而来?”宛若一愣:“你说什么?”赵琅叹息道:“南夏的皇上如今正在冀州督军,这也是我非要把你送返的原因。”

宛若目光闪了闪道:“便是你将我送返,于如今战局,恐怕也无济于事。”赵琅道:“南北兵力悬殊,胜负早定,早在你和亲之前,若是南夏继续打过来,北辰早已抵挡不住,这也是早晚之事,如今我只希望这仗早早结束,也省得黎民百姓跟着受苦。”

宛若颇为意外的望着他,赵琅去忽然笑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这样护着你,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你念着今日的一点人情,将来破城之日,能劝你的皇上,善待我北辰的黎民百姓,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清风朗月,宛若忽然觉得瞬间时光倒退了数年,仿佛此时还是那个隆冬的栈,伴着一缕梅香,跟苏澈侃侃而谈的那位睿亲王,温润如玉,忧国忧民,风华无双。

翌日一早,宛若醒来的时候,身边却不见了如意,只留下了她平日戴在头上的一支如意镶八宝的金簪子,还是当初她刚服侍自己的时节,给她的,这些年,旁的物什却不知道赏了多少,却没见她多稀罕,唯有这个簪子,却日日戴在头上,到了如今,颜色已早不如初时的好了。

宛若眼角有些湿润,忽想起昨日晚间,她从睿亲王那里回来,便有些不对劲儿了,一整个晚上絮絮叨叨,叮嘱她一些烦琐事,当时并未理会,如今想来,却才明白。

赵琅沉默半响道:“如意忠肝义胆是个好丫头,昨个夜里我思来想去,为保万一,这个李代桃僵之计,倒是个好法子,你也不要过于担忧,这不过是万一,若是运气好,到了冀州城,你们主仆便能相聚…”

宛若哑声问:“还能相聚?”“当然。”赵琅点头应诺,赵琅的保证却并未安宛若的心,她总觉得跟如意昨日一别,便是永诀了。

赵琅带着宛若取小路奔冀州,倒异常顺利,至冀州城外三十里,远远便见前面旌旗招展猎猎飘扬,当前一骑白马,急速而来,近了些,宛若才看清正是数月不见的承安。

宛若下了马车,行动虽迟缓,却尽量快步向前走去,赵琅却愣愣望着前方,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他,竟是他…”

宛若并未走几步,承安已到跟前,翻身下马,从上到下仔细端详半响,忽而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的若若,终是好好回到我身边…”。

执手白发

御苑行宫里发生了这么大事儿,谁敢担待,谁能担待,即便皇上在太庙里祭祖祈福,也得上报,不过中间却让贵妃娘娘给拦下了。[非常文学].

这位柳贵妃虽不大受宠,可生了皇上唯一的皇子,即使柳家如今大不如前,这地位尊荣还是摆在那里,下面的人对柳彦玲颇多忌惮,再加上,既然她出面拦下这事,也算让他们一众奴才有了托辞,横竖前面有这位主子挡着呢。

赵晞知道这事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一早,还是小春子听着了信儿,唬了一跳,主子对苏姑娘别管是非对错,那就跟入了魔障一样,甚至小春子私下里都觉得,比起北辰的江山,主子更瞧重的还是苏姑娘,这种想法看似荒唐,可就真真摆在哪儿,这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他家主子在情之一字上,这辈子估摸都看不开,参不透了。

小春子有时候想,说不准两人是前世有什么冤孽,今生来了结的,不然,何至于如此纠纠缠缠牵扯不断,小春子虽然也觉得苏姑娘这去了更好些,可对于柳贵妃那心思,还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虽然有一起长大的情份,可这些年早把旧年的情份磨折的一丝也不剩了,不仅情份没了,以柳贵妃那小心眼,还生出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歹毒心肠来。

平日逮不着机会罢了,好容易有了这么个空,她若是能消停,就不是她了,干系到苏姑娘的性命,便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比国家大事要紧的多,因此小春子匆忙就报给了皇上。

赵晞得了信儿,那还顾得什么祈福,从太庙出来带了御林军,直接就追了下来,心里说不上是恨还是怨,到底儿,宛若还是不乐意的,即便他抛却了锦绣江山,她依旧不想呆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想。

