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神色淡漠,眼神平静。

信上的内容,不过是她早先已猜到、如今得证实。甚至于,她已经能够确定,曾给贝娜下毒的人,是米维。

却没什么可失望难过的。

她不觉得这能成为米维丧命的理由。

此时她担心的是泰德。

对烨斯汀、对她都无一丝异心的人,一直在忠诚、爱情之间挣扎选择前者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沙诺把信件念完,放在矮几上,转眼看向薇安,“没事吧?”

“没事。”薇安笑了笑,“你怎么能在选择一个朋友之后就要她一世对你死心塌地。”

“想得开就好。”沙诺看看天色,“回王宫去吧。”

薇安则望向手下一百多人,“照这种进度,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为我所用?”随即唤四木,“告诉他们,夜深后才能回去休息。”

“啊?”四木满脸抵触,“那你也会留在这儿吗?”

“废话!”薇安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拿在手里把玩,“谁想先回去也可以,前提是达到我的要求。”

“这种天赋又不是谁都有的。”四木嘀咕着,“按我现在的箭法,能达到你的要求么?”

“你能达到也没用,就算我先回去,你也要留下来陪着他们。”

“凭什么?”

“凭我看你不顺眼。”

“…”四木特别不满地瞪了薇安一眼,“就知道是这样。”随即前去告知众人,折回来的时候又听薇安道:

“去帮我把马靴拿来。”

沙诺听了,因着先前一点不快,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住四木。

四木察觉到了这道视线,情绪愈发烦躁。今天本来就在众人面前输给了薇安,恼火得要命,现在又是在外人面前被这样呼来喝去,心里就有些难以忍受了,忍着火气问道:“我到底是你的宫女还是你属下?我可没有身兼数职的精力。”

薇安却是挑眉冷声问道:“你去不去?”

四木心生惧意,仗着胆子反问一句:“要是不去呢?”

尼克看着薇安好像要发火,快步走向四木,试图劝说不知死活的四木见好就收。

而四木见状,却觉得薇安再怎样也要顾及尼克,便又加了一句:“你不高兴是你的事,干嘛总拿我当出气筒?”

薇安闻言起身,手中箭支狠力穿透一沓信笺刺在矮几上。

走到四木面前,薇安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又抬腿将四木踹翻在地上。

纤细手指指向四木:“要么听令,要么去死,自己选!”

“她不想死,你放心。”尼克赶过来急急地道,转而又对四木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再自找死路谁也帮不了你!”

四木艰难地站起身,只觉眼冒金星,心说这也太狠了。

沙诺看到了四木无声点头,看到了她嘴角淌出了鲜血,更看到了她走向马匹时已是一瘸一拐。

无疑,他记忆中的薇安已经变了。以前的薇安不会这样对待任何一个手下或是下人。

敛目看向刺入矮几的箭支,他抬手向外拔,才发现箭支已经将矮几刺透,拔出来要比他想象中更耗力气。

信件无一幸免,都有了暴力行径后的破损。

薇安走回来,招手唤来普利莫,把信件交还给他,“带回去吧,我看完了。”

普利莫恭声称是,心道这倒好,尼克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不论在谁看来,薇安都是最信任最依赖尼克,但是很多事情上,薇安是不需要尼克给出建议的。她向尼克求助的时候,往往是需要尼克的协助,而非劝慰。

很快,普利莫去而复返,对薇安道:“陛下希望这一百多人是最出色的人选。陛下还对属下说,三个月后,有意安排暗卫与这些人一较高下。”

薇安微笑,“好啊,我答应。”

普利莫亦是报以微笑,快步离去。

沙诺一直在一旁观望,看到的原来属于他的人现在除了疲惫还是疲惫,可见训练有多大强度。终究是好事。

夜。

薇安、尼克、沙诺三个近前燃着篝火,站在一旁的四木也能沾点光,不觉得冷。

接受训练的人却是叫苦不迭,夜冷风寒,虽说月光澄明,却不足以让人看清箭靶,命中率有多差可想而知。

尼克看了只觉得烦躁,挥手唤上四木去了众人面前,有些气急败坏地让他们凭直觉而非依凭光线射击。

沙诺看着四木,询问薇安:“和她以前有过节?”

