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打算往哪儿去?”她趁机打听,就怕他从此此一别杳无音信。云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南方,我要先去找两个人。”

余舒毫不意外,眼神闪动道:“是去找景尘和……师父吗?”

云华点点头,眺望着岸边戏水的鸟禽,语气幽幽地说:“你已知道师父的身份来历,他正是百年前的大安祸子——元峥皇子。当年他的破命人是同他青梅竹马后又结为夫妇的女将军公孙婧,司天监为了得到天命太骨,先是陷害公孙一家下狱,后又囚禁师父,夺走他们的亲生骨肉。你可以想象,不到周岁的婴儿被人抽筋拔骨,死无全尸,为人父母会是何等的哀痛与怨恨。”

余舒同青铮道人的感情远远不及云华同青铮道人的深厚,他们名为师徒,亲如父子。余舒听闻这段悲惨的过往,尚且可以理解师父执着了百年的报复,何况是云华呢,他必定感同身受。

余舒没有插嘴,她虽然分别听过朱慕昭和湘王讲述皇子和女将军的故事,但是最真实的版本无疑是青铮道人亲口告诉云华的这个。

“师父劫狱救出师母,为了躲避追兵,两人逃进东郊皇陵,或许是冥冥自有天意,墓中机关重重,偏偏被他们闯入了墓穴深处,发现了宁真皇后的陪葬之物,即是开国六器。六器之中,《玄女六壬书》早被先代皇帝私自取出,七星尺上少了两枚星子是被剜去做了皇帝的贴身之物,伏羲盘据说是归了司天监的大提点所有,石如意不知所踪,只有纯钧剑和太清鼎完好无损。墓穴中刻有碑文,详述了开国六器之用,末了还有安武帝手书,言明将六器作为宁真皇后的陪葬,是因为她临终遗言,六器乃是逆天之物,滥用之下必有伤天和,祸报自身,就连她都逃不过报应。”

余舒皱了皱眉头,心神不宁地想到:如果说宁真皇后英年早逝,终身没能留下子女后代,就是她的报应,那么司天监历代大提点都是短命之人,是否也是来自《玄女六壬书》的诅咒。

她稍一分神,紧接着就觉出云华这话里有问题,他说,师父在宁真皇后的墓室中发现了纯钧剑和太清鼎?

“等等,”她忍不住打岔,探询道:“师父既然发现了纯钧剑,怎么当时没有把它带走吗?”天知地知,真正的纯钧剑现在就在她手中,并且她十分确定自己不是因缘巧合得到了纯钧剑,而是青铮设下的一个圈套,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她有能力窥破真相的那一天。

可是二十多年前青铮道人没有将纯钧剑交给云华,却留到二十年后给了她,这又是为何?她一直以为云华并不知道纯钧剑早在一百年前就被青铮道人从皇陵盗走,所以他才会守株待兔二十年,可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啊。似乎,她的认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错。

余舒疑神疑鬼地看向云华,潜意识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她,又或是……骗了她。

云华接触到她怀疑的目光,轻轻咳了一声,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坦白道:“其实,师兄我有一件事骗了你。”

这个时候他倒自称起师兄来,余舒抖了抖嘴角,两手交叉在胸前挺直了腰,陡然间抬高了气势。

云华望着天,到底是心中内疚,无法直视她的目光:“我骗你说师父让我进京同你一样也是为了毁掉《玄女六壬书》,事实上,师父并没有让我毁了它,而是让我带着玄女书去见他。我知道纯钧剑就在师父手中,他当年没有将剑交给我,是因为他担心我受到玄女书的诱惑,所以留着纯钧剑非要亲手毁了它才放心。我知道他怨恨大安皇室,怨恨朝廷,之所以要毁掉玄女书,正是为了结果这一切。我同样恨皇权倾轧,恨司天监不仁,但我怕自己有生之年等不到大安自取灭亡的那一天,于是我违背了师命,擅自带走玄女书,借用它的影响力促使大安王朝覆灭。”

说白了,他利用了余舒,也利用了薛睿。他们一个是能扭转大安兴衰的破命人,一个是能辅佐帝星争夺天下的将相之才。他故意引到他们两个人走上绝路,双双逆反,加剧了安朝的灭亡。

“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旧国灭,前尘尽了,我总算不负师命,有脸带着《玄女六壬书》去见他老人家了。”云华这是给了她一个解释。

余舒面无表情,心里却是五味陈杂,这下她总算明白了,青铮道人为何将纯钧剑交到她手上,然而云华不知道。

“师父后悔了,”她实言相告:“为了一部《玄女六壬书》,几乎毁掉了你的一生,师父或许早有所料,然而事后他还是后悔了,更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报仇雪恨,擅作主张地带走了玄女书,忍辱偷生了这么多年。”

毁掉《玄女六壬书》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幌子,青铮道人的真正目的应当是用她引出云华,借由她的口,转告云华——他后悔了。

她原本打算将某个秘密同她的来历一起带到坟墓里,然而此时此刻望着两鬓霜白历经沧桑的云华,心中忽生不忍,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哪怕这是另一种残忍——

“师兄,师父他将纯钧剑交给了我。我猜他一定是想告诉你,他早已放下,希望你不要再自误。”

云华呆愕,他脸上的神情恍惚起来,缓缓扭头看着余舒,待他看清她眼中的怜悯,心情一瞬间苦涩地像是倒灌了海水一般。他抬手覆面,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狼狈。

原来师父没有责怪他,原来竟是他自误了么。

“纯钧剑,在你手上?”

“对,在我这里。”余舒没有多说她是如何得到纯钧剑的,想来云华现在听不进去。果然,云华静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小师妹,多谢你今日实言相告,眼下我心思乱的很,容我回去想想。”

“也好,师兄慢走。”余舒起身却没相送,目送他怅然离去,心想:她这算不算是终于完成了师命呢?

