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游子,向来是留守儿童。他爸妈也不是外出务工者,是老北京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常驻国外大使馆,一个当记者满世界跑。跑着跑着,感情也慢慢淡了。

说起来,院子里没谁不羡慕他家。

可仔细想想,他倒是更羡慕隔壁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

梦境是平和的,但薛定睡得很不安稳,渐觉背上火燎般疼。

他满身是汗,渐渐转醒。

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鼻端一股子消毒水气味。

他一动,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背上大面积的伤口无一不痛。

也是这声低吟,猛然间唤醒了正在单人沙发上打盹的人。

祝清晨抬起头来,“你醒了?”

薛定一愣,侧头望她,“怎么是你?”

“我说,”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翻了个白眼,“一醒来就拿这种态度对待救命恩人,是不是太不懂礼貌了?”

然后薛定就记起来了,飞机失事,他救了个小姑娘,接着这凶巴巴的女人又救了他。

“我睡了多久?”

祝清晨看了眼手表,“从昨天下午七点,一直到今天早上六点半。”

他眉心一蹙,又很快展开,“那你怎么还没走?”

祝清晨面上微赧,“……钱包掉了。”

他一顿,“掉哪了?”

“事故现场。”

薛定看她片刻,渐渐回味过来,“这位小姐,你该不是在讹我吧?”

他不是没见过骗子,这些年在外漂泊,什么人没见过?

这女人救了他,然后就赖在病房不走了,还口口声声说自己钱包掉了……

祝清晨胸口一滞,不可置信,“讹你?我吃饱了撑的?”

男人卧在床上,头发略微凌乱,胡茬若隐若现,可目光似刃,漆黑凛冽。

他没说话,就这样审视着她。

祝清晨站了片刻,忽然没有来一阵好笑。

冒着生命危险跑到爆炸地点救了他,没想到换来的就是这样不信任的眼光。

真没意思。

她也懒得多说,转身便走。

薛定又忽然叫住她:“你去哪?”

“警察局,补□□件。”她似笑非笑回头看他,加了一句,“放心,讹不上你。”

话说完,她收回视线要走,手臂却忽的被人拉住。

她脚下一顿,听见薛定倒吸一口凉气。

他手上一松,又倒回床上。

祝清晨迅速回过身去,就看见他侧卧在床上,肩背上的绷带已然渗出新的血迹。

她立马按铃,叫来护士。

那以色列护士用希伯来语念叨着薛定,边念边查看他的伤势。

祝清晨就站在一边,没说话。

薛定没有理会护士,只是隔着输液管,慢慢抬头朝她看过来。

“谢谢。”他轻声说。

祝清晨有片刻的迟疑。

他的脸上还带着伤痕,额头、眉间都是细小的口子。绷带在渗血,护士拉开绷带的一瞬间,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疼,他却只是眉头紧蹙,一声不吭。

安静的清晨,病房里有从窗缝透进来的光。

她莫名其妙想起昨日他救人的场景,人潮四散开来,唯独他一人奋不顾身扑向那小姑娘,决绝又孤勇。

护士又叮嘱了两句,拿着托盘走出病房。

祝清晨看着病床上的人,微微一顿,“……祝清晨。”

薛定一愣。

她走近了些,眼里有了松散的柔和,“我的名字。”

薛定:“早晨七八点那个清晨?”

她唇角一扬,“朝阳初升,霞光万丈那个清晨。”

一边说,她一边伸出手来,做足了姿态。

男人蓦地笑了。

抬手,在半空中与她交握。

“很高兴认识你,祝清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哪怕双颊带着失血过多留下的苍白,唇色极浅极淡,昨夜总在梦呓,眼圈也有了一层淡淡的青。

可是并不妨碍他的好看。

她忽然问她:“别人都在逃命,为什么你要冲上去?”

薛定微微一顿,弯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太紧迫,来不及想那么多。”

“你不怕死?”

“现在想想,还挺怕。”

祝清晨笑出了声。

这个男人,有点意思。

*

身在国外,没有医保,薛定决定回家休养。

躺在病床上,打了通电话给好友,乔恺的声音大得连坐在沙发上的祝清晨都能一字不漏尽收耳中。

“什么?你坠机了?!”

