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家这些时日,府里最担心的就是薛夫人和薛瑾寻,一出正房,就先去看了薛瑾寻,确认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有受人怠慢,再回到他的院子,叫来小厮宝德,仔细询问了薛夫人的近况。

薛夫人的身体还是那样子,时好时坏,药不能断,医能不停,所幸薛家家大业大,不至于供养不起。

金柯就跟在他身边,等到宝德出去了,他才一脸纳罕地问薛睿:“你担心薛夫人,怎么不去看看她,叫人来问一问就能放心了吗?”

薛睿道:“祖父不喜我亲近母亲,不经他同意,我是不能到后院去看她的。”

没有薛凌南许可,他不能擅自到后院去探望母亲,只能派人过去问候关心。

闻言,金柯眉心打了个结,心道:看来这薛家对待阿弟,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亲善。

“不怕,你要想见她,我有办法帮你瞒天过海。”金柯拍着胸脯保证。

薛睿却摇摇头,拒绝了。他不见薛夫人,不只因为薛凌南不许,亦是他自己害怕面对她。

有些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说来无用,倒不如不说地好。

回府转了一圈,薛睿换上一身常服,就到大理寺请罪去了薛睿来到大理寺,见到郭槐安,当面说明了他在凤华府遭人劫持的情况,有金柯这个人证在,郭槐安并未苛责他,而是委婉地告诉他,皇上正在气头上,不便为他求情,让他先回去等消息。

薛睿眼看复职无望,没有表露出伤心难过,敬谢过上司,又到后头收拾了一些私人物品,与几位要好的同僚告别,一路上假装无视了那些刺探与同情的视线,直接回去忘机楼。

立冬之后,少见晴天,今天中午难得有个大太阳顶在头上,薛睿从后门进来,一眼就看到院子中央,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余舒。

她穿着一条松蓝色的长摆裙子,腰间盖着一条绒毯,脱下丝鞋,套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踩在椅缘上,曲着膝盖,两手背在脑后,阖着眼皮,一摇一晃,光晕在她粉润的脸腮上轻轻闪耀,照亮他心头的阴霾。

余舒听到动静,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转头看见薛睿,便咧嘴笑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到晚上呢。怎么样,去过大理寺了吗,官儿没丢吧?”

薛睿摇头笑叹:“郭大人做不了主,仍要停职查办,要我看,离革职不远了。”

余舒玩笑道:“革职了也好,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得太累,三天两头的查命案审凶犯,日子长了,这运气就背了。”

她弯腰套上鞋子,抱着毯子腾出摇椅,伸手拉他道:“你躺这歇会儿,晒晒太阳,驱一驱霉腥。”

看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她不好意思明着说心疼。

薛睿听话地躺下了,背后的软垫子让她暖的热乎乎,他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放松下来。

余舒站在一旁,守了他一会儿,看他昏昏欲睡,就将手上的毯子抖开了,轻轻盖到他身上,刚要走开,就听他出声:“阿舒,你想不想开一间大易馆?”

“咦?”她回过头去,就见他目光灼灼地投向她。

“我把忘机楼送你,开一间大易馆如何?”

第七百一十五章 人情冷暖

人活在世,不为名便为利,能有名利双收的好事,谁不心动呢。

开一间大易馆,的确是一个让余舒心动不已的提议,这么说吧,对于一名易师,能进司天监是毕生的追求,但不是每个进了司天监的易官,都有机会开设大易馆。

易馆比之大易馆,虽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但凡在大衍试上考取到功名,有易师称号的人,要开一间小小的易馆营生不难,只需到当地官府报备即可,然而要冠上一个“大”字,非得有两个硬条件。

第一,设大易馆者,必须是世家家主,而要称世家,先得是六代在内传承易学的人家,再来要有在司天监担任高官的资历。

第二,大易馆内,必须有两位大易师坐镇,至少六名易师接卜,这样的阵容,寻常的世家根本拿不出。

满足这两点硬性要求,才能到司天监太承司去申请,经过严密的审核,发放官方文书,才可开门迎客。

余舒要想开设大易馆,头一个条件就满足不了,她这个坤翎局女御,勉强算是司天监高官,但是余父就一个短命秀才,老余家打哪儿凑齐六代人去充易学世家。

所以薛睿这么一提,余舒审视自身,当即就觉得他是心血来潮,再加上薛家落难,忘机楼被迫关门避祸,他便突发奇想要把忘机楼拿来给她办易馆,是以她一笑罢了,并未往心里去。

薛睿看出她不以为然,倒也没急着和她探讨,而是晒着日光浴,一边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一边渐入了梦乡。