他早该明白的,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在心里存着点滴希望而已,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明白他的心,能看到他的情,可这一切都是奢望。

赵晞带着人追到宛若的时候,宛若的马车正疾驰在山道上,就这么亲眼看着,从那边山坡深密的林间,伸出弓弩,嗖嗖嗖,数声响过,几十支羽箭同时射向奔跑的马车,后面的侍卫档了射向车厢的箭矢,前面的马却中了箭,长长嘶鸣一声,发了狂性,四蹄如疯了一般,直接冲下一边的悬崖。/非常文学/

赵晞亲眼看着这一幕的时候,顿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此生所有,这一瞬间,尽数成空,空空落落,三魂七魄都就几乎飞出体外,不知去往何处去了。

悬崖下是滔滔涧水,神仙下去都没有丝毫生还的可能,更何况宛若如今已是八个多月的身孕。

正值盛夏暑气蒸腾的时候,北辰皇宫却笼罩在一片阴冷森然之中,森冷之外却是一片哀嚎之声,天子之怒,寻常人怎受的住,行宫中所有奴才皆殉葬,在悬崖底下,沿着涧水寻了三天三夜,连根儿头发丝都没找到,回来只寻了姑娘平常最喜欢穿的衣裳。

皇上责令造办处,一日之内雕了个跟真人一般无二的雕像,正儿八经的装裹起来,停灵,出殡,以皇后之尊葬入帝陵,贵妃柳氏杀害皇后的忤逆大罪,赐鸠酒自尽。

赵晞颁了处置柳彦玲的圣旨之后,就坐在沐雪斋院子里的梨树下怔怔发呆,花期早过,月色下乌黑的枝桠翠叶间,可见悬着的一颗颗青梨子。

说来也奇怪,这沐雪斋的两株梨花,每年是宫里开的最好的,到了暮春时节,远远望去如堆云积雪一般,白花花晶莹的梨花簪满枝桠,微风一过,仿佛初冬细雪飘下,一院子都是清甜的梨花香。

花开的虽好,结的果子却又苦又涩,难以入口,不知怎生个缘故,此时此刻,赵晞却恍然明白了,这沐雪斋本来就是宛若的地方,这梨树正如他跟宛若情份一般,初始美好,结局苦涩,是早就注定了的。

赵晞一贯不信命,因记得宛若曾跟他说过,人定胜天,他便有了执念,她随口一说的话,他却记在心里,这么多年都不能忘。

赵琅迈进沐雪斋的时候,就看到赵晞仿佛浑身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坐在那里,仰着头呆呆傻傻的望着树上的梨子,那模样儿令人又酸又涩。

若说以前心里还有不甘,在冀州城外见到承安开始,赵琅就觉得心中所有难遣的情怀,顷刻散了,散成了烟,随着风飞的不知去向,若宛若和亲的若是旁人,别说赵晞,就是赵琅心里还会存着遗憾,遗憾有缘无分,可那个人却是承安。

现在想来,从最开始的时候,无论他还是赵晞,就没有一丁点机会,那是承安,也是南夏的皇上,更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而宛若早就是那个人的了。

赵琅觉得,或许从最早一开始那个人就算好了一切,一步一步,有运气的成分在,但大多也是他步步为营的谋算,不管江山,还是爱情,注定他都是赢家。

赵琅是受众大臣所托进来为贵妃说情的,虽然他也觉得柳彦玲之心太过阴毒,可她膝下毕竟还有个皇子,于情于理都不该死的。

赵琅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宽容,或许是因为知道宛若安然无恙,若掉落山崖的不是如意而是宛若,赵都拿不准自己还会不会进来说这个情。

进来了,看见赵晞这个样儿,赵琅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沉默的站在那里,好半响,赵晞忽然开口:

“皇叔,你第一次见到宛若是什么时候?”

