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稳定心神,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不惧他用大洞明术勘查自己,言简意赅道:“事实如此。”

诸葛瞳里的七星子一分为二,一枚在景尘手上,一枚在云华手上,大提点一定不知道,她身上也有一枚用七星子打造的指环,可以骗过他的耳目。

朱慕昭没发现她的异样,可见她没有说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那就可惜了。”

余舒悄悄松了口气,她可不想沦为大提点的爪牙。“您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朱慕昭摇摇头,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关于太子的人选,你回去拟一份奏章,过两日呈上来。”

余舒顿时头大,她哪里写过什么奏章,他这不是故意刁难她么,又不敢再和他扯马虎眼,只好先答应下来,“卑职记下了。”

“去吧。”

朱慕昭摆摆手,让她走了,回过头来翻开玉案最上面的文本,上头白纸黑字列着一份名单——四皇子刘思、七皇子刘灏、八皇子刘鸩、九皇子刘昙、十一皇子刘翼、十二皇子刘赡。

他提笔蘸了朱砂,先将刘思、刘灏和刘翼的名字划去了。刘思和刘翼都是兆庆帝亲自驱逐的,两人品行败坏,不适合做太子,宁王刘灏原是兆庆帝最属意的太子,却因为十公主一案失去先机,也可以剔除。

余下三人,刘鸩愚蠢,刘赡年弱,刘昙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他背后立着一个薛家,后患无穷。朱慕昭想来想去,一边提笔又划去了一个人名,一边自言自语:“这个太子可不是好当的。”

余舒回去后就琢磨着奏章怎么写,她吃不准大提点心目中是否有了人选,所以不敢胡乱下笔,仔细想想,真要举荐一位太子,抛开别的不谈,单从几位皇子的品行和才能来看,无疑是刘昙最为胜任。

但是最好的哪一个,不一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云华不是说过么,先帝在时,湘王和今上虽是一母同胞,聪明才干却胜过其兄长,最后呢,还不是平庸的兆庆帝做了皇帝,能干的湘王成了闲王。

余舒理不出头绪,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干脆放到一旁,等大提点问起她再说。

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余府门上就收到了一份请柬,来自湘王府。湘王世子刘炯上个月喜得麟儿,这个月初五摆满月酒,就在定波馆宴客。

余舒记得刘炯尚未娶妻,怎么就突然有了儿子,让周虎出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新生儿是刘炯的一名侍妾所出,不过这是湘王的长孙,意义非同一般,通常大家族里无妻有子那是丑事,得遮着掩着,只有皇家的子孙,生来就金贵。好比宁王事发之前,不也得了一个庶长子,为此大摆宴席昭告众人。

原本很正常的一件喜事,余舒却犯了疑心病,总觉得湘王府在这节骨眼上宴客,有些不同寻常。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景尘进京遇险和太史书苑凶案的主谋是谁,薛睿分别之前提醒过她,让她回京之后留心,谁能独揽大权,谁就是那个阻拦大安祸子进京、企图杀了破命人的逆臣贼子,可是她冷眼看着,独揽大权的人竟是大提点,难不成一心想要谋朝篡位的人是他?这怎么可能,大提点要杀她早就杀了,哪里用等到这个时候。

余舒的心眼不够用,又无人商量,只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这湘王世子孙的满月酒,她是不打算去了,于是收起请柬,让周虎准备一份贺礼,提前一天送到王府,称病未往。

初五这天,她连门都没出。到了半下午,辛六找了过来,余舒正在园子里喂鸟,让人把她带到这边。

“听说你病了,这不是好好儿的吗,今天吃喜酒你怎么不去?”辛六打扮的娇俏,头簪花腰佩玉,面有脂粉,一看就是从定波馆赴宴后直接过来的。

余舒多瞧了她两眼,摇头道:“不想去。”

辛六儿转了转眼珠子,劝道:“你别太难过了,薛家表哥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出事的。”她这是误会余舒不去赴宴,是因为薛睿失踪之故。

余舒将错就错地叹了口气,把鸟笼挂回去,拉着她坐到长廊上,岔开话题:“我看你面色红润,喜上眉梢,遇上什么好事了?”

“八字没一撇呢,别说我,说你自个儿,我刚听说你要和景院士成亲了,吓了一跳呢,”辛六眨眨眼皮就想唬弄过去,余舒在她腰间拧了一把,威胁道:“少来这一套,我问你呢,不说是吧?”

辛六怕痒,咯咯笑了出来,躲着她的手求饶:“我说,我说,你别挠我。”于是就告知了今天在定波馆,有湘王妃做媒,当着她祖母的面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是哪一家公子?”余舒好奇地问。

辛六羞答答地说:“你应当认得,就是泰亨商会的少东家。”

余舒十分惊讶,泰亨商会她当然知道,裴敬就是那里一位总管,大东家姓古,乃是早年间大衍试一位算子,那位少东家也听说过名字。让她惊讶的是,古家连个世家都称不上,就算家财万贯,那也比辛家差得多,辛雅那老狐狸怎么可能将宝贝孙女许配给这样的人家,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你说湘王妃给他保的媒,这又怎么一回事?”

辛六道:“哎呀,我忘了说,古奇他是湘王爷认下的义子。”所以才能劳动湘王妃出面说亲。

“原来如此。”余舒瞬间就联想到了别的地方,薛睿曾说过,泰亨商会背后有靠山,看来这个靠山就是湘王。除了泰亨商会,供人院也在湘王府名下,湘王虽无实权,有这样敛财的手段,真就甘心做个闲王吗?

