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想到是我杀了你,”薛睿冷静得过分,他举起剑指向她:“今夜过后,长公主失踪,城外大营失火乃是奸细为了盗窃军中机密所为,这两件事毫不相干。”

闻言,姜嬅寒毛竖起,再不能骗自己薛睿对她有什么情义,他不是在吓唬她,而是真地想要她的命!

姜嬅当然怕死,她的任性妄为只是因为她有所仰仗,并非她不长脑子。死到临头,她总算是知道怕了,她不想死在这里,便宜了这一对狗男女。

她狼狈后退,踩在一只脚上,回头看见孤鸿,猛地想到方才是他救了她,想到他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她急中生智,拽住了他的手臂,咬牙利诱道:“你、你护送本公主离开此地,待我平安回到皇宫,赏你千两黄金!”

然而孤鸿冷冷扫她一眼,心道:这个蠢女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刚才要不是听到他名义上的主人出声制止,他才不管她是死是活。

“黄金千两你还嫌少?”姜嬅抓紧了他不肯放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好好,我让皇兄封你做官,赠你华宅与美人,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答应你!”

孤鸿一动不动,看向余舒,眼里透着不耐烦。

余舒知道这会儿不该笑,可是姜嬅此时的傻样逗乐了她,她轻笑出声,忍不住调侃道:“公主与其求他,不如求我,只要你低头向我认个错,我就考虑一下饶过你。”

“哼!”姜嬅恨极了余舒,怎会向她低头认错,倒不如死了算了。

薛睿仍举着剑,转头看着余舒,神色莫名:“你几时学得心软了,今日你饶过她,来日她可会饶过你?”

余舒,见他固执要杀姜嬅,不顾后果要为她铲除后患,不得不说她心中很是畅快。但是,她不能真就看着他一时冲动杀了姜嬅,杀了皇帝的亲妹妹。

她伸出手,按在了薛睿持剑的那只手腕上,轻轻往下压,与他四目相对,无声制止。他眼中怒气不减,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放下了剑,打算看看她要怎么办。

“我还没死呢,你就发这么大的火,万一我真的死在她手上,你该怎么办?”

薛睿不假思索道:“我会先杀了她替你报仇,再到黄泉与你相会。”这世间没了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余舒不自觉地运转大洞明术,凝视他片刻,忽而灿然一笑,扭头对姜嬅说:“你都看见了也听见了,你要杀我,他必会为我报仇,除非是你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否则你也难逃一死。我且问你,我和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姜嬅本来理直气壮,在她看来,她早已认定薛睿是她未来的驸马,谁想半路杀出一个余舒,坏了她的好事,当然是余舒的错,她心中有气,只想杀了余舒解恨。

但是余舒这样正经追问起来,她又有些说不出口,横刀夺爱算什么深仇大恨呢?说出来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似的。

看她一脸纠结,余舒收起笑容,去问薛睿讨要他手上的剑,在他幽深的目光中,两手托起重剑,走到姜嬅面前,将剑柄递向前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我比你更喜欢他,此生若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我无用。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们两个,免得他日后找你寻仇。否则的话,就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没看到身后的薛睿骤然灼热的双眸,没看到他嘴角扬起的温柔,可是她面前的姜嬅看得到,那刺眼的笑容。

“你以为我不敢吗?”姜嬅神情阴沉地伸手握住剑柄,只要她稍稍用力向前一刺,余舒就难逃一死,可是站在不远处的薛睿一动不动,不加阻拦,像是做好了准备要与她一同赴死。

余舒松开手,任由姜嬅持着剑指向她心窝,毫不在意下一刻是死是活,回过头来与薛睿的目光纠缠住,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可恶!”“哐当!”

姜嬅用力将剑扔在地上,低声怒骂道:“不就是个臭男人,当我非他不可么,你们要想一起死就去投湖,去投缳,去服毒好了!”

孤鸿被她突然发疯的样子吓了一跳,于是多看了她几眼,不经意发现她红红的眼角滑过一抹湿润的痕迹,让他心里头有些别扭。

余舒被她骂了却不生气,笑吟吟地问道:“公主还要杀我吗?”

“不杀了不杀了,”姜嬅气呼呼地瞪她一眼,再瞪薛睿一眼,阴阳怪气道:“本公主一言九鼎,若哪一天她遭人凶手,你可不要冤枉我。”

话虽难听,但是真话。

余舒终于放下心,走到薛睿身边,低声劝了他几句,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听了她的,对姜嬅道:“我姑且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我绝不手软。”

说完,就拥着余舒离开了,留下姜嬅和孤鸿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既然没事了,那我走了。”姜嬅嘴上逞强,实则暗松一大口气,心里一阵的后怕,头晕脑胀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孤鸿一声不响地揪住了她的衣领,把人扯了回来。

“唉哟!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手、你给我放手!”

