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半晌,只能蹙眉问他:“所以,你打定主意一辈子当孤家寡人了?战地记者要为国奉献牺牲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被她那苦大仇深的样子逗乐,“为国?”

伸手,在她眉心略略一点,看她一怔、下意识松开了紧锁的眉,才又缩回手来。

“这和家国无关,是个人选择。我参与的战争不属于祖国,见证的难民与死者也不是同胞。”顿了顿,他目光明亮地看着她,“这是我的个人意愿。”

因为战争面前,没有国别。

“祝清晨,也许有的人,这辈子的愿望就是结婚生子,含饴弄孙,但我不是。”

“我没有归属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属于我的家因为父母常年在外,空空荡荡,根本称不上家。原本还有老头老太太,后来老头走了,老太太坚持住进了敬老院,我就更没有家了。”

“所以我常想,如果这辈子真要叶落归根,那就让我死在硝烟里,死在战场上。那才是我的归宿。”

他给她讲了海明威的故事。

一生漂泊,参与无数场战争的硬汉,最后死在了自己的枪下。他是极为自负的人,哪怕死,也定要轰轰烈烈,不肯轻易妥协于衰老与命数。因为见惯了动魄惊心,所以再不愿活得平静又乏味。

这样的薛定,令祝清晨无言。

他将她所有还未来得及蔓延滋长的希冀,悉数堵在了口中。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头一回见面时,站在巷子里三角梅前的他,抽着烟,安之若素。从戈兰高地上骑着赛摩轰鸣而来的他,冒着大雨,脱下衣衫递给她。在那片空地上,当着她的面奋不顾身扑向小姑娘的他,一动不动伏倒在干草垛上,醒来时却笑着骂她凶女人。

……

她在黑暗里望着他,听他谈死亡,脑中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了思维。

她想起他所经历的那些生死关头,若是他运气不够好,当真就倒在了那架坠毁的直升机下,又或是在与恐怖分子搏斗时死于爆炸了呢?

心脏猛然一缩。

半晌,她才收回目光,低声说:“……可我不想你死。”

薛定一怔,侧头看她。

那个一直以来不懂妥协为何物的女人,就这么安安静静躺在他身侧,垂着眼,难辨神色,语气里却有难掩的……伤感。

他胸口一动,仿佛有人投了块巨石进去。

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不是说过了吗,祸害遗千年,死不了的。”

是安慰,也像是玩笑。

但毕竟是这个夜里,他们最后的对白。

*

祝清晨不知道自己多久睡着的。

印象中,她听着枕边人的呼吸,脑中反复回放着与他相识的每一幕,迟迟未曾入睡。

从遇见他的那天起,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她原以为只会在大片里看见的场景,竟也真实发生在眼前。

而薛定是主角。

她望着头顶的纱幔,听着他沉稳的呼吸,脑中一时是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一时那遭遇风暴与命运抗争的老人又成了薛定的模样。

有一些莫名的情愫还未来得及枝繁叶茂起来,就在这一夜被掐断。

她说不出自己缘何失望,但心情莫名低落。

昏昏沉沉睡去时,已是后半夜。

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身侧空空如也,薛定不知去哪里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来,没坐一会儿,就听见门开的声音。一抬头,薛定拎了两只袋子走进来,正对上她披头散发的模样。

“去外街买了换洗衣物。”他将袋子摆在床头柜,“M号,你应该能穿下。”

祝清晨一顿,“我看着难道不是穿S号的人?”

他的视线从她面上微微下移,停在胸口,又很快收回,“毕竟要考虑整体。”

“……”她看他片刻,大言不惭,“考虑得很周到。”

他失笑。

薛定订了次日的机票,从俞市到北京。

能留在沧县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祝清晨心中过意不去,他来送相机,她却让他带她去干了坏事,又在大冬天翻了船、落了水,并未来得及尽地主之谊。

遂邀他去家中吃饭,“就吃你上回垂涎三尺的嘉兴大肉粽。”

薛定笑了,点头同意。

两人踏着早晨十点的阳光,绕过深巷,往苏州街三弄29号走。

她身上穿着他新买的衣服。他这人吧,极懒,基本盯着她昨晚穿的衣服样式,重买了一件八九不离十的。

他的大衣在空调屋里晾干了,又穿在了身上,里面的衬衣和套头衫倒是新买的。

两人这么走在巷子里,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小巧白皙,沿街过去,倒也有不少人行注目礼。

走到院子门口,祝清晨率先跨进去,叫了一声:“妈!”

姜瑜在屋门口淘米,闻言抬头,“怎么才回来?你二姨二姨夫,还有彭彭——”

话没说完,已然看见祝清晨不是一人回来的,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男人,顿时一愣。

同一时间,屋子里走出二姨和表姐赵彭彭。

姜瑜在围裙上擦擦手,补完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你表姐今天回来了,二姨和二姨夫带着她来咱家吃饭,送了一箱新疆的香梨和一箱松花蛋来。”

祝清晨停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不知道二姨全家会来,还特意请薛定来家中吃粽子,如今可好,撞了个正着。

姜瑜的目光落在薛定面上,带着探寻的意味,上前两步,低声问祝清晨:“这位是——”

她当然不会认不出,这就是昨晚在院子外头跟女儿一同离开的人。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女儿焕然一新的衣服上,微微一顿。

赵彭彭站在一边看热闹,“对呀,清晨,赶紧给介绍介绍啊!”

