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的排位问题,放在古时候,要想解答,恐怕就只有一种一种地去罗列,费时费事,还容易出错,不费个一两时辰,都弄不清楚。

对方显然是心存刁难,怎想到几百年后会有天才人物研究出一种神奇的数学理论,叫做——排列组合。

余舒屏住笑意,将这道题一字一句抄写在纸上。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在座已经有人计算起来,小声争论:“这题不难吧,我算是有三种排法儿。”

“哪里是三种,分明是五种,这样…”

“你们都不对,有十几种呢!”

。……

薛睿转过头,看着刚才听到风声,从楼上赶下来观望的裴敬和贺芳芝,道:“此题裴先生可有解法?”

裴敬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余舒年轻气盛的背影,道:“麻烦,要一个个去排,据我估计,少不得百十种方法,就怕她马虎算漏。”

薛睿沉吟,贺芳芝同他一样不精通数理,所以只能从身为大算师的裴敬这里询问:“那照你来看,小余有几分胜算?”

裴敬摇摇头,示意他看前面:“这要小余会出什么题了。”

余舒并不知道正有人替她发愁,停下笔,抬头看着晋左瑢一派悠闲的模样,嘴角翘起一记坏笑,清清嗓子:“看来晋大算是擅长此类题目,既然如此,我便申引一番,我的题目你听好了——有一年武举,只有六个武人参加,如果兵部要求,这六名武人两两只能相遇一场,且需要每个人刚好比了两场,试问,一共能有多少种比法呢?”

她这一道题,乍听不难,表面上和晋左瑢所出的都是一个类型,实则暗藏杀机,解法可不是简单的排列组合,而是涉及了数学领域里更高一层的概念——图论。

这些连排列组合都不知为何物的假学究,要解这道题,真真地只能想破头皮了。

晋左瑢大概是还没有发现这一题的难度,气定神闲地抄下这一题,不知道赶紧琢磨法子,还有空让酒楼的伙计给他添茶。

余舒将他这番作态看在眼中,暗翻个白眼,等着看他等下急头白脸。

两人各自提笔计算不说,四周看客们的议论声从没停过,一开始还觉得这两道题不难,可是说着说着,就发现根本没个准头,反倒是把自己弄的晕晕乎乎,想的头疼,这才有些觉得算榜三甲不是白做的。

再说站在柜台处的辛六几人,也在小声讨论着,冯兆苗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便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抓耳挠腮道:“明明挺简单的,怎么就那么难合计,你们等着,我去要纸笔。”

辛六赶紧道:“也给我拿支笔来。”

秦月柔没有凑这个热闹,而是静静看着场面,目光来回于余舒和晋左瑢之间。

只见那位晋大算师起先不慌不忙,可是不久过后,便面露异色,手笔渐渐匆忙起来,再过一会儿,竟盯着纸张发起呆了。

反观余舒,从头到尾连个算盘都没用,伏在案前,不知写的什么,风度极雅,倒是不见第一场比斗时慌手慌脚的样子,变了一个人似的。

潘名就站在晋左瑢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停顿发愣,皱了下眉头,低声唤道:“师弟,莫急,慢慢来。”

凭潘名的水平,已经察觉到余舒这一题的难度,所以知道晋左瑢此时是有些慌了,算术最忌讳的便是心乱,一旦心乱,就容易出错。

能当上大易师,非要心细又有耐心不可,晋左瑢听到潘名提醒,一时镇定了许多,暗暗告诉自己不要急,还有很多时间,正当他提起笔,要继续排算之时,就听对面一声轻笑:“晋大算且停笔吧,我已有解了。”

晋左瑢一愣,抬头看着余舒,根本不信她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算出个结果,除非是算错。要知道这一题是恩师亲笔所出,所有师兄弟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也要排上许久。

这么一想,他便觉得浑身轻松了,既然她算错了,那这一场比试无疑是他赢,便不用再解她出的那道怪题。

晋左瑢自以为是地放下笔,抬手示意余舒:“是何解?”

“共有四百八十种排位方法。”

闻言,晋左瑢耳鸣了一瞬,便觉得头晕,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扶住了桌角才站稳。

再看他身后几人,同样知道正确答案的潘名则是一脸愕然,下一刻便涨红了脸,有些激动地大步走上前,脱口问余舒:“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见这情形,在座不傻的,都能看出来,余舒这是正解。

四百八十种,有人唏嘘出声,一个个变换了眼神盯着余舒,且惊且乍,完全没有人清楚她是如何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排出了四百八十种方法!