。……

待到下午,陆续有人闻风而至,先是听说了昨晚十一皇子大闹忘机楼的刘昙,再来就是打听到薛睿回京的刘炯和瑞林等人。

不见冯兆苗,大概是他回了军营。

刘昙一见薛睿就唏嘘:“上午外公派人来我王府报平安,说了你遇劫的事,你能平安逃回来,真是万幸,不知是哪一伙贼人,胆大包天到这地步。”

薛睿道:“他们蒙着脸,我也看不出是谁。”

问不出个所以,刘昙又转向余舒,道:“昨天十一弟到这里闹事,我今早才听到消息,你真是太要强,表兄不在,你就该去找我做主,听说你最后跟着十一弟走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余舒对刘昙已有一个薄情寡义的评价,此时听到他放马后炮,只是轻描淡写道:“多谢王爷关心,不过虚惊一场,十一爷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她睁着眼说瞎话,都闹出人命了,怎么可能是个玩笑而已,刘昙不清楚她是如何从刘翼手底下全身而退的,但见她不肯说明,不好再追问下去。

刘昙走后,没多久刘炯他们就来了,又是一番唏嘘关心,是不是虚情假意余舒没看出来,倒是小爵爷瑞林有一句话,听得她很不得劲,他说——

“你刚一失踪,我们就找到莲房姑娘打听你的下落,怎想她也不知情,外面谣言四起,我们有心为你辩白,都无处使力。”

这话说的,就好像不是他不信任薛睿为人,而是因为余舒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才会冷眼旁观。

余舒不客气道:“这事儿怪我,大哥你失踪以后,他们就来找我,小爵爷以为我知道你躲哪儿去了,我答不上来。”

瑞林顿时尴尬,看一眼薛睿,连忙说道:“你别冤枉我,我几时说过睿哥躲起来的话,当时大家都在场,我分明只是问你睿哥去哪儿了。”

余舒皮笑肉不笑:“那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瑞林觉得她是存心挑拨离间,心中气恼,待要分辨,就听湘王世子刘炯咳了一声,打岔道:“不管怎么着,人没事就好,要我说,咱们几个人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不如就趁今天摆个酒桌,一起醉上一醉,什么烦恼忧愁都先搁着,睿哥,你看如何?”

薛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刘炯的肩膀,点头说好,似乎并不在意余舒和瑞林刚才拌嘴那一段。

他们一群男人喝酒,余舒不爱掺和,借口有事,上楼收拾一番就走了。

她走以后,刘炯就在酒桌上开起玩笑:“别看莲房一介女流,却比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正事多。”

瑞林刚才被余舒坑了一把,这会儿两杯酒下肚,就忍不住讽刺:“何止正事,她麻烦事更多,你们没听说?尹家二房四处告状,据说莲房姑娘的生母原是他们家的奴婢,当年和外院做客的一个考生有了首尾,结果偷窃了主人家的财物,双双私奔去了。”

在座的除了薛睿昨晚刚刚回来尚不知情,其余的都对这一出闹剧有所耳闻,不妨瑞林会这么口无遮拦地当着薛睿的面儿提起来,当即就有人冲他使眼色,希望他赶紧闭嘴,没见薛睿酒都不喝了吗?

瑞林仿佛全无察觉,自顾自说下去:“几处衙门都接了状子,先后派人到余府去提拿那位余夫人,莲房姑娘居然不买账,打跑了官差,说什么都不肯上公堂,口口声称是尹二老爷污蔑她,这就让人费解了,若不是心虚,为什么不敢上公堂对峙呢?”

话末了他还去问薛睿:“你与她是义兄妹,应当比咱们这些外人知道得多,我就好奇了,难道这当中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刘炯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搁以前,瑞林哪儿敢这么夹枪带棍地和薛睿说话,还不是看着薛家失势了,就轻狂起来。

“行了,就你话多,当个男人背后议论姑娘家是非,真不嫌害臊。”

刘炯老早就看不惯瑞林见风使舵的德行,人家风光那会儿,他跟前跟后,称兄道弟,人家落难了,他就露出另一副嘴脸。

瑞林被刘炯呛了一句,也不高兴了,拉下脸道:“我问睿哥,你管得着吗?”