赵琅怔了怔道:“多年前,她七岁那年进京前,大雪阻于官驿,不止她,还有…”

赵琅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到了正事上:“贵妃虽有大错,却罪不至死,小皇子现在外面跪着,已跪了一天一夜…”

赵琅的话并没说完,就被赵晞打断,却仿佛没听见赵琅后面的话一样,轻轻的道:

“我第一次见到宛若是在宫里,其实她长得真不多好看,论眉眼姿色,连我霜云殿里粗使的宫女都要比她强上一些,若是她跟旁的闺秀一样,有个闷的无趣的性子,或许我连瞧她一眼都不会,可她偏偏那么有趣,远远瞧着是平常了些,可你一旦近了,就会发现,她那么不同,好玩的主意,有趣的玩意,机灵的性子,层出不穷,而且她那么勇敢而聪慧,当初我们被绑架在地窖里,你都不知道,她多聪明,当时我就喜欢她了,这种喜欢随着一日一日不断加深,到了我们长大的时候,已经成了我毕生的坚持,如何能再丢开手去,可正是我害了她,若我早早放了她回去,即便她不在我身边了,至少她亥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如今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竟不知道去哪里寻她…”

赵琅微微叹口气…“皇叔,坐在这里,我才发现,失去了宛若,就算拥有所有,都不会令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欢喜,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当我不得不放下的时候才明白,一切皆是虚妄,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我跟她不过是无缘罢了!”

“咚咚咚…”远处的山寺中暮鼓的声音响起,虽隔得很远,却仿佛一声一声都敲在赵晞的心中。

最终赵晞赦了柳彦玲的死罪,囚于冷宫,终身不得出冷宫半步,翌日,小春子发现,沐雪斋院子里空无一人,本来坐在梨树下的皇上,不知所踪,那乌干枝头挂着皇上的九龙金冠,石桌上是南北议和的诏书…

北辰昭武帝二年六月,武帝在藏月宫里的沐雪斋冥想一夜,顿悟,留下议和诏书飘然远去,睿亲王赵琅领群臣秉承武帝诏书,与南夏议和。

南夏文帝三年,六月初十,南夏大军进驻北辰京城,七月初八,南北正式统一,改国号为夏,南夏文帝称夏文帝,论功请赏,安抚黎民,七月初十寅时,宛后顺利分娩,产下龙凤双胎,帝大喜,赐名皇子慕容炀,公主慕容炎也承了火字旁,大赦天下。夏文帝六十一年春,宛后在未央宫逝,帝大悲,不食不寝,三日后薨。

夏文帝一生政治清明,南北统一后,不拘一格,任用贤能,兴农商,免税负,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而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于宛后之间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虽未废后宫妃嫔制,偌大后宫却始终只得皇后一人,膝下五子一女,皆系宛后一人所出,帝后之间若寻常百姓夫妻一般,执手白发,伉俪情深。

正所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至此留下一段亘古不绝的佳话。

睿亲王番外

有道是风华无双睿亲王,这是外人眼中的我,事实上风华无双也不过皮囊罢了,我也是最平常的男人,心里有自己向往的桃花源,那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但我的半生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虽向往却,始终没有实现。

我在宛若眼里看到过跟桃花源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平和安详,仿佛看着她便能此生静好,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回京途中,被风雪所阻,驿馆中得遇苏澈一家。

苏澈不过一个四品知府,他的妻子王氏却是贤妃的亲妹子,也是我未来王妃的堂姑姑,有这层关联,于情于理我都要给苏澈几分体面。

那次的雪真大,漫天漫地的下了一夜,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我想着南北的局势,虽现如今还算和平,早晚必有一战,南夏秣兵厉马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京城里的官员拥护着几位皇子,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事情纷乱繁杂,我哪有心情成亲,可母后催了多次,并且定下了王家族里的贵女。

娶什么样的妻子,对我来说本没甚分别,直到遇上了宛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分别,如果她能是我的妻子,我情愿扁舟一叶放逐四海。

在驿馆中看到她的时候,她才是个八岁大的孩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俏生生立在雪地里,叉着腰指挥她弟弟堆雪人,那机灵的模样,神气活现的,待她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的眸子,不禁惊愣,从她的眸光里仿佛看到了我向往的桃花源。

她的目光清如山间最澄澈的涧水,那么望着自己,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经年难忘,还有她弟弟苏承安,当时我第一个感觉,他们不像姐弟,更像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如果说宛若的眼睛是最澄澈的山泉,能照见人心最隐秘的角落,那么苏承安的目光就是无底的深潭,黝黑的仿佛望不见底。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京郊的山林中,她跟十一被歹人绑架,皇兄大怒,急命我带兵搜寻,皇兄最宠的皇子就是十一,因十一的母亲云嫔是皇兄最钟情的女子,自古皇家多情痴,皇兄何尝不是其中一个。