花架后,薛睿明亮的双眼投在余舒日益亭亭的身影上,裴敬则老怀大慰地低笑出声,摇摇头,自叹不如。

女算师渌婷反应慢了半拍,蒙头蒙脑地问潘名:“师、师兄,她算准了吗?”

潘名却无心情理会她,固执地盯着余舒,那眼神微微发绿,好像要掰开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想知道我是怎么算出来的?”余舒好整以暇地瞧着对面,见潘名点头,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响亮:“你若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宴无好宴(五)

“你若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谁人不知今岁算榜秀元潘名乃是韩闻广的得意门生,哪里会另投师门,余舒这样公然挖起墙角,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对韩闻广不敬,说严重点,就是没将那位韩老算子放在眼里。

上门挑衅的这一行人拉长了脸,沉不住气的已经大喝出声:“狂口胡言!”

这楼里的人都被余舒一句话唬的傻眼,暗中观望的薛睿一手扶额,还没为她赢回一场而高兴,就开始为她这不饶人的性子而头疼。

潘名伸手制住义愤的两位师弟和师妹,板着脸对余舒道:“姑娘莫要乱开玩笑,你不愿告诉我解法就罢了,这一场,算是你胜。”

“呵呵,我向来不爱勉强别人,你不愿意就算了。”余舒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端着茶杯往旁边一伸,林福便恭恭敬敬地提壶续上,衔着笑脸恭维道:“姑娘好本事,那题目小的听都听不懂,让您一下子就给解出来了。”

余舒笑而不语。

晋左瑢神情难堪地退回几位同门身旁,低声告罪:“是我不济,有负恩师嘱托。”

潘名想要安慰他两句,却无话可说,只能拍拍他肩膀,生硬道:“还有一场呢,赢了就是。”

晋左瑢苦笑,此时他已经不敢小觑余舒,转身面对着余下三个同门,压低了声音不让外人听到:“此女颇懂些歪门邪道,你们小心,待会儿若被她选中,切不可大意,不能再输了。”

渌婷气呼呼道:“刚才是她侥幸罢了,我就不信恩师的三道难题,她解出一道,还能解出第二道。”

晋左瑢还是不放心。又小声叮嘱他们,“等下她要出题,你们会解就罢了。解不出来千万不要着急,谁先沉不住气。就是谁输了。”

三人点点头答应,那两个男算师都不敢托大,只怕待会儿答不出余舒的题目,便有一个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兄,如是、如是等下我们输了,真要将算师印信交给她吗?”

晋左瑢瞪他一眼,没好气儿道:“输什么。只要你们不出错,至多是个平局。”

说完看了潘名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只瞒着这几个年轻人,恩师的第三道题目,是拿来以防万一的,就连他老人家自己都解了半个月,遑论是那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呢。

余舒喝好茶。见对面几个人还在嘀嘀咕咕的商量,不免好笑,出声打断道:“几位议论什么呢。现在是一败一胜,打了个平手,还有一场呢,若我没记错,该我挑一个人再比。”

酒楼的诸多看客们津津有味地瞧着他们双方你来我往,最开始余舒输了一局,有人觉得扫兴,刚才她扳回一城,让人见识到厉害之处,便又起劲。没有一个人想要提前走的。

柜台边上,冯兆苗抓着笔还在排那个座位,辛六和秦月柔避开他,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

“正是,还有一场。我这几个师弟师妹,都是名正言顺的大算师,算术不在话下,请女算子选一人吧。”潘名回应余舒。

余舒目光从剩下那两男一女面上扫过,看得出对方虽然有些紧张,却不怎么忐忑,似乎不怕待会儿答不上她的题会出丑,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

沉思片刻,余舒手指着当中一人,道:“就你吧。”

被选中的那个人一脸不悦地站出来,道:“什么你你你的,我叫候渌婷。”

正是那个口快多舌的女算师。

余舒观察对方年纪,最多比她大上一岁的样子,估计也是今年一榜的大算师了,倒也难得。

思及此处,她愈发明白韩闻广为何想要自立门户,首先是手底下兵足,才会想领帅。

假如让他成功,那她无疑成了罪人,前途毁于一旦,再妄想要进入司天监,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恶、可恶,她怎甘心当别人脚下的一摊白骨!

