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悉数穿着黑色长袍,从脖子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她们带着头巾,面容早已被风沙侵袭到看不出原本的女性特征。

有老人坐在帐篷外面,了无生气地看着漫天沙尘,衣裳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几个孩子踢着一只易拉罐,裸着上身,只着看不清颜色的短裤,嚷嚷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从面前跑了过去。

祝清晨问薛定:“这就是难民营?联合国就是这么帮助难民的?”

她看过汶川地震发生后,我国建起的灾区临时居住点,灾区人民居住在简易房内,吃着政..府送去的盒饭,就是这样,大家尚且感叹在那生活的艰辛与酸楚。

可简易房,总要好过这破烂不堪的帐篷千百倍。

薛定没回答,带她往前走。

靠近大门的左手边,停了几辆卡车,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生活物资的发放。

他立在一边,对祝清晨说:“约旦政//府接受了来自联合国和欧洲各国的经济援助,定期为难民提供饮用水、食物和生活用品。”

不时有难民操着生涩的英语,一个一个往外艰难地吐着单词。

发放物资的士兵摇头,生硬地回答说:“No.”

接着,是一连串的no。

两旁站有数十名全副武装、手持机关枪的守卫,虎视眈眈看着难民,维持秩序。

薛定说:“那个老太太说,她的女儿怀孕了,一人份的口粮吃不饱,希望能多要一份。”

祝清晨:“……他们不给?”

“嗯。”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不给。”

“为什么不给?不就是一份口粮吗?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因为在这里,所有资源都是稀缺的。国际援助再多,多不过张口等待食物的难民。约旦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政//府预算都用于维持难民营,早就苦不堪言了。孕妇只吃一人份的口粮,至多营养不良,但第二份口粮给了她,就会有一个人挨饿,一点东西都吃不上。那个人,可能会死。”

祝清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定带她往前走,有的帐篷门帘都没了,路过的人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里面的光景。

黄沙地上,铺有一方狭窄肮脏的床垫,四五个孩子睡在上面。

他们人挤着人,全都面黄肌瘦。

做母亲的就坐在一旁的沙地上,用头巾当扇子,给他们扇风。

“明知养不起,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祝清晨怔怔地看着他们。

薛定似乎早就等待她问出口了。

看她片刻,他轻声说:“你以为是她想生的?”

约旦国力有限,不可能把无限的军队派入难民营里,维护这里的秩序,也因此,难民营里混乱不堪、缺乏法纪。

大量的妇女在这里被人当做泄欲的工具,也许是被同为难民的同胞们,也许是被怒火冲头的士兵。没有人会关注她们的精神世界,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感受。

活着,似乎已经是难民们最大的奢侈。

“有的妇女甚至会为了多要一点生活物资,心甘情愿成为性//奴。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这种状况在这个地方都已经无法遏制,几乎成了最可怕的常态。”

“这个地方位于半荒漠地带,漫天黄沙,蝇虫聚集。所有生活必需品全靠配给制,远远算不上充裕。五六个人共住一个帐篷,用着一张常年不洗的床垫,饮用水能解决饥渴已经难能可贵,根本没有机会洗澡。”

约旦缺水。

自己人尚且不能享有充沛的水资源,又如何会大量供给给难民营里的人?

薛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帐篷外面一个面容枯槁的妇女。

“很多人也被卖给约旦本地人做临时妻子。因为穷,因为没有指望,有的家庭会贱卖家里的年轻女子,偷运出难民营,把她们嫁给富商。所谓临时妻子,没有任何法律保障,仅仅是以廉价交易的形式卖给约旦富人,以供一时享乐。等到被人抛弃,又只能回到难民营里,或者因为违反了这里的规定,连难民身份都失去了,只能被遣返回叙利亚。”

他们经过一个水洼,坑里充斥着不知是地下水还是哪里蓄起来的水,水洼不大,还不足十平米,坑里皆是褐色的泥水。

孩子们争先恐后拿着塑料桶抢水,有的跳进去洗澡。

大人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竟也没有上来抢。

还有孩子跪在泥水里,贪婪地俯身喝着那充满泥沙的水。

祝清晨几乎不忍看,猛地拧开头,收回视线。

薛定说:“你跟我来。”

他带她轻车熟路走到一个帐篷边上,掀开门帘。

帐篷里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叙利亚男子。

薛定跟他打招呼:“Hello, Ahmad.”

那男子坐在沙地上,面前是几块碎砖拼凑成的“茶几”,“茶几”上摆了一本破旧的书,书上标有很多符号、笔记。

叫Ahmad的男子朝薛定笑了,“Hi, Xue. Glad to see you again.”