刘炯狠狠闷了一口酒,冷笑:“我看你不顺眼,管你怎么了,不想喝酒就滚一边儿去,少在这里嚼舌头。”

“你什么意思?”瑞林恼羞成怒,拍了桌子站起来,别人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让他怎么能忍。

“我说人话你听不懂?”

眼看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要撸袖子干起架来,装聋作哑了半晌的刘昙不得不开口劝说,一手拽住一个——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自家兄弟能有多大仇,这么计较干什么?坐下,都坐下,酒满上,消消火。”

刘炯能不给瑞林好脸,却不能甩刘昙的面子,瑞林亦然,两人气呼呼地坐下了,但是撇过脸,谁也不搭理谁。

刘昙无奈,气氛这么僵哪儿还有心情喝酒,于是对薛睿道:“表兄,你看……”

“散了吧,”薛睿轻轻晃着酒杯,看着他们几个,依旧是眉清目朗,不露声色。

“我刚刚回京没能缓过精神,坐下来就犯困,我去补一觉,就不送你们了。”

说罢,竟撇下他们,兀自离开。

刘炯心里很是憋屈,薛睿比他虚长三岁,因是姑表兄弟,生来就比旁人亲近,何况他打小就跟在薛睿屁股后头跑东跑西,每回他捣蛋使坏,都是薛睿帮他顶包,就连他十三岁头一回开荤,见了血发晕,也是薛睿悄悄带他去城南找了郎中。

薛睿在他心中,比亲哥哥也差不离了,然而薛睿眼下困境,他却一点忙都帮不上,让他怎能不郁结在心。

几人前脚跟后脚地离了忘机楼,林福将后门关好,进了厨房端出一碗醒酒汤给薛睿送去。

薛睿侧卧在罗汉榻上,困极了,却偏偏睡不着,看到林福端着碗碟进来,懒洋洋说道:“没喝多少,用不着解酒,拿下去吧。”

林福退回到门口,又被他叫住。

“账房上总共有多少银子?”

林福低声报了一个数目,停了一会儿,就听薛睿道:“让小六去一趟南林木材行,请贵叔过来。”

贵字打头的都是薛睿手底下的忠仆,譬如贵六贵七,能让他称呼一声贵叔的就只有薛父留给他的心腹贵大。

林福走后,薛睿就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到隔壁书房筹划。

见过薛凌南之后,让他觉得薛家前景堪忧,受到皇帝猜忌的臣子,历来都没有什么好结局,何况薛家昌荣日久,已过鼎盛之时,衰期不远。

薛贵妃是受宠,但是干预不了前朝,刘昙虽有野心,却不如宁王积累多年的威势,将来事发,他只有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湘王闲散,他或许会帮薛家说话,却无法力挽狂澜。

若不能全身而退,恐怕薛凌南相国之位难保,一旦他遭贬,薛家也将不复从前。

养父薛皂于他恩深义重,他毕竟在薛家庇护之下长大成人,有此大恩大德,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纵不能扭转乾坤,也要同甘苦共患难,才不枉为人。

而在薛家失势之前,他需得为余舒做些什么,哪怕日后他护不住她,她也不会受人欺辱磋磨。

他将倾一己之力,为她办大易馆。

第七百一十六章 难题

薛睿回京的事不到第三天就传开了,有人看见他大白天地出入大理寺,虽说没穿官服也没乘轿子,但好歹他人是露了面,有关他逃匿的谣言就难做准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薛睿使人刻意在茶馆酒楼等人多热闹的地方散布他在凤华府遭人劫持的消息,他本人亦多次出入蘅芜馆这等达官贵人聚集的场所,往往前簇后拥,风光依旧底气十足,不见分毫心虚胆怯的样子,形容亦无落魄,反倒让人记起三年前,城碧公子曾经是名冠安陵城的风流才子。