她回过神来,又审问了辛六一番,才知道她和古奇最早是在聚宝斋有过一面之缘,此后断断续续偶遇了几回,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古奇准备提亲,辛六生怕她祖父不答应这门亲事,整日发愁,古奇却是个有主意的,一面让辛六不要声张,一面跑去请湘王做主,才有今天这么一出。

湘王妃说媒,辛老太太虽没当场应下,但看情形是拒绝不了,古家不算什么,湘王却不是好惹的。辛六这样自作主张,长辈们是不会高兴了,她今日回家少不了要挨骂。

“还说是来探病的,我看你就是跑我这里避难来了。”余舒先是瞪她一眼,随即就笑了,“你要是不敢回去,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晚点儿我再派人去你家说一声。什么时候辛大人气消了,你再回去吧。”

“莲房,”辛六红着脸抱住她一条手臂,摇晃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余舒眯起眼睛,心想待会儿就让人去找裴敬,仔细问问那泰亨商会的少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品,若是个好的就罢了,若是个孬的,她再把辛六打包送回家不迟。

。……

这厢辛老夫人回到府上,把屋里下人都撵出去,将湘王妃保媒的事说了,辛雅气得胡子都歪了,辛老夫人只好劝他:“这门亲事是不大相配,但是湘王妃亲自开口,让我怎么拒绝得了,你往好处想想,古家的少爷认了湘王做义父,有这样的靠山,也不算差了,菲菲嫁到他们家,将来总不会受气。”

“你懂什么!”辛雅拍着桌子道:“眼下正是立储的关键时候,哪能胡乱嫁女儿,湘王摆明了是和薛家一条船上的,你要我把菲菲许配给他的义子,不等于是告诉外面人,我们辛家支持敬王做太子吗?万一最后敬王不成事,你想过我们一家会怎么样!”

“那、那我明日就去湘王府求见王妃,推掉这门亲事吧。”

辛雅皱着眉毛点点头,正要叮嘱妻子两句,就听外面禀报,湘王府派人送来一篮红鸡蛋,指名要给六姑娘的。家有新生儿,用红鸡蛋回礼是没错,但为何点名辛六呢。辛雅觉得奇怪,就让人把那篮鸡蛋提了过来,只见篮子最上头有一枚红鸡蛋又大又圆,贴着喜字,他便拾起来看,只觉得入手分量不对,犹豫了一下,就将那枚鸡蛋在桌上磕烂,蛋皮一下子就破了,露出一角字条。

辛雅惊疑不定地打开来看,立马变了脸色,张着嘴巴,整个人就像出窍了一样。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辛老夫人见状不对,忧心忡忡地问道。

“晚了、晚了,”辛雅唉声叹气地跌坐在椅子上,手心里攥着那张字条,对老妻道:“菲菲的亲事你先不忙拒绝,容我好好想想。”

今夜安陵,竟不知多少人家里收到了湘王府的红鸡蛋。

第七百六十章 花落谁家

辛六在余舒府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辛二太太接回去了,余舒瞧着意思,辛雅是捏着鼻子同意了她和古奇的婚事。刚好裴敬那边一大早给她送信儿,还好古奇不是个坐吃山空的富二代,打十岁就跟着他爹的商队走南闯北了,古父和古母夫妻和睦,古家人口简单,辛六嫁过去绝对不会受委屈就是了。

辛六走后,就有礼部的人带着新鲜出炉的喜服来给她试穿,原本嫁衣是要女方家里准备的,大提点却让礼部按照宗室嫁娶的规格来办,所以余舒只要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其余一概不用费心。

余舒和景尘的官婚文书,没有通过坤翎局,大提点直接批准之后发放公主府,余舒见都没有见着。婚期定在三月初六,她得想办法再拖上两个月,又不能被大提点瞧出来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这就让她犯了难。

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湘王世子孙的满月酒过去没几天,敬王府就来人给余舒送帖子,敬王妃约她花朝节那天到郊外踏青。

余舒顿时有了主意,回帖时啰哩啰嗦写了两页纸,其实就一个意思——咱们骑马去吧。夏江敏很快就派人送来回信,同样写了一堆废话,意思也很简单——好哒。

于是到了二月十二,天晴日暖,余舒换下冬衣,穿着一身劲朗的胡服,高高束起头发,英姿焕发地骑着马出了门,后面跟着她的两个带刀侍卫陆鸿和徐青,暗中还有大提点派来保护她安全的死士。

到了敬王府,余舒没有进门,让陆鸿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夏江敏就领着两个侍女出来了。王府备有舒适的马车,另有一个马夫专门给敬王妃牵马,还有一队骑马背枪的侍卫,整齐严肃地在门外恭候,倒把余舒他们比的像是闲杂人等。

夏江敏撩开帷帽,对余舒歉意地笑了笑。只见她美色炫目。余舒赶紧翻身下马,上前拉下她的纱巾,伸出一只手臂去扶她上车。回过头去让陆鸿牵着她的马走,便同她一起坐进马车里。

“王爷知道我要出门,所以派了这么些人跟着,你别见怪。”她不想让余舒以为她是故意在她面前摆排场。

余舒道:“看到敬王殿下这样爱护你。我也能放心了。”夏江敏淡淡地笑容带着些许哀愁,低喃了一声:“可惜不能长久。”

“嗯?”余舒听出不对劲。拉过她的手小声问道:“你这是何故?”

夏江敏讷讷道:“敬王府要进新人了。”余舒皱眉:“皇上病重,敬王还有心思纳妾?”夏江敏连连摇头:“不是姬妾,是正经的侧妃。”历来皇子正妃都要由皇上亲自指婚,侧妃却是可以自主纳聘。夏江敏和刘昙成婚刚刚半年。就有一位侧妃进门争宠,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刘昙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和夏江敏一生一世一双人。

余舒爱莫能助,只得安慰她道:“我看敬王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就算有了新人,孰轻孰重他还能分不清楚。”

夏江敏苦笑:“你知道即将过门的这位侧妃是谁吗?”

“谁?”