第八百一十三章 番外(三十七)

余舒和薛睿的婚期未至,先有一项大事被提上了日程,即是后宫大选,燕帝立后。由余舒亲自操办,坤翎局筛选京中适龄女子,斟酌家世、容貌与品行,出类拔萃者共计三十二人送入宫中面圣,由燕帝定夺。

这天清晨,待选秀女打扮一新,先到坤翎局验明正身,再乘上一辆辆马车,由神威军护送进宫。余舒因为要上早朝,未在其列,便着令坤翎局女御官司徒晴岚引领入宫。

三十二名秀女当中,最有望荣登皇后宝座的有三位候选人,一位是承恩侯府的千金韦蔓姝,她身为韦太后的外甥女,本来就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另一位是宁国公戴老将军的宝贝孙女戴滢,不提戴家开国之功,这位戴小姐据说不仅生的国色天香,又擅骑射,依着燕帝的出身,应当会喜爱这样的女子。最后一位,则是燕帝恩师,当代鸿儒纪鹤德的小女儿纪蒹葭,纪鸿儒为天下文人景仰,可以说燕帝迁都进京之后,前朝没有一个文人以身殉国,全赖他四处游说。

至于最终花落谁家,那要看燕帝的意思,这一位可不是靠着大臣们拥立坐上皇位的文弱君主,不需要看大臣们的脸色,他自己就能做主。

秀女进宫要走西华门,下车改由步行,所幸正逢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否则这一路走下来到了太和殿,流地一身臭汗花了妆,还怎么入万岁爷的眼。

司徒晴岚当了整整五年的女御官,进宫的次数数不过来,她同司礼监派来的大太监走在最前面带路,目不斜视地从御花园一侧穿行而过,秋景别样迷人。远处枫林如火,近有银泉湍流,身后的女人堆里略有骚动,嬉笑声传出,司徒晴岚未加制止,想到她第一次进宫时的情形,哪有她们这样的心情。那时战战兢兢。只怕办错了差事,何曾顾得眼前美景呢。

她回头望了一眼成群结队的芳龄少女们,眼底飘过羡慕之情。知道她们当中有人会一步登天,成为母仪天下的大燕皇后,唯有为自己的命运不济暗叹一声。

犹记六年前,燕帝尚是镇北的东菁王。其母卫国夫人也就是现在的韦太后携女进京,就在王府大办寿宴。借着由头为东菁王挑选王妃。如今谁还记得,那日她猜中了卫国夫人的四道谜题,见到了姜家的传家之宝,一度有机会问鼎东菁王妃的宝座。

可惜不逢时。她错过了这一场姻缘。后来她进了司天监,不是没有好人家上门提亲,可她心里不情愿。她求着太书为她占了一卦,说是姻缘未到。要她等,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她二十四岁,再等下去,又是何年何月呢?

司徒晴岚飘远的思绪到了太和殿外就立刻收起,先让孙太监进去通传,就听里面宣她入内答话,留下三十二名秀女在外面等待唱名。

太和殿偏殿,韦太后和长公主先到了,不见后宫其他妃嫔,想是韦太后心疼自家外甥女,不愿让她冲着几个位份不高的宫妃低头行礼,所以就干脆不让她们出面。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司徒晴岚先是磕了头,等韦太后叫她免礼平身,再去拜见公主姜嬅。她心里稍稍紧张,不知太后和公主是不是还记得她这个人。

韦太后见是个女官,肩上绣着花团锦绣的补子,低着头看不清脸,便没怎么注意她,脸色淡淡地问道:“你们大提点呢,怎么派了你来,哀家不是说过要她亲自监管吗?”

司徒晴岚好歹混了几年官场,岂会听不出韦太后故意挑刺,话里话外透着对余舒的不满,于是恭声答话:“回禀太后,今日初七有朝会,大提点上朝去了,怕赶不及下朝耽搁了大事,就命微臣代为管事。”

韦太后睨了她一眼,抬抬手,便有宫人将秀女的名册捧到她面前,打开来看,扫了两眼,道:“皇上还没下朝,先叫几个人进来哀家看看。”

说着,指尖点了七八个人名,宫人过目一遍就记下了,快步到门口唱名,司徒晴岚竖耳听着,当中就有承恩侯府千金韦蔓姝的名字,另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却没有另外两个封后的热门人选,还叫人在外头等着。

一行少女袅袅婷婷地进了偏殿,盈盈拜倒,裙摆铺地像是繁花在枝头盛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司徒晴岚偷偷抬眼,就见韦太后脸上露了笑容,神色瞬间慈祥起来,不似方才冷着脸,有些威严过头。再看姜嬅,懒洋洋地坐在太后边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都起来吧。”

司徒晴岚又转过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若桃李的韦小姐,二八年华,娇嫩的就像是刚刚采下的樱桃果,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一看就知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宝贝。

“皇上日理万机,迟会儿才来。这会儿无聊不如找些事做,哀家知道你们都是大家闺秀,有谁擅长何种才艺,不妨让哀家赏鉴一番?”

众女左看右看,抢先站出来的却是个长相甜美的少女,抿嘴一笑便露出两个梨涡,十分讨人喜欢:“太后娘娘,小女顾轻尘,家父乃是工部尚书顾镜学,小女不才,琴棋书画不甚精通,倒是学得个妙法,能用笛子吹出百鸟之音,容小女献丑。”

大约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韦太后并没有因为她抢了自家外甥女的风头就冷脸,而是笑着问她:“你带了笛子吗?”

顾小姐点头应声,取了挂在腰间作为装饰的短笛,凑到唇边,眨眨眼睛吹奏起来,先是学百灵,再学黄鹂,时而清脆,时而悠扬,一连学了十多种鸟儿叫,竟能以假乱真,真叫稀奇。

曲末。韦太后很赏脸地拍了拍手,“这笛子吹得不错,哀家记得你这丫头了,日后就指望着你给哀家解闷儿呢。”

这一句话等于是定了顾小姐的前程,得了太后的喜欢,只要她不是个愚钝的,就会抱紧这条大腿。将来日子不会差了。

顾小姐喜不自胜。韦蔓姝却不高兴了,撅着嘴巴,撒娇似地出了声儿:“太后喜欢顾家妹妹会吹笛子。怎么办呢,珠珠可不会那些逗人的花样儿,太后是不是就不喜欢孩儿了?”