因为云嫔,即使前面有十个哥哥,十一依旧是皇兄最得宠的皇子,因为得宠,便习惯胡作非为,是宫里人人惧怕的魔星,可就这么个魔星,却也有克星,他的克星就是宛若,在宛若面前,他乖巧的像一只小兔子,小心的哄着讨好着宛若。

两人一起被绑,是宛若用计逃了出来,保住了两人性命,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虽狼狈不堪,却最终逃过一劫,这就是宛若,年纪虽小却勇敢聪慧,她是他见过的闺秀中最聪明的一个。
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也会为她倾倒,她只是个小丫头罢了。

王妃病重,我从清江的兵营回转京都,在郊外的校场看到了她,那时她已经十四了,手持一张小金弓,在校场驰马,跑过耙子拉开金弓,羽箭破空而去,定在耙子中心,那样的神采飞扬。

这以后我再也忘不了这一刻的她,睿亲王善画,更善工笔人物,从这一日起,我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宛若的影子,这种心思我藏得很隐秘,却仍被我的王妃知晓。

王妃薨与藏月宫,王家一族迅速衰败,为了保住王家根基,我的王妃死前上奏太后,希望我能娶宛若进门,虽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但直到如今我仍感激她的,没有她,我这一生大约只能远远看着宛若,不会有如此接近的机会,甚至,差一点她就是我的王妃了。

曾有一度,我以为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了,因为我能娶到我心中的女子,我曾经暗暗规划了很多事,等到局势稳了,我便带着她五湖四海的去游历,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从来不喜欢圈在内院闺阁之中,她的灵性在山水中才能更加令恣意鲜活。

她的姿色平常,远远称不上绝色佳人,可这样的宛若却真的倾城倾国倾江山了,南北开战,南夏胜券在握,却突然要求和谈,彼时我也没护住宛若,让她深陷牢狱之灾,后来想想,无论我还是十一都不是能护住她的人,无力却也无奈。

南夏新帝指明和亲的女子竟是宛若,以停战做条件,迎娶宛若为后,朝野震惊,宛若终脱樊笼,我千里送亲,深叹自己有缘无份,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唯愿她能一生平安。

皇兄走了,十一毫无异义的登上帝位,如果让我选择,我最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十一对宛若的情太深太执拗,那是一种从小积累起来,无法替代的偏执,从他搜罗满宫的宛若替身就能看出,他放不下宛若。

而手里握着生杀大权的承安对宛若来说,更是一场未知的灾难,我劝过他多次,可他依旧执迷不悟,用王家老太太的病,骗回了宛若,并囚于禁宫之内,引得南北又起战祸。

为了北辰黎民免于圣灵涂炭,我与柳彦玲合作救出宛若,我知道柳彦玲靠不住,多少年被嫉妒啃噬的她,已再不是过去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但是我还是低估了她,没想到她竟想置宛若于死地,无奈之际协同如意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让如意代替宛若走大路,果然遭遇柳彦玲派出的杀手,在十一眼前宛若的马车掉落万丈深渊。

十一以为宛若死在自己眼前,万念俱灰,我却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南夏新帝会为了宛若不惜兴兵北伐,冀州城外我终于见到了南夏新帝,他就是承安,竟然是承安,命运兜兜转转,仿佛早已注定。

南北一统,改国号为夏,承安这位大夏的开国君王,兴农桑,减税赋,除弊政,创立了兴盛百年的大夏王朝,而这位大夏文帝终其一生也只娶了宛若一位皇后。

我忽然心服口服,记得宛若曾跟十一说过,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要则已,要便要唯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人,从来只是承安。

夏文帝对宛若宠眷终生,膝下皇子公主皆皇后所出,为了护住宛若,承安甚至不惜赐死扶植他登上帝位的定南王戚继忠,拔除了戚家这颗大树,有个这样的男子护着宛若,我跟十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十一说要修来世姻缘,故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而我孜然一身,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愿意做大夏臣民,用我的余生看着她幸福,便于愿足矣。

