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苦叫一声,引得同座的两个少年嘲笑,挤眉弄眼后,便有个故作娇羞,捏了兰花指扮作女儿样,轻轻拉扯另一个,捏着嗓子娇声道:“文哲哥哥,等会儿下学了,人家请你去长门铺街上吃肉饼好不好?”

另一个立马双手护胸向后退去,使劲儿摇头,夸张地叫道:“不要、我不要!”

薛文哲被这两人捉弄,白净的脸色刷红,伸手推了他们一把,刚好瞧见跟在余小修后头走进来的余舒,于是就狠狠一眼瞪过去。

余舒正苦恼着自己没有课本等下怎么听讲,忽然眼皮跳了跳,抬头便看到栏杆边上立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正拿“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扭头看看身后没别人,才确认对方瞪的的确是她。

这是结了多大的梁子,才有这么愤恨的眼神儿啊?

余舒暗自摇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曾因为“她”的频频示好,几乎成了整个学堂的笑料。

教舍里还有四个空位,但最后排只有两个位置空着,余舒计算了一下概率,看见余小修在后排一个位置上坐下,便放心地去坐在他旁边,果然,四周没什么异常的声音,这里确实是她的座位。

余舒刚刚坐下,教书的夫子就抱着几册书本慢慢走进来,这位夫子年事颇高,两鬓白发,蓄了银须,他一出现,刚才还在聊天玩闹的孩子们立马就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坐回位子。

大家都拿了课本出来,桌子上空无一物的余舒就显得扎眼了,余舒有点儿尴尬,抬头正对上那老夫子略显不悦的神情,就“羞愧”地低下了头。

也许是看到了余舒还知道害臊,这位作风严格的刘夫子,并未当场教训余舒,而是把她忽略过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这一学,我们来讲‘讼卦’,《卦爻》中有云,上乾下坎,是为天水讼,天下著雨,上刚下险。此卦象,若在运势,则事与愿违,凡事不顺,小人加害,宜防陷阱,若在经商,则和气生财,吃亏是福”

刘夫子并不讲文言,说的多是白话,可余舒却听的糊涂了。

怎么这古人上课,不教诗词不教书画,反教人算起卦来?

再看其他人,多半都在认认真真地听着,不似她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

刘夫子一个人讲课,并不与下面互动,直到太阳从东边升到高角,人影缩短,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我们奇门一派的易学象数,多靠着推演得出。八卦互生,出六十四卦,若要得卦,需先采纳阴阳五行,经排阵列算,取九宫对数,再出象数,从而得占,你们家中各有祖上流传下来的推演之法,这天时一则中的晴雨推演,应是最为常见的,老夫便不多述,今天回去的功课,便是研读晴雨的推演之法,算明日之阴晴,往后十日,每天课前交与我对证,凡有能断准七日者,老夫就私下传授他一则我刘家的吉凶小算之法。”

在座的学生们有些兴奋,一堂课都安安静静的轩榭里开始骚动,刘夫子笑着捋了捋银须,拿着来时带的两本书离开了。

他一走,学堂上便乱了套,在一片片热火朝天的议论声中,只有两张脸是看不到兴奋和热情的。

余修低着头,默默地收拾起书包。

余舒也低着头,掩饰着面上的惊愕,奇门?易学?占卦?推算天气?

她这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第五章 历史之外

余舒的历史是学的不好,可也经历过中学几年苦背政史地的悲惨时光,中国有几个朝代她大概也能数过来,封建社会迷信她也知道,可真没有印象哪个时期是将阴阳五行、奇门八卦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当成是正统教育来对待的。

听刚才那位刘夫子的口气,余舒不难联想到在座这些少年少女,家族中都是研究这类学科的,看他们穿着打扮,又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完全颠覆了她印象中看命算卦的全是道士这一项认知。

余舒百思不得其解,这种两眼一抹黑的状况,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丢到井底的青蛙,想破头也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有多大。

余舒正在为自己的青蛙命郁闷时候,余小修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从后面离开。

余舒见他走,忙离席起身跟上。

“余舒。”

老实说余舒才做了“余舒”没几天,对现在这个名字真不如自己叫了二十多年那个敏感,被人喊了几遍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后背让人拿东西丢了一下,叮当的铜板落地声一响,她才迟钝地扭过头,就见一个穿着黄衫的小姑娘气呼呼地朝她走来。

“叫你没听见吗!你耳朵是不是聋了?”