在场的,谁不知道韦小姐同韦太后是什么亲戚呢。能够当着人前撒娇卖乖,可见是宠爱极了。果然韦太后没恼。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她,笑嗔道:“就你爱拿乔,既然你什么都不会,还敢进宫来。就不怕哀家撵你走么?”

韦蔓姝娇笑,半点不害怕,故作无奈道:“那珠珠只好弹首曲子。免得您撵人了。”

韦太后算着时辰,皇帝应该在来的路上了。于是让人去后头抬来事先准备好的一架古筝,摆在殿上,张罗了茶几与绣凳,搁上香炉,万事俱备。

韦蔓姝端庄大方地往那琴架前头一坐,伸出素指纤纤,戴了米分嫩的假指甲,美人宜喜宜嗔,宜静宜动,当琴声响起来的会后,周围人都叫她比下去了,化成了背景。

她确实琴技不凡,方才那顾小姐是取了巧儿,几声鸟叫用笛子吹来是稀罕,真比起这百鸟朝凤声势浩荡的乐章,可就差得远了。殿外等着的那些女子听到这一曲,不知会是何等的心情。

但是司徒晴岚看到这一幕,眼角无端就酸涩起来,无人知晓,她在多年前就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放在了心上,她有过期许也有过幻想,都将在今日成为泡影。

曲到高处,殿门外踱步走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没吱声儿。殿上的几个秀女敏觉,回头看见一身明黄上头绣着五爪金龙,忙不迭跪了下来,那琴声却没停,韦蔓姝轻轻闭着眼睛,揉捻琴弦,美丽的侧脸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中。

这本是一个惊艳的出场,要是按照韦太后的计划,皇帝这会儿就该动了心的。然而,她唯独错漏了一件事——燕帝是认得这个弹琴的表妹的。

燕帝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于女色上头并不经心,想用美貌打动他很难,何况他知道这个表妹小了他一半岁数,不管生得怎样花容月貌,在他看来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哪儿来的惊艳,哪儿来的心动啊。

燕帝的视线只在小表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挪开了,他是清楚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让韦家出一位正统的皇后,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这事儿放在半个月前,他大概就会如了亲娘的愿,让韦家再尊贵几分无妨,然而中间出了那档子事,却给他提了个醒,孝顺是应当的,但若愚孝,早晚会酿成祸患。不如趁早将这苗头掐断了,免得日后麻烦。

“这些就是京里选出的秀女?”燕帝越过众人,身后跟着下朝之后一起过来的余舒。琴声戛然而止,韦小姐回头一看,连忙离开座位,含羞带怯地提着裙角跪下了。

“那是你韦家表妹,你认不得了?”太后打趣。燕帝很是捧场地夸了一声:“女大十八变,表妹越发漂亮了,琴也弹得好。”

这头姜嬅无聊的都快睡着了,抬头看到余舒,立马人就清醒了,嗖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全然忘了太后之前是怎么交待她的。

“我在路上丢了件要紧的东西,我得回去找找。”

“等等,”韦太后叫她没叫住,气地不行又不能当众数落女儿的不是,燕帝走上前劝道:“华岚一向坐不住,您就随她去吧。”

韦太后有口难言,她原是安排姜嬅推波助澜,待会儿好让燕帝直接选定了韦家的女儿做皇后,少了一个帮手,这出戏还怎么演下去?

余舒分明看出来姜嬅是见了她才跑的,心里纳闷,面上跟个没事人一样,燕帝赐了座,她便坐下来看热闹,殿上一水儿的漂亮小姑娘,让人目不暇接。最出众的莫过于刚才弹琴的那位小姐,是承恩侯府的吧。

啧啧,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嫩的跟葱似的,皇帝真能下得去手?

她余光一扫,看到站在边角的司徒晴岚。嘴角翘起来,招手示意她过来,立在她身后。司徒晴岚好歹跟了她五年,比不上文少安对她死心塌地,至少是忠心耿耿,值得她帮她一把,叫她得偿所愿。再说了。太后娘娘不是不知道她余某人不好惹么。那就要她尝尝厉害。

“启禀圣上,此次进宫的秀女共有三十二人,不论人才或是家世。皆属上上之选,这里是臣亲自为她们批注的生辰八字,请圣上过目。”

余舒从袖中抽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帖交给身后的司徒晴岚,由她呈上去。这一份有关命格的批注可是连韦太后都没有看过。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多少有些担忧余舒会搅局。

燕帝却没想这么多。他看着低头碎步走上前的女官,因为不曾见过,难免就多看了两眼,但见她身上穿着裁剪得体的袖袍。身段窈窕有致,头上没有戴假发片子,秀发整整齐齐地盘成一股束在脑后。只簪着一顶巴掌大点的青玉小冠,额角垂下两缕青丝。影着她温柔可人的眉眼,竟是个十分顺眼的美人儿。往那些年龄不大的少女跟前一站,更显出她年长的妙处。

司徒晴岚垂着头将红帖举起,没有半分逾矩,实则心跳得厉害,昨夜知道要进宫面圣,她就心慌的一宿没睡好。方才皇帝从外面走进来,她只敢偷偷地打量,匆匆瞧过,英伟不凡的身影便和她心里偷偷藏着的那个人合二为一,叫她止不住地自惭形秽起来,这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男人,容不得她痴心妄想。她怎么配呢?

韦太后的注意力全在那张红帖批注上,压根没发现皇帝和那女官之间一丝儿微妙的反应,耐着性子等皇帝看过一遍,才伸手要过来。一看之下便松了眉头,韦蔓姝的命格批的极好,是个天地人和的福泽之相,没有丁点不妥。韦太后抬头瞥了一眼余舒,满意地笑了笑,心想:谅她也不敢在这事儿上头做文章。

燕帝对这份批注倒是未置一词,韦太后于是发了话让等在殿外的秀女们通通进来,不用分成几拨见了,好在偏殿地方够宽敞,一下子进来二十几个人也不嫌拥挤,只是先进来的那八个站到了最前头,后进来的只能排在后头,这样一来,任是戴家那位千金生的如何国色天香,扎在百花丛中也瞧不出多惹眼了。

秀女们各自报上家门,答了几句话,燕帝认了一回人,心里已然有谱,转头去问韦太后意见:“这么多人,儿子都看花眼了,照您看来,谁人足以胜任皇后之位?”

