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 坐在他身旁, 假意加入了看电影的阵营, 结果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家还有女士睡衣?”

薛定盯着屏幕,目不斜视, “嗯。”

祝清晨盘腿坐着, 顿了顿,又问:“你不是不打算找女朋友吗?还准备女士睡衣干什么?”

试探的意味十足。

薛定这下转过头来了,看她一眼, 轻笑一声,“女朋友是没打算找,但母亲这种生物可由不得我的个人意愿了,打从生下来就有。”

“……所以这是你妈的睡衣?”

他似笑非笑反问她:“你妈妈没教过你,你妈和的字不能连起来用?”

“……”她假意没听见这句,“你妈妈还挺潮,睡衣样式不错。”

这个人,真记仇。

还拿她的话反过来将她一军!

祝清晨想翻个白眼,结果翻着翻着,又笑了出来。

这男人硝烟里走过几遭,炮火里奔波几年,可到头来白纸一张,干干净净,在男女关系上简直没有一点黑历史。

她和他,还真是不对等。

可她不急。

如果那个人真是他,她愿意陪他挣扎,陪他傲娇,陪他从不确定走到心意已定那一天。

不,不是如果。

那个人只能是他。

祝清晨窝在沙发上,听窗外轻微的落雪声,看着屏幕上的老电影。

薛定放的是部外国片,她错过了开头,也不知道片名。

但那有什么要紧的?

和喜欢的人窝在冬日的暖气里,无声地共享一部电影,偶尔侧头,偷偷拉近一点距离,看他上扬的嘴角亦或低垂的眉眼,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影片中的男人由始至终爱着一个女人,却又因为早年许下的承诺,陷入一桩无爱的婚姻之中,在责任与爱情里苦苦挣扎。

他站在海边,看着心上人乘船远去,不断告诉自己:当帆船经过灯塔前,只要她回头,我就义无反顾追上去,告诉她我爱她。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祈祷,女人始终未曾回头。

她知道他就在身后,可她没有回头,因为她不要做他的羁绊,她要放他自由。

帆船最终开过了灯塔。

她也从此离开了他的人生。

“也许爱的一部分,就是学着放手。”

影片中的主人公如是说。

一开始,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漫不经心在错过开头的情况下和薛定一同看电影,然而到了最后一刻,祝清晨已然为这没有结果的爱情所感染。

她看着相爱一生却又抱憾终身的两个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薛定关掉了电视,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十二点过了,该睡觉了。”

祝清晨没动,忽的侧头望着他,“如果是你,你会选什么?责任,还是爱情?”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薛定一顿。

她却再次追问:“如果你是Newland Archer,你会选择恪守承诺和眼前的生活,眼睁睁看着深爱的人离开,还是不顾一切去和她在一起?”

客厅里明亮温暖,隔绝了外界的凄风冷雪。

他与她并肩坐着,他靠在沙发上,她盘腿侧望着他。

薛定沉默片刻,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是那样清晰地望进他眼底,像是一把利剑,穿过所有平静的表象,非要刺透他的心。

选什么?

一个人孤军奋战在硝烟里,还是把她一起拉进泥潭里?

他也想自私点,拉着这个女战士和自己一起去以色列,他从不曾想过放弃自己的理想,可事到如今她就在眼前,尝过了有人陪伴的滋味,他也不愿意推开她。

那就像乔恺说的那样,只要她愿意,他选理想,也选爱情,索性带着她一起踏上这条路?

这是最好的答案。

这女人活得这样肆意,这样坦荡,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她会毫不犹豫跟他一起回到那片土地上,天不怕地不怕,也会莽撞地告诉他,她不怕死。

可薛定望着她,心里如有滚油在熬。

因为他同样知道,他选择的那条路是一条不归路,若拉着祝清晨同去,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他做不到。

他不愿意看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他不愿意她和他经历同样的风雨。

当他从即将坠落的直升机下救出小姑娘时,他和祝清晨还只有素面之缘。他在她的车后座上转醒,抬头就看见后视镜里,她一脸惊慌、泪流满面。

他在耶路撒冷的小学外面与恐怖分子搏斗时,抬眼看见她不顾一切拉开黄线,朝他飞奔而来,眼里有足以燃尽一切的火光。

那女人太够义气,太孤勇。

他甚至毫不怀疑若是有朝一日他身处枪林弹雨中,她会眼都不眨地冲进来,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会陪着他一起死。

她的烈焰会将她自己也烧成灰烬。

……

薛定坐在沙发上,平静地望着她,一刹那间,脑中已然浮现出无数画面。

他忽的笑了,答非所问,问了她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祝清晨,你怕死吗?”