“主人没有开口放行,你还不能走。”

“你瞎啦!没看见他们两个都走了,你还不快放了本公主,信不信我让人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哼。”

他才不怕呢,蠢女人。

第八百零六章 番外(三十)

城外大营夜间失火一事被薛睿想办法掩盖过去,并未掀起多大风波,更无人得知长公主夜探军营。

姜嬅生嫌这回丢了人,杀人不成反而差点丢了性命,自是守口如瓶。她蛮横归蛮横,但说出口的话还算得数,当时余舒把剑递到她手里,她没有动手,过后就绝不会再对余舒喊打喊杀,哪怕她心里仍有怨气,只会撒在别处。

隔日一早,薛睿安排了一辆气派轩敞的马车,亲自护送余舒返回京城,先在定波馆稍事休息,随后偕同她一起进宫面圣。燕帝单独在泰安殿诏见了他们。

“启禀君上,臣弟不辱使命,劝服余氏归顺我朝,特来参见。”

燕帝点点头,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跟在薛睿身后的高挑女子,但见她穿着一身素青长袍,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脂米分未施、不见珠钗,肤色过白略显病弱,难揣年岁几何,最特别的不是她眉心竖起的那一道朱砂,而是她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平静而从容,出乎他的意料。

“余氏,你可知晓,归顺我大燕,你就要效忠于朕,身为朕的臣子,从此以后摒弃前朝种种,你是否自愿?”他远在辽东时候就曾听闻过这女子的大名,今日一见,单就这份气度,倒是不负她盛名。

余舒进门至今没有行跪拜大礼,此时闻言,她抬起头,挺直了脊梁,毫无畏惧地直视燕帝,不卑不亢地说道:“罪臣有一个条件,敢请大燕皇帝陛下亲口允诺。”

“阿舒,休要放肆。”薛睿出声喝止。

“无碍,”燕帝冲他摆摆手。有些兴味地看着余舒:“你要朕答应你什么条件,说吧。”她自称罪臣,称他陛下,可见她现在是在以前朝大臣的身份来同他对话,胆量真是不小。

“请陛下允诺,无论何时,不伤我大安皇帝性命。保他寿终正寝。安度余生。”

余舒此举,并非画蛇添足,燕帝是下令监禁了崇贞皇帝没有杀他不错。但是他眼下没有杀他,多半是为了安抚人心,彰显他仁义之举,不代表日后他不会暗下杀手斩草除根。留着前朝皇帝的性命。始终是一个祸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到崇祯皇帝失去作用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她要的这一个承诺,是给崇贞皇帝讨要一张保命符,只要她在一日。他就永无性命之忧。

毕竟君臣一场,这是她身为安朝司天监大提点,最后能为大安做的一件事。否则她良心有愧。况且,她曾答应过夏江皇后。有生之年,给他们夫妻团聚的机会。

“你提的这个条件,真是叫朕难为啊,”燕帝摇头失笑,他没有生气,因为余舒的要求恰恰表明了她的忠心,证明她不是一个贪慕权势之徒。但也没有立刻就答应她,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条件代表着什么,他在考虑,她值不值得他给出承诺。

余舒看得出他的犹豫,果断地抛出了诱惑:“如若陛下答应,罪臣不仅誓死效忠大燕,并且愿意献上一件稀世珍宝。”

燕帝浓眉挑起,对她后半句话感了兴趣,于是问:“何谓稀世珍宝?”

“大安开国六器其一,纯钧剑。”

燕帝愣了一愣,随即瞪起眼睛,他不无动容地转头看向薛睿,用眼神询问:不是传说大安的开国六器早就遗失了吗?

薛睿眼神十分无辜:臣弟不清楚哇。

“咳咳,”燕帝清了清嗓子,板起威严的脸孔:“据朕所知,前朝的开国六器早在多年前就不知所踪,又怎会出现在你手中,你如实说来,不得有瞒。”

余舒低头回答,讲起了一段故事:“事情经过是这样——大约三百年前,宁真皇后去世,安武帝曾下密旨将六器作为陪葬,埋藏在皇陵深处。谁想时隔两百年后,朝中出了一位离经叛道的皇子,他和一名女将军私奔闯入皇陵,误入宁真皇后墓穴,将开国六器一半毁坏,一半盗走,其中就有那柄尊贵无双的纯钧剑。再后来几经周转,纯钧剑流落到了龙虎山道派,又历尽波折,终于是在数年前回归司天监,罪臣接掌司天监之时,前任大提点便将这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交付给了我,由我保管。”

燕帝同薛睿对视一眼,对于她的说辞半信半疑,唯一值得肯定的是,她敢将纯钧剑拿出来,以此作为说服他的筹码,足可见她一定是知道有关开国六器的秘密的。

燕帝颇为心动,难掩好奇地问她:“这纯钧剑,究竟有何用处,堪称国器?”

余舒淡然一笑,语气不无矜傲道:“举凡我大安子民,鲜有人不曾听闻当年圣祖皇帝开辟山河的史诗传说,但也有一则传闻秘而不宣——圣祖皇帝能够一举夺得天下,凭借的正是开国六器的威力。此六器者,一为书,一为剑,一为尺,一为鼎,一为如意,一为罗盘,俱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开国六器随着宁真皇后的逝去演变成了一团迷雾,经过了三百年,这世上就连能够完整叫出它们名字的人都所剩无几。安武帝的后世子孙违背祖训,私自从皇陵取出《玄女六壬书》,篡改了它的内容,在其背面加注了一篇《治国要术》,又一部奇术《太骨神课》。