韦太后明明有人选,却不好表露地太过急切,儿子虽然孝顺,却不是她能拿捏的人,于是斟酌道:“纪大学士家的明珠德才兼备气度不凡,宁国公府上的千金活泼大方聪慧得体,你舅舅家的蔓姝丫头娴静端庄又是个福泽绵长的命格,哪一个都好,哀家真不好挑选。皇帝相中了哪一个?”

被她点到名字的三个女孩儿心头乱颤掌心直冒汗,知道燕帝下一句话就能决定她们的命运。大殿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三十二名秀女俱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皇帝决断。

燕帝的视线掠过那一张张含着青涩与稚嫩的脸庞,微微一笑,道:“朕还是觉得,要做皇后母仪天下,心胸必要宽广能有容人之量,恩师身为一代鸿儒,其女深得言传身教,想必不会让朕失望。来啊,传令下去——纪家有女德才兼备仪态大方,深合朕意,今立为皇后,册封大典就定在一个月后,让司天监和礼部加紧准备去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余舒交待:“挑个好日子。”“臣遵旨。”

韦太后的笑容僵在嘴角,皇帝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拍板决定了,让她劝都劝不出口,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局面,就这么成了一场空。再看韦家千金的小脸,哪里还有方才的志得意满,咬破红唇,好险没有哭出来呢。

随后,燕帝又陆续封了韦蔓姝为淑妃,戴滢为丽嫔,余下众女,又封了两位婕妤,两位昭仪,四位美人,四位才人,其余皆为淑女,填充后宫。

韦太后勉强撑到最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摆驾离去,燕帝知道他这回惹了亲娘生气,却不着急跟去赔罪,摆摆袖子叫上余舒一同去御书房。随后,司礼监来人将新晋的妃嫔贵人们送往后宫,司徒晴岚因为身上带着差事也跟了过去。

出了太和殿,燕帝就没再提立后之事,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便没开口说话,余舒落后几步,忽地一声低笑,惊扰了他的心事,他扭头见到她脸上挂着笑,就问:“想什么美事儿呢?”

余舒赶紧绷起脸,低头道:“臣不敢讲。”

不敢讲那就是和他有关了,燕帝挑挑眉毛,起了好奇心:“说,恕你无罪。”

余舒神情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道:“臣是想起来,当年圣上潜龙在渊之际,太后娘娘一度进京为您张罗着选妃,还在府邸办了一场宴会,邀请了许多名门闺秀,臣与大哥也一道去了。”

“哦?”燕帝倒是记起来有这一回事,只是当时他并不在场,不知有什么值得她偷笑。“接着说,你笑什么呢?”

“唔,太后想来是为了考验人品,所以出了四道谜题,言明这四道谜底当中有一件正是姜家的传家之宝,谁能猜中就有彩头。咳咳,谁能想到,那所谓的传家宝居然是一双布鞋呢。众人见了,都不当真,满以为太后是拿大家逗趣呢。”余舒的笑点显然就在这里。

燕帝也笑了,又随口问她:“那有人猜中了吗?”

余舒犹豫了片刻,道:“确有一人。说来此人方才圣上见过的,就是臣跟前的那个女御官。”

燕帝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逆着秋日的暖阳,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她啊,嫁了人吧?”这话问来有些多余,那样的年纪,人品才貌都有,只怕早就许了人了。

“不曾呢,”余舒半低着脑袋,不去看皇帝什么脸色,多嘴解释了两句:“她的身世确有几分可怜,父母早早就撒手人寰,她小小年纪寄人篱下,后来全凭自己努力用功,考取了大衍试,又进了司天监,臣同样身为女子,不免多关照她一些,约莫是臣起了个坏头,她有样有学,逢人提亲总不肯点头,就这么耽误到现在。”

燕帝耐心听余舒说完她的身世,心头顿时勾起一丝异样。眼前晃过那么个人影儿,当时只觉得她生得温柔顺眼,现下知道了她是柔中带刚的女子,愈发惦记上了。她至今没有嫁人,这里头会不会有他一点缘故呢?

“叫什么名儿呢?”他冷不丁问道。

“司徒晴岚。”余舒眼里藏着笑,非得凑近了才能看出来。

燕帝默默念了一回,晴岚,这个名儿倒配得上她。

第八百一十四章 番外(三十八)

选秀有了结果,当天喜报就送出宫,坤翎局也派了小吏到各个府上报喜。纪大学士府上是余舒亲自去的。纪家出了大燕头一位皇后娘娘,天大的殊荣降到一家老小头上,足以光宗耀祖了,可想而知今后纪家的女孩儿都要金贵起来,一女难求。

纪鸿儒摇身一变成了国丈,成功跻身到皇亲国戚的队伍当中。

他为人并不迂腐,不然就不会支持燕帝自立为帝了,他不似朝中某些元老看不顺眼余舒这个后来居上的妇人,反倒对她客气有加,将她引为座上贵宾,再三谢过了。老人家精着呢,他晚来得女,前头三个儿子都不如小女儿贴心,将她送进宫中真是无奈之举,原是想着有太后娘娘自家的侄女排在前头,这个皇后怎么都轮不到他家。

偏偏就是选中了他家闺女,把韦太后坑了一把,要说这个结果和余舒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纪老头才不信呢。长公主在大都那会儿就对宁王死缠烂打的,眼看到了京城,宁王却和这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女大臣投了缘,不知怎么哄了皇帝赐婚。煮熟的鸭子飞了,太后和长公主能不恨么。两边结了怨,不定中间过了几招,这皇后的位子才最终花落他家。

甭管怎么来的,纪鸿儒知道自己都不能得罪了眼前这个女人,司天监掌握在她手里,底下还有个坤翎局,小女儿初到宫中需要仰仗她的地方多着呢。

于是,余舒和新鲜出炉的纪国丈来往客套了一番,这就有了交情,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他们从今往后共同的敌人就是后宫那位太后娘娘了。

纪国丈亲自将余舒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轿子,回过头便冷静下来,找齐了三房儿子儿媳妇到书房里,仔仔细细地敲打一遍,防着皇后册封大典之前再出岔子。

