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浑身发冷,温度一点点流逝,整颗心脏都在不断下坠,下坠。

唯独双手上醒目的红在发热发烫。

烫得她直哆嗦。

*

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停在薛定住的巷子口。

三角梅倒挂在白墙上,那对老夫妇仍坐在门口。老太太在磨咖啡,老先生带着老花镜读看报纸。

以色列的午后阳光灿烂,风吹起墙上的藤蔓,一地摇曳的碎金。

祝清晨下了车,眼中的景致已不同先前,失去了原有的温柔。

她径直朝巷子中段薛定住的地方走。

乔恺追了上来,“我送你上去。”

“不用。”

“我……顺便跟薛定说下发生了什么。”

“你在电话里不都说清楚了吗?”

“可是——”

祝清晨抬眼看着乔恺,眼里寂静一片,“你不赶回去报道,在这儿跟我磨叽什么?”

“我……”他迟疑着,想问她有没有事。

她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放心,我没事。”

乔恺看她片刻,妥协,“……好。”

他确实有要事在身,凝视了祝清晨一眼,确认她安好无恙,很快转身朝巷外跑去。

祝清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不想那么快走入暗沉沉的楼道里,外边日光正盛,正好足以瓦解骨子里的阴冷。

可来往行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还沾着斑驳血迹的手。

都干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二楼陈旧的木窗后,薛定也一动不动站在那。她不上去,他也不开口叫她,就只定定看着她和她的影子。

乔恺在电话里说得很简短,但也没什么遗漏了。

小城前哨遭到军事打击,战机都出动了;他抓拍了轰炸的前期,后期不得不撤;以及,祝清晨亲眼目睹一个流浪儿中枪身亡。

薛定低头看着巷子里的人。

她慢慢地缩回手,平静地走进楼道,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回头望着大门的方向,却半天也没听见敲门声。

*

祝清晨就站在木门后面,伸手看着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她在牛仔裤上蹭了蹭。

蹭不掉。

不想进去。

哪都不想去。

她把头抵在木门上,眼前是那孩子黑白分明、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下一秒,门锁处传来咔嚓一声。

有人从里侧打开了门。

她没来得及反应,因头抵在上面,顿时失去重心,顺着门开合的动作朝前倒了去。

好在薛定就站在门后头。

伸出双手,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祝清晨还以为自己会摔倒,已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直到额头抵在一片布料之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

她睁眼,发现自己扑进了薛定胸口。

慌忙站定,直起腰来。

“我——”

“洗洗手去。”他收回手来,看了眼她红通通的手。

祝清晨没吱声,径直走到了厕所。

在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还想洗个澡。”

他点头,因她手脏,便自己缓慢走进卧室,拿了张浴巾出来,“干净的。”

“谢谢。”

她接过浴巾,消失在厕所的门后。

这一洗就是半个小时。

太阳都快落山了。

薛定坐在客厅里,看了无数次挂钟,终于又支着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厕所外面。

“祝清晨。”他砰砰敲门。

里面没声。

他站了片刻,平静地说:“你要再不吭声,我就撞门进来了。”

哗哗的水声里,女人的声音不似往常那样清亮,带了几分暗哑与慌张。

“我冻僵了,起不来……”

他一顿,“你洗的冷水澡?”

“放不出热水。”

薛定又猛地想起来,前日热水器的电池就没电了,他原本惦记着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新的,结果后来受了伤,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没有热水也不吭声。

还一洗就是半个多小时。

水声还在哗哗作响。

他思忖片刻,低声说:“那我进来了。”

“别——”

她的抗议只说出一个字,他已然转动门把,咔嚓一声开了门。

他甚至没有礼貌性地闭一下眼,就这么坦坦荡荡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赤条条落在他的目光里。

是真的,里里外外。

祝清晨狼狈地蹲在角落里,任由冷冰冰的水从头到脚淋下来,还以为这样就能清醒些,洗掉中午的不安与惊惶。

可水太冰了。

等到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四肢僵硬,哆哆嗦嗦站不起来,还滑倒在地上成了半蹲半坐的姿势。

薛定就这么一步一步淌着水走进来,关掉了花洒。

他的衣袖湿了一半,面上沾染了少许水珠。

“一点都走不动吗?”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吧唧一声又坐了回去,屁股都摔疼了,只得狼狈摇头。

浑身都僵了。

动弹不得。

薛定就站在那看着这一幕。

他本该笑话她的,笑她往常那么强硬,结果洗个澡都能洗得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可到头来却没能笑出来,反倒心头一紧。

她就这么缩在那,浑身都是水,头发湿漉漉撒乱开来。

小小的一团。

眼珠里仿佛都有了**的雾气。

他没说话,嘴唇紧紧抿起,转眼间弯腰蹲下来。

双臂顺从意识伸了出去,从后方圈住了她,肩头连着膝头,共同牵制。而后微一使力,她便无处可逃落入他怀中。

“你的背——”她堪堪开口惊呼出声,已然被他托住臀部,以诡异的姿态抱在怀里。

并且,不着一缕。

宛若初生婴童。

10.共眠

第十章

薛定托着她的臀,而她双腿微微分开,轻飘飘挂在他腰的两侧。

那双粗粝的手仿佛磨砂纸一般,滚烫,硌人。

他抱着她,目不斜视往卧室走,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抱在怀里的是个未着寸缕的异性,而更像是抱着个小孩子。

祝清晨浑身都僵硬了,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该说些什么。

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前胸,挡住了最要命的地方,可那并不意味着她就会松口气。偏她还不住发抖,寒气从四肢百骸钻进心扉,嘴唇都发紫了。

她不爱逞能的。

可她失去了苏政钦,一个人跑来这陌生的地方,以为自己在追逐精神上的自由,却亲手将一个流浪儿推入死亡的深渊。

这不该怪她的,都是战争的错,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真的不怪她吗?

她就真的半点错也没有了吗?

祝清晨浑身颤抖,也许是因为体温太低,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薛定将她安置在床上,从衣柜里抱来厚厚的被子,覆盖住她光-裸的身躯。

她缩在那里,一侧脸被黄昏照亮,一侧脸陷入昏暗不明。

仍在瑟瑟发抖。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太冰了。

在冷水下淋了半个多钟头,她简直是不要命了!

薛定一言不发,面色紧绷,干脆利落脱掉身上的t恤。

“你,你干什么?”祝清晨哆嗦着想往里躲,却在看清那件白t恤时又是一顿。

纤尘不染的白t上,一大滩氤红的血。

她这才意识到,因为她的逞能,他不得已弯腰抱她而用力过度,伤口都震裂了。

歉意与愧疚交替而来。

她这一整天都在做错事,一整天都在祸害人。

厚重的被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薛定没有抱怨,只是拉开被子,忽然钻了进来,恰好侧卧在她旁边。

她看见了,他全程都只注视着她的脸,并未朝其他地方多看一眼。

待他躺下来,又将被子盖过两人,将她推至背对自己的姿势,然后——

将她毫无保留扣进怀中!

祝清晨一震,只觉得冷冰冰的躯壳猛然间闯入一片火热之中,她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却能感知到他那样不容忽视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