——指掌天下是玄女书,无坚不摧是纯钧剑,斗转星移是七星尺,圆融智通是太清鼎,逢凶化吉是石如意,镇守山河是伏羲盘。

这是余舒亲眼目睹过云华仿造的玄女书上的内容,寥寥几句,却涵盖了开国六器的威力,震撼人心。

“纯钧剑之所以称为开国之器,除却它本身就是一把神兵利器之外,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用处。”余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再次抬头看向皇帝。

燕帝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正到关键的地方,她却不肯讲下去了,他于是催促:“你接着说。”

余舒轻轻摇头,眼中藏笑,气定神闲地提醒他:“陛下,事关安朝太平昌盛三百年的隐秘。罪臣若是泄露给您听。岂不是成了卖主求荣之辈。”

听她软语要挟,燕帝气地一乐,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向她头上点了点。转过头去与装聋作哑的薛睿道:“你听听,你听听,这是要逼朕先答应她的条件呢,你来说。朕该不该如她所愿?”

薛睿扭头看了一眼余舒,满面无奈地向燕帝摇摇头。道:“她的脾气一向乖张,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君上莫怪,要让臣弟来说。您不如就先应了她,听听她还有什么说辞,如果她言之有物也罢。如果她与您使诈,您亦无需守诺。介时臣弟与她同罪就是了。”

燕帝如何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袒护,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朕答应的事,岂有反悔的道理,”说着,他朝余舒抬了抬下巴,中气十足地说道:“朕就答应你,留得刘昙一命。”

余舒眼中有异光流转,顷刻间便收敛了矜傲的姿态,沉吸一口气,屈膝跪下,双手过顶深深拜倒在地,口中长呼:“吾皇圣明,臣余舒誓死效忠,有违此言,便遭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之惩。”

燕帝满意地笑了,能够收服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奇才为己所用,不得不说是颇有成就感。这正是由于余舒没有一开始就向他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她先前的矜持与自负,反而让她此刻的臣服显得可贵了许多。

“很好,起来说话吧。”

“谢圣上。”余舒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一手抚平衣摆,简短整理了仪态,这才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话:“方才说到纯钧剑的另一个用处,就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件开国之器——《玄女六壬书》。”

开国六器最大的秘密就隐藏在《玄女六壬书》上,但是,她不会真地将它告诉燕帝。她破命人的身份,就应该随着安朝的灭亡一起成为过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玄女书身为六器之首,说是一部天书也不为过,当年宁真皇后掌握玄女书,知尽天下事,万事万物在她眼中,根本无所遁形。使用玄女书,她可以推算未来,回望过去,那是真真正正有了神仙的本领,本不该存于人间的奇迹。”

她最善于编织谎言,骗皇帝,也不是头一次了。

“然而物极必反,宁真皇后屡次窥探天机,终于招来天罚,她虽母仪天下,又深得安武帝厚爱,所育子息却接连夭折,一生无后,最终芳华早逝,以此偿报。”史书上确有记载,宁真皇后先后生下过两子一女,却没有一个孩子活过五岁,最后继承安武帝皇位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嫔妾所生的皇子。

“所以宁真皇后死后,安武帝痛心疾首,于是将六器随她陪葬,以免睹物思人,也是为了防止后世子孙滥用国器,招致不祥。但是为了稳固江山社稷,每逢传宗接代新君即位之际,就会有一任大提点进入皇陵深处,开坛祭祖,使用《玄女六壬书》占卜国运,以此延续太平盛世。”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连她都不清楚安武帝当年为何会同意将六器作为宁真皇后的陪葬,是愧疚,还是忌惮?他大概也想不到后世子孙会违背他的遗愿,擅自取用《玄女六壬书》吧。

“玄女六壬书,”燕帝默默念叨,这短短几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诱惑着他心中的欲念,让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此物现在何处,是被当初那名皇子偷去了,还是毁掉了?”

他当然希望这样的宝物没有毁坏,若能借用它的威力,何愁他的江山不能世世代代永传下去。

“可惜,它遗失了,不过不是被那名皇子盗走,而是另有一段原由。”余舒摇头叹息,声音中暗藏着一缕难以察觉的苦涩,“正因为它的遗失,司天监未能尽职尽责,无法推算出百年之后,会出现您这样一位惊天动地的至尊。”

这一句不像恭维的恭维,却逗笑了燕帝,看着她的模样越发顺眼起来。薛睿的目光也在余舒身上打转。心中有喜有酸,他的阿舒已经从一个至情至性的姑娘蜕变成了一个睿智坚忍的女人,可想而知这些年她的经历,可恨他没能守护她经历那时成长的痛楚。

“纯钧剑是在百年前遗失的,玄女书则是在大约三十年前,宝太年间失窃。”余舒陈述道:“据朱大提点所说,那盗窃玄女书的贼人。必然同百年前那名叛逃的皇子有所牵连。只是对方神出鬼没,得手后就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无从抓捕。这些年。司天监一直都在暗中苦苦寻找《玄女六壬书》的下落,然而直到五年前,才有了新的线索。”

燕帝沉思片刻,忽然接过了她的话尾:“你口中的线索。难道就是纯钧剑?”