他问薛定带了他要的东西来没。

薛定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本英语初级学习的课本,递给他。

祝清晨站在门帘外看着这一幕。

直到薛定又寒暄几句,拒绝了男子的邀请,没有过多停留,又转身走出了帐篷。

他对祝清晨说:“我第一次来难民营时,看见他在教这里的孩子学英语。他曾经是叙利亚的一名英语老师,后来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成了约旦的难民。”

在这里,在这座监狱一般易进难出的地方,人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希望有一天战火停息。

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土时,他们还能过上昔日的生活,大富大贵都是压根不敢奢望的日子,他们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安稳。

缺衣少食也不要紧。

生活贫瘠也无所谓。

只要还有希望,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还有可能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安定平静的国家。

“也曾有极端分子轰炸这里。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枚炸弹落下来,死伤无数。”

“哪怕没有炸弹,没有炮火侵袭,疾病和饥饿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医疗机构早就濒临崩溃,因为恶劣的环境,每天都有人因为生病死亡。老年人难以忍受暴晒的天气。年轻人在这种环境里心理扭曲,强//奸妇女。妇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又能健全到哪里去?”

薛定回头去看祝清晨。

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甚至失去力气,没办法举起相机拍一张完整的照片。

风沙漫天,遮住的不是人眼。

是心。

是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薛定与祝清晨一同,蹲在某处帐篷的阴影下,吃完了早晨准备好的三明治。

祝清晨吃不下,却逼迫自己吃下去。

她揉揉眼睛,站起身来,仿佛沉默许久才终于积蓄够了力量,打开镜头盖,开始四处走动,拍摄。

多少人活在平静遥远的角落里,为新衣服不够穿而发愁,为外卖到底是点黄焖鸡还是麻辣烫而徘徊,为周末去哪家商场购物喝下午茶而纠结,为今天与恋人吵架而泪流满面,为明日又重归于好而欢天喜地。

那些伤春悲秋,那些喜怒哀乐,在这个地方俱是奢侈的白日梦。

很多人活着,是为了享乐,为了先苦后甜,他们就连忆苦,也只是为了思甜做铺垫。

他们不曾尝过真正的绝望,他们以为失恋和失业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们活得太简单,又太浮华。

可在这里。

在这里,活着就已是最大的艰辛。

多少人穷其一生,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只为了活下去。

她看见远处的孕妇慢慢蹲下身子,从水洼里捧了一鞠水,艰难地洗了洗脸。

肚子圆滚滚的,像个皮球,看着离预产期也很近了。

祝清晨不知道她为何要洗脸,顶着大太阳,用那样脏的水。

她想,也许是因为孩子即将出生。

那个女人也希望当孩子睁开眼看见母亲第一面时,自己是漂漂亮亮的,不要那么风尘仆仆,也不要那么肮脏潦倒。

镜头定格在那一幕。

祝清晨的眼眶滚烫而酸楚。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觉得那二十五年的家庭不幸、那五年的爱情受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从不曾缺衣少食,没有见识过连活下去都需要巨大勇气的命运,她原以为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可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眼前这灾难的巨大。

战争带来的创伤,是土地的干涸焦躁,是森林的荡然无存,是百姓的颠沛流离,和心灵上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与迷茫。

薛定站在那片黄土地上,与她同处一片沙尘中,接受烈日洗礼。

他问她:“祝清晨,是一起回国,接受安稳的生活,还是留下来,继续目睹人间惨剧,做着也许徒劳无功,但也许会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那么一星半点的事?”

祝清晨回头望着他。

他说:“安逸与沉重,我们只能选择其一。”

她凝望他片刻,反问:“如果我要回去,你会心甘情愿专业,陪我回国?”

他点头。

像是一场豪赌。

可烈日下,他的女战士到底是含泪笑了。

她说:“薛定,你这混蛋,你就是料定了我会留下来,是不是?”

不然不会带她来看这人间惨象。

不然不会对她说那么多大道理。

薛定笑了,定定地看着她,“那你选择留,还是走?”

她死死攥着相机,指尖都发白了。

“你有胆子留,我为什么会胆小怕事,选择走?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伟大,就你一个人无私,是不是?”

即使眼眶滚烫,她也哈哈大笑着,在风沙中不可一世望着他。

“我偏要留下来。”

不是因为伟大,亦不是无私。

她忽的想起了高中毕业时,当她选择摄影这个专业,姜瑜是那样反对。在母亲眼里,摄影这条路最终的岗位就是走进影楼,成为一个整日奔波在外,对顾客说笑一笑的职业拍照者。

可她无法对母亲言明,她喜欢快门一按,便能定格瞬间这件事。

儿时,她也曾当过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时候不知父亲的残忍,不知母亲的固执。

如果可以定格那个时候,就好了。

后来,她开始明白人会老去,姜瑜的美丽被苍老取代。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定格住母亲年轻漂亮的模样。

生命中有太多稍纵即逝的美丽,如果可以留下哪怕一瞬间,那也好。

可这些抽象的话语,她说不出口,姜瑜也无法理解。

直到今时今日。

祝清晨才忽然发现,选择摄影这条路,不仅仅是可以留住美丽的时刻。她可以用镜头捕捉美好,捕捉幸福,也可以用它定格伤痛,放大不为人知的酸楚。

她只有一双眼,只有一颗心,她的声音太渺小,不足以呐喊到世人都听见的地步。

可当她举起相机。

当她按下快门。

全世界的人都能与她同在。

她与全世界的人同在。

那不是博爱或者无私,那是置身于巨大的灾难之中,从震撼与伤痛里迸发而出的人类共通的情感。

她爱的人是无枪的战士。

那么,从今以后,让她来当他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