“原来是候大算,”余舒表面平静,谁能看得出她心中正烧着一把火。

“女算子请出题吧。”候渌婷扬扬下巴,手背在身后,故作出一副大将派头,然而年纪不足,终究不如她两位师兄气势足。

余舒手摸了一把下巴,看着对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刻便有了主意,目光闪动,轻快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我这一题不难,亦是算数,不过比的不是头脑,而是算功,你可敢和我一较长短?”

她不爱被人牵着鼻子走,前面让他们出了两道题,这次总该她先发制人了。

候渌婷显然经不起激,不假思索道:“但凭你出题。”

余舒两手交臂,隔桌喊话:“我们来比接龙,对仗是‘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钳子六个脚”,下一句是‘两只螃蟹十六条腿,四只钳子十二个脚’,以此类推,我接一句,你接一句,谁先接错,便算是输了,如何?”

候渌婷没料到余舒这一招,皱皱眉毛,转头去看晋左瑢和潘名,“师兄?”

晋左瑢勉强支笑,对余舒道:“余姑娘这比法,我们岂不是不用出题了,未免有失公正吧。”

余舒眯了下眼睛,冷笑道:“你们来时便准备好难题,却叫我临场应变,这难道就叫公正?”

她就猜到他们是对那第三道题目大有信心,偏不让他们出!

晋左瑢还想巧辩,余舒便先转过头,询问在场的宾客:“我斗胆请大家评评道理,刚才的两场,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章程是他们提的,先出题的也是他们,现在轮到我先出题,他们就推三阻四,这是公正?”

在这里的看热闹的,都是余舒请来的客人,吃着她家的酒菜,沾着她的光,想当然心里也是偏向她一些。

于是就有人出声道:

“是啊,这叫什么公正,我看女算子出的题目可行!”

很快就有人附和:“我看也是,就这么比吧!”

“别啰嗦了,快比吧!”

。……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让晋左瑢潘名一行人脸上挂不住,可又不能逞英雄答应,余舒这个题目出的不难,简简单单的算数,但是保不准一时嘴笨就接错了,真这么输了岂不冤枉死。

余舒看着对面五颜六色的表情,手里一下一下地磕着茶盖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不出声就要激起“民愤”,才清清嗓子,扬声道:“这样吧,你们觉得不公,我就改一改,这算功是一定要比的,不过你们的难题,我也不怕,照样让你们出。候姑娘先和我比这螃蟹接龙,若是她赢了,则你们的第三道题我也不用看了。若是她输了,那就算个平局,我再解那道题目,才算我赢,这样总行了吧?”

余舒摆出一副“让你们一回”的大度样子,压下众宾客的非议声,叫那一行五人看的牙痒痒,偏偏不能和她叫板。

站在暗中的薛睿不明白余舒的意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一定不会输。

晋左瑢面有菜色,转头和潘名商量,事先没有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照他们之前的打算,本该两场比试就能将余舒拿下,拖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比下去,不管什么手段,务必要赢才行。

“好吧,就依你之言。”晋左瑢拍板决定。

候渌婷大不情愿,正想说什么,却被晋左瑢一个眼色止住了,便绷着个脸对余舒道:“你出的题,你先来。”

余舒笑眯眯地看着她,念儿歌似地开了口:“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钳子六个脚。”

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这种菜鸟,她才懒得浪费脑子。

候渌婷压根不知余舒根本就看不上眼她,还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一脸纠结地接话道:“两只螃蟹十六条腿,四只钳子十二个脚。”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接下去,看客们倒是有趣,却不知当中难度,余舒起初语速还好,等数到二十只螃蟹以后,便猛地加快速度,候渌婷措手不及,结巴了一声才接上,慌慌忙忙地将算盘挪到眼前拨弄起来,以免大意出错。

反观余舒,气定神闲地将两手插进袖子里,半闭半合着眼睛,别说是摸算盘,声音都不带打磕的,一口气儿接到五十一只螃蟹,还有余闲喝口茶润润喉。

这一幕叫所有人看到,不禁佩服,就有人小声感慨:“难怪人家这个年岁便做了人上人,这才是真才实学呢。”