薛睿这般高调的做派,自然而然传到了余舒的耳朵里,好在她悉知他为人,并不生疑,只道他这样做法,必有他的原因。

果然,半个月后,京里的风向不知不觉就变了,先前众口铄金是薛家有不臣之心,现在却四处传言有人眼看薛贵妃又有身孕,嫉恨薛家圣恩日隆,所以设计陷害。

最为显著的收效是,朝堂上开始有人敢于站出来帮薛凌南讲话了,兴许是薛睿的做法放出一个讯号,给了右相一派人马底气。

就有一日,一十三位身居要职的官员联名上书,求兆庆帝开恩,让薛凌南重返朝堂议政,字里行间无不是说薛相乃国之栋梁,君之肱骨,并且隐喻了前朝一位昏庸的皇帝,仅凭子虚乌有的罪名就错杀了一名忠臣,大有兆庆帝不肯赦免薛凌南,就有亲信小人而远离贤臣的嫌疑。

兆庆帝在位一十四年,并无甚大功绩能与列位祖先圣明媲美,不昧心地评价,他这个皇帝做的相当平庸,充其量是无功无过,但是恰恰兆庆帝不甘如此,他也想像安朝史上几位明君一样,开疆扩土,亦或是变法利民,做一个名垂千古的君王。

只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他格外在意臣子们对他的看法,那份求赦薛凌南的文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几次扔到墙角,又让人拾了回来。

他不想让这些软语要挟他的臣子们如愿,又不想坐实他们笔下的昏君,为此苦恼了半日,悄悄让人宣了大提点进宫。

君臣二人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朝会上,兆庆帝状似无意地提到了薛凌南,说是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人影,怪是想念,只字不提昨天有人联名上书为薛凌南求情一节,一句话就传唤他进宫叙话。

再到第三天,人们就重新在朝堂上看到右相大人的身影了。

。……

下朝之后,薛凌南与几位老友约定了隔日到了望阁下棋,回到府上,就让人把薛睿找到面前。

“这回你办的不错,不过你到底是自作主张,没有同老夫商量,你记住,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薛凌南今天难得不那么严肃,实际上他心情还算不错,不然也不会选在暮梅亭见人。

薛睿回京之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他未加干预,却也没能想到,薛睿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左右舆论,并且煽动了一干大臣为他联名上书,迫使皇上不得不做出姿态,让他重返朝堂。

“祖父教训的是,孙儿记下了。”薛睿没有居功自傲,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偿还他欠下的业债,也是为报答薛家多年来的庇护。

“过个两日,我便替你去求个恩典,让你复职了才好,”薛凌南若有所指地看着他,“你不要悠闲了几日,就故态复萌,再肖那些纨绔子弟流连花丛,不务正业。”

大理寺少卿这一职位,毕竟很有用处,弃之可惜。

“孙儿省得。”三年前撕破了身世那一道遮羞布后,面对老人,薛睿是千篇一律地恭敬听从,不似祖孙,却似上官和下属。

约有一盏茶,薛睿从暮梅厅步出,缓缓松了一口气,薛凌南回到朝堂上,便可面圣,要帮他官复原职不难。

他倒不是舍不得官位,而是眼下有一件事横在他心头,他必须要重回到大理寺,才能解决。

走下回廊,薛睿就看见他的小厮宝德站在不远处的门洞底下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看就是在等他,他便招手让人过来。

“怎么了?”

宝德小声回报:“老林让人来送口信,说是有位姓姜的姑娘在忘机楼等您呐。”

薛睿皱眉,思索了片刻,就吩咐道:“让老崔备马车。”

姜嬅在这节骨眼上找他,必有所求。

***

半个时辰后,薛睿在忘机楼见到了姜嬅。

她显然是乔装打扮过,一身灰布粗衣,头挽高髻,脸上涂了一层锅灰,手捏着一方斗笠,脚边还搁着一根扁担挑的竹筐,任谁看到她这幅模样,都认不出这是东菁王府的小郡主。

“听说你之前被人绑架了?”姜嬅看见薛睿从外面走进来,连忙起身,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擦掉一团污黑,她眉毛打了个死结,闷闷不乐道:“你出事以后我到处找你,没能打听到你的下落,后来知道你回来了,我就想来见你,可是王府外面都是眼线,我怕再给你添麻烦,一直到今天才寻到机会出来。”

踟蹰了一下,她又吞吞吐吐道:“你该想到了吧,皇帝要逼我王兄出征海外,所以将母亲与我严密看管了起来。”