被一个陌生人大呼小叫,搁在上一世,余舒一定会拿出对待神经病的办法,先打一二零,再拨一一零,可现在人生地不熟的是她,便只能面带友好地对这小丫头片子道:“什么事啊?”

纪珠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摘下腰上的钱袋,从里头掏了一小角银子出来,递给余舒,趾高气扬地命令道:“到长门铺街上去给我买一盒松香墨,要三元书斋的,中午吃饭前送到我院子里。”

一两银子是十角,一角银子是一百个铜板,余舒在心里换算了一下,看看这明显是纪家小姐的小丫头,说:“我不去。”

听见这明确的一声拒绝,已经打算要先回家的余小修扭了头,不认识一样地瞅着余舒的后脑勺。

纪珠是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人会不听使唤,愣了下,傻乎乎地反问道:“你不去?”

“嗯,我不去。”余舒弯腰捡起来地上掉的那枚铜钱,光明正大地塞进自己腰缝里,当成是对方刚才对她大呼小叫的精神补偿。

余舒转身见余小修站在门口等她,而不是落下她先走,就高兴地跑了过去,很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

余小修因为惊讶于她刚才的行为,并没像往常那样甩开她,迷迷瞪瞪地被她拉着离开。

看着姐弟俩走没人影,纪珠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余舒给拒绝了,气的她跺了跺小脚,回身看见私塾里冒头看热闹的一群人,愈发觉得没面子,没理会跑过来打算安慰她的闺蜜,横冲冲地离开了学堂。

姐弟俩走在半道上,余舒发现了余小修的欲言又止,便扯了扯他的手,主动问道:“怎么啦?”

余小修踟蹰后,才慢慢开口道:“纪珠是个小心眼,你今天得罪她,她肯定会再找你麻烦,你这几天最好是当心着,纪珠鬼点子很多,二老爷又宠她,你真被她欺负了也是白挨。”

余舒“哦”了一声。

余小修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下文,忍不住扭头去看她,正对上余舒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便狐疑地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

余小修这下又茫然了,“你高兴个什么?”

余舒抬手在他脑袋上喜爱地一搓,“因为你关心我呗。”

“我才没有!”余小修矢口否认,脸色却微微发红,急忙又把头撇过去,甩开余舒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

余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背着手跟上去,就吊在他后头重复道:“你就是关心我。”

“不是。”

“明明就是。”

“说了不是。”

“就是。”

。…

快到正午,太阳把人影投的短小又可爱,姐弟俩就这么一路拌着嘴,回了家,从学堂到纪家后院那扇小门的这条路上,这些年来头一回不让人觉得那么空荡。

余舒中午吃过饭就出了门,带上她仅有的十个铜钱,五个是那天翠姨娘来看她时候给的,四个是在那只铜皮盒子里找到的,还有一个是今天上午拿人家的精神损失费。

她出门前从刘婶嘴里套了几句话,知道从后门出去,往西走见得那条热闹的大街,就是上午纪珠说的长门铺。

因为要想办法打听清楚这里的情况,她没有拉上余小修一起。

长门铺街上同她昨天第一回来时一样热闹,街道两旁卖什么的都有,丝绸铺子,点心铺子,书斋,珠宝店,小摊上摆的五花八门的手工艺品,比她以前旅游时候见过的手工特产要精致的多,这叫没见过“市面”的余舒差点看花了眼。

无奈身上只揣了十个铜板,还要靠这打听事情,只能按下不是时候的购物欲,专心琢磨起正事。

巷子口的几个蹲点的叫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这些人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可是他们整天混在大街上,是比刘婶那样安在宅里的仆妇要知道的多。