“是忠勇伯府上的千金。”

余舒惊讶地挑起眉毛。据她所知,忠勇伯府上现在就只有一位小姐待字闺中——“你说的是瑞紫珠?”这个瑞紫珠,早先可是差点和薛睿订亲啊。敬王真地要纳瑞紫珠为侧妃,那一定是忠勇伯爵府和薛家私下达成了协议,瑞皇后转而支持刘昙上位做太子了。

“正是她。”夏江敏轻咬了一下嘴唇,问她道:“我虽没见过这位瑞小姐,却耳闻她有花容月貌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是吗?”

听出她在担忧什么,余舒哈哈一笑,轻拍她肩膀道:“她是万里挑一,那你就是万中无一。”论容貌,放在一年前,瑞紫珠尚能和夏江敏平分秋色,可是夏江敏嫁人后,就像那盛开的海棠花,一日比一日娇艳,见过了夏江敏这般国色天香,再见别的女子,纵有十分的美貌,也不会觉得惊艳了。

“真的?”

“真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她。”余舒冷笑:“那瑞紫珠看起来柔柔弱弱好欺负,实则不是盏省油的灯,回头等她进了敬王府,你小心些便是。”

“我晓得,从前你在信上和我提到过,去年芙蓉君子宴,她和息雯郡主一伙人诬陷你不成,反而落了个多嘴多舌的坏名声。”夏江敏撇了下嘴角,面色鄙夷。

去年六月六,为争夺金玉芙蓉,获取婚姻自主的特权,京城适婚年龄的才子佳人都被邀请赴宴,在宴会上一展才艺,瑞紫珠却借这次机会,讲了一个故事编排余舒,指责她害纪家家破人亡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余舒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夏江敏和余舒诉苦之后,心情开朗了许多。其实她是几天前才听说刘昙要纳侧妃,当时她伤心难忍,和刘昙言语上争执了几句,怄气之下,不管不顾就给余舒下了帖子约她郊游,后来她在奶娘的劝说下,主动和刘昙服了软,两人和好如初,刘昙为了哄她高兴,没拦着她出门散心,只是多派了些人手保护她周全。

。……

余舒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下午回来,就瘸了一条腿。

白天在郊外,余舒听闻夏江敏的马是敬王赠送的千里驹,一时心痒就提出和她换骑,夏江敏当然没有不肯,怎想那千里驹跑了一段路,突然发癫,将余舒甩了下来,好险她掉进了草丛里,只是摔伤了腿,没有磕头碰脑的。

赵慧正在后院核对余舒的嫁妆单子,听到下人禀报余舒被人抬回来了,慌里慌张派人去医馆把贺芳芝找回来,等她赶到北大厢,进了门就见余舒横躺在客厅里摆的罗汉榻上。旁边有一名衣饰精美的小妇人拉着余舒的手低声说话,只瞧见半张粉光熠熠的侧脸,便让赵慧看呆了去,就听这美人儿愠怒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回去后一定查个清楚,给你个交待。竟敢在王爷赠我的宝驹身上下药,这是有人存心想害我呢!”

赵慧听得心头一跳。便猜到了这位美人的身份。连忙上前拜见:“民妇贺赵氏见过王妃。”

余舒和夏江敏一起扭过头来,余舒刚喊了一声“娘”,夏江敏就起身去扶赵慧。一边柔声道:“夫人快快免礼。”

赵慧喏喏应了,凑上前一瞧,余舒形容狼狈,一条腿上沾了些血迹。僵硬地摆放在软枕上,看上去可摔得不轻。夏江敏看她嘴唇哆嗦。连连道歉:“都怪我不好,连累莲房从马上跌下来,一会儿太医就到,您千万别急。”

赵慧勉强点了点头。捋了捋余舒的头发,轻声问她:“都摔着哪儿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啊?”

余舒忍着疼。没事儿人一样对她笑笑:“就是脚崴了一下,不碍事。”

赵慧当着夏江敏的面。也不好过多追问,又等了一刻,贺芳芝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余小修紧跟在后头,两人到了门前,被敬王府的侍女拦下,向内通报了一声,才放他们进去。

夏江敏避到屏风后面,贺芳芝无暇多顾,先将余舒检查了一遍,好消息是她除了腿伤,身上只有几处擦伤而已,坏消息是她左腿小腿骨摔裂了,至少要养两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余舒听到他的诊断结果,心中窃喜,赵慧急地团团转,唯恐耽搁了她出嫁,她假装遗憾道地说:“我这样子,下个月是出不了门了,只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倒霉有时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好像今天,她提出和夏江敏换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昨日她让安倍葵从出门偷摸了一包花椒粉,藏在袖子里准备骑马的时候撒出去,待马迷了眼睛,她就假装从马上摔下来,这样一来,就瞒过了大提点的耳目,就算整件事传到他耳朵里,他也只当她是无辜受累,不会疑心她故意耍花招。

出人意料的是没等她拿出花椒粉,胯下的千里驹就突然发狂,冲着树林里狂奔而去,她急中生智,抱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掉进附近的草堆里,刚巧就摔断了腿。

贺芳芝回房去拿跌打伤药,余小修主动请缨给余舒清理伤口,等到她换洗干净,敷了药上了夹板,眼看天色已晚,这个时候,夏江敏派去敬王府请太医的随从总算回来了,却没有带来太医。

“回禀王妃,奴婢回到府里,到处找不见周太医,打听过后才知道,宫里皇后娘娘身体抱恙,今儿个一早就宣齐了太医院的人进宫会诊,咱们王爷也带着周太医进宫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府呢。”

闻言,夏江敏沉下脸,心中已有猜测,到底没有表露出来,挥挥手让人出去了,然后就坐在屏风后头发呆。这番话,余舒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想了想,便寻个由头将赵慧和余小修都支开,让安倍葵在门口守着,这才唤出夏江敏说话。

“明明,今天这事出的蹊跷,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妨和我讲一讲,不要憋着回去和敬王斗气,中了别人的计。”

夏江敏咬牙切齿道:“你当我真糊涂么,这有什么好想的?分明是有人嫌我挡了道,这才想出法儿来害我,若非你替我挡灾,今天从马上摔下来的是我,断手断脚都是轻的,最好是我摔死了,才如他们的愿呢!”