“没有。”

“那怎么——”怎么会给人一种横竖看四木不顺眼的感觉?

“是她看我不顺眼,从一开始尼克救下我,她就每天喊着把我丢下或者杀掉。”薇安笑着解释,“她对我这样,我如果还对她很好,不是太傻了?”

“倒也是。”沙诺释然,谈及别的,“一个月之后,我选出一批在我看来出色的人,和这些人比试一番行么?——如果你们这样的训练方式可行,我以后不妨这样练兵,你和尼克会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介意。比试的事随你,我奉陪。”先是烨斯汀,再是沙诺,都有意派人和她手下这些人一较高下,如果这些人争气,如果训练策略有用,那么他们肯定会一日千里,而相反的话,就要和尼克商量着改变方式了。

夜半,薇安与尼克返回王宫,她未回寝殿,而是要尼克随她一起去往后方。

她要见撒莫。

薇安等在院中,片刻后,撒莫走出房门,到了她面前。

薇安闻到了酒的气息。

撒莫指了指房内,“不进去坐?”

“不了。”薇安摇头,“这两天过得还好么?”

“一如往日。”撒莫喝了一口酒,“这种时日,会让人恍惚,偶尔不知是死是活。”

薇安浅笑,问道:“没想过要改变?”

“想过,一直在想。”撒莫说完这句,却凝住薇安拿在手里的酒壶。

薇安会意,以手中酒壶与之轻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撒莫笑起来,唇边、眼底皆是温柔笑意,随即却道:“薇安,不如这样——把我杀掉,把我看做是酿成你诸多痛苦之人。”

薇安微微愣怔,随即失笑,“你明知道,烨斯汀要杀你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么,我给你和他写出一份证供。”

“…?”薇安不明白的是,疑惑的是,为什么他与巴克、魅狄三个人都争着抢着要当罪魁祸首。

“我是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撒莫满带怅惘地看住她,“已经看到你回来,如果又不能走出这方天地,不如死去。”

薇安心生酸楚——这种眼神,不止一次,她在慕西里眼中看到,“撒莫,我真的要一个个失去你们么?”

撒莫反问:“你希望失去么?”

“我已经失去了一些人,我永远都会从骨子里疼,可我…也不会介意失去更多。毕竟,先走一步的人,需要一个说法。”

“那就等等,过几天就有答案了。”撒莫望向夜空,“几年之后,或者我死之后,希望你会记得这一晚的夜色。”

回往寝殿的时候,薇安不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夜空。

星光璀璨,夜色倾城。

大漠的夜色,从来都是最美的。

之后,薇安毫无预兆地问出了一句话:

“撒莫,你喜欢我么?”

撒莫微愣。

尼克讶然。

良久,撒莫才道:“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薇安失笑,“还有你这么回答的呢?”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看到你有危险,不能看到你被伤害。”

“可如果幕后主谋是你,你已经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不论主谋是谁,也不是针对你。”

“…”薇安转身,“我回去了。”

撒莫没说话,回到房里唤卡米尔,要她准备纸笔。

卡米尔闻声到了他眼前,却无意服侍他,冷笑道:“我是你的仆人还是奴隶?你凭什么使唤我?”

撒莫片刻凝眸,现出无辜笑意,“抱歉,我错了,你可以回房休息了。”

卡米尔却在他这句话之后奉上纸笔,之后也不离开,站在一旁问道:“这是要做什么?要给薇安写信倾诉满腔情意吗?”

“也许。”撒莫漫应道。

卡米尔报以冷笑,“你肯倾诉,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看到。陛下哪一点不比你强?你怎么好意思去觊觎陛下的女人的?”

撒莫并未动怒,甚而耐心回道:“陛下残暴嗜杀,任何一个大漠男人和他比较,都算得仁慈。他肯改变还好,若以后仍如此,那么大漠统一之后,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陷入动荡。”

卡米尔冷哼一声,“你说这话也不怕掉脑袋!再说了,你拿什么证明?”

撒莫微笑,“用以往见闻证明——前面大殿的食人塚从何而来?是先帝残暴的证明。先帝残暴,烨斯汀亦如此——说明什么?”