第88章承安番外

皇后顺利产下龙凤胎,又临近中秋,本该一片祥和的未央宫,此时却陷入紧绷之中,只因帝后起了争执。

自打把皇后凤驾迎进未央宫起始,到如今三年过去了,也不过因上次省亲之事,有过一次小口角,最后还不是皇上服软,准了皇后回国省亲,却被北辰扣留,皇上兴兵北伐,统一了南北,才接回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生产那日,周敬跟几十个太监嬷嬷齐齐跪在未央宫外也没拦住皇上,皇上踹开他们进了产房,把那几个给皇后娘娘接生的嬷嬷,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儿,皇上清淡的目光扫过去说了句:“皇后若有闪失,朕灭你们九族。”有两个胆小的咚一声晕了过去。

还是皇后娘娘拉住皇上的手说:“你若不出去我就不生了。”刚才还狠戾的万岁爷,立马听话的走了出来,皇后娘娘这才顺利产下龙凤胎。

说起太子和长公主,周敬就叹,万岁爷啊!跟自己的亲骨肉还吃味儿,皇后娘娘若多抱会儿,皇上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偏皇后娘娘非要把太子公主放到身边养着,夜里一听见哭声,便要起来出去,遣开嬷嬷宫女自己抱着哄,哄睡了才回寝殿。

万岁爷那脸色阴的就跟六月里下雨的天儿一样,不过再阴,只要皇后娘娘哄一两句,便能阴转晴,比什么都灵验。

万岁爷本就恨不得把皇后娘娘捧在心坎里,哪舍得跟皇后娘娘真生气呢,便是生气了,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可这回却真真的冷起来,便是皇后娘娘刚生产后的那些日子,万岁爷何尝离开过半步,夜里也在未央宫里歇的,昨儿争执了两句,却吩咐周敬挪出了未央宫,在前面的御书房里歇了。

自打皇后娘娘进宫,这前头的御书房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未央宫前头的书房才是真正的御书房,皇上巴巴的挪到这儿来,可见是真生气了。

透过纱扇,周敬偷扫了眼那边炕上批折子的万岁爷,大半天了,手里还是那个折子,炕桌上的茶,他都换了三茬,却一口没动,从昨儿晚上到今儿,可都一天一夜了。

外面进来个小太监低声道:“御膳房那边问,什么时候万岁爷传膳?这可都过了晚膳的时辰了。”

周敬皱皱眉叹口气:“可不是,别说茶了,连着三顿,皇上一口都没吃呢,这哪儿是和皇后娘娘生气,这是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其实周敬也觉得这事吧!不能说谁错,若是搁在旁人身上,还真是要杀头灭九族的大罪,可搁在未央宫那位皇后娘娘身上,真不能算啥大事。

起因还是北辰那位失了江山的皇帝,本来能相安无事,咱们的万岁爷只要身边有皇后娘娘在,什么都能不在意着,周敬有时候就想啊!说不得就是这大夏的江山都能舍了去,万岁爷是亘古难寻的个痴情种子,可无独有偶,这痴情种子偏偏还有一个,就是北辰的皇帝。

说起来也是冤孽,三人从小一块儿长起来,这情份上自然不同,成王败寇,北辰的皇帝败了,被囚阶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皇上要杀他要刮都应该,难不成留着个前面的皇帝,跟自己作对吗,有道是一山还不容二虎呢。

这事儿万岁爷做的机密,天下人只道北辰的皇帝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却不知被万岁爷囚于天牢密室,要说万岁爷也算有情有义了,虽囚了北辰皇帝,可好吃好喝好待承着,万岁爷给了北辰皇帝两个选择,并且给了他两个月时间考虑。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传到了皇后娘娘耳朵里,皇后娘娘若是当面跟万岁爷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皇后娘娘不知怎的,就认准万岁爷要杀北辰的皇帝,仿了万岁爷的圣旨,进天牢救出了北辰皇帝。

万岁爷听着信儿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北辰皇帝牵着皇后娘娘的手说:“毕竟宛若还没忘了小十一,小十一好欢喜,十一情愿梯度莲台,做一个虔诚的佛子,日日夜夜祈祷来世,能跟我的宛若再修姻缘,宛若应我,来世让我先遇上可好?”北辰皇帝就此出家,法号圆满。

北辰皇帝是圆满了,帝后却争执起来,万岁爷问皇后娘娘:“你来生许了他,把我置于何地?”皇后娘娘道:“今生还未过完,谁还期望来世如何,不过就是了他一个心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