余舒神情复杂地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苦笑:“皇上猜到了。不错,欲知《玄女六壬书》的下落,就要从纯钧剑上查找线索。”

燕帝这时才意识到,余舒愿意献上纯钧剑。究竟意味着什么,思及此处,他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一拍重过一拍。于是,他微微阖上眼。靠进身后的椅背,放松了手脚,放慢了呼吸,冷静地考虑了一会儿,免得自己被情绪左右。

再睁开眼,他已是拿定了主意,双目擒住了余舒,说道:“朕欲重新任命你为司天监大提点,许你高官厚禄,你可愿为朕追查寻找《玄女六壬书》?”为了他的江山稳固,此物他势在必得。

余舒面不改色道:“臣并无十分把握可以寻回玄女书。”

燕帝听出她话中意愿,朗声笑道:“只要你尽力寻找,三年五载不成,那便十年八年,总有一日可以找到。”

有这一句话,放宽了期限,等于是说就算她找不到,也不会治罪于她。再换言之,只要她一日没有找到《玄女六壬书》,燕帝就一日不会搁浅她。

余舒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便不再说废话,当即应承道:“臣领旨。”

燕帝心情大好,今日见过余舒,不光是得知了安朝开国六器的秘密,另有收获,于是乎不等他们离去,便叫了秉笔太监进来,当场拟一道旨意,重启司天监,任命余舒为大提点,比照前朝旧制放还她职权,暂定为一品朝臣。

那边拟旨,这边燕帝又好奇地问起余舒话来:“朕偿听闻余卿传言,说你师从仙家,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果真?”

余舒哑然失笑,“民间传闻多为夸大,不过臣的确是拜过一位老神仙为师,承蒙他老人家启智开悟,略比凡人通透几分。”

“哦?那你都会些什么本领?”

余舒慧然一笑,眉心朱砂突显,她只说了六个字:“知福祸,断生死。”

燕帝非是易学中人,不知这六字厉害,脸上神情还是迷糊,就见薛睿上前一步,喟然作解:“自安朝开国以来,易学盛行,三百年间不知出现过多少惊采绝艳之人,然而真正做得到‘知福祸,断生死’六字者,古来今往,朝中不出三人,堪称百年难得一遇,比如宁真皇后,又比如六十年前昙花一现的青阳易子。”

说完,他转头看向余舒,目光惊奇,难以置信地问出声:“你是何时达到这一步?”他竟不知。

余舒也扭头看他,似笑非笑对他道:“先前你是何身份,我是何身份,何必要对你说呢。”这话是说,今日之前,他们还不是一路人。

薛睿被她噎了一句,无言语对。

“哈哈哈,”燕帝听在耳中,只觉得他们二人有趣,对余舒这个新任的大臣愈发重视,当即想起另一个人来,话锋一转道:“朕是不通易学,但我们大燕有一位料事如神的大国师,你可知晓他是谁?”

余舒颔首道:“应当是平王殿下的父亲。”

“那你也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不瞒你说,朕原来是属意由他主持司天监,”他顿了顿,看了看她的表情,方又笑道:“不过既然许了你,朕却是不好再反悔。”

余舒低头谢恩,并未有谦让之词。薛睿早就和她交待了,如今安朝破灭,云华心愿已了,存有归隐山林之意,何况他对司天监成见之深,这大提点的位置,就是她让给他做,他也一定不会接受。

。……

到黄昏,余舒和薛睿踏着薄暮走出了皇城宫阙,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更是从未有过的平稳。短短半日,恍如隔世,他们合力在皇帝面前演了一出好戏,瞒天过海,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头顶上的那一片天。

薛睿一手扶着她坐上马车,随后跟了进来,卷帘垂下,遮住了两人相视的笑容,和握在一起的双手。

“阿舒,去哪儿?”

“回家。”

“那我呢?”

“同去。”

事了归家去,她那一家老小担惊受怕了这些日子,总得先回去报个平安,带上她未来的夫婿。

第八百零七章 番外(三十一)

余舒做了五年的司天监大提点,单凭忘机楼一门营生就敛财无数,外加逢年过节收上来的孝敬,不声不响地就积攒起一份惊人的家产。然而这些年过去,她仍旧居住在宝昌街上的老宅子里,同着她的胞弟余修,还有赵慧一家几口人。

“王爷,到地方了。”

薛睿和余舒先后下车,余府大门紧闭,门头高悬的世家牌匾多日未曾打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因而折损了气派,门前更是萧索,丝毫不见往昔车水马龙的风光。

薛睿一面让随行的亲兵上前叫门,一面望着头顶的匾额,回想往事,不无唏嘘道:“凭一己之力号称世家,阿舒,你真了不得。”

余舒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我这世家的确是天底下头一份了。”自安武帝开国以来,多少易学世家争鸣,无不是奠基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似她这般孤身一人撑起世家之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道是富贵险中求,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却是经历了几番生死所得来的。

说话间,余府大门被叫开了,门房老刘头探身出来张望,见到站在大门前的余舒,愣了一下子,紧接着便惊喜地大喊一声,扭头就往里面跑去报信,一把年纪蹿得比兔子都快——

“回来了!咱家大人回来了!”