才说瑞紫珠要进敬王府当侧妃,就有人对夏江敏这个明媒正娶的敬王妃暗下毒手,恰恰这一天瑞皇后召齐太医院会诊,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是谁要对夏江敏不利,事情明摆着。

余舒紧皱眉头,替夏江敏的处境感到担忧,夏江世家虽是南方豪门,可是鞭长莫及,不比忠勇伯爵府在朝中根基牢固,更有一位皇后坐镇。依那瑞紫珠的出身,做个正经的王妃都使得,如今却要做个侧妃,屈居于人下,忠勇伯爵府哪能甘心。他们瑞家怕是指望着再出一位皇后娘娘!

“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说,”余舒手指敲着发麻的膝盖,缓缓说道:“今天这回事,敬王肯定是不知情的,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敬王的城府之深。就算为了那个位置和瑞家连成一气。也绝不会让瑞家踩到他头顶上作威作福,你是皇上亲自给他选的王妃,单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你平安。”

夏江盈悄悄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余舒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不怕别的。就怕刘昙为了太子之位,默许别人加害于她。

“所以你回去之后。无须对着敬王忍气吞声,就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他,让他为你做主。你想啊,你那匹马是敬王送的。马夫也是你们王府的人,我们早上出门到事发,中途没有外人接近过那匹马。可是偏偏就出了事,这就说明有人已经把手伸到你们王府里去了。这样犯忌讳,敬王是不会姑息的,就算他不会因此和瑞家翻脸,心里也会记上一笔。你聪明些,别在敬王面前要强,只诉委屈,好叫他心中愧疚,才会对你更体贴。”

“我知道了,”夏江敏点点头,回过神来看着她受伤的腿脚,目光闪闪,似有泪凝,被她咽了口气强忍回去,握住余舒的手道:“阿树,还好有你帮我,不然我真不知该和谁商量。”

余舒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也不好受,她一向讲义气,何况夏江敏在她心中和姐妹一般无二,只怪她自身难保,不能替她出头。

夏江敏又坐了一会儿,便动身回王府了。

。……

夜里,刘昙出宫,一回到王府就听管事禀报了王妃今日遇险之事,且不说他是惊是怒,匆匆赶到后院,夏江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原以为她睡下了,进门后就察觉不对,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床上空无一人,他转过头,就见窗畔月光下蜷缩着一条孤单的人影。

“敏敏?”

夏江敏闻声回头,看见刘昙,急忙垂头以袖遮面,却还是迟了一步被他看清她眼中泪花,于是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托起她的下巴。

“怎么哭了?”

夏江敏摇摇头,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膛,闷声道:“我没哭,你看错了,我、我就是有些害怕。”

感觉到她在发抖,刘昙有些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敏敏别怕。”

夏江敏低声哭诉:“明月是你送给我的马,我都舍不得骑它,今天头一回带它出来玩,不防就出了事,王爷,到底是什么人要害我?我想想就怕得要命,你没见莲房摔成什么样子,断了一条腿,到处都是血,太医迟迟未至,我也不知她会不会落下残障。我真不敢想,要不是她我今天会不会断手断脚,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了,王爷,我们两个以后都不要骑马了,好不好?”

闻言,刘昙心头一阵冷一阵热,搂着她的手臂不由地收紧,沉默了片刻,方道:“是我安排不周,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日后不会再发生了。”

夏江敏咬紧嘴唇,止住哭声,哪怕她早有预料,他不会追究此事,却还是忍不住地为他的薄情感到心凉。为了争取太子之位,他不会和忠勇伯府翻脸,他需要皇后的支持,瑞家想必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对她出手吧。

她说了谎,她不怕断手断脚,不怕再也见不到他,她怕的是今日她不明不白地死了,改日他就会含笑另娶新人。少了她,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敬王,可是少了他,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受委屈不要紧,你一定要好好的。”夏江敏呢喃道。

刘昙看不见她嘲讽的眼神,只觉得怀中的小女人太过懂事,让他又是愧疚又是怜惜,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床上,用棉被裹住了她冰凉的身躯,柔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睡一觉就好了。”

“我睡不着,莲房伤得那么重,我放心不下,王爷,你明天能让太医过去给她瞧瞧吗?”

“好。”

“我以后都不敢骑马了,可惜了你送我的千里驹。不如将它送去给莲房处置,不然我日后真没脸见她了。”

“都依你,快睡吧。”

夏江敏这才乖乖地闭上眼睛。刘昙等她呼吸平稳睡着之后悄悄离去,出了院子,就冷下脸,招来一名贴身侍卫,下令道:“将马房一干奴仆全都毒哑。扭断手脚丢到北山乱坟岗。”

好一个瑞家。好一位皇后娘娘,他还没有当上太子,他们就先图谋起太子妃位。全然没将他看在眼里,可恶至极!

这口气他先忍了,来日方长。

***

余舒坠马的第二日,府上陆续来了两位太医问诊。一位是敬王府的周太医,另有一位却是稀客。大提点听闻她出了意外,特意使唤他的儿子来“探病”了。

朱青珏见面没多寒暄,坐下后就拆了她腿上固定的木板丢到一旁,不顾余舒的反对。坚持让她擦洗掉贺芳芝先前敷的伤药,取出他自带的一盒乌七八黑的药膏给她涂上厚厚的一层,然后用薄纱缠起。最后叮嘱她:“不可沾水,不可下地。不可食用荤腥辛辣之物,我每七日来给你换一次药,至多四十九日后,保管你活蹦乱跳。”

余舒原指望着能在床上多躺两天,听他这样担保,不见得高兴,嘴上没什么正经道:“那真谢谢你了啊。”

朱青珏眼皮向上一撩,道:“听说你快要成亲了,怎么一点儿喜庆劲儿都没有。”

“换做你成亲之前摔断腿,你能喜庆的起来吗?”余舒之前帮过他一个忙,两人之间算是有些交情,同他说话便不怎么客气。

朱青珏摇摇头:“怕不止如此吧,薛城碧至今下落不明,你有心思嫁人?”