就在不少人心生赞叹时,那候渌婷可吃了苦,接话接的口干舌燥,盯着算盘眼睛发痛,一个不小心,拨错了两个珠子,脑子一空,便愣在那里。

“七十二只螃蟹……”

晋左瑢几人心急,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提醒。

余舒哪里会等她,“啪”地一声盖上茶杯,笑道:“候姑娘怎么不接了,我可等着呢。”

候渌婷猛地回过神来,着急出声,谁知一张嘴嗓子哑的生疼,“啊啊”了两声,好像公鸭子在叫,没说出话,眼泪反倒是滚出来,脸色瞬间赤红,又听到不知哪儿来的几声窃笑,一时间恨不得钻进地缝。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宴无好宴(六)

“接不上就接不上吧,哭什么呢,”余舒把人逼到死角,仍不留情,嘲讽道:“就这点能耐,数都算不准,你也只能哭一哭鼻子,还学人家上门比斗,不知所谓。”

想当初她为学精算,八条螃蟹腿早一遍晚一遍,数来数去,整整三年,一口气数个五百轻轻松松,不是她看不起人,存心以长博短,假如这姓候的小姑娘平日多在算功上有下过苦功,也不至于连一百只螃蟹都数不够。

候渌婷被余舒几句话讽的无地自容,满脸羞愧,兴不起分毫倔性,掩面转过身去,不敢看几位师兄脸色,强忍着才没有夺门而出。

晋左瑢自己才输了一局,不好说这小师妹的不是,却也没心情安慰。潘名轻叹一声,上前拍拍她后背,深深盯了余舒一眼,沉声道:“我师妹不如女算子,如先前所言,仍是平局。”

余舒点了下头,看对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题,便坐在椅子上静等。

这一等又是一盏茶后,那候渌婷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两眼红红地转过身子,对余舒道:“女算子,该我出题了。”

余舒掀了掀眼皮,身都没起,“你说。”

她敬可敬之人,重应重之情,这是脾气,亦是傲骨。

她并不觉得以领先几百年的学术赢过这些古人有何沾沾自喜的,但她问心无愧,她今朝得以仰仗的,都是她曾经拿汗水一点一滴换取的。

候渌婷侧目看了一眼朝她点头的晋左瑢,咬咬嘴唇,操着鼻音道:“有、有二十个士兵列队,每一行只能站四个士兵,要你来排的话,你最多可以排成几行?”

她话音落。余舒手一抖,险些将茶杯摔在地上,好歹忍住没将惊讶写在脸上,低下头去记题。心中却是又惊又喜——

这二十个士兵的题目,分明与她在现代见过的一道非常著名的“二十棵树”难题相同,只是将树木变成了士兵。

这可不是计算题,跟排列组合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与其说它是一道数学题,倒不如说它是一道绘图题!

一道不断被历史上有名的数学家寻求突破排列数字的题目,然而它的最终答案。却是一个问号。

如此相同的题目,分明不应该在这个朝代被人提出,可是却让余舒给碰上了,这难道只是巧合?

余舒眼神忽闪忽闪,转头吩咐小蝶去她书房里取来木尺和她的炭笔。

有了工具,她先在纸上随意画了几笔,寻找着记忆里复杂又模糊的图谱,与此同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老算子,升起一股浓浓的好奇心。

她当然不会蠢到以为这道实打实的“难题”真是眼前这几个人想出来的,能够让他们这么自信。一定是出自韩闻广之手。

余舒坐在椅子上,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手边堆起了一叠用过的稿纸,她却还在不停地唬在场的酒客有的实在坐不住,才跑了一趟茅房,匆匆赶回来,就怕错过她解题的一幕。

这半个时辰,另一拨人明显放轻松许多,站的站,坐的坐。安静等着余舒解题,难得没有一个人出声催促,这是余舒之前用行动换来的尊重,可见不论是敌是友,实力才是堵人嘴的最佳对策。

辛六他们站的腿酸,早就各找了凳子坐。明处暗处,唯有薛睿一人陪着,余舒坐在那里多久,他便站在那里多久。

这个时候,刘昙身边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接近薛睿,传了一张字条给他,薛睿打开,但见上面一排小字写着:平局即可,吾欲出面干涉,定不能使其如愿。

薛睿心说刘昙到底还是忍不住,他清楚他为何这样心急,实际上,韩闻广有一独子,娶的便是京城皇字名下第一望族尹家的小姐,也就是宁王刘灏的一位姨母,他岂能坐视韩闻广事成!