余舒在街上逛了一圈,捏了捏手里的一枚铜板,选中了一个落单的乞丐,走了过去。

。…

一整个下午,余舒就在这街上游走,前后从四个乞丐口中,套问出了她想要知道的事。

大安朝国运昌隆,天下姓楚,时人遵道,崇易学,信风水,国风所向,大事小事都要靠易学来辅助,专门掌管天文历法、风水八卦、吉凶问卜的司天监在朝廷中地位崇高。

凡有六代以上研究易学的人家,是为易学世家。易学世家多为豪门望族,世代都以族中有族人能在司天监当官为荣。

而余舒姐弟跟着母亲改嫁的纪家,便是这样一个身处在中上游地位的易学望族,属于奇门一派,太老爷纪怀山在司天监担任右判官,乃是当朝三品大员。

梳理过后,余舒再三确认,总算得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结论: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历史的朝代。

第六章 书斋听史

余舒在长门铺街上找到一家生意冷清的书斋,在店里装模作样地翻了半天书,同年过半百的老掌柜搭上了话。

三五句后就把话题扯到史学上头,老人家都爱唠叨,因为店铺位置开的背,客人少,平时没什么人能聊的,难得遇上个爱听讲的小辈,当是知无不言。

“这唐朝过后啊,天下乱了好些年,前后统历了几代,都再没出过那样的贤君,中原这江山是被割的一块一块的,最后被宋国收了去,这天下就改姓了赵。”

老人家年纪大,说一会儿便要想一会儿,余舒老老实实地不插嘴,一直听到这里,是都同她上一辈子学的历史没有差。

“太平盛世过了有百来年,皇位也传了好几代,可惜啊,最后是出了一个亡国之君,被当时的金人攻了都城,”老掌柜摇着头,叹了口气,余舒赶紧端起柜台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捧上去。

老掌柜润过喉,咂了咂嘴,回想了一阵,脸上突然就有了光:“当时那宋朝有位大将军,在西山起势,靠着几位能人异士的相助,振臂一挥,召百万义士出山,气势如虹,驱逐了那群迫害百姓的金兵出中原,还了我大好河山,在众人的拥护下,改朝换代,开国建安,自此太平三百年,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位圣主明君是谁?”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这大安朝的开国皇帝么。

被老人家用一双金光闪闪的眼睛盯着,余舒当然不会让他失望,她憋住笑,硬是装出一副热血崇拜的模样,趴在柜台上追问道:“是谁啊?”

老掌柜得意一笑,宣布道:“正是为咱们大安朝的第一位圣主明君,安武帝。”

“哇!”余舒张圆了嘴,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激动”俩字了。

她的确是激动了,不过不是因为听闻了安武帝的伟大事迹,而是因为确认了大安朝是从宋朝以后开始脱节的。

老掌柜心满意足又喝了杯茶,继续道:“在那几位异士的辅佐下,安武帝大治天下,于六部文武百官之外,又另外开设了司天监,专门供奉这些精通易学,能掐会算的能人异士,广发文书,教天下人尊道崇易,从那时,易学之风渐起,百年后,朝中以家中师承六代,又有族人曾在司天监为官、受过朝廷封赏的望族为易学世家,颁发丹书文牒,令百姓敬之。”

余舒听到这里,才忍不住插了一句话:“老伯,这义阳城里,除了纪家,还有多少户易学世家啊?”

“多少户?你当这世家是那么好叫的么,”老掌柜笑了余舒一句,伸出三根手指,“只有三家,城西孔家,城东纪家,再来就是城北刘家了。”

偌大一座义阳城,几十万人口,只有这三户人家享有殊荣,高于人上,余舒暗暗咂舌,总算明白了纪家的厉害,心说难怪宅子气派的跟园林似的,那是人家门庭高啊。

“说起这三家来,到了这一代,前景最好的莫过于纪家了,”老掌柜突然有感而发。

余舒前头从乞丐嘴里打听到一些事,总算能接上一句话,“这个我知道,听人说纪老太爷年近花甲,还在司天监任职。”

老掌柜摇头一笑,放下茶杯道:“纪右判在司天监确任要职,但他再两年就要辞官返乡了,倒是那纪家的四小姐被人称是奇门一派百年难遇的天才,大有前途啊,介时只要纪四小姐争气,能在司天监任上一职,这义阳城就要属纪家独大了。”

纪家的四小姐?就是因为一块玉佩,使得她前身被关在祠堂里活活闷死的那个四小姐么?