薛定换了只手拿手机,“我没在飞机上。刚好在事发现场,受了点伤。”

“牛逼了啊,那么大个飞机,那么大个以色列,随随便便都能落下一架砸你脑袋上,你这运气可以回国买彩票了啊……”乔恺咋咋呼呼没完没了。

“停。”薛定打断他,“我就当你在表示慰问了。”

一通电话打完,他收起了手机。

沙发上,祝清晨还坐在那没走。

薛定沉吟片刻,说:“我朋友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一起走吧。”

祝清晨:“也好。我要去补□□件,你让你朋友把我搭去警-察-局就行。”

“补办手续很麻烦,没有个三两周是搞不定的。没有证件,你住哪?”

她反问:“那你住哪?”

“住我家。我在耶路撒冷租了套单人公寓。”

“那太好了。”祝清晨笑眯眯眨眼,“我也住你家。”

“……”

好在哪里?

薛定看她笑得坦然,失笑,“我以为国内的女性没这么主动,开口闭口就住进陌生男人家里。你不怕我是坏人?”

“都能机下救人了,能坏到哪里去?”

她说得干脆利落,一针见血。

薛定哑然失笑,原本想问,单身公寓如何住一对男女?可后来又觉得顾虑太多的反倒是自己。

“借住也行,有一个要求。”他扫她一眼。

“什么要求?”

“话可以乱说,衣服不要乱脱。”他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她胸口上方,意有所指。

祝清晨捂胸,“你这人,思想怎么这么不健康?”

“我不健康?”薛定似笑非笑,慢悠悠吐出四个字,“前车之鉴。”

“……”

祝清晨终于开始后悔自己穿着内衣勇猛地走在雨中那一出。

那时候她才不知道会和这男人又打上交道呢。

所以,该如何面对看过她胸的男人?她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心里有些痒痒的。

再笑,再笑!再笑就给他挖出来。

6.混蛋

第六章

半小时后,乔恺和乔羽抵达医院。

推门而入的是乔恺,高高壮壮,身后跟了个苗条的矮个子姑娘。

对上祝清晨的目光,那姑娘显然有些意外,原本担忧的神情顿时一怔。

薛定对祝清晨说:“这两个是我同事,乔恺,刚才电话里那个;乔羽,乔恺的妹妹。”

随即才看向二人,“这位是祝小姐,昨天坠机的时候,是她把我送来医院的。”

两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祝清晨身上。

乔恺如他在电话里展示出的那样,风风火火又话唠,忙说:“谢谢祝小姐啊,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异国他乡还是咱们自己人靠谱。”

她大大方方点头,“叫我祝清晨就好。”

这边乔恺絮絮叨叨,典型的话唠。

那边的乔羽倒是已经走到了病床边上,忧心忡忡嘘寒问暖,看得出很担心薛定。

祝清晨有一搭没一搭和乔恺说着话,余光瞧见小个子姑娘心疼得都快哭出来了。

哟,这是对薛定有意思?

再回想起刚才薛定介绍乔羽,就只简短说了句“乔恺的妹妹”,她心里敞亮了。

没一会儿,乔羽去办出院手续,乔恺自告奋勇去找护士要轮椅,推薛定下楼。

病房里又只剩下薛定与祝清晨。

她闲着没事,坐在沙发上揶揄薛定:“乔小姐都快哭了,看来是很心疼你啊。”

薛定瞥她一眼,“别胡说。”

“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哪里胡说了?”

“同事而已。”薛定轻描淡写,“在这说就算了,当人面别开这种玩笑。”

看来是真迟钝。

祝清晨也懒得点破,人家的私事,她插什么嘴,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是做什么的,方便问吗?”

三个同事,两男一女,一起来以色列旅游?

还租了个房?

不可能。

薛定笑了笑,“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祝清晨瞧瞧他这一身精瘦匀称的肌肉,“搬砖的?”

他都懒得搭理她。

她又想起他救人的时候身手利落、敏捷矫健的模样,笑道:“总不能是维和部队,太阳的后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