平局是好,可……

薛睿侧头,目光越过开的五颜六色的花束,盯着余舒伏案的背影,心内却难取择。

少顷,他将刘昙的纸条捏在手心里,正色吩咐那名侍卫:“你去回禀,就说是我讲的,若不能赢,后果一切由我来负。”

支退了侍卫,薛睿将捏碎的字条收进袖中,不被坐在不远处的裴敬和贺芳芝看到,目光重新落回余舒身上,眼角泄露出一缕无奈,习惯真是个可怕的词语,他不知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心里已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帮她。

很快,太阳落山,一个下午就这么匆匆掠过,照在桌面上的阳光像幕布一样落下了,直到最后一角夕阳离开桌角,余舒终于放下笔,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吁。”

忘机楼外,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围观的过客,处处低语声,猜测着她是否解出来了。

潘名看着余舒嘘气,竟有些紧张,这次不等晋左瑢发问,便上前一步道:“女算子可有解?”

余舒将最后一张画纸反过来盖在桌上,抬眼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答我。”

潘名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

“这第三道题,你们的恩师,韩闻广老前辈,是否解出过。”

潘名觉得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三道题目,骗骗外行人说是他们所想出也就罢了,他相信余舒早就猜到是出自恩师手笔,于是没理睬晋左瑢的眼色,坦白道:“家师解出了。”

余舒放心一笑,将桌面上的纸张揭开,举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上面的图形,声音明亮:“如你所见,我排出了二十行,不知韩闻广老先生,最多能排出几行。”

潘名和晋左瑢清清楚楚地看到余舒拿炭笔和直尺勾勒出的那幅图,先后瞪目结舌,听到她的发问,一时间竟无人作答,心中眼中只剩满满的惊骇——

二十行!

“二十行?!”当场有人惊呼出声,这半个多时辰,不少人好奇跟着排列了,大多数列个四五行就再无计可施,怎能不震惊于她能列出二十行来!

有人不信,离席上前围观,细数了余舒手中那幅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的图形,一条一条数过,然后,全都傻眼了。

余舒手没有举得太久,等到靠近的人都看清楚,便放下来,闭了闭酸痛的眼睛,再次出声问道:“潘大算,晋大算,敢问令师能够解出几行?”

潘名不语,死死盯着余舒放在桌上的那张图纸,晋左瑢亦哑口无言,这个问题要他如何回答——

若说他师父也解出二十条,岂不是说她为正解,赢了这一局;可若说她少解了一行,她若刁难,要他们当场演示师父是如何解出二十一行的,他们又该如何瞒谎?

最让他们惶恐的是,师父解出的,分明只有十八行!

余舒冷眼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神情,将人逼到这份上,她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活动着肩膀,道:“说啊,这有何不可告人的,难道说韩老算子还没有我这个小辈解出来的多吗?”

此言一出,楼内楼外登时一静,一双双怀疑或是不信的眼睛,扫向那师兄妹五人。

晋左瑢眼看着失态越来越超出他们所求,硬着头皮,狠狠心道:“休要胡言,家师怎会没有你解的多,他老人解出了——”

“哈哈哈!”

恰在这节骨眼上,一连串沙哑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堪堪打断了晋左瑢的回答。

余舒眼皮一跳,视线跃向门口,便见堵在门前的人群被分开,两名护卫开出一条道路,从中步出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叟,身形低瘦,身穿着一袭玄青大开衫,一对长眉垂在眼角,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师父!”

“师父!”

潘名几人齐声叫道,各自躬身去拜,道明了来者身份,正是那赫赫有名的韩老算子了。

余舒同那老者眼神撞了个正着,盯着那一股无形的威迫,不低头,也不退缩,不行礼,也不问候。

韩闻广摆手让几名爱徒起身,撩着长袍走向余舒,一面打量,一面操着沙哑的声音道:“你便是今年出的那一位女算子,义阳余舒?”

“正是我。”

韩闻广上上下下地看过她,忽然眯起眼,严肃道:“你可知就因为你,让老夫名下少了个算子徒弟?”