。……

余舒回到太曦楼,太阳刚刚下山,她写了一道便签让黑衣卫送去薛睿那里,与他通个气儿——皇后定下来了,纪家很识相。

纪鸿儒猜得一点没错,韦家丢了这个皇后,一半都是薛睿和余舒的功劳,这事儿说起来并不难办,只要摸准了皇帝的心思,薛睿那头不着痕迹地上一上眼药,余舒这边牵制着太后,暗中为戴家和纪家两位千金造势,让太后产生危机感,不得不为她娘家闺女出头。然而韦太后将韦小姐捧得越高,皇帝就越是反感,何况承恩侯韦熙涵并非皇帝嫡亲的舅舅,犯得着给他们家这么大的脸面么。

“太后缓过神来怕是恼得不行,”余舒斜靠在座椅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白玉案上轻打着拍子,哼唱道:“她无仁,我无义。”

韦太后不来撩拨她和薛睿,不去挑拨薛睿和皇帝,谁管她韦家的女儿做不做皇后,她和薛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

“司徒女御来了。”楼外传来通报。

“让她进来。”

余舒收起了懒散的模样,坐直看着人从外面进来。司徒晴岚在宫里来回奔波了一天,满身疲惫,眼下是强打着精神回来复命。

“太书,各宫娘娘已经安置好了,纪皇后在册封大典之前暂时住在栖梧宫中,韦淑妃原是安排在永乐宫,后来太后娘娘传旨改了钟粹宫,丽嫔赐住希霞宫,两位婕妤和两位昭仪暂住偏殿,余下的都分散开了。”

余舒得知太后插手,毫不避讳地说道:“前朝两位淑妃娘娘住在永乐宫都没什么好下场,太后这是怕韦淑妃也沾了晦气,这才挪到钟粹宫这块风水宝地,是想本朝也出一位薛太后吗?呵呵。”

司徒晴岚垂首帖耳,并未因为余舒借喻薛太后嘲讽后宫而露出丝毫异样。前朝薛太后,乃是崇贞皇帝的生母,明明有皇后压在头顶上,她却因为先帝的宠爱久盛不衰,钟粹宫便是她的居所,皇后无子,她母凭子贵熬到了最后,挣得一个母后皇太后的尊荣,堪为后宫女子之“楷模”。

“等册封大典一过,坤翎局也要准备起来了。”余舒指的是制定《坤册》一事。

司徒晴岚迟疑道:“坤册是前朝旧制,现在后宫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只字未提此事,只怕到时不肯沿用。此外,皇上他未必高兴司天监自作主张替他安排吧。”

余舒点头道:“你考虑的是,但坤册不能取缔,否则坤翎局何来的权威,所以要修改旧制,顺着咱们这位万岁爷的脾性,让它沿用下去。”

“您的意思是?”

“前朝时期,皇帝必须按照坤册上面的日程临幸各宫妃嫔,我们改一改,坤册上面不记某月某日轮到某位妃子承宠,只记某月某日哪几位宫妃不宜承宠,其他的就随便皇上高兴,爱去哪里去哪里。”

放宽了限制不等于没有限制,打消对皇帝的约束转移到宫妃身上,既保住了坤翎局的职权,又不会惹得皇帝厌烦。

“太书英明,深谋远虑。”司徒晴岚低声问道:“倘若太后出面阻挠,又该如何?”

余舒浑然不在意地笑了,意味深长道:“后宫就只有太后吗,你将皇后置于何地呢。”最应当支持《坤册》制度沿用的,无疑是皇后了。而纪皇后要想坐稳皇后的位子,少了坤翎局的助力怎么能行呢。这就叫互惠互利,比什么面子人情都管用。

司徒晴岚暗自佩服,太书玩弄权术的手段已然炉火纯青,韦太后惹上这一位,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事都说完了,下面就说说私事吧。”余舒起身走下台阶,来到窗边茶座,指着对面的黄花梨小圈椅,叫她过来坐下说话。

“先时多事之秋,我顾不上你便一直没管没问,现今太平了,倒要好好问问你,你的婚事到底怎么办,你是要继续等你的姻缘,还是寻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吧。”看看她这个当上司的多辛苦,还得为属下的终身大事操心。

司徒晴岚没设防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还是在后宫选妃之后提起来,让她怎能不心虚气短,一张嘴就漏了怯:“我、我还没想好。”

余舒倒了茶喝,润润喉咙道:“那就现在想,我给你参谋参谋。”

司徒晴岚沉默,外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么,太书的大洞明术有多高明,在她面前扯谎根本没用,自己那点儿心思,她恐怕是已经看出来了。

“晴岚,”余舒叫了她的闺名,语气也比方才谈公事的时候温和多了,“女人家到了年纪却迟迟不肯嫁人,不是没有遇上喜欢的,就是心里面已经有了人,你是哪一种?”

司徒晴岚轻轻咬着下嘴唇,低头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指,停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属下心里有人了,可我根本配不上他,不敢痴心妄想。”

“那就不要再想,我劝你尽快死了这条心。”

司徒晴岚呆呆地抬头看她,余舒正经道:“怎么,你以为我会鼓励你这份儿痴情吗,别傻了,连你自己都说自己配不上,可见你也明白这并非一段好姻缘。你既不敢去争,又舍不得放,到头来蹉跎的是你自己,不如趁早放下,你说呢?”