卡米尔脸色微变——第一任图阿雷格的帝王以惨死为结局,原因是残暴么?如果是的话,那么烨斯汀岂非就是下一个被各族齐心协力推翻的帝王?

“平天下,还是要凭借仁心,而非嗜血狠辣。”撒莫微微笑开来。

卡米尔因为对他满心的痛恨,恨声反驳道:“陛下绝不会重蹈覆辙的!他永远都是图阿雷格的灵魂,也会是被后人永远铭记的帝王,别说他以后会有所改变,就算是终生残暴嗜杀,那也是大漠需要有着他这种性情的人存在!”

撒莫笑意淡然,“那好,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卡米尔片刻凝眸,悠然笑道:“你就别痴心妄想了,陛下的女人,永无可能喜欢上你,永无可能把你放在眼里,永可能和你携手一生。”

烨斯汀将贝娜唤到面前,意在询问当初一些细节:“把你搬回小镇的前因后果告诉我。”

贝娜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是说过了么?原因就是我离开之前,看不得杀戮血腥才离开的。后来的事,普利莫应该也都告诉你了。”

“我要了解的是,你所谓的原因是因何而起。”烨斯汀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毕竟,如今看来,贝娜搬回小镇,才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

“那…”贝娜恳求道,“我仔细想想吧,给我几天时间可以么?”

“可以。”

沙诺有意与四木落在最后,陪她返回王宫。

四木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嘀咕道:“有病!跟着我做什么?”

沙诺忍不住地笑开来,“你是真欠打,我才发现。”

四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沙诺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人要有自知之明,千万不可自不量力。薇安本领不输帝国中任何一个男人,是与陛下携手离开小镇一度征战沙场的人,你处处跟她逆着来,小心不知道哪天就被她杀掉——她现在可不像当初那么善良了。”

四木又瞪了他一眼,“可是现在她不过是陛下那么多女人之中的一个,就算是最受宠爱又怎样?不定哪天就要坐冷板凳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我可不信,陛下以前怎么可能跟她携手同心?”

“笨蛋!”沙诺冷声斥道,“你可以随处去问,问哪个人不知道薇安?她可是陛下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的人。陛下活得不再像个兵器,就是因为她回来了。你自己小心吧,哪天闯出祸来,薇安不杀你,陛下也会杀你,陛下可受不了任何人不尊敬薇安。”

“那你的意思是——后宫那些女人都是摆设?”四木甚是惊奇,“不会吧?”她听闻烨斯汀对薇安的钟情、寻找,却因为后宫中诸多女子心生反感,觉得他就是把薇安看得再重,在形式上已然背叛了薇安。

“怎么不会?”沙诺略带不屑地道,“男人真喜欢一个女人的话,怎么还能将别的女人放在眼里?”

“…”四木撇撇嘴,“现在反过头来想,真不知道薇安有什么好。”随即做个鬼脸,“你去告状好了,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

“做鬼脸最难看了!”沙诺丢下这一句,策马向前,把四木甩在身后。

四木很受了点刺激。

尼克与薇安原路返回的时候,在空旷的院落中看到了布伦达。

布伦达静静站立,抬头仰望夜空,神色怅然却柔和,美得像一幅画。

“太美了!”尼克低声叹道。

薇安冷眼看向他,“别对布伦达动歪心思!先不说你语言不通,单凭你那么花心那么多劣迹,就别想靠近她了。”

尼克分外沮丧地垂了眼睑,“你这不是欺负我么?我有什么劣迹?以前只是没事儿爱跟女孩子们拼酒而已,真正经恋爱的发生过关系的就两个而已,再说了,那算是上辈子的事儿吧?”

“那也不行!两个还少么?给我走!”

“可她不是也嫁过人了么?”