余舒没忘记这号人物,转头又觉得古怪,便直接将疑惑问出了口:“女人也能做官?”

老掌柜只当余舒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笑话道:“小姑娘可记住了,这六部一监中,也只有司天监允许女子任职,因这头一任司天监的大提点,便是安武帝的第一位皇后,宁真皇后。”

余舒听到这里,才有种在听传奇的感觉,想到那地位超然的司天监,三百年来第一位最高掌权者竟然同时是大安朝的开国皇后,手背上就有一小片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宁真,余舒默默记下了这个谥号。

“好啦,时候不早,天都快黑了,小姑娘早些回家去吧。”老掌柜看看外面天色,就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开始收拾起架子上几本被客人放乱的书本。

余舒很感谢这老人不厌其烦地同她讲了一个下午,让她从那井底跳了出来,便从腰缝里取了她最后的六个铜板,放在柜台上,道:“老伯,我只有这几个钱,现在还不够买书的,我先放在您这里,等我攒够了钱,加上这些能买一本书,再来看您。”

老掌柜转头看着柜台上那几个单薄的铜板,又看看余舒,面露慈祥:“老夫都忘记问了,小姑娘想买什么书?”

余舒摸摸脖子,不好意思道:“不瞒您说,我识不得几个字,想找一本教人识字的书看。”

“你等等,”老掌柜弯下腰,在书架底下翻了翻,最后抽出一本黄皮册子,在架子上打了打灰尘,递给余舒,道:“这本书上专列了偏旁部首,还有几页儿诗,你拿回去看吧。”

余舒白耽误了人家一个下午,哪好意思再收人家的书看,要知道纸墨价贵,一本二十页的书往往都要卖上五十个铜钱,她于是连忙摆手道:“这个我不能收,您看这样,这本书就当是我订了,您暂且给我收着,等我钱够了再来取好吗?”

老掌柜不听余舒拒绝,走上前强把那本书塞进她手里,不高兴道:“叫你拿就拿着,既有心向学,那就一日不要耽搁,至于这书钱,老夫也不是不要你的,回头你有了钱,再给我送三十个铜板来就是。”

话到这份上,余舒再推拒就显得矫情了,她将那本泛黄的册子贴身收进怀里,对着老人家一鞠躬,又道了一回谢。

老掌柜摆摆手,“快回家吧,别误了吃晚饭。”

“嗯,老伯再见。”

余舒向老人家告别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书斋,往纪家大宅走回去,一路上几次忍不住去摸怀里的书本,是记下了老人家这一份温厚的人情。

第七章 谁没交作业?

晚饭喝的稀饭,两个馒头,一碟子酸白菜。

余舒出去跑了一下午,的确饿坏了,稀里哗啦地吃完,放下碗筷,余小修就开始收拾饭桌。

“我下午去长门铺街上逛了两圈。”

余小修没搭理她,将空碗空碟子送出去,不一会儿又拿着湿抹布回来,叠了个四方块,开始弯腰擦起桌子。

“有位老先生送了我一本书,是专门教人识字的,待会儿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余舒放心大胆地向余小修求助,晚饭前她已经从刘婶口中问出来,前身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同她一样大字不识几个,要不然也不会把好好的课本都卖了。

“不管。”余小修丢下这俩字,转身出去洗抹布。

余舒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被他拒绝,并不灰心,而是从桌边站起来,跟了出去,厚着脸皮去拉扯他衣背。

“帮我看看嘛,就是几首儿诗,你给我念上几遍就行,这样吧,三遍,三遍就好。”

“不管。”

“那两遍。”

“不管。”

“一遍!”余舒趴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就像是很早以前同于磊玩闹的模样,坚持不懈地同他讨价还价,“一遍总行了吧,不能再少了。”

被人这样粘着还是头一回,余小修浑身不自在,为了掩饰,不耐烦地将抹布丢进盆子里,大声道:“都说了不管!”