余舒摇头失笑,对薛睿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老刘头跑得贼快,他一路吵吵得满园子都听见了,余舒同薛睿走到后院洞门口,身后已是跟了一群闻风而出的下人。个个地热泪盈眶,看见自家主人全须全尾的回到家来,而不是同传闻一样殉了国,一时激动地忘了规矩,簇拥着她往里走。

余舒没撵他们,远远瞧见回廊那一头匆匆赶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就是余修。一阵风似地奔着她跑过来。一把就将她搂住了,撞得她后退,被薛睿在后头扶住。

“姐!”余修用力搂紧了她。声音哽咽道:“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抬高手摸摸他脑袋,不知不觉间她这弟弟竟是长得比她高了,她咽下喉头一点酸涩。取笑他道:“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呢。快放手,你要勒死我么。”

余修连忙松开她,飞快地蹭了蹭眼角,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似曾相识的面容让他顿时呆住了。

“薛、薛、薛——”

他结结巴巴咬着一个字就是说不出口,这时候。赵慧和翠姨娘他们也赶了上来,团团围住余舒。笑得笑,哭得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我的闺女啊,你这回可是遭罪了,快叫娘看看。”

北大厢的一群丫鬟们同样是泪眼汪汪地瞅着她,余舒挪不开脚,她最见不得人哭,被她们的眼泪催得头晕,劝也劝不住,只好将薛睿拉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都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么,这里还有客人在呢。我来介绍,这位乃是大燕平王殿下,我这次能够平安回来,全靠他在朝中为我周旋。”

一家老小这才将目光挪到薛睿身上,这一看可不得了,赵慧“啊”了一声,掩住了嘴,众人之中凡是认出薛睿的都吃了一惊——这、这、这不是薛大公子么,怎地成了大燕的什么王爷?!

“薛大哥!”余修总算回过神来,叫出了声。

薛睿面不改色,一副初次相见的模样,面对余舒几位长辈,不失礼貌:“本王刘世宁,不久前同余大人一见如故,听闻她有一位义兄,与我样貌相似,想来诸位是认错人了。”

众人半信半疑,这世上确有样貌相似之人,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事,偏偏都被余舒给碰上了。何况,同样的事情之前也有发生过,余修和赵慧都清清楚楚记得,他们进京之前,薛家大公子分明化名曹子辛在义阳城逗留过。说不得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平王爷其实就是薛睿呢?

余舒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仍是怀疑,于是笑道:“莫说他们,就连我也认错过。”

一句话带过,她没有多做解释,余修赵慧他们总不能在人前追问,只好陪她打起了马虎眼,先请平王殿下移步到客厅小座,容他们一家团聚,再议长短。

因不好让客人枯坐,贺芳芝陪同薛睿去了前院客厅喝茶。这几年来,随着余舒水涨船高,一家老小见多了达官贵人,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位大燕王爷,贺芳芝固然吃惊,却没有畏首畏尾。

。……

余舒回到后院,身后一群下人都被她的大丫鬟芸豆板起脸来打发了,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暑热,她进宫一趟再走出来就和汗蒸了一样浑身粘腻,好一通梳洗过后,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这才清清爽爽地坐在凉榻上同家里人说话。

不等他们细问,她先将这半个月的经历说了个大概:“那日我带兵出城救驾,可惜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被人生擒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平王将我关押在城外军营中,并未苛待,而是一心劝服我归顺大燕,我起先不肯就范,他也没有逼迫我。只是后来,京城不断有消息传来——燕帝进京之后,一边收编朝廷兵力,复用旧臣,一边安抚黎民百姓,大赦天下。眼看着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安已成亡国。我心灰意冷之下,既不能尽忠,退一步却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唯有低头服软了。多亏平王为我周旋,我才能归家。”

面对家人,她虽然不能实话实说,却也不想用应付皇帝那一套,拿什么大忠大义来唬弄他们。

翠姨娘听了一半,便捂着心口念叨:“真是谢天谢地,万幸你这回机灵。管他皇帝老子是谁做,都没活命要紧,真个你犯糊涂要当什么忠臣,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别活了。”

赵慧也是长吁短叹,一脸后怕:“你不知道,打从燕兵打进京城的消息传过来,多少人想着逃命去。可是连城门都出不去。当官的一个个都被抓了,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隔壁侍郎府闹得鸡飞狗跳,当天晚上周侍郎就被抓去了。关在大狱里,一去就是七八日,连个音讯也无,周夫人苦求无门。整日以泪洗面,隔了墙都能听见。没想又过了两日。周侍郎突然就回来了。”

“干爹干娘跑到隔壁去打听你的下落,”余修总算逮着机会说话,咬牙切齿道:“那周侍郎也不知打哪儿听得的谣言,说是皇上被燕人掳了去。你救驾不成反被擒拿,还说你在燕人手中受尽折磨,含含糊糊。竟是说你以身殉国了!”