“怪只能怪令徒学艺不精,与我何干。”余舒说话风凉,当场就把潘名那几个人气的青筋直冒。

谁知韩闻广嘴角一扬,竟然“哈哈”笑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很好、很好。”

若在平时,有人被韩闻广亲口夸上一声好,还不乐的笑歪了嘴,奈何余舒对这老头只有记恨,全无好感,只觉他此刻是惺惺作态,便不领情,直接问道:“刚才令高徒出了一道题目给我,听说韩老先生也曾解得,不知您解出了多少。”

韩闻广挥挥手,谦虚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脑子不如年轻人好用,只解出了十八行,见笑、见笑。”

余舒挑了下眉毛,心说这老人倒是识相,若他敢和自己扯皮,她便要他今日名声扫地——

没人知道她盖在桌上还有另一张图,那上头分分明有二十三行!

第三百九十三章 宴无好宴(完)

韩闻广这么诚实坦白,却让她刚刚白白造势了。

余舒一边暗道可惜,一边道:

“既然如此,那这第三场,便算是我胜了,按照先前之言,令徒上门与我比斗,现下输给了我,就该如约给我鞠躬奉茶,再将印信交给我。”余舒不管韩闻广是什么时候来的,明明白白将之前的约定说出,等着他们履行。

韩闻广扭头扫了一眼几个面色惭愧的徒弟,眼中一凌,转头面向余舒时又不见了,一副和蔼的样子对她道:“都怪老夫这倔脾气,偏要他们来向你讨教,这事不怪他们,你是三甲之首,他们输给你也应当,老夫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看在老夫这点薄面上,你便大度一回吧。”

余舒听到这话,很想大笑三声,她差点被人当成骨头堆墙了,前途几欲毁掉,这老人家三言两语就打算当成没事发生,拿她当小孩子打发吗?

可笑!

若是不明他的意图,余舒或许看在对方的名声和年纪的份上,不与之交恶,但是明知对方是狼是虎,她岂会因为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就将刀子扔掉。

“老算子若要如此算的话,小辈先前已经给看在您的面子上,让过他们两回了。凡事有再一再二,却无再三再四,恕我无礼——”

余舒朝他一拱手,转身指着眼前的桌子让人抬走,撩起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那把红木交椅上,在四周一片唏嘘声中,直指韩闻广背后几人,冷言冷语道:“你们若是认输,便老老实实上来给我鞠躬,若是抵赖,那就快滚。”

楼里楼外又一次鸦雀无声,这下就连韩闻广脸上都挂不住了。沉下脸看着余舒,几个弟子面露羞愤,却无言可抵。

候渌婷到底年轻,最先沉不住气。或许来了人撑腰,有了底气,上前指着余舒恼羞成怒道:“你、你这人好生无礼,满口胡言乱语。什么叫你让给我们,你何时让过我们,你是赢了两场没错,可你第一场不也输给我潘师兄了。枉你考了第一,怎就比不过我师兄这个第二呢!”

余舒翘起二郎腿,瞥她一眼,道:“我怎么没有让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数蟹明明输给我,我却还答了你们第三道题目,这不叫让么。若这不叫,那——”

她低下头找了找,看到一处。勾起嘴角,指着那里道:“喏,在那里,你捡起来给你潘师兄看一看,问问他,我是不是让了你们。”

在场不少人都顺着余舒的手指看向地上,但见红红的地毯上孤零零的躺着一团废纸,不少人隐约记起,这是余舒解第一道题目时,随手丢在地上的。

候渌婷不服气。从地上捡起那团纸,打开看到一行数,莫名其妙地递给潘名看,却见潘名霎时呆住,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张纸,反复看了几遍。手指微微发抖。

这就让其余人闹不明白了,一直作壁上观的辛六和冯兆苗几人也围了上来,辛六出声询问:“莲房,那上面写得什么。”

余舒一臂靠在扶手上,侧头托着下巴,不回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我第一道题的答案。”

百余众人一齐呆掉,很快就有人回过味来,最先反应的是冯兆苗:“那、那你岂不是——”

余舒冷笑,斜眼看着那位素昧平生,却设计要毁人前途的韩老算子,眼中寒光闪动,从容不迫:“怕老算子面子上过不去,我先故意输了一局,不然就凭他们,也想比赢过我,真当司天监选出我这女算子是凑数的吗?老算子若是也觉得不服,那我就在这里划下一条道,你可敢同我比上一局,若我输了你,你这几个徒弟不用给我鞠躬认错,我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如何!”