“哦。”

肩膀上的重量离开,余小修听见余舒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忍不住转过头,只看了那孤单失落的背影一眼,便强迫自己又把头转了过来,重新捡起水里的抹布,使劲儿搓洗起来。

那一头,余舒“垂头丧气”地走进屋里,都没听见余小修叫她,只好放弃了博取这小子同情心的想法。

余舒在桌边坐下,拨了拨油灯里短的可怜的灯芯,看看茶壶,灵机一动,就倒了一碗水,掏出怀里捂了一晚上的书本翻开,从第一页起,拿手指沾了水,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起来。

老掌柜给她这本书,用作启蒙的确不错,印刷整洁,比划又很工整,难得是后面那几首儿诗,一半都是她认识的简体字,另外一半,靠着整篇的意思,她是连蒙带猜。

余小修打扫干净屋里,洗了鞋,铺好了床,扭头见余舒还坐在桌边翻书,便走过去,伸手拿了油灯道:“家里剩下的灯油不多了,要到月底府里才会发放。”

言下之意,是让余舒赶紧熄灯睡觉,别浪费灯油。

“嗯,我去洗脸,”余舒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把书阖上,去门后端了水盆,出去洗漱。

余小修跟到门口,见她走到井边,才回身到桌前,拿起那本书翻看,见上头的确教的是横竖比划,不由小声嘀咕:“难道她真的想学好了?”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他又摁了回去,过往的太多经验教训告诉他,要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千万别信她的鬼话。

余小修撇了下嘴,吹灭了油灯,爬上床去睡觉。

“阿嚏!”

余舒在井边打了个喷嚏,拿手巾揉着鼻子,心说待会儿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别再生了病,家里可没钱给她看病买药。

春天的早晨仍有些寒意,余舒被井水冰的胡乱擦了几把脸,就小跑进屋,余小修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正在给她叠被子。

余舒不是头一回见到余小修给她铺床,她也清楚他没有和她和好的意思,只是单纯看不惯屋里乱糟糟的,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十二岁的小男孩儿,应该还在上小学的年纪,应该正沉迷于漫画书和电子游戏,应该抱着零食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而不是因为有一个不愿长大的“姐姐”,就被迫早熟,被迫懂事。

“我自己来弄,你去看看早饭好了没。”

余舒走过去,扯走余小修手里的被子,要自己叠,她是享受于饭后看着弟弟收拾碗筷的自在,那是因为能趁着他干活的时候多和他搭几句话,而不是为了把他当成一个下人使唤。

余小修奇怪地看了余舒一眼,正要说什么,听见院子里刘婶高高喊了他一声,便急忙应着跑出去,等过会儿把饭菜端上桌后,是已经忘了刚才想要说什么。

吃完饭,姐弟俩在刘婶的目送下,一齐出门去上学。

今天路上,余舒因为正在盘算着别的事情就没主动找话,余小修也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学堂门口,今天没人围观,但余舒还是或远或近地从他们的议论声中听见了“余老鼠”三个字眼,对这个喜感十足的外号甚是无语。

一进到私塾,余舒就察觉到两道火辣辣的视线,她正在盘算着别的事,只抬头看了看昨天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和纪珠,便跟在余小修身后坐到位置上。

直到看见刘夫子,余舒才迟钝地想起一件事来“先把你们的功课都交上来。”

她没写家庭作业!

余舒看着一个个同学从书包里掏出纸张,上前交到刘夫子手中,再扭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余小修。

他怎么也没写?!