“我、我……”司徒晴岚的内心挣扎不已,她知道太书说的都对,可是要让她彻底断了那念头谈何容易,要是能死心,她早就死心了。进宫之前她也想过要做个了断,然而亲眼见到那人,她的死心就变成了不甘心。她无法自欺欺人,她想要什么,她从来都很清楚。

余舒没有催促她作出决定,而是耐着心等她做出选择。路是死的,人是活的,走不走地出来全凭自己。

“太书,”司徒晴岚不知不觉红了眼角,她埋着头不敢去看余舒的脸色,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直愣愣地跪在她面前,鼓足了勇气祈求道:“我想进宫,求您帮帮我。”

余舒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心里仍是有点替她惋惜,这世上的女人多如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当她遇见了那个人,还是会一头撞上去。

“后宫三千佳丽,当今皇上并非耽溺女色之人,你舍弃了自由之身,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余舒把话说得很明白,希望她能悬崖勒马,就算燕帝那里已经给她铺好了路,只要她此时反悔,还来得及回头。

司徒晴岚咬咬牙,铁了心道:“我不怕,与其悔憾终身,不如勉力一试。”

“唉,你起来吧。”她把手递到司徒晴岚面前,将她扶了起来,这便是答应了。司徒晴岚顿时喜出望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凭她自己要想进宫侍奉皇帝无疑是痴人说梦,太后那一关她都过不去,但是太书肯帮她就另当别论了。

“我可以让你如愿,但你要听从我的安排,不可贸然行事,否则你今后是福是祸我都不会再管。”开弓没有回头箭,丑话当然要说在前头。

司徒晴岚急忙保证道:“太书放心,我绝对不会做糊涂事的。”

余舒点点头,接着叮嘱她:“那你今日先回去,我会给你安排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但你千万记得要守着本分、端着自己,那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一概不要用,要进后宫就光明正大地让皇上开口请你。”

韦太后自作聪明,以为知子莫若母,却给儿子挑了那么些年轻稚嫩的小姑娘,可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到底只有男人清楚,薛睿一早就跟余舒透漏过,皇帝喜欢的是柔情似水的女子,又不能软得没有性子,年纪还不能差得太多,换句话说他就是喜欢有女人味的,那一群十来岁的黄毛丫头,有甚么女人味呢。

司徒晴岚自卑之处不过是她的年纪与出身,焉知这两点恰恰是她的优势,正合皇帝的胃口。只要她能把握住进退,假以时日不愁得不到皇帝的喜爱。

而对余舒来说,安排司徒晴岚进宫另有用处,太后不是闲得无聊嘛,那就把后宫这滩水搅浑了,让她陷在里面爬出不来。

“太书,您的知遇之恩与成全之义,晴岚感激不尽,若有来日必当偿还。”司徒晴岚郑重其事地许诺。

余舒一笑而过,她不信什么来日必报,人都是会变的,她没指望司徒晴岚有朝一日飞上枝头还会对她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唯命是从。但是她可以保证自己站的永远比他们高,永远都需要他们仰视。

人活一世,若然不争,又有什么意思。

第八百一十五章 番外(三十九)

就在大燕定都天京后,朝廷局势日趋稳定之际,以长江为界,南方则呈现出一片混乱的迹象。追溯到四个月前,安朝亡国前夕,两位皇太后与皇后夏江氏带着年幼的太子刘嬴前往洛阳行宫避难。

同年八月,年仅六岁的刘嬴在洛阳被拥立登基称帝,临近州县纷纷响应,而远在天京受困的崇贞皇帝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退位”。次月,燕帝派出的南征大军抵达洛阳,用时三天攻破城池,两位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夏江氏再次带着小皇帝狼狈脱逃,直奔福建。

十万燕军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追击,一路紧随其后招安与善后,战火从洛阳一直烧到了江南。面对久经百战的大燕铁骑,前朝卫所兵马不堪一击,更别说那些临时召集起来的义军了。前朝余党从屡战屡败到不战而降,而小皇帝与夏江太后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瑞氏与薛氏两位太皇太后被俘,押送回京。

十月末,燕帝册封纪氏为后,昭告天下。册封大典刚刚结束不久,钦差大臣管瑜自洛阳归来,押运着十多辆囚车抵达京城,其中关押的尽是前朝余孽,包含瑞氏与薛氏在内。

跑了小皇帝母子,燕帝并未迁怒怪罪,拿到管瑜为征南大将军马鹏辉等一干将领请功的奏章,当夜就批了。次日早朝上施恩,任命管瑜为刑部尚书,领武英殿大学士,准入内阁;马鹏辉封勇毅伯,赏黄金百两,赐汗血宝马。其余众人论功行赏,不再赘述。

管瑜一跃成为皇上眼前的红人,下了朝就被一群人盯上了。不为别的。这位新晋的大学士今年刚满三十岁,老大不小,生得却是斯文俊秀,早年娶妻病逝,只得一个女儿年纪还小,无父无母,更无弟兄。实在是个让人称心的好女婿人选。

眼看着皇帝立了后。朝中众臣都兴起结亲联姻的心思来,谁家有儿有女,可不得先下手为强么。于是一下早朝。管瑜就被人重重围住了,边是道贺边是同他套近乎。

余舒和薛睿自是不会凑这份热闹,更不需去巴结哪个,两人说着话儿从太极殿走出来。路过这一群人身边儿的时候,余舒回头瞅了一眼那管瑜。看清他长相如何,顿时就猜透了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不由地莞尔一笑。

薛睿只瞧见她冲着管瑜那小白脸发笑,咳嗽了一声。道:“你别看这厮长相斯文正派,其实奸猾的很,当初我带兵攻下定州。这厮就跟在后面捡便宜,一滴血都没见过却在传回大都的战报上捞了一份军功。这回他也是用花言巧语哄得皇上派他出任钦差南下。跟在马鹏辉后头抢功劳,居然叫他混进内阁了。”

余舒一听就知道他这话里有水分,管瑜果真如此不堪,他一早就会动手铲除了他,岂会容人在燕帝跟前献媚。她没有拆穿薛睿,而是说:“此人一脸桃花相,得意不了多久就会有麻烦上门,你且看吧。”

薛睿乐了,方知她刚才那一笑是幸灾乐祸,不是别的。

。……

两人说笑出了宫门,薛睿是能在宫里乘轿子的,不过他更乐意多陪她走一段路,千辛万苦换来的朝夕相伴,怎么可以不加倍珍惜呢。

今日偷闲,薛睿便约了她下午出门游逛,没说去哪儿,只教她穿得舒服随意一些,到时他去接她。说来他们虽是定了婚事,可是一个忙着修书,一个忙着重整司天监,至今连个幽会的空暇都不曾有。