害得他们一家人都以为她已经遭遇不测,浑浑噩噩过了这几日。生怕哪一日官府上门来知会他们去殓尸。

余舒心道难怪她进门时就觉得府里死气沉沉的,一个个见了她都要哭鼻子抹眼泪,原是有人假传了噩耗。这位周侍郎是崇贞帝登基之后提拔的官员,也是后来搬到这条街上的,满打满算同她家做了两年邻居,一个五品官儿,站在她面前就要矮半截身子,印象中是个油嘴滑舌之人,她懒得搭理,两家人不常走动,所以关系一般。

按说,前两天宫中宴会,薛睿众目睽睽之下为她正名,那周侍郎就在头一批复用的官员之列,当时在场听见了,应当知道她平安无事,事后却没有向她家里说个明白,反倒装聋作哑将错就错,这就可恶了。

看来前朝中人巴不得她余舒“以身殉国”的,大有人在。指望着她失了势,谁都能踩上一脚呢。真想看看他们得知她卷土重来,重新掌管司天监的时候,脸上有多精彩。

余舒暗自斟酌,先记上一笔,等回头她腾出手来,先将她司天监的属下都从大理寺捞出来,再把这座老宅子向外扩上几间,将隔壁打通了正好。

“姐,外面那位平王爷,当真不是薛大哥吗?”余修忍不住询问起来,他虽然这些年对薛睿的印象模糊了,但毕竟是他小时候崇拜过的兄长,如今见了面,总不可能一点都认不出来。

赵慧也都竖着耳朵瞅着她。

“不是。”余舒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他就是大燕的平王爷刘世宁,你们千万不要再认错了,这话也不要再提。”

她要和薛睿成就好事,他就要抛却过去的身份,更不能对外人承认,否则当年的结拜兄妹今朝要做夫妻,岂不荒谬。

“哦。”余修垂下脑袋,难掩失望之色。

翠姨娘却不关心那平王到底是哪一个,她见余舒平安无事,便又打起别的算盘,往前凑了凑,苦着脸道:“皇帝都换了人,你这一品大官也算做到头了,趁着手头上的家当还没被抄去,咱们不如尽快收拾收拾回义阳老家,介时多买几亩田地,老老实实当个富户也好。”

过了几年富贵日子,翠姨娘身上的坏毛病改掉不少,人也学着机灵了。余舒看她愁眉苦脸,暗自好笑,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故意逗她:“晚了,我们走不掉了。”

翠姨娘大惊失色:“他们不是把你放了吗?”赵慧和余修也跟着紧张起来,只怕难关还没有度过。

余舒道:“放是放了我,不过我已承蒙大燕皇帝恩典,留任朝中,官复原职。因而不能带你们回老家去种田了。”

闻言,三人目瞪口呆,莫大的惊喜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砖头,生生将他们砸晕了。

翠姨娘咽了咽口水,“这是说,新来的皇帝老爷,还要你做大官?”看到余舒点头,她顿时兴奋的涨红了脸,要是能留在京城,她才不想走呢,当个地主婆子,哪里有当诰命夫人风光气派。

原以为好日子到头了,没成想福气还在后头呐!

赵慧和余修也都高兴得不行,倒不是他们贪图这份富贵,更多的是不舍得离开这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不管是赵慧还是余修,都是从住进这座宅子起过上安稳日子的,比起回忆不堪的义阳城,这里才更像是他们的家。

几人兴奋之余,又有些不真切,赵慧和翠姨娘还好,余修毕竟是个读过书的少年人,纵然没有报国之志,却晓得事理了,看看长姐,吞吞吐吐道:“姐,你本是朝廷大臣,如今亡国,你转头效忠了大燕,若叫天下人得知,岂不、岂不——”他咬着嘴皮子,有些说不出口。

“岂不骂我贪慕权贵?”余舒替他说出来,轻声一笑,伸长手越过茶几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肩膀,说道:“你且等着瞧,将来是骂我的人多,还是敬我的人多。”

。……

晚上,薛睿自然是留在余府吃饭,但他身份摆在那里,未免一家老小觉得不自在,余舒就同他两个人单独在永春苑摆了一桌酒菜,屏退旁人,也好说话。

永春苑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这时节更是花草繁多,景致非常。他们眼下就在池塘旁边一座八角亭中,脚下是汉玉铺成的地砖,头顶是金晶点缀的穹顶,一盏一盏琉璃灯高悬在勾檐之下,将亭中的人映得周身辉光,好似下凡闲游的神仙一样。

“你这园子,我离开那会儿瞧着尚有些简陋可惜,今日再来却如临仙境般了。”薛睿不由地赞叹,水岸送来阵阵清爽的凉风,含着幽幽的花香,薰得人未酒先醉。

“后来是又修整过几回,自地底下引了一道活水进来,”余舒一面饮酒一面笑道:“等下撤了席,我再带你夜游,刚好我养得几株月下美人就要开花了,与你共赏。”

“甚好。”薛睿被她勾起了兴致,只觉得自己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自从当年投奔了宁冬城,他就没有一刻偷闲,往来军营与沙场,绝口不谈风雅之事。

酒足饭饱之后,余舒叫人拎了一盏竹骨花灯过来,交给薛睿提着,两人挽着手往游廊那边去了,一路走走停停赏花赏月,好不自在。

夜浓时,水榭花房中,就在一张躺椅上,他从身后半拥半抱着她,侧头望着窗台下两丛缓缓绽放的月白,静静地品味这一时刻的安宁。

“皇上已然答应为我二人指婚,你趁早挑上一个吉庆日子吧,我再不想与你偷偷摸摸的。”

余舒“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呵呵呵笑了起来,回过头来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你得先到忘机楼去揭榜才成。”

当初忘机楼大易馆开门大吉之日,余舒就命人在天机榜上张贴了天价悬赏,至今为止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她那一张“招婿”金帖。