薛睿暗叹一声,兆庆帝的意图十分明显,选在这个时节让东菁王去打倭国,就是打算对姜家动刀子了。

东菁王一脉世代镇守边疆,战战兢兢到了今日,终于还是触动了帝王的忍耐极限。

追究起来,倒也不足为奇,历史上没有哪一任皇帝,能够容忍一个藩王在民间的威望比他更高,手中的兵权威胁到朝廷。

“我都知道了,你先坐下再说,”薛睿在她对面坐下了,揭起一盏清茶润喉,前阵子他日日饮酒多度,烧的他肝火旺盛,痰多难咽,若不多喝几口茶水,说起话来嗓子都是疼的。

姜嬅难得地听话坐了回去,没和薛睿抬杠,她来之前,还担心薛睿会记怪她把余舒和她王兄拉郎配的事,见到他这副好脸色,才算放了心,敢继续往下说。

“皇帝什么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他是因为我王兄近几年屯兵一事发作,以为我姜家预谋着兴兵造反呢,简直是荒谬。鲜有人知,王兄几度密奏京城,言明北方忧患,请求皇帝下旨调动兵马驱赶鞑子,但是皇帝不听,他以己度人,唯恐我大哥开疆扩土之后,立下丰功伟绩,更难动摇我姜家。”

她忿忿不平地诉说,俨然是对兆庆帝不满已久,没有半分恭敬了。

她自己察觉不到,可是薛睿却明明白白,单从她一人的表现,就能洞察,姜家的心已经养大了。

兆庆帝此举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上,说不得是对是错,若姜家真有野心,那么提前扼杀他是没错,可若姜家本来无心叛逆,被逼无奈,未可不会逆反。

薛睿听过她愤慨之词,并未和她一起藐视朝廷,而是问她:“你来找我,卫国夫人知道吗?”

姜嬅点点头,突然变得吞吐起来:“其实我、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要求你帮忙。”

薛睿顿时了然,但闻她犹犹豫豫道:“你有没有办法,帮我们离开安陵。”

薛睿没有接话,姜嬅神情焦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为难,可我与母亲确实别无他法,前日王兄飞鸽传书,让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找你帮忙。”

实际上,姜怀赢从宁冬城飞来书信,上面头一句话就是——告求子辛,速离安陵。

未免书信暴露,特意用上了薛睿曾经的化名,曹子辛。这样托付至亲,不得不说是十分信任薛睿的为人。

薛睿毕竟和姜怀赢兄弟一场,见识过他不屈于人的性情,怎会不懂他的意思,若让卫国夫人与姜嬅离开安陵回到宁冬城,姜怀赢再无牵绊,便可放手一搏,乃至于……违抗圣旨。

“你,容我想想。”薛睿揉着额头起身到外面透气,姜怀赢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姑且不论他有没有办法送走姜氏母女,若他不管不顾,她们也会千方百计离开京城,一旦被人察觉,未能遁走,只怕她们再也没机会逃走。

相反,若他安排她们离京,无异于是欺君罔上,真有一日姜家叛上作乱,他难免其责。

是为兄弟情义赴汤蹈火,还是忠君为国背信弃义,他难以抉择。

姜嬅望着他踟蹰的背影,内心忐忑,她走上前去,手举到半空,想拍拍他肩膀,告诉他实在为难就算了,然而思及母亲出门前的叮嘱,她的手又落了下来。

“二哥,”她低声喊了一句,按说薛睿和她王兄结拜,就被王兄要求她认薛睿为兄,只是她心里别扭,一直都不情愿,非要口口声声叫他薛大郎,才能显得不同。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今天出门太久,必须要回去了,三日过后,我再来找你。”

说罢,唯恐他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连忙扣上斗笠遮住面目,挑着扁担从后门走了。

薛睿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后,到底没有将她叫住,他就站在院子里,一直到黄昏日落,那两扇门重新被推开,余舒脚踩着橘红色的霞光而入。

一看到他,她就笑了,半个月没有碰面,这会儿遇上他,就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连脚步都轻快起来:“咦,你在啊。”

第七百一十七章 真君子

薛睿把姜嬅下午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余舒。他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身边可以毫无顾忌倾诉的人,只有她一个。

“我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原来是有麻烦找上门了。”余舒对姜嬅不感冒,对他们姜家的事也不关心,不过牵扯上薛睿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无非是想帮她们,又怕酿下大祸。”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

薛睿点头:“卫国夫人不是寻常女流之辈,就算我不肯帮她,她也会设计脱身,但这谈何容易,一旦她们没能走掉,皇上绝不会姑息,我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假如你帮助她们逃出京城,东菁王就没了后顾之忧,来日未必不会造反,介时天大乱,你就成了罪人。”余舒接口。