“还有两个人,谁没有交功课?”刘夫子这么问,眼睛却是直接看着最后排的余舒和余小修姐弟。

落在家里了,不,还是说在路上弄丢了好了,免得刘夫子要她回家去拿。

余舒正在脑子里淘换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时,一旁的余小修已经站了起来。

“我没写。”

余舒紧跟着便站了起来,什么借口都丢到了一边。

“夫子,我也没写。”

教学素以严谨著称的刘夫子,大概是头一回见到没写作业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孩子,气的吹了胡子,抖着手指着门口摆放的香炉,厉声斥道:“出去,顶着香炉,站到太阳升到正午!”

私塾里安静极了,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都是不加掩饰的嘲笑和轻蔑,余舒跟在背脊僵直的余小修身后,端了一只沉甸甸的香炉,和他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面。

余舒将香炉顶在了头顶,被私塾里那么多双眼睛笑着,有一刻还是觉得挺丢脸的。

“唉,我把功课给忘了,你怎么也没写啊?”

余舒偏过头,去问余小修,却因这孩子倔强的脸上闪动的光点,愣了愣,忘记了要说什么。

第八章 乌龟小王八

今天的太阳不大,余舒尝试过军训时候在太阳底下站三个小时的滋味,但头上顶着一只沉甸甸的香炉,就另当别论了。

余舒上一世是经常上健身房的人,身体素质很好,但现在换了一副好吃懒做的命,毅力上过的去,身体上也扛不住,没过多久,肩膀就开始发酸,脑袋沉的一直往下坠。

余小修比她好不到那里,倔强地用两只手托顶着脑袋上的香炉,咬紧了嘴唇,满头大汗。

余舒斜眼过去,看不下去,小声教道:“唉,你别这么老实行不行,你一只手举着,不让它掉下来就好,等累了再换另一只手。”

余小修没理她,固执地站的笔直,连腿都不打弯儿的,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这孩子有多死心眼,余舒无奈,只好往他斜前方走了半步,借着比他高半头的个子给他挡些阳光,制造出少许阴凉。

总想着脑袋顶上的香炉,反而觉得沉重,余舒便分心去琢磨别的,比如说,余小修为什么不写家庭作业。

忘记了?不会,看这孩子的反应,分明是不是忘记的样子。

贪玩?也不是,余舒现在想起来,这几天见到余小修没事就拿着树枝在门口写画,应该是在学习,她也没见过余小修有什么玩伴来找他。

等等

余舒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将它揪住扯下来一看,顿时恍然大悟。

“小修,家里是不是没有纸墨了?”

她差点把这个给忘了,自从来到这个家,就没见余小修拿笔在纸上写过字,他们那间小屋里更是连张书桌都没有。

余小修没有做声,但余舒知道她猜对了,还真就是因为没有纸墨,所以连功课都做不了。

为什么没有纸墨,纪家送他们来上学,怎么可能连纸墨都不给?还是说用完了没到时候不给发?

余舒没敢再问下去,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同“她”脱不了关系。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上去了,余小修的喘气声越来越重,余舒眨掉流进眼睛里的汗,眯着眼睛看了看私塾里那群坐享阴凉的孩子,还有那个朗声教学的老夫子。

“咣当!”

余舒手里的香炉掉下来,发出一声巨响,香灰撒了一地,炉子滚到一边,她有气无力地栽倒在地上。

这么大动静,惹的私塾里的人全扭过头来看。

余小修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见余舒晕倒,赶紧将头顶上的香炉放到地上,举了半天的手麻的不能动,但他还是手忙脚乱地去把余舒扶起来,惊惶无措地摇晃着她:“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他没能把余舒叫醒,是将私塾里的几位夫子都引了出来,刘夫子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一群学生趴在栏杆上向外张望。

隔壁的孔夫子蹲下身,一手掰过余舒的脸,掀开她眼皮看了看,又探了下她鼻息。

“没事,是晒晕过去了。”

余小修闻言,松了口气,依旧担心地抱着余舒。

刘夫子皱眉,“身子骨怎么这么差。”

另一位纪夫子因为是本家人,认得这姐弟俩,就有些不高兴地对余小修道:“功课都不写,一点小惩都受不住,真不知道让你们来这里是干嘛的,尽给我们纪家丢脸,行了,你送她回去吧。”