余舒懒得回答这个问题,闭上眼朝他挥挥手送客:“哪里来的长舌妇,吵吵地我头疼,快走快走。”

朱青珏冷哼一声,起身就走,到门边时又停了下来,扭头对她道:“其实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我爹要我尽快治好你,若我用师门秘方断骨膏为你接骨,半个月就能让你下地行走,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情愿,这次权当是还你的人情。回去后我会在我父亲大人面前为你遮掩,他的大洞明术从不对我施用,你,且好自为之吧。”

余舒嘴唇翕动,轻轻一声“多谢”要比方才有诚意得多。

于是等朱青珏回复了大提点,余舒和景尘的婚期只能推迟,又因四月是阴月,阳不独存,妨了两人的八字,所以就改作五月初一,赶在圣祖祭日之前。

***

余舒告假休养期间,朝中先后发生了几件大事。这头一件,是百官上疏举荐太子,几位皇子当中以敬王刘昙呼声最高,当然八皇子和十二皇子也有少数支持者,却都比不上戴罪之身的宁王。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天,宗正司外面聚集了上百名文人易客,中间混杂了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有几个带头人口口声声为宁王喊冤,将整条街堵的水泄不通,群情激奋,就差没有砸宗正司的大门了。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附近巡逻的金吾卫,二话不说就将那几个叫的最响的人绑起来堵了嘴,当场抓走了,余下的人一哄而散,不了了之。

后来经过金吾卫的盘查,方知道这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都是宁王府上的门客,金吾卫都指挥周业德二话不说就将人投入牢房,不打不骂,先关上几个月再说。

自始至终,尹相爷身为宁王的外祖父,既没有出面支持宁王做太子,也没有为宁王洗脱罪名的意思,反倒是闭门谢客,不闻不问。

三月中旬,大提点带着满满一车奏章,前往华珍园面圣,同行唯有皇后娘娘的凤辇。数日后,大提点伴随瑞皇后回京,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兆庆帝的一道谕旨——立九皇子刘昙为东宫太子,其母薛氏晋皇贵妃,另左相尹天厚为太子太傅,尽督正之责。

这一道圣旨颁布后,顷刻间就在朝中引起了骚动,且不说刘昙做太子是众望所归之事,薛贵妃晋皇贵妃那是水涨船高,可为何是尹相爷封了太子太傅,位列三公,督东宫事,这将薛相置于何地啊?

第七百六十一章 刘世宁

三月,太子的册封大典尚未举行,然而宗正司的玉牒已修,刘昙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担负起监国大任。

不同于宁王得势之后的不温不火但求无功无过,刘昙坐朝第一天,就着手处理起兆庆帝病倒后搁浅的几件大事。这头一桩,就是东菁王抗旨不尊,延误讨伐东瀛之战。

朝会上,尹相带头参奏东菁王姜怀赢,去年腊月下达圣旨,至今已经四个月了,东北军未有出征之意。以至于这数月期间,东海沿岸的倭寇四处为害,抢掠船只滥杀渔民,因其神出鬼没难以抓捕,使得沿海各地人心惶惶,皆都上报京城,陈述匪患。

诚如尹相所言“倭寇如此嚣张,不能置之不理,东菁王抗旨不尊,不得不予严惩”。朝议之后,刘昙指派兵部侍郎曾闵之为钦差前往宁冬城问罪,查明东菁王因何抗旨,将人押送进京。至于匪患,则由薛凌南提议在建宁、淦州等地增设卫所,每所收编水师三千人,造船巡海,杜绝匪患。

最后一桩,即是宁王戕害十公主一案,刘昙以兆庆帝的名义做出判决,夺宁王刘灏封号,封其王府,将皇七子刘灏与其家眷送往沛县监禁。至于尹淑妃和尹家不知者不罪,皆没有受到牵连。

余舒在家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腿不能动耳朵却没闲着,她隔三差五地让徐青到司天监溜达一趟,回来便能了解到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个月前刘昙获立太子的消息传来。她委实吃了一惊,但仔细想想,刘昙会在这场博弈中胜出,实是情理之中。刘昙回京两年,在朝风评不差,在野颇有些名声,宁王一倒就突显出他来,再有薛凌南和瑞皇后两派人马的支持,不让他做太子,换成别人。恐怕难以服众。

但是。兆庆帝对薛家已有猜忌之心,大提点又和薛凌南不对付,怎会眼睁睁让薛家做大。于是乎,大提点与瑞皇后前往华珍园请旨。换来刘昙做太子。尹相却封了太傅。这是在压制薛凌南,也是在警告刘昙。

唯一让她疑惑的是,尹相爷对宁王见死不救的态度。难道尹相爷就一点不担心刘昙继位后,朝中会没有他们尹家的立足之地?

“姑娘,东宫来人了。”鑫儿在门外禀报,余舒收起思绪,换了个坐姿,安倍葵进屋去拿了一条毯子出来盖在她腿上,仍是一副不良于行的样子。不一会儿,鑫儿就领着一名身穿黄裙的宫女进来了,这是夏江敏的陪嫁丫鬟丹桂,半个月前刘昙入主东宫,夏江敏一同从敬王府迁入宫中。

“奴婢给余大人请安。”丹桂对余舒卧床不起的模样见怪不怪,声音甜甜地向她蹲身一拜,然后起身笑道:“御花园的玉兰开了,御膳房制了一道白玉软酥,娘娘觉着可口,便叫奴婢给您送来一盒尝尝鲜。”

刘昙做了太子,夏江敏跟着水涨船高,虽没有正式册封太子妃,但宫里早有一干人抢着巴结。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着夏江敏身边的宫女,说起话来都多了三分矜持。