薛睿苦笑:“我与姜怀赢是莫逆之交,他的为人我十分了解,一开始他肯将卫国夫人与姜嬅送进京城,便是向皇上表露忠心,那时候他肯定没有谋反的打算,然而皇上竟拿姜家母女逼迫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凭他智勇,将来叛上,必有一场大乱。”

听上去这就是个死局,不帮东菁王,姜家可能就要完蛋,帮了东菁王,又有可能成为千古罪人。

自古忠义两难全,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形。

余舒对姜家没有好感,同样的对朝廷也没什么归属感,是以薛睿看来是个难题,对于她,却根本没什么好纠结的。

“那我问你,你有法子让姜家母女平安离开京城吗?”

薛睿实话道:“我有七成把握。”

余舒笑道:“那就好办了,你大可不必钻牛角尖,既然你左右为难,帮与不帮都是错,不如就问问天意,让我来为你卜上一卦,看你该不该帮这个忙。”

乍一听到她的主意,薛睿啼笑皆非,可是仔细那么一想,又不失为一个做决定的好办法。

凡人求神问卜,不就是因为担忧前途吗?

“好,就听你的。”

***

余舒与薛睿回到宝昌街的宅邸,要用六爻为他周算,必需用到仿太清鼎焚醍醐香,这两样宝贝都被她带回家中收藏,不敢随处乱放。

进了大门,余舒远远地就见周虎带着几个仆人在打扫客厅,又一瞥东边花池溅出来的水迹,顿时心中有数。

“姑娘回来了。”周虎小跑上前,看到与她同行的薛睿,一叠声地问候,只因余舒没有开口,他就没提今天又有官差上门要人的事。

余舒带着薛睿往后院走,她闭口不谈,薛睿却不能不问。

“尹周嵘还在四处告发你吗?”

他最初从瑞林口中听说,回过头就从余舒这里问出了详细,看她满不在乎,他也就没提出来要帮忙,只在暗中替她打算。

余舒嗤笑一声,道:“让他随便去告,只要我娘不上公堂,他手上再多铁证,也是白搭。”

民告官难,官告官就容易了么,她和尹周嵘是平级,他只能通过正常途径要求提审翠姨娘,她却可以钻司法的空子,大安律上是规定有逃奴与私奔是重罪,可大安律上也说了,持有户帖者为良民,五品以上职官父母皆不问堂,除非三司同审。

即是说,翠姨娘有权利拒绝上公堂,除非是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三司共同审理,他尹周嵘还没这个脸面凑齐了三司为他出头。

尹家二房硬要说翠姨娘是他们家的逃奴,可是余舒早就通过薛贵妃在户部为翠姨娘补办了户帖。

所以凡有官差上门来要人,她可以毫不客气地通通打出去,这法子是无赖了些,但谁能说她有错呢?

薛睿看她一脸精明,就没再多问,随她到了北大厢的书房,等待她回房换了衣裳,取出小青炉,洗手焚香。

。……

六爻四篇章——国事天下、天灾人祸、前途吉凶、姻缘和合。薛睿欲问之事,可以算天灾人祸,亦可以算家国天下。

前者爻眼是薛睿的生辰月日,以及他相助之人的姊妹年岁,后者爻眼是他相助之人的生肖属相与生父寿时。

幸好这些爻眼薛睿都答的上来,否则余舒也不能起卦。

从问卜到排卦,再算周详,一丸醍醐香也就够她算出一卦,为了薛睿,她倒不吝啬,用了两丸,才算出个结果。

将两卦都算了一遍,余舒才在薛睿求知的目光中,为他讲解:“第一卦取妻财爻,卜前途是个通达,卜取舍则是求仁,依你所问之事,该帮姜氏母女离京,且你此举顺遂。”

薛睿的脸色不觉严肃起来:“那第二卦呢?”