这样的余舒,收起了精明乖张的表象,盛气凌人,狂妄自尊,一往无前,凶悍的让人心悸!

薛睿站在花架子后,盯着那一人银袍,只觉得心口扑扑通通蹦的厉害,缠在胸前的情丝猛然收紧了,若有一把手揪着他的心口,有一种叫嚣的冲动,快要难以把持住!

韩闻广自恃身份,莫说没有全胜的把握,就是有把握,见到余舒这惊人的气势,也要掂量掂量。

“呵呵呵,习算二十载,一朝成痴梦…”潘名哭着笑出来,疯癫一样,双目赤红,抓紧那一张皱巴巴的算纸,不顾众人眼光,走上来,从腰侧硬拽下一只锦囊,对着余舒躬身一拜,道:“愿赌服输。”

余舒一指挑过他奉上的锦囊,从中掏出一枚红玉凿成的龟鼻印章,确认过后,抬头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韩闻广,故意道:“潘大算,我之前说过的话还作数,你何时想要知道第二题的解法,随时可以来找我,还是那个条件,你拜我为师即可。”

潘名惨笑一声,摇摇头,转身对韩闻广直接跪下,朝他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有愧。”

而后起身,疯着头发,长身而去!

余舒望着他离去,暗自惋惜,她刚才那话并非说假,潘名这等气性,他若愿意,她定会不吝相授!

潘名这一走,场面可就乱了,人声沸沸扬扬的,都在嘀咕余舒的做法,有人觉得她硬气,也有人觉得她太过霸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今日三场比斗,再没人会质疑余舒这个女算子的名头!

想来过了今日,这比斗一事传了出去,余舒就要成为这安陵城最热门的话题。

余舒却不管这些,转而指着剩下几人:“我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若没听到,我就再重复一遍,要么认输,要么给我滚蛋。”

晋左瑢和候渌婷羞愤欲死,两人巴望着韩闻广,等着他做主,后者垂头一叹。心中多少哀怒,却碍于颜面,不能发作,只能苦笑:“去吧。你们师兄说的对,愿赌服输。”

师命难违,晋左瑢和候渌婷两人万般无奈,只有上前,取了印信捧给余舒,向她鞠躬:“晋左瑢认输。”

“候渌婷认输。”

余舒从他们两人手中接过印信,一枚玛瑙印。一枚白虎章,通通收进先前潘名那个锦囊里,当着众人的面揣进怀中,这才站起身,抖了抖衣袖,面挂七分浅笑,三分佞气,朝着韩闻广揖手拜下:“韩老先生。多有得罪了。”

人若欺我软弱,我必刚强,人若欺我低下。我必争上游!

韩闻广老脸有些泛青,盯了她一眼,一甩衣袖,带着来时几个护卫,背行而走,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子,好像斗败的公鸡,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忘机楼。

余舒看着重新被围观路人堵上的大门,心中恶气一出。眉眼飞扬起来,理了理外罩,转身侧目,环扫楼内一众宾客百态,莞尔一笑,眯起眼睛。朝四下拱手:“多谢各位今日赴宴,请自留下继续吃酒。”

说罢,便将手抄进袖子里,闲庭信步地往画屏后面走。

辛六和冯兆苗他们赶紧跟上,林福则是笑呵呵地指挥着伙计打扫门前,再请走门外围观的。

余舒走过花架,原本以为最先会看到薛睿,谁想他人已不在了,不知是不是见她赢了第三场就走了。

有些失落,余舒撇了撇嘴,对搬了椅子坐在过道上的裴敬和贺芳芝笑道:“让干爹与舅舅操心,已经没事了,你们上楼歇歇吧,我让人送好酒。”

裴敬表情古怪,还没能从方才见她与韩闻广叫板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瞅她一眼,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追根究底,便拉着贺芳芝先上了楼。

余舒慢了一步,就被辛六和冯兆苗赶上,围着她一番感叹,有的惊羡她的算术绝决,有的则担心她得罪了韩闻广。

余舒懒得搭理这几个马后炮,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丫鬟送他们回房去喝酒,转头发现余小修和胡天儿不见了,便问芸豆,才知有人来找事的时候,俩小子从后门溜出去玩了,有贵八跟着,倒不怕他们乱跑。

打发完这几波人,余舒腰酸肩痛地上了二楼,准备洗一把脸,再去见刘昙。

她心不在焉地推开屋门,反手带上,一转头,却被坐在对面茶椅上的薛睿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嗔怪道:“你怎么在这儿?”