薛睿早就知道她将忘机楼改建做了大易馆,这些年被她经营的名声在外,再有金柯这个耳报神在,不难知道忘机楼内有一张天机榜,更加听说过那上头有一则价值黄金万两的悬赏,至今没人能够揭榜。

他低头看到她促狭的神情,心中一悸,搂紧了她道:“我何其有幸,今生遇见了你。”若不是她的出现,他应当会背负着薛家的养育之恩,背负着养父和生母的血海深仇,一辈子都挣脱不了吧。

说来可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将她一个女子当成依赖,哪怕两地相隔终日不见,只要念起她来,就让他变得无惧无畏,不怕前路凶险,不怕刀枪无眼。因为他坚信,就算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姓名都不复存在,她也还是会等着他回到她身边。

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或许正是多年前在义阳城的街道上,那一次回眸。

第八百零八章 番外(三十二)

次日,薛睿陪着余舒一起去了大理寺。饶是之前他半哄半吓地释放了一批官员回家,此处仍是关押着不少前朝重臣,诸如靖国公、忠勇伯之流,当年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如今沦为阶下囚,却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薛睿可以念在旧情留给郭槐安他们一条后路,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在薛家获罪和余舒落难之际落井下石的人。

牢房里,司天监上上下下几十名官员被困了十多天,不许人探视,也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只知道前阵子有些人陆陆续续被放了出去,归顺了新朝。

他们从进来那天起就憋着一口气,哪怕心里头战战兢兢,一日更比一日着急,但是没到那最后一步,没有一个人敢违背余舒的命令,哪怕江山易主,不等到她的消息传来,不知她是死是活,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那个女人掌权这几年,手腕强硬比之前任大提点有过之而不及,十二府世家被她轮番收拾了一通,如今司天监留下来的高官哪一个不是对她马首是瞻。纵然有人生出异心,也要掂量掂量背叛她的下场,万一她这次侥幸逃过一劫,等到她卷土重来之日,他们只会比现在更惨。

于是乎,亡国之时大难临头,司天监竟然成了最硬的一块骨头,落在那等已经逃出生天的旧臣眼中,可不就是余舒的厉害了。

“王爷您往这边走,人都在前头关着。”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突然传来的人声格外清楚,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逼近,被关在牢笼里的易官们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警醒地望着来人的方向,心里头一阵地发憷,唯恐是来提刑的。

外头是大白天,牢顶的天窗透着光,一束一束地打在狭窄的过道上,当他们看清楚走在中间并肩而行的那两道人影时候,不禁瞪直了眼睛。木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

大燕平王爷。他们早就见过,不是没人怀疑他就是失踪多年的薛家大公子,那样貌实在相似。只是没人胆敢宣之于口,然而现在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却是毫发无损地走在他身侧的华服女子。

“太、太书!”当时就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文少安最先扑到了牢门边上,看清了余舒的模样。险些喜极而泣。人尽皆知他是她手底下最听话的一名属下,不知多少人背后冷嘲热讽他是她门前一条恶狗。可谁知他若不是跟了她这么个主子,就凭他的出身,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哪能年纪轻轻就做了太承司少卿。既受了她的恩惠,被人骂是一条狗又何妨。

“您能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

余舒对着他安抚地点点头。扫了一圈关在周围牢房里的部下,打量他们面黄肌瘦。身带镣铐的狼狈相,心知他们这回受了煎熬,却能坚持等到她出现,已是十分难得。

“委屈你们了,本座这就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对薛睿点头示意,让狱卒打开牢门放人出去。

喜从天降,司天监众人没想到她刚一露面就能放了他们,顿时惊喜交加,当真觉得是来了救星,不枉他们咬紧牙关熬过这些天。

“太书,这、这是要放我们回家吗?”

余舒平视前方,两手叠拢在腹部,神色凝重地宣布道:“前朝已故,大燕取而代之,此乃天命所归,本座承蒙当今圣上感召,现今归顺于本朝,复任大提点一职。尔等是否愿追随于我,复兴司天监,辅佐当今皇帝,造福天下黎民?”

众人再吃一惊,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张。这事儿要是换在半个月前,他们还要纠结一场,可是前头出去了那些人,听说都官复原职了,眼下余舒这里发了话,他们若是不应,难道这一群亡国之臣要梗着脖子去殉国么?

“下官宁愿追随太书。”

“辛某也是。”

最先出声回应的是文少安和辛雅,文少安也就罢了,辛雅可是司天监这一群人里最最老奸巨猾的那一个,君不见余舒掌权之后,就连德高望重的曹左令都被她连根拔除,唯独他平平安安地坐在左判官位上,一动不动。

角落里,任奇鸣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余舒镇静的模样,心知安朝大势已去。她没能保住圣祖的江山,却保住了司天监,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切谨遵太书吩咐。”任奇鸣不由想到:倘若朱公在天有灵,是不是会后悔将司天监交到她手上呢?