“多谢娘娘记挂我,”余舒从善如流地口称“娘娘”,让安倍葵将点心盒子接了过来,没有当场品尝,而是放到手边,转头对丹桂道:“大夫说我再过半个月就能下地行走了,介时我再进宫拜见太子妃。”

丹桂面露可惜道:“下个月初九乃是黄道吉日,宗正司选定那一天为太子册封大典,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见,可惜余大人去不了了。”

余舒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又问了她几句话,便让鑫儿将人带去花园里玩耍。她这时打开了食盒,但闻清香扑鼻,就见一碟雪白的糕点,她信手捏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然后熟门熟路地撬开中空的盒底,抽出一封信笺,撕开来看。

夏江敏信上说,皇后几日前将她的侄女瑞紫珠接进宫中陪伴,是以刘昙在御花园同瑞小姐“偶遇”了一回,正好夏江敏也在场,总算是见到了对方的真容。

让她窃喜的是刘昙并未对闭月羞花的瑞小姐有何青眼,甚至他回宫之后,主动和夏江敏提起了皇后的安排,册封大典后,瑞紫珠便会入东宫为良娣,虽然身份地位仅次于她这个太子妃,却始终越不过她去。

“唉。”余舒这回是真地叹了口气,她仿佛看见了夏江敏一脚踏进后宫的血雨腥风,在争宠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去打水来,”她掀开毯子,两腿挪下软榻,平平稳稳地踩在地上,搭着安倍葵的手,缓缓走进内室。有朱青珏这位药王传人为她医治,她前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只是有些腿软无力罢了。

余舒净手焚香,先为夏江敏卜了一卦,果然她进宫之后,前途变得凶险难料,多有小人作祟,不得安宁。可是她的命格也因此冲上云霄,变得贵不可言,倘若性命无忧,竟有母仪天下之兆。

等到一炉香尽,余舒又换祸时法则卜算了册封大典前后,甚至连瑞紫珠进东宫的日子都推算了出来,然后将两道小劫一并记在纸上,用信封涂腊,放回夏江敏送来的点心盒子,让安倍葵拿去花园里寻到丹桂,让她带回宫里。

余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能为夏江敏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

会记司将世家牌匾制好送到余府,身为会记司的主事官,辛雅让人带了一句口信给余舒,说是:“哪一日挂匾揭红,老夫定然到场祝贺。”这显然是在卖给余舒人情了。

余舒身为一名易师,名声赫赫。然而她一个人要称世家,却有许多人不以为然。这个时候,辛雅身为安陵十二府世家之一的家主人,能站出来给她撑门面,就算她正式挂匾那一日,至少不会闹笑话。辛雅虽然人品不行,但为人处事却没得话说,余舒不得不承了他这份人情,派人过去道谢。

她还在佯装腿脚不便,挂匾的日子只得延后。请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太子的册封大典一过,就对外宣称世家。而忘机楼内部已经改造成大易馆,贵大从南林木材行的账上给她挪了一笔钱过去,采买齐备。就差开门待客了。

转眼到了四月。薛睿和她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回来,她只能从卦象上推算他是否平安。

初六,礼部与公主府来人下聘。贺芳芝和赵慧出面接收了,看着源源不断抬进门的聘礼,再一次意识到余舒不是嫁进寻常人家。

余舒拿到聘礼单子,大略看了两眼,就丢到一边,没有让人将这单子上的东西收入她的私藏,而是在永春苑边上另外开了两间库房,将公主府送来的聘礼都锁了进去,以便来日归还。

四月初九,册封大典在宫中举行,刘昙稳坐太子之位。次日,皇贵妃诞下一位小公主,行十九。

余舒休养了整整两个月,等到春暖花开,才又重新回到司天监。她不在的时候,坤翎局凡有公务需要她亲自批阅,文少安都会送到她府上,有时候谢兰和任一甲也会跟着一起去探望她这个上司,汇报一下工作情况。

二楼总是空着,余舒听文少安说起景尘这两个月也没怎么露面,这才恍然发现,自从她和景尘订亲之后,两个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就连她受伤,他都没来看过她。

余舒有些奇怪,却没有多想,在坤翎局待了一会儿,就主动去见大提点了。到了太曦楼外面,少见地有守卫将她拦在桥头,不叫过去。

“大提点正在见客,余大人此处稍候。”

余舒就在九曲桥头等着,望向五光十色的湖面,不由地发起呆。再有半个月,她和景尘的婚期就要到了,薛睿音讯全无,想是他到了宁冬城,投入东菁王麾下,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能让大提点打消念头,放弃逼迫她和景尘孕育天命太骨。

“余大人。”守卫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远远地就瞧见桥那头走过来两个人,一袭紫袍风度翩翩的自然是大提点,身边那个矮他半头的是一位老人,单看身形穿戴,她就认出是谁,能让大提点亲自送出门的,朝中怕也仅有那么两位,不是薛凌南,那就是尹天厚了。

果不其然,两人走近,余舒就看清了尹相爷一团和气的脸,不对,如今该称作尹太傅了。余舒扯了扯衣袖,上前一躬到底:“卑职拜见太傅。”

太子太傅即是未来的天子之师,理当受到天下人的尊敬,就连太子见到他都要行礼问候,尹天厚就是兆庆帝给刘昙头上加的一道紧箍咒。

尹天厚停下来,看着她笑了笑,点头道:“是余女使啊,听说你前些时候伤了腿脚,如今都好利索了?”