日过过后,天色昏黄,她看不清薛睿的神情,只觉得他那双漆黑的眼珠亮的过分了,盯的她脖子上都起了毛,下意识觉得他不大对头:“大哥?”

薛睿长吸了一口气,低头揉了揉发烫的额角,不知废了多少自制力,才没有选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向她表明心意。

“我没事,你快进去洗一洗,稍作休息,晚点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我要不要先去九皇子那里答话?”

“不必,他已经走了。”薛睿站起身,走到余舒身旁时候,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柔软下来的眉目,回忆着她方才在楼外的凶悍,沉沉一笑,抬起手,借着身高,手掌轻按在她头顶,揉了揉她发热的脑袋,低声道:“赢的好。”

这一声夸赞,让余舒忍不住弯起眼睛,心中雀跃不知为何,想来是总算听到一句合心的。没错,她不需要有人替她担心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也不想有人好奇地追问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赢的,这个时候,她只需要一声赞同。

薛睿没有再说什么,松开她,推门离去了,只怕多留上一步,便会有过分的举动。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耐心一些,该是他的,就是他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缺席者

三场比斗,耗费了余舒太多精力,薛睿走后,她就回到卧房倚榻小憩,只是浅眠,躺了半个时辰便叫丫鬟进来端茶。

披着衣裳,余舒坐在妆镜前让芸豆给她重新梳理头发,手端着一碗莲藕汤,看着卷帘明纱窗外降下的夜色,懒洋洋地问道:“外面还有多少客人?”

正在铺床叠被的小蝶转过身,回话道:“奴婢上来的时候才瞧过,前头楼下大半席都满着呢,厨房一直在上酒上菜,没断过,听掌柜的说,他们八成是等着姑娘再露一面呢。”

酒宴从中午延到晚上,来赴宴客人却没走几个,这倒也稀罕。

“还有,姑娘,公子刚才走不久,说是有要事要办,让奴婢叮嘱您别忘了再去送一送楼上的几位大人。”

睡醒一觉听说薛睿走了,余舒并不奇怪,韩闻广的野心已然暴露,作为知情者,薛睿肯定免不了掺和。

余舒整理过后,套上外罩,带着两个丫鬟出了屋子,打算先在这楼上几个雅间兜了一圈,见见被她凉了一个下午的贵客们。

一走到隔壁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话,余舒凑到的门边侧耳一听,却是冯兆苗——

“…当时你姐姐便往椅子上一坐,根本就不看那位老算子的脸色,对那几个手下败将说:要不就向姑奶奶认输,要不就赶紧滚蛋!”

听到冯兆苗尖着嗓子学她说话,余舒嘴角抽了抽,推门而入:“我原话是这样说的?”

屋内众人齐齐转头,看到余舒本人,正一脚踩着椅子表演到兴奋处的冯兆苗好死不活地停顿在那里,一手叉腰。一只手还指着坐在板凳上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余小修的鼻子。

余舒两手抱臂,睨着他,“继续啊,姑奶奶看着呢。”

冯兆苗一脸尴尬地把手缩回去。挠挠头,赔起笑。

“噗”地一声,辛六捂起嘴,秦月柔也忍俊不禁,余小修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到余舒身边拉住她,仰头看她。眼里闪闪发亮的都是崇拜。

“姐,我听冯大哥讲了。”

余舒屈指弹了下他额头,问他跑哪儿玩去了。

余小修立即郁闷了一张脸,“胡天儿拉我去街上瞧扮皮影戏的,早知道我就不去了。”

余舒环扫屋里,没见胡天儿的人影,于是问他,才知道胡小公子被家里来人接走了。

看着他们姐弟两个说话。辛六和秦月柔互视了一眼,前者便寻了个空当插话道:“莲房,明日书苑就开学了。月柔也是今年刚到太史书苑进修,不如明天我们三个一道,相互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