余舒回到家中,先让人准备热水,吃了一碗养身的玉露羹,再去沐浴,只需往浴桶里一坐,自有丫鬟奴婢为她洗头擦背,按摩手脚,这时节地下烧着一条火龙倒不觉冷。她早年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地伺候她,但是身居高位之后,这毛病慢慢就改了,实在是她在外面已经累得够呛,回到家再不能好好享受一番,拼死拼活赚那荣华富贵何用。

“待会儿出门,寻了轻便的衣裳来。”她吩咐了一句,浴房门外的丫鬟应声,扭头去找专管衣物箱笼的鑫儿姐姐。

等到余舒出浴,披着绒衣从小门通廊回到卧房,鑫儿已将这一季新裁的衣衫裙袄都给拾掇出来,连靴子和挂件儿都一一配好,一并摆到眼前。

今年冬天不嫌冷,前日里下了一场扑扑朔朔的小雪,这两天太阳又冒了头,余舒耐寒不耐热,便让丫鬟把长毛的大衣和斗篷收了起来,挑一身青玉色暗花的织锦棉里子对襟小袖,只在袖口镶着黑狐裘子滚边,里衬一条鸦青色百褶长裙,及着脚后跟,露出青金厚底子云头靴,腰间再挂上一串水晶流苏禁步,就算齐活了。

熏干了头发就坐在妆镜前面梳妆,挽成桃花髻,戴上一朵时兴的紫貂绒簪花,点缀两根玛瑙钗子,肤白不必傅米分,拿丝绵蘸上薄薄一层胭脂在腮边晕染,唇上点一点,最妙是那一双不必修饰的柳叶弯眉,眉心点缀金箔花钿,妆成再看镜中,这一位冰肌玉骨的佳人谁能将她联想成传闻中手眼通天的一代女臣呢。

“姑娘眉毛生得这样好,可惜了平日总是描得又粗又厉,”林儿巧手妆扮好,嘟嘟囔囔了一句,看到鑫儿冲她皱眉,没敢再说下去。外头多有传言她们姑娘是个毁了容的无盐女,其实她眉心那一道伤疤并不丑陋,只是姑娘喜欢用朱砂膏将它绘成一团醒目的焰火,偏要再描出一双肖似男儿的剑眉,让人望而生畏,根本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余舒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这样比平时漂亮,更像是个女人家,不过没法子,她是司天监之主,是凌驾众人之上的一品大臣,若拿这一副娇柔可欺的模样出入朝堂,谈何威信。

“让人去前头看看,平王的车马到了么。”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放慢步子倒是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一会儿,门外就有回话平王爷到了,正在客厅等候。余舒挑了小葵跟着,没多带人,直往前院去了。走到客厅门外,就听到里面的谈笑声,一个是薛睿。一个竟是余修。

“哈哈哈。然后那赵大就吓怕了,以为他真地瘸了腿,哭着喊着再也不敢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我于是才拔了他腿上的暗针,饶过他这一回,想必他再也不敢到别家医馆去讹人。”

“你做得对。似这等欺软怕硬的小人,就得让他自食恶果。以后才不会去害人。”

余舒在门板后面略站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聊得高兴,不由翘起嘴角,走了进去——“聊什么呢?”

薛睿回头看到她焕然一新的样子。心口乱悸,别人冬日穿红穿黄才能显出暖人,只有她配上这样冷冷的色调。一样的相宜,并有十分的风姿。难得一见的娇态更是让他瞧得心都化了。

余舒望见他炙热的眼神就知道她今日妆扮对了,撩了他一眼,转头同弟弟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余修咧嘴笑道:“胡天儿约了我下午陪他去给他小妹妹挑选生辰礼,爹就让我先回家了。正好在门口撞见王爷,我替你待客,嘿嘿。”

胡父托了余舒的福,没被罢官逐家,仍在礼部做侍郎,可惜他岳父大理寺卿郭槐安虽有栋梁之才,奈何一心致仕,不愿留在朝中,薛睿念着当初情分,求得燕帝恩准他告老,未有加罪。

“你们要出门是吧,那快去吧。”余修起身往外走,路过余舒身边,背对着薛睿冲她眨了眨眼睛,回头道:“王爷别忘了咱们刚才说好了,您有空带我上郊外骑马打猎呀。”

薛睿答应,等他走没了影儿,再对余舒道:“你都告诉他了?”小修之前对他的新身份有些排斥,今日一反常态同他亲近起来,可见是知道了什么。

余舒语气无奈:“谁让这小子念念不忘他的薛大哥,要不对他透点口风,只当我是个负心人呢。”

“你们姐弟两个都是重情之人。”薛睿上前去牵过她的手,低头细看她眉眼,一个侧身遮去了客厅门外的视野,凑到她眉心处轻轻啄了一下。

“阿舒怎样都好看。”

余舒一根指头戳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推开,眼角嘴角都是笑:“我们上哪儿去?”

“随处走走,”薛睿卖了个关子,就这么拉着她朝外走,余舒抽了两回没能把手抽回来,就由他去了。前院儿当值的几个下人瞧见了,多是偷偷一笑背过身去,省得这一对儿不自在。

薛睿一直将她带到马车前,扶着她的腰上车,车帘垂下,他方才吐露心声:“当初必须要假借兄妹之名才能与你亲近,偷偷摸摸与你相见。我盼了这么久,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你身边。”

余舒被他这句话勾起一丝心酸,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轻声回应:“我何尝不是盼望今日呢。”

薛睿心满意足,不再感慨过去,转而同她谈论起婚事:“咱们的婚期定在腊月,再有半个月王府布置妥当,就让礼部将聘礼送上门,那是皇上的恩典,因为国库空虚,不会太丰厚就是,你不要委屈,回头我再补给你一份。”

余舒闻言抬头,提醒他道:“你那一份不是早就给了我么。”五年前他们分别之时,他就将全部身家当成聘礼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她,忘机楼是他的一片心血,那五万两黄金就是他的家底。他能为她付诸所有,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

两人坐着马车,从城北到城南,一路走走停停。薛睿说要带她出门游逛,却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故地重游,先是去了秋桂坊,他们自义阳一别之后在京城重逢的那条街上。