二姨看看薛定,笑着没说话。

二姨夫原本在屋子里看电视,闻声也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祝清晨回头看了眼薛定,无声地叹口气,这运气也是,没谁了……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薛定。”

然后一一将家人介绍一遍。

这状况,就跟带着对象见家长,结果遇上七大姑八大姨围观似的,神他妈尴尬。

薛定手里还拎着路上买来的一箱牛奶、两口袋水果,原本是想着上人家里吃饭,不好意思空手而来,如今这么一看,就更像是准女婿上门拜访……

他比祝清晨要从容些,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在她介绍的时候,朝着每个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众人都接受了他们是朋友这个说法,可看表情,恐怕没人信。

一顿尴尬的饭局在所难免。

祝清晨都想过了,要不干脆也别管那么多,就说临时有事,把薛定带走算了。

可转头看见薛定已经被二姨拉进了客厅,要临阵退缩都来不及。

正要跟进去,被姜瑜拉住了。

姜瑜凑过来问她,“小薛是哪里人?”

“北京人。”

姜瑜一下子露出惊讶的表情,“北京的?”

“嗯。”

“在哪认识的?”

“以色列。”

姜瑜没问怎么认识的,自然而然把薛定当成和祝清晨一样的游客,只是去以色列旅游,只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年轻人,笑了下,“长得还挺俊,配你不亏。”

“……”

祝清晨看她一眼,“别瞎说,只是朋友。”

“朋友?”姜瑜笑两声,“和朋友出去玩一晚,怎么连衣服都给买新的了?”

“……”她想解释,又不敢说昨夜落水了,要不姜瑜铁定得在院子里就起码数落个半小时。

“总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姜瑜看她表情认真,不像是在说谎,一时又敛了笑意,“别告诉我你们只是心血来潮,玩玩而已?我是年纪大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态,但是不管时代多开放,男女关系也不能瞎来,你——”

“妈!”祝清晨忍无可忍,匆匆打断她的话,“真是佩服你们这些老年人的想象力!”

然后就进了客厅,去解救正被二姨一家子围观着的,国宝薛定。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又觉得姜瑜不固执的时候,还是挺萌的。

反正莫名其妙就成了神助攻~

.

皮带:听说这几天我不在,大家都很想我。

薛定:你以为大家想的真的是你?

皮带:要不然呢?

薛定:他们只想我尽快解开你,用事实说话。

皮带:你有什么事实要说?

薛定:比如,我有五千米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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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不要潜水我噢,撒个花留个言再走!

月底啦,大家有营养液可以浇灌我!

今天88只!

第24章 狐狸

第二十四章

客厅里, 电视机咿咿呀呀放着二姨夫爱看的京剧,虽然没人在看。

二姨一家与薛定……

纯属尬聊。

家长里短的问题, 翻来覆去大概就是家住哪里、今年贵庚、在哪高就、父母是否健在、健在的话又在作甚。

薛定答得很礼貌, 但也只是含糊其辞, 比如职业问题, 就只说自己在新闻行业。

祝清晨没有和姜瑜多说,因为惦记着薛定, 人生地不熟的,还跟一屋子陌生人关在一块儿硬聊……

结果进门的时候, 果不其然听见彭彭在问:“哎,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没等薛定答话, 她赶紧先声夺人, “好个屁啊好, 你别八卦!”

彭彭笑嘻嘻看她,“行啊你, 祝清晨,动作比我还快。”

这话本是玩笑, 却立马惹火烧身。

原本话锋都聚焦在薛定身上,这下可好,二姨夫立马针对起女儿来。

“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八!女人十八一枝花, 你这都十年花龄了,你以为自己是永不凋谢的仙人掌是吧?人清晨都知道为终身大事做打算了,你呢?你倒是带个男的回来给我瞧瞧啊!”

彭彭:“……”

祝清晨:“……”

薛定:“……”

二姨咳嗽两声,示意他给女儿一点面子。

二姨夫是派出所所长, 架势总是端得足,平日里在家也是领导地位,好面子。

当下一顿,看了眼薛定和祝清晨,也就放平了语气,“我也是操心。彭彭是我女儿,样样都好,就是在对象这事上,太轴。你看看,去年升职加薪了,今年年初房也买了,上个月计划着买辆车……这些事情都不必我操心,唯独这终身大事,哎!”

喝口手边的龙井,他满不在乎地说:“其实女孩子,哪里需要多么自强不息,非得跟人在职场上较劲呢?你看清晨,虽说职业不稳定,钱赚得也不多,但人家就懂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找个伴,好好过日子的。你赵彭彭再有本事,在这一点上不也没清晨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