余小修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将余舒的胳膊架在酸痛的肩膀上,试图把她扶起来,却没能成功。

刘夫子看到他吃力的样子,不耐烦地转头对着私塾里唤了一声:“来个人,送他们回去。”

话声落,围栏处的学生们个个缩回了脑袋,有动作慢的,被刘夫子逮了个正着:“薛文哲,你过来。”

私塾里响起几声窃笑,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将他们送回去,你就直接回家。”

“是,夫子。”

这易学堂里的夫子,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易学世家族老,一句话吩咐下去,不管在家里多受宠的孩子,都得要老老实实地听话。

余小修见刘夫子喊了男生来帮忙扶他姐姐,也有些不情愿,刚好薛文哲对余舒不感冒,帮忙将她弄到余小修背上后,便只意思着虚扶着她的后背,不让她掉下来。

余小修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地背着余舒出了大门。

出了门向左拐,是一条小巷子,刚一踏进去,薛文哲便不耐烦地放下了手。

“真是倒霉透了,”他不客气地对着余小修道,“你自己背她回去,我可不送你们,还有,不许在夫子面前告状,不然小心我揍你。”

被人这样警告,余小修脸色很不好看,正要说话顶回去,背上装死的人却突然动了。

“嗯,说的没错,会在夫子面前告状的,都是小王八,不想做乌龟,嘴巴就严着点儿。”

余舒从余小修背上爬下来,一手揽着他瘦小的肩膀,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对着面前这白白净净的少年比了个噤声的手指。

薛文哲傻了眼,片刻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伸用手指着余舒:“你、你,你是装晕,你竟然敢骗夫子?”

余舒白他一眼,“我不骗他,难道还真要顶着香炉站到中午?你傻啊。”

要知道,她所经历的那个时代,体罚学生可是犯法的,她刚才能意思着站了那么久,与其说是怕刘夫子责怪,还不如说是想让自己长个记性,下回别再把功课给忘记。

堵了这小白脸的话,余舒就没再理他,扭过头去和面色很不好的余小修赔笑,轻轻晃着他肩膀道:“别生我气啊,不是故意吓你的,再站下去,我真要晕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两腿都发软呢。你也晓得咱们两个没钱又没人管,到时候看病吃药都是个问题,还得麻烦刘婶,她平时帮衬着咱们,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余舒吃准了余小修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又故意拿了刘婶出来做挡箭牌,果然他只是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立即就甩开她的手。

“走走,咱们回家去,今天真热,晒了半天快渴死了。”

余舒半拖半拽地拉着余小修往家走,几步后,才想起来忘了件事,扭头对还傻站在那里的薛文哲道:“哎,那个谁,你要是不想做乌龟,就记得别乱说话,被我知道你多嘴,当心以后我见了你就喊小王八。”

薛文哲气急,什么是“那个吮,他没名字的吗!几天前她还恶心巴拉地缠着他喊“文哲哥哥”!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平时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假模假样的臭丫头竟然敢威胁他!

等薛文哲好不容易搞清楚了重点是什么,再去看,巷子里哪还有余舒姐弟两人的身影。

“哼!别想我以后再给你好脸色看。”

第九章 前面那个人给我站住!

刘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见到姐弟两个“勾肩搭背”地回来,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上前去帮忙搀扶明显脸色不好的余舒。

“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下学回来,还累成这样?瞧身上这汗,衣裳都湿了,赶紧进屋去换下,别再着凉,我去厨房给你们弄点热面汤喝。”

刘婶帮忙把人送进屋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余舒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余小修从衣柜里找了两身衣裳,一身丢给余舒,然后钻进自己的床上,拉好了床帐,竜竜窣窣地换掉汗湿的衣服,爬出来穿鞋子,见余舒还躺在床上不动事,便走过去踢了踢她露在床外的小腿,不悦道:“先把衣裳换下,我拿去洗,不然到了晚上就难晒干了。”

余舒翻了个身,正面朝上,看着余小修被晒红了一层的小黄脸,是真的有些心疼了,今天她假装晕倒时候,余小修的惊慌她一清二楚。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孩子不是她的亲弟弟,但她这个姐姐,确是他唯一的寄托。

她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余舒”那晚真的死在了祠堂里,留下余小修一个人,没爹疼,没娘爱,他该怎么过活?