眼看三司两局的主事官和副官都点了头,余下众人再没什么好犹豫的,纷纷躬身作揖,响应她的号召。就这样,余舒不费吹灰之力便招抚了一群易官重新为她效力,可想而知今后这些人要想在新朝立足,必然要牢牢地依附在她左右。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抬抬手:“都免礼吧。”

薛睿背手立在她身后,待她施了恩惠,这才走上前板起脸道:“你等应当庆幸,幸有余大人极力为你们求情,否则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赦免了你们不说,还叫你们官复原职,你们真该出去打听打听,多少王公侯伯还在这牢里等待发落,哼。”

众人被他寥寥几句话说得是心虚后怕,对余舒敬畏之余,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

随后,薛睿便把这几间牢里的人都放了,登记了名册交给余舒,另有几名女官被关押在别处,她同样亲自去了一趟,把人都领了出来。

能进到司天监的女人自然是不同于寻常弱女子,吕夫人和司徒晴岚身为其中佼佼者,比那些男人更能沉得住气,终于盼到余舒出现,没哭也没闹,二话不说地选择追随她而去。

***

次日,司天监楼门外的两道封条除去。再次恢复了人气。余舒重掌司天监的消息不胫而走,震惊了朝中一干人等。然而,无人胆敢非议,指摘她半句不是。一来是燕军攻破京城那一日,余舒奋勇救驾无人不知,二来是宫中庆功宴上平王爷当众为她正名,就连燕帝都亲口赞誉她的品行。谁人想要骂她奸佞。先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与此同时,北方战乱平息,大量流民涌入紫荆关内。可是国库存粮不多无力赈灾,朝中平王一派主张先行拨粮赈灾,同时调遣兵马南下征粮,也可一鼓作气扫清前朝余孽。另一派则是反对再兴战事浪费粮草。建议将流民灾民赶往南方,分减国库压力。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说白了就是国库空虚,没钱了,一群人喊着要抢。一群人喊着要省。

就在燕帝被他们吵得焦头烂额之际,此事又有转机——司天监由余舒带头,捐献了百万银两。用以充盈国库,京城十二府世家纷纷响应。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短短几日,便筹集了财帛五百余万两,粮草三十万石,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燕帝大喜,当即下旨拨粮赈灾,另一方面发放招安文书,任命了一名钦差大臣并一名征南大将军,出发前往南方征粮,沿途招安。

这一回余舒带头捐钱捐粮,在皇帝跟前赚足了好感,事后很是在朝堂上褒奖了一番她的深明大义,还让史官给她记上一笔。可怜被迫放血却没讨到好处的十二府世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当成是花钱消灾,换个心里踏实,夜里睡得安稳。

甭管多少人在背后骂她,余舒依然我行我素。在她看来,这些个盘根错节的易学世家,就是前朝腐朽的根本之一,因为司天监的存在,他们滥用特权,敛财无度又为富不仁,介乎朝廷与百姓之间,可是既不利国也不利民,天长日久就成了这国家的蛀虫。

大燕立国,不似前朝推崇易学,再加上她从中作梗,皇帝看重的变成了她个人,而非是司天监。这就让那些易学世家没了仰仗,丢失了根基,再无法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早晚有一天,易学世家会淡出朝堂的视野,走向没落。

余舒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三百年前易学的盛行有它的原由,三百年后易学的衰落也有它的原由,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恰如易道有云:“生生之谓易。”生生不息,万事万物循环往复,革故鼎新才是天道伦常。

。……

赈灾一事平息后,余舒带着纯钧剑进宫面圣,当然,是来自龙虎山的那一柄“纯钧剑”,非是她暗中收藏起来的那一柄锈剑。

虽是伪造之物,却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然也不会骗过了朱慕昭的双眼。

燕帝拿在手中比划了两下,轻而易举地就将龙案削掉了一角,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总管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劝驾——“求圣上保重,万万不可伤到龙体啊!”

“哈哈哈!”燕帝高兴地大笑起来,不理会这奴才哭求,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上的宝剑,对余舒道:“如此神兵利器,方才衬得上朕九五之尊。”

听其口气,倒是不怀疑此剑有假。

余舒等他稀罕够了,这才出声道:“此物事关《玄女六壬书》,未免泄露风声打草惊蛇,还请圣上不要轻易将纯钧剑示人。”

燕帝朝她摆摆手:“朕知道了。”接着又抬头对她笑了笑,道:“余卿立了两件大功,你想要什么赏赐,说来朕听听?”

余舒垂头道:“为君分忧是身为臣子应尽的本分,臣别无所求。”

“那可不行,朕一向赏罚分明,”燕帝忍着笑,“朕见你这般年纪却还孤身一人,想必是眼光极高,看不上凡夫俗子。刚巧朕有一位义弟,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更难得是他洁身自好,身边半个红米分知己也无,不如朕就将他赏赐给你做夫婿,你看这样可好?”

余舒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明知他是在捉弄她和薛睿,却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提起裙摆由衷地拜下,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真想见一见薛睿知道他是被皇帝当成奖赏赐给了她,会是怎样一副呆相。

第八百零九章 番外(三十三)

余舒在御书房待了不过半个时辰,太后那边不知怎么得着信儿,直接派了身边的大宫女到泰安殿讨人。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正要宣余大提点进宫,刚巧听闻人在您这儿,便让奴婢前来传话。”

余舒端坐在御赐的座椅上,手捧着一盏凉茶装聋作哑。后宫探听前朝之事乃是大忌,不过燕帝孝顺,并不计较韦太后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