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微特知道,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烨斯汀沉声问道:“引外邦军队趋近大漠,是你的主意?”

伊微特抬脸,定定看着他,“是又怎样?”

“你始终只是个为一己恩仇存亡的女人,我杀你父王,杀得一点错处也无。”

他话中深意,伊微特如何听不出。因为她的缘故,他将她父亲也看低了。他认为她父亲不善教导儿女。由此,她笑起来,言辞甚是恶毒:“但愿你日后能做个好父亲,能调教出明辨是非的儿女——但愿你有生之年,不会断子绝孙。”

“孑然一身地来去,又有何不可?”烨斯汀并不为之生怒,随即话锋还是不离先前话题,“我只是怀疑,引外邦入侵,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在撒莫的潜移默化之下才做出了不智之举?”

“是我是他又有何分别?”伊微特讽刺笑道,“先安内再攘外,有何不可?”

烨斯汀愈发觉得眼前的女人面目可憎,却在这时,背部一处旧伤处尖锐地疼痛起来。

他微不可见地蹙眉。

伊微特捕捉到了。

烨斯汀指节轻叩桌案,好看的浓眉锁得更紧了。头疼,疼得特别厉害。连眼前情形都随之恍惚、晃动起来。

“你怎么了?”伊微特在这片刻间只有担忧,竟想起身去到他身边,却被身后两名侍卫死死按住身形。

烨斯汀勉力站起身,身形晃了几晃。

引得侍卫、暗卫俱是提心吊胆,齐声道:“陛下…”

“出去,出去…”烨斯汀连连摆手,恍然中见到众人还愣在原地,加重语气,“滚!”

众人只好听命称是,带着伊微特退下。

烨斯汀以指关节重重按揉眉心,脚步钝重地转入内室,颓然倒在床上。半晌,锐痛才得以缓解。

——

天色微明时,薇安、魅狄返回。

烨斯汀亲自至城门相迎。

魅狄单膝跪地,“罪臣罪不容诛,承蒙陛下不弃,才有今日再战沙场,来日定当万死不辞!”

烨斯汀微一颔首,“初战告捷,晚间为你庆功。”

之后,君臣二人漫步前行。

薇安则与普利莫一起将四木安顿下来,坐在榻前观望半晌,确定四木没有生命危险后,才起身对普利莫道:“四木就托付给你了,我有时间就来探望。”

普利莫点头一笑。

薇安走到门边,又加一句:“四木受伤是为我挡箭,最难捱的时候,想的是你。”

普利莫无声地笑了笑。

——

从侍卫口中得知烨斯汀夜间异状,午后,薇安传唤两名军医最优秀的军医到了住处,对烨斯汀道:“军医来把脉。”

烨斯汀毫不犹豫地道:“让他们滚。”

“是我找来的,要滚我也得滚。”薇安笑着坐到他身边,“我要跟你过一辈子,可你却从来是有病不肯治,什么意思?要留下我一个人孤独终老么?”

烨斯汀无奈挑眉,“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好。”薇安继续劝慰道,“现在魅狄也过来了,收服西南也不是朝夕间的事,你就安心休养一段时间,把余下的事交给我们。”说着目光酸楚地看住他,“四木受伤,一些蓝衣卫先后走了,我都能装作若无其事,因为我只要你平安,可你如果出了差池,如果不能陪我到最后,我怎么办?”

“我一定会。”烨斯汀给她一个安抚的笑。

“那现在就开始调养身体,等军医确定你能再征战时再去征讨。”薇安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胸前背部伤处,“烨斯汀,我其实一直在尽量克制,不在你面前自责。但是我比谁都明白,你现在身体变成这样,我难逃干系。你是因为我才险些毁了你自己。如果我离开让你消沉,那么现在,开始为我好好地照顾自己,好不好?”

她无力地抱住他,“这样下去,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又不是铁打的。没了你,我怎么活?像魅狄、纳奚那样活着么?你是不是还在惩罚我?我求你别这样,你惩罚我可以,但是,不能用自身安危为赌注。你明知道,我现在愿意抓牢的,只有你。”

话至尾声,语声已哽咽。

“别这样,别这样。”烨斯汀尽力安抚着她,“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就像你不让我知道你的病痛一样。我听你的。是我错,是我不好。”

薇安把脸埋在他肩头,泪珠无声没入他衣襟,“我就是自私。我亲手杀掉了撒莫的妻儿,没觉得怎样,但我就是不能看你总这么扛着。你信我,我能替你把西南平定,你安心养伤好不好?累太久了,烨斯汀,别再刁难你自己,也别再折磨我了,好么?我求你了。你总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杀掉。”

“说什么傻话呢?”烨斯汀更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脆弱总是让他无计可施,“你明知道我是怕你更受烦扰。”

“我不怕别的。”薇安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抬脸直视他,“我就怕你有什么事。”

“答应你,什么都依你,行不行?”烨斯汀吻了吻她。

“你要什么,我知道。我也可以做到,这次我替你扛。”薇安站起身,抿出个笑脸,转身向外,传军医过来。

说到底,烨斯汀三年阴霾的心绪导致了他如今旧伤复发。

在那三年别离中的烨斯汀,每次出征,都是冲在最前面。他需要杀伐平复心境,偶尔也希望在杀伐中结束生而无欢唯有孤寂的冗长时日。

添了新伤,从来不以为意,从来是用酒精缓解疼痛。

不论对人对己太残酷,都会招致一定的负面回馈。对己残酷,伤的便只有自己。

五年征战或殚精竭虑,其中三年的情绪堕入低谷,终是让他身体中的隐忧在这一年爆发。

军医最初建议是让他回古罗科调养个一两年,被他一个冷冽的眼神弄得只得改口,却还是建议他好好休养,不可出征。

薇安当时就在一旁,话语悉数落入耳中。自这日之后,寻了专人来照顾烨斯汀的衣食起居,将他肩头重担尽数接过。

接下来的几日,薇安与魅狄、普利莫商议最佳部署防范措施,每个夜里,陪在烨斯汀身边。

白日里一有时间,薇安便去探望四木。

看到四木一点点恢复生机,她总算是放下了一份负担。

四木对于普利莫每夜留在身侧颇为无所适从,这晚,瞪着他问道:“我请将军给我找个女孩子,怎么还没见人影?”

“被我撵走了,”普利莫想了想,“今天是第三个了。”

四木气结,“你有病是不是?”

“我跟你最熟,还是我照顾你更好。”

“胡说八道啊!”四木要不是因为顾忌伤口被牵扯,早就跳脚骂人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

“你箭伤是我包扎的,包扎时你肯定不