余舒受宠若惊道:“多亏有朱太医的灵丹妙药,卑职已无大碍。”

尹天厚似乎只是寻常地问了一句,便不在意她,转头去和朱慕昭说道:“天气一暖和,我这膝盖又开始犯痛,改日让青珏来给我看看,让我这把老骨头多熬几个春夏。”

朱慕昭道:“明天就让那小子过去。”

余舒将两人的随意看在眼里,不难猜到他们私交甚好。尹天厚离开,朱慕昭将余舒叫进了楼里。

“伤养好了?”“养好了。”“近来朝中大事,你可有耳闻?”“略知一些。”

朱慕昭引着她在临湖的窗边坐下,茶几上摆有一套巴掌大小的紫砂壶,乍一看和寻常的官窑没什么区别,若是多瞧上一会儿,就能发现奇特之处。那圆润小巧的壶身上雕刻着一对儿阴阳鱼,底座蓄着浅浅一层茶汤,那两条小鱼汲了水就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明一暗地游来游去,简直是巧夺天工。

朱慕昭看她一边答话,一边偷瞄茶几上的两仪壶。像是个瞧见稀罕的小孩儿,他的面容不禁柔和了少许,对她笑道:“这只两仪壶是当年辛老院士的得意之作,茶水入壶,消得一刻再取用,便多了些提神明目的奇效,你不妨试试。”

他口中的辛老院士,并非会记司左判官辛雅,而是辛雅的父亲,曾在太史书苑教学的辛老太爷。

余舒今天本来就是到大提点这里卖乖的。于是就顺着他的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刚入口不觉得如何,只是比寻常茶水少些苦涩,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她就明显地察觉到有一缕凉爽之气涌上头顶。人也跟着清醒过来。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了同样是出自辛家的仿制太清鼎和醍醐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手上有辛家馈赠的一小部《奇巧珍物谱》,上面不见有这两仪壶的记载。想必也是辛家的不传之秘。

“下个月初一是你与景尘的好日子,你仔细着,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朱慕昭如此叮咛她,只字不提朝中的风云变幻。

余舒将茶杯放回原处,看着他运筹帷幄的样子,佯作好奇地发问:“听说太子派人前往宁冬城问罪,要将东菁王押送回京?”

朱慕昭道:“姜怀赢抗旨不尊,理当严惩。”

余舒神色迟疑:“东菁王既然已有不臣之心,又岂会束手就擒,若是他不肯回京,又当如何?”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轻描淡写一句话,余舒听着背脊发凉,太子眼下只是一个傀儡,大提点才是这个朝廷的决策者,东菁王尚未起兵谋反,他就将其认定成乱臣贼子,俨然是他早有预料会有这一天,那他会不会也知道薛睿带着云华前去投靠东菁王了呢?她为何觉得大提点这句话另有所指。

“你在担心什么?”朱慕昭冷不丁地问道,余舒轻咳一声,掩饰了不安,欲言又止地说:“传言东菁王麾下有二十万兵马,东北军个个骁勇善战,在沙场上往往能以一敌三,朝廷要降服他只怕是不易吧。”

然而朱慕昭运筹帷幄地对她笑了一笑,不再多说。

余舒生怕他看出来她是在套他的话,不敢再问下去,老老实实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退了。

宁冬城背临两江,一面靠山,占据兵家常胜之地,自两百年前建成后,便镇守着大安边陲,北拒鞑靼,东震海外。可以说大安近百年的太平盛世,有一半都是姜家东北军的功劳。

清明过后,北方渐渐回暖,常年驻扎在宁冬城外的兵营一早就开始操练,宽阔的校场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却在教头一声号令下,整齐划一地举盾挥刀,气势惊人。

“呵!”

“吒!”

一行人站在远处高台上眺望此景,为首的那名男子身长八尺,肩宽背阔身材雄壮,身披一件赤金软甲,头戴鹰羽冠,他人相貌英武非凡,眉尾处有一道疤痕,平添几许煞气,此人便是东菁王姜怀赢。

“二弟,你看,这刀盾营都是按照你的要求训练,再有一个月便可上阵杀敌。”姜怀赢指着看台下的士兵,声音洪亮地说道。

在他身旁站着一名面容俊朗的青年,只见他穿着一件竹青儒衫,一头乌发随意束起,看似手无寸铁的书生模样,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凛然之气,不同常人。这名被姜怀赢唤作二弟的青年正是两个月前摆脱朝廷追兵,前来投奔的薛睿。

“东北军多骑兵,朝廷若是派兵前来讨伐,必定有大量弓箭手针对我们的铁骑,大哥不想畏首畏尾,就需要这一支刀盾兵,进可攻退可守。”

姜怀赢点头赞同,回过头来看着他,炯炯有神地问道:“上回你让我见识的火炮,何时才能大批使用?”

薛睿微微笑道:“快了,我义父整日都在神机营,一有进展便会告知大哥。”

姜怀赢高兴地拍拍他肩膀,不无亲热道:“走,我们再到金枪营去看看,你陪我过上几招,说不得来日为兄需要你领兵上阵,你可不要懈怠了。”

两人说着就下了高台,正在讨论粮草囤积之事,忽然对面冲过来一匹火红的骏马,猛地停在他们面前,姜嬅穿着一身靓丽的骑装坐在马背上,背负弯弓,手持长鞭,横眉竖眼地瞪着薛睿,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说好了今天你陪我去打猎,我左等右等你为何不来!”

薛睿抬头看她一眼,笑容淡淡道:“我何时答应过你,全是你自作主张。”

“你!”姜嬅见他不识好歹,气地挥手就要给他一鞭子,却被姜怀赢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长鞭,用力一拽,空手将她的鞭子夺了过来,厉声训斥她道:“这里是兵营重地,不是你耀武扬威的地方。世宁亦是你的兄长,我是怎么教你的!”

薛睿前来投奔,自然是改头换面,不再使用本名,也不用化名曹子辛,而是以生母韩氏取名,刘世宁。

姜嬅被她大哥夺了鞭子,气呼呼地甩了薛睿几柄眼刀子,扯过马头跑走了。姜怀赢对着她的背影直叹气,回头看看薛睿的脸色,犹豫道:“都是我把她惯坏了,你别看她对你凶巴巴的,其实她心里是喜欢你,才不知如何对你,我上回和你说的事,你真地不再考虑考虑吗?”