余舒的手指在纸上划拉,迟疑道:“第二卦是为兄弟爻,卜你本身乃比劫,比劫者,当重情义而忌贪财,卜求助者,乃称大善,从卦象上看,你若忧心天下,当襄助东菁王脱困。”

她说完,自己先纳闷了,让东菁王脱困居然还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她简直怀疑自己是算岔了。

她看着薛睿诧异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伸手要开香炉,边说:“要不然,我再算一遍吧。”

虽说有了醍醐香,她也不是十成十就能算得准。

“不必了,”得她两卦,薛睿心中已有了结论,他按住了余舒的手,道:“当初我与东菁王结拜,曾对天地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我背信弃义,我做不到。”

听到他这番陈述,余舒眨眨眼,慢慢弯起嘴角:“大哥如是想好了,就放手而为吧,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就喜欢你这样重情重诺的性子。”

真好,她喜欢的人,是个一诺九鼎的真君子。

薛睿突闻她表白,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柔声回一句:“我心亦然。”

他也爱她重情重义,自强不息的品格。

可以说他们两个人能够两情相悦,靠的不单是缘分,更重要的是性情相投,若他是个反反复复的小人,或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他们根本就走不到一起。

***

余舒帮薛睿解决了一个难题,就没再关心他如何解救卫国夫人和姜嬅,而是想到了另一个人——司徒晴岚。

卫国夫人的寿宴上,司徒晴岚一举夺彩,她报有什么样的心思不难猜测,人各有命,余舒不会干涉别人的前程,也就没有说破。

可是现在,她觉得很有必要给司徒晴岚提个醒,劝她打消念头,朋友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要知道在旁人眼中,东菁王府依旧停留在过去的风光无比,富贵难言。

于是乎,次日晌午余舒就抽空去了太史书苑,找到司徒晴岚。

“今天吹的什么风,你竟有空来看我。”司徒晴岚对余舒的到来很是意外。这会儿书苑里的学生都吃饭去了,胥水堂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打扫卫生。

余舒四下瞅瞅,问她:“怎么你在扫地,仆役们呢?”好赖是一名女易师,何故干这粗活。

“哎,别提了,”司徒晴岚拄着扫帚唉声叹气:“前不久,有天夜里书苑闯进来一支羽林军,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不知为何把书苑里的仆人都绑去了,院士们禁止我们私下谈论此事,要不是我晚上刚好留宿,也是稀里糊涂呢。讲堂没人打扫,几天就乱的不成样子,这不,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余舒就联想到景尘口中那个消失不见的疑凶,羽林军不会擅闯太史书苑,定是奉了皇上的旨谕抓人,追查线索。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司徒晴岚三下五除二地将杂物归置到一处,去屋后洗手,稍后,就见抱着一摞书走出来,对她歉然一笑:“差点忘了,还要到藏书楼归还这些书籍,原来负责打理这些的秦伯回乡去了。”

余舒心中一动:“秦伯就是我总在藏书楼见到的那个老奴吗?耳朵有点儿背的那个?”

“是啊。”

余舒一阵后怕,她不止一次见过那个老奴,如果他就是杀死两个女学生的凶手,那她真是侥幸。

两人一边往典瀚楼走去,一边聊些琐碎,余舒有些日子没和辛六碰头,听司徒晴岚的口气,辛六最近一段时间不怎么往太史书苑里来,似乎是有别的事情。

太史书苑有四座藏书楼,典瀚楼只是其一,由于仆人们都被抓走了,缺人打理,院士们就暂时关闭了藏书楼。

司徒晴岚从她外公那里得了门钥匙,带着余舒上了二楼,四下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很合适谈些私密,待她放好东西出来,余舒就开了口:“皇上下旨派东菁王出兵攻打倭国,你知道吗?”

司徒晴岚一愣,迟疑地点头。

“你怎么看待此事?”余舒总不能冒然对她说,你不要再做东菁王妃的美梦了,姜家就要倒大霉了,兴许日后会变反贼,你以为的荣华富贵,其实就是个火坑。

司徒晴岚是个聪明人,从余舒的两句话中,她就听出了意思,她并不意外余舒会看穿她的心思,只是这样当面戳穿,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沉默。

余舒缓缓摇头,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皇上忌惮姜家权势,把卫国夫人和姜郡主扣留在京城,以此要挟东菁王出征海外,此间凶险,足以倾覆姜家,东菁王未必肯自投罗网。”

司徒晴岚猛地抬起头,眼中渐渐多了一丝惊惧。东菁王不肯自投罗网,那岂不是要……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告诉你,你心中有数就好,晴岚,你冷静一下再做打算吧。我先回去了,有事就到司天监来找我。”余舒拍拍她肩头,错身下楼。

司徒晴岚呆立在原地,心情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第七百一十八章 装傻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余舒的朝服做好了——