“你在这间茶楼门外摆过算命摊子,还记得么?”薛睿坐在车里,指着街对面的老旧茶楼。

“当然记得了,”余舒想起来又气又笑,“那天我丢了人,全被你瞧见了,你还装作不认识我。真是可恶。”

薛睿摇摇头,指着茶楼底下一个座位,告诉她:“那你一定不知道,因为看见你受人欺负,我将这条街上收租子的帮派调查了一番,把他们背后的靠山揪了出来,狠狠收拾了一通替你出气。”

“啊?”余舒根本没听他说起过。

薛睿让车夫继续往南走。很快就到了另一个余舒熟悉的地方。回兴街上有条巷子,巷子里有间小院儿,是她在京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那时候她和小修、景尘。还有夏江敏就住在一个屋檐下。

马车停在路边,薛睿和她下了车往前走,这附近住的都是寻常老百姓,乍见一对锦衣华服的男女出现在路口。纷纷侧目。

薛睿和余舒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走过人多的地方。快到巷子口,薛睿突然停下来,余舒越过他两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薛睿幽幽道:“你一定不知道,你住在这儿的那段时日,我每次送你到巷口。都要看着你人不见了才舍得走,总盼着你能回头看我一眼。”那时她心中另有所属。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若非他锲而不舍,哪里等得到她回头。

余舒愣了愣,从他简短的话语当中体会到他当日的失望与落寞,心上颤动,脱口对他道:“这还不简单,你站着别动。”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背过身朝前走了一步,回过头看他一眼,再背过身朝前走一步,再回头看他一眼,就这么一步一回眸,直到他脸上满是笑容,灿烂得连夕阳都不如。

离开回兴街,薛睿又带着她去了他们姐弟同赵慧一家人原先在城南住的老宅子。去了春澜河上观赏双阳会的琼宇楼。去了他们夏日泛舟的玉狮湖。当然,还有他们二人定情的忘机楼。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能说出一件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让她既感动又心疼,为他的守候,更为他的真心。

当夜幕降临,马车停在了定波馆门外。天黑之后,气温骤降,薛睿为她系上披风御寒,牵着人进了内院。忠伯早等着他们回来,见了余舒,欠身问候:“许日不见,姑娘可好?”

余舒冲他点点头,和颜悦色道:“忠伯这些日子照顾王爷辛苦了。”

忠伯笑呵呵地,“不辛苦不辛苦,都是老奴的本分。花园备好了酒菜,王爷同姑娘且移步。”望着他们携手相伴的身影,神色十分的欣慰——他能替死去的老爷看着大公子成家立业,也算报了恩。

定波馆的花园不同别处,这里有一口天然的湖泊,湖水极深,是以湖面上架着一座长逾三十丈的石桥,因为桥梁上雕刻着百鸟腾飞的彩绘,每到夜晚宁静的湖面上倒影出璀璨的星空,整座桥就如同架设在银河上,所以被人戏称“鹊桥”。

可惜今晚月明星稀,桥上也没有灯光,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鹊桥腾空的美景。

湖边水榭中摆放着一桌精致的酒菜,四角安置了炉火烘暖,两面竹帘垂下,遮住了阵阵东风,让人丝毫不觉得冷,有那一轮银月相伴,增添了不少趣致。

“我敬大哥一杯,愿你身体安康,心想事成。”余舒斟满了酒杯,敬给薛睿。

薛睿托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接过这杯酒,目光闪烁,为难她道:“我虽喜欢听你唤我大哥,但这样叫不够亲昵,往后做了夫妻更不像话,你能否换个称呼?”

余舒此时对他情意正浓,便顺了他的意:“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薛睿假装仰头想了想,苦恼道:“而今我改了姓名,你再唤我字城碧也不妥。”

“那我叫你现在的名儿?世宁?”

薛睿摇摇头,“这是生母予我的名,不免感伤,我不想你叫我这个名字。倒不如,你再给我取个表字吧。”

“这怎么能行,”余舒听完他这不着调的话,顿时啼笑皆非:“这不是胡闹么,字是长辈所赐,哪儿有随便叫人取的。”

谁知薛睿是当真的,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姓名于我不过是一个称号,让我毫无归属。你是这世上同我最亲密的人,你清楚我的身世,了解我的过往,并会陪着我共度余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意义不同的印记,烙在我的身上,让我不论何时都不忘我是谁,阿舒,你能给我吗?”

余舒沉默良久,腾出一只手来蘸了杯中酒水,在他面前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口中戏言:“你明知道我诗书没读过几本,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俗人,偏要为难我。既然让我取了,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改了。”

薛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指尖游走,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字,看清这个字,他愁眉舒展,喜笑颜开,漆黑的双眸中点亮花火,灿若星辰。

余舒柔声念道:“君子如玉,当似瑾瑜,‘瑜’乃美玉也。大哥重情重诺,智勇无双,在我心目中就是独一无二的君子,是我的瑜郎。”

这一声“瑜郎”从她口中吐出,分外的悦耳,不止有内涵。瑜郎,音似余郎,分明是在唤她余舒的郎君,情意绵绵,好不动听。

“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瑜郎。”薛睿托起她的手腕,倾身上前将那一杯酒饮尽,拿走空杯,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往怀中,转向栏杆处,揽着她柔韧的腰肢,握紧了她的手,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一往情深。

“你可还记得那年芙蓉君子宴,我跳入这湖底寻找一盏真金灯芯做的芙蓉花灯,为了争取一朵金玉芙蓉,就算不能当众向你表白心迹,也要让你看见我的真心。你一定不知道,我水性不好,跳下去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把你让给别人。幸好,我终是做到了。”

余舒攒了一天的感动,就在此时此刻如潮水般疯涨起来,满腔的爱意不知如何诉说,刚要开口,就见他身后漆黑的湖面“轰”地一声炸起一团刺目的红光,无数跳耀的星火像是流星飒踏,划过寂静的湖面,漫天磷光一闪一闪地从对岸烧到了眼前。

数不尽的红莲花灯在湖面上次第引燃,如同在月下绽放盛开的花海,湖中央的鹊桥凭空浮现,原是桥上亮起千盏明灯,横跨银河。

画面太美,让她舍不得眨眼,便被他抢了台词——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瑜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