薇安冷下脸来,“那就不是一回事!给我走!”在她看来,如果尼克与布伦达发生什么的话——真是太不可想象了!那感觉,跟一个纯情少女落入一个色狼手里没什么差别。

尼克的确不算滥情的人,但是那种放荡不羁的做派,那种看到美女就双眼放光的反应…她可以确信,不是布伦达可能承受的,布伦达也不可能喜欢上尼克。

三令五申之下,尼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薇安离开,嘴里一味嘀咕:“这哪儿像是我像是你养父,你更像是我姑奶奶。”

薇安忍着笑,没理他。

“等着,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尼克很快便放下这桩事,只关心于她的温饱问题。

薇安回到寝殿,洗漱之后,饭菜已送上。

独自享用无趣,听闻烨斯汀还在书房,便唤人将饭菜送到书房去,要他陪自己一起吃。

烨斯汀之前的精力都倾注在一个消息上,见她走进去,才放下了手边事,陪她进餐。

席间他问:“有没有不高兴?”之前普利莫告诉他:她除了发了点儿火气,算是全无反应。

薇安想了想,“没有。以前就猜到的事情了,现在有什么好介意的?”

烨斯汀看了看她,“原来你是这么大度。”

“不。”薇安缓缓摇头,“我一点也不大度,只是在很多情境的逼迫下,不得不大度。就如现在,米维已经死了,难道我还要计较这些事情么?”

“人死就能让你释怀么?”

“不能,不是一回事。”

“…”

“真不能。朋友是一回事,背叛也要看她做过什么,她初衷只是要跟泰德在一起,泰德肯定要比我对她更好,也比我给她的安慰更多。而制造那一场灾难的人,却是蓄意拆散你我——我觉得那个人的目的就是这个,所以,那个人才是不可原谅的。他不应该只为了这个目的,葬送那么多人的性命。”

“…了解。”烨斯汀审视着她,“薇安,告诉我,这三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坚信不疑,认定我是那个凶手?”

“不是。”薇安黯然摇头,“我在做出选择之后,就没再想过谁是凶手——我已经离开了,已经做出了选择,别的真的不重要了。我只是每天都在难过,醒着想你,睡着想念小镇上的人,都是我要面对离开这一事实的人,而且已经离开了。真相如何,如果不回来,我不会去反思,没必要。有些事情,想清楚了,太伤人——在那个时候对于我而言,如果不是你下令,就意味着我不该离开你;如果是你下令,就意味着我不该与你开始到一个结束。前者是我蠢,后者是我错。都是我无法承受的,所以,我选择不去想——那么多的回忆可打发时间,不需要执意追究一个对错。”

烨斯汀微微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能够被你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的人。”

薇安笑得算是心安理得,“有什么办法,在那时候,被我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不追究原因的人,不是很多么?”

烨斯汀沉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实话果然是最伤人,但是,我已经在接受这一事实。”

“在接受——”薇安轻笑,“我知道,你甚至恨过我,到现在这地步,我已经该感激。”

“不需要感激,这是我没办法控制的事情而已。”烨斯汀明白,有些事,说的太圆滑太圆满不是他性情,也不是她能够相信的,如此,就不如实言相告,“人与人之间,恨总是比爱更容易得到宽恕,何况我恨你只是因为你离开,而非你真的伤害到了我。”

薇安明白,所以笑意洒脱,随即问道:“看你用饭之前很烦的样子,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是。”烨斯汀现在最想做到的就是对她无所隐瞒,“部分南部的图阿雷格联合各族拒绝再建南部帝国之余,是对我的质疑否认,一步一步,这种论调必将流入北部,不加以控制的话,北部也会受此影响,大漠可能会再度陷入动荡不安——你也该想到,我其实一直都不是受人爱戴的君王。”

薇安抿了抿唇。他嗜杀,他最近又一再斩杀朝中重臣,起因是什么?为的又是谁?

她探手握住他的手,“烨斯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现在对我的付出而后悔?”

“你再次离我而去的那一天,我会后悔。”

“…”薇安忍住满心酸楚才问道,“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很不可理喻?毕竟于你而言,小镇上的人是无足轻重。”

“谁告诉你的?”烨斯汀笑起来,“你在意的人也有几个是我在意的,例如泰德、慕西里,他们不应该生死未卜,虽然可能会一直如此,但我还是想找出一个最终的答案。”

薇安自心底漾出柔软笑意,“那还好。”

末了,她对他说了今日与撒莫的一席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