青红底子织锦缎面对襟广袖,里衬月白夹袄长衫,一条青玉腰带,一双高筒银靴,一顶黑缨拳冠,一枚鱼符,一只镶五色宝石银项圈。

余舒上身试了一下,实在是英挺俊俏极了,她手长腿长,很撑得起这样气派的衣裳,天冷了里面套一身棉衣棉裤,依旧像翠竹子一般挺拔。

朝服惯要比官服与常服隆重一些,肩头的鸢尾花补子,也多点缀上了珍珠彩玉,一站在光亮的地方,就会闪闪发光,别提多漂亮。

女官朝服制式沿袭了三百年,大概是受到宁真皇后的影响,样式不拘一格,既要做到威武气势,又会照顾到女子时兴。

余舒照了照镜子,觉得很满意,就穿着这身厚重的大衣裳,臭美地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不得劲,又跑去找赵慧瞧显摆。

“哎哟,哎哟哟,”赵慧正在东厢向贺老太太讨教针线呢,一看见余舒青光闪闪地走进来,就恍了眼睛,不曾见过这样盛装,脱口便是一串惊叹。

贺老太太要比她有见识,眯着眼睛瞅了一下,就道:“这是要见天子才能穿的衣服吧。好孩子,快走近些让奶奶瞧瞧。”

余舒笑眯眯地答是,走到老太太面前,好让她看着不费劲。

贺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轻摸着她袖子上的花纹,生怕力气大了弄坏了一样,待将余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你干爹的太爷爷,好几十年前是京城里有名的神医,先皇让他做了太医院的大官,有四品呐,贺家祖上存有一张画像,老太爷穿着大官的衣裳。头顶戴着乌纱帽,就跟你身上似的,威风极了!”

贺家是真正的杏林世家,所以余舒很放心让余小修跟着贺芳芝学医。将来不求他升官发财,至少不会一事无成。

贺老太太回忆了一阵当年,断断续续地讲了许多旧事,赵慧和余舒都听的认真,谁也没打岔。

贺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兴奋劲儿过去,就露了乏色,赵慧就扶她到里屋躺下了,盖好被子退出来,叫上余舒到隔壁间说话。

“前几天你舅舅来家了一趟。同我说了些话,我看你阵子忙得不沾家,没能逮着机会问你。”赵慧将余舒按在矮榻上坐下,帮她抚平衣摆褶皱,摆出一副要说正事的表情。

余舒道:“您问吧。咱们娘俩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

赵慧点点头,凑近她,声音压低了一些:“我听你舅舅说,薛大公子他们家要不好了,外面都传遍了,有人污蔑他们薛家谋反呢。”

余舒心想:薛睿这动静闹得可够大的,就连赵慧这个后宅妇人都知道薛家让人冤枉了。

“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大事,但也晓得谋反是诛九族的死罪,”赵慧神情有些害怕:“你和薛大公子是结义兄妹,万一他家出了事,该不会牵连到你身上吧?”

人人都有私心,余舒对赵慧来说是亲生女儿一样。而薛睿对赵慧来说,却只是个外人。是以她听说薛家有难,最先担心的是余舒会不会受害,却不会有共患难的想法。

余舒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娘也知道谋反和诛九族,何谓九族,父族四亲、母族三亲、妻族二亲,是称九族,义兄妹并不属其列。况且,既然是被冤枉的,又有什么好怕,当今圣上英明,万万不会听信小人谗言,迫害忠良的。”

最后一句话全然是在宽慰赵慧。幸而赵慧的心眼大,听她这么解释就安心了。

。……

余舒穿着崭新的朝服回到房里,心情却与之前天差地别。

薛睿回京到现在,他们私下见过几面,有一个问题她始终没有问出口——薛家究竟有没有不臣之心。

如果没有,那自然是谢天谢地,如果真有,那老天爷这个玩笑就开大了。

东菁王会不会造反和她关系不大,可是薛家要造反,她却不能不当一回事,仔细想来,大臣谋反,无非两条路——要么就拥兵自重自立为王,要么就扶持新皇帝干掉老皇帝。

东菁王要造反的话绝对会是前者,而薛家要反,就只有选第二条路。薛家要扶持的新皇,无疑会选择薛贵妃所出的刘昙。

那么薛家谋反的动机呢?兆庆帝如果封了刘昙做太子,那薛家完全没有必要谋反,除非是薛凌南早就确定,刘昙做不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