于磊瘫痪后坐在轮椅上偷偷哭泣的画面又浮现在她脑海中,看着余小修,当初那种为了弟弟一往无前,顶天立地的豪气,又回到了余舒身上。

“好!”

余舒打了个挺,从床上坐起来,笑吟吟地对着余小修摆手。

“出去出去,我要换衣裳。”

余小修奇怪地看一眼突然精神大作的余舒,满头雾水地出去了。

“吃了饭好好睡一觉,下午就到街上去找找,看看有什么活能干的,”余舒自言自语地解着衣裳,“就是去给人扛沙袋,也得先买上一份纸墨回来,先叫小修写了功课才好。”

说来也奇怪,这姐弟两人,家中没有纸墨,一个硬气地宁愿挨罚,一个绞尽心思想着去弄钱买纸,却都没有想过伸手去管纪家要。

“我出去玩了啊,晚上吃饭时候再回来。”

余舒摆摆手道别,正躺在床上看书的余小修瞥都没瞥她一眼,便没能发现余舒另一只手臂下头,正掖着一团他的旧衣裳。

午后,是纪家下人房这一带最安静的时候,主子们都在午休,下人们也趁着空闲休息一下,外头几乎不见人。

余舒出了门,就在后排房晾衣服的地方躲着,抖开了偷拿余小修的那身蓝布褂子,麻利地脱了身上的短衫和裙子,将这男装换上。

余舒要比余小修高上快一个头,穿他的衣服,想当然是跟缩水一样,好在古人的衣服都做的宽大,她凑合能把这褂子套在身上。

至于鞋子,他们平时穿的都是布鞋,灰不拉几的颜色,分不出男女来,也就不用再换。

余舒把腰带系上,又重新盘了头发,拿一片小布包在发髻上,用梳子把鬓角抿的整整齐齐。

都打理好了,她才将自己换下来的衣裙窝成一团,塞进旁边的树洞里,等着晚上回来再换。

嘴里哼着小调,余舒迈着腿来回走了两步,瞅着衣架上搭的床单上映出的人影,满意地往后门去了,路过下人用的厨房时候,溜进去抹了点锅底灰,对着水缸涂在眉毛上,掩住了柳叶的形状。

再从厨房出来,已经是个寒酸的少年郎,不凑近了看那身细皮嫩肉,是难猜出她少女模样。

长门铺街上似乎每天都很热闹,川流不息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货物,诱人的叫卖声,叫没见过世面的余舒差点迈不动腿。

长门铺街不是单指一条大街,它南北共有三条,东西纵贯的巷子里,也开有不少茶馆酒肆,统个逛下来,走马观花都要一个时辰。

余舒凭着自己对数字和时间的敏感度,大概换算了一下,这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左右,先从南边那条街上开始找,走过半条街,还找不到活干,再换下一条,这样成功的几率就有了波动,运气好的话,日落前她就能找到活干。

“掌柜的,你们这里招人算账吗?”

余舒瞅准了一家生意不错的绸缎铺子,理了理衣领,大模大胆地走进去应征,这世道上,她能拿得出手的,暂时也就只有给人算个帐了。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子,上一边去,别挡着我这门口做生意。”

出师未捷,余舒连个自我介绍都没能说上,就被撵了出去,引来店里几个客人侧目,余舒摸了摸鼻子,转身去了下一家。

她扮作少年,看起来顶多只有十四五岁,难怪人家会拒绝,毕竟谁会敢找这么半大个孩子算账。

“这位掌柜,你们店里招人算账吗,我会打算盘。”余舒又走进隔壁一家卖花瓶摆设的。

“不要不要,出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