“大哥,”薛睿出声打断他的话,皱眉直言道:“此事休要再提,我身负杀父之仇,立誓不破安陵,终身不娶。”

姜怀赢拿他没办法,摇摇头,便不再勉强于他,免得伤了他们的兄弟情义。至于姜嬅那点小女儿的心思,只能靠她自己争气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为情所恼

子夜时分,整座余府陷入沉寂,大门前高挂着两对灯笼,照出一条模糊的人影,踩在爆竹碎片染红的台阶上,望着头顶崭新的世家牌匾,散落一缕缕若有似无的清香。

金柯揉了揉鼻子,在余府门前伫足了片刻,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转头离开。薛睿委托他回京,是为了阻止景尘和余舒的婚事,却不许他私下和余舒见面,他倒是想来给那丫头报个平安,只怕好心办坏事。

他如同幽灵一样来了又走,无人察觉。半个时辰后,他就摸到了公主府的后门,白天他到这里踩过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暗哨进入府邸,在湖边找到一座建筑精美的小楼,刚一接近,就察觉到附近有埋伏。

金柯聪明地绕到临湖那一面攀上二楼,贴在窗子上辨别屋内的呼吸声,很快就找到了景尘所在的卧房。他用匕首撬开窗子,探身而入,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能够夜视,看得见平躺在床上的人。金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正要出手先封了他的穴道再把人叫醒,忽然眼皮一跳,伸出的手来不及收回,就被人反擒住了。

景尘猛地睁开眼,却没有大呼小叫,眼中的防备在他看清对方之后,换作惊奇:“怎么是你?”

金柯有些尴尬地对他笑了笑,小声道:“三弟,是我,你千万别嚷嚷,外面藏着几个高手。”景尘点点头,放开对他的钳制,从床上坐起来,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们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金柯解释道:“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义父他们都在安全的地方。”说完他不等景尘再问,便主动说明来意:“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带你离开京城去与义父团聚,三弟,你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景尘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片刻后他摇摇头,低声道:“我走不了。”如果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不走,难道真地要留下来和余姑娘成亲?”金柯试探着说:“可她不是真心想要嫁给你吧。”他不敢告诉他余舒和薛睿两个人早已私定终身,恐怕他心生怨怼,愈加不肯跟他走了。

谁知景尘很是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薛睿。”

金柯愣住了,他似乎听见景尘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若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大提点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升云观那一晚,让景尘彻底明白,他的牵绊早已不是师门,而是余舒。大提点可以用余舒的家人牢牢地拴住她,同样也可以用她牢牢地拴住自己。

金柯这下听明白了,他看着景尘的眼神不由地同情起来,这两兄弟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皆是求而不得,薛睿还好一些,至少他和人家姑娘是两情相悦,但是景尘呢,他这样委屈自己,人家姑娘还不知道领不领情。

“哎,我这么和你说吧,就算你走了,那姓朱的老贼也绝对不会为难余姑娘。相反,你走了,她才能真地解脱。”金柯并不善于游说,这些话都是薛睿教他的。

“你听着,朱老贼逼迫你和余姑娘成亲无非是为了得到天命太骨,可就算他得到天命太骨,他也一样开启不了《玄女六壬书》,因为——”他凑近景尘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他拿到的《玄女六壬书》还是假的。”

景尘心头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金柯。他刚刚说了什么,大提点费尽心机夺回的《玄女六壬书》是假的?

“我没骗你,升云观那天发生的事情都是义父一手安排的,他事先推演了许多遍,为了让姓朱的相信他拿到的是真的玄女书,就连阿弟和余姑娘都骗了,真的玄女书根本就不在义父身上,早就被他藏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玄女书藏在什么地方。而他身上携带的那部玄晶书是用南洋金刚石锻造而成,义父在外游历十年,才发现此物,又遍寻江湖名匠,才仿造出一模一样的玄女书,可是它再像真的,也是个假货,没有‘知尽天下’的奇用。”

金柯一口气说完,只怕景尘不肯信他,便狠狠心学着薛睿的口气说道:“要是真的《玄女六壬书》,别说是阿弟的性命,就是死去的麓月公主和我义母都活过来,义父也断然是不会拱手让人的。”

景尘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问道:“我爹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带走薛睿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言,金柯不禁暗叹,不愧是义父的亲生骨肉,这兄弟两个都是一样的聪敏过人,只不过那一个是心机难测,这一个是大智若愚。

“等你见到义父,你可以亲口问问他。”要让金柯自己说的话,他只知道大安气数已尽,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义父就是推波助澜的那一双手。

景尘的眼眸忽明忽暗,他紧紧地盯着金柯,像是在辨别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金柯眼睛都不敢乱眨一下,生怕景尘下一刻就拒绝他。

“倘使我跟你走了,你又怎么保证我离开以后,小鱼不会有危险。”

终于见他松动,金柯喜形于色,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拿给他看:“这还不好说么,我这里有义父亲手交给我的锦囊一只,里面记着辨别真假《玄女六壬书》的秘法,只要你答应跟着我离开,我就将它送到余姑娘手里,到时候姓朱的为难她,她只需指出他手上那部玄女书的伪造之处,姓朱的一定会投鼠忌器,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景尘一阵思索,内心有些摇摆不定,既想着这样离开好给余舒一个解脱,又怕他走后她一个人应付不来。何况这里头还有他一点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他暗暗渴望着有朝一日她能回心转意,与他重归于好。

“三弟,你就信我一回吧,”金柯嘴皮子都磨破了,苦着脸道:“就算你不信我,总该相信你二哥吧,他对余姑娘情根深种,岂会害她?我实话告诉你,就是他让我回京劝你离开的。”

听到这里,景尘神情明显恍惚了一瞬:“是么,是他让你来找我?”

“没错,是他让我来的。他还说,你对余姑娘一片赤诚之心,若是为了她好,你定会心甘情愿地离开。”金柯自己都觉得这番话说出来有些卑鄙,摆在景尘面前就有一个正大光明抱得美人归的机会,却要他放弃离开,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