她答得斩钉截铁:“不怕。”

那模样,颇像一个急于得到老师肯定的学生。

薛定又笑了,将手里的遥控器随意放在茶几上,才回头看她,“可我怕。”

祝清晨一怔。

方听见下文。

“我怕你太勇敢,也怕你不怕死,更怕你死。”

他伸手,将她被暖气烘得将干未干的头发往耳后轻轻一撩。

“我的路,太难走。一个人已经举步维艰,没必要拉着旁人和我一起走。孤军奋战的时候,我还能做到不问明天,可若是有人在身旁,我反倒会提心吊胆。”

看着她急于反驳的模样,他又失笑。

“尤其,那个人是你。”

祝清晨张着嘴,忽然间发不出声来。

他在拒绝,在抽身,可也前所未有的坦诚。

她不愿再听一遍在沧县的小客栈里他已说过的话,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很好地说服他。薛定是块顽石,固执,冥顽不灵。偏偏这块顽石书读得比她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压根说不过他。

室内的空气仿佛温暖的棉花,漂浮在半空里,也堵在胸口。

没有进展。

一筹莫展。

哪怕直面感情,他依然不接受她。

祝清晨的眼眶有些酸楚,有些发热,却并非全部来自于他的推拒,也源于他的那番话。他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飞机坠毁、炸/弹威胁,统统难不倒他,可他就在她眼前坦白承认,他怕她死,怕她不顾一切,怕连累她。

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劝服他。

怎么办?

怎么办?

抬头看他一眼,那双眼明亮又平静,却又仿佛藏着波涛汹涌。

眉是锋利的剑。

唇是三月的花。

总是严肃地抿着唇,眼里偶有讥诮与刻薄。

可是当他笑起来。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会觉得平凡的自己也因他而燃烧起来,从心脏到灵魂,熊熊烈焰因他而起,至此她的人生脱离了平淡乏味。

眼眶越发酸楚难当。

她这辈子,哭过的次数少之又少。因姜瑜的固执不肯离婚而哭过,因祝山海的毫无人性家暴妻女而哭过,因苏政钦的背叛与追求名利而哭过,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因为太想爱一个人,光是看着他都快落下泪来。

Such sweet sadness.

头顶是充沛的灯光,周遭是和暖的空气。

祝清晨努力稳住眼底的湿意,蓦地伸出手来,毫无征兆地覆在薛定胸口上。

左胸,心脏的位置。

她说:“这里有我,对吗?”

一眨眼,有泪掉下来。

薛定沉默不已,一动不动坐在那,低头看着她素白纤细的手掌。

掌心恰好贴在他心脏所在。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像是沉重又难以遏制的叹息,宣告着他的沉湎,他的挣扎。

这个女人,素来坚强,像是风吹不动,雷打不倒。

也因此,他曾巴望着她那没人性的父亲早些离开她的人生,那唯利是图的前男友也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她就该肆意妄为,好端端的,笑得飞扬跋扈,活得无法无天。

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还是哭了。

这一回,罪魁祸首是他。

薛定看着她亮得可怕的眼眸,还有那一行透明的泪痕,心脏在一瞬间被击中。

理智灰飞烟灭。

他慢慢地抬起手来,准确无误地握住那只覆在他胸口的手。

他的手大而粗糙。

她的却纤细小巧。

然而将她包裹在手心时,却好似天作之合,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他拉着她,先碰了碰自己的眉眼,闭眼低声说:“你在这里。”

在眼里。

然后划过面颊,抵达鬓角,“在这里。”

在耳边。

接着轻触鼻尖,“在这里。”

在鼻端。

最后,他悄无声息睁开眼来,欺身向前,吻住她的唇。

长达十来秒的时间里,他像风一样席卷了她的呼吸、思维与心跳。

终于,他微微离开,睁眼看着她,将掌心里的手往自己唇边凑,轻轻地,再碰一下。

“祝清晨,你在这里。”

若能将人拆开来,重新拼凑一遍,他大概会疯狂到将她融进自己身体的每一尺、每一寸。这样就不论自私与否,就不用担心是否会耽误她的明天。

他去哪里,她就在哪里。

“何必问那种蠢问题呢?你是不是在我心里——”他笑了两声,闭眼认命,“早在以色列遇见你时,它就已经不属于我了。”

它属于那个在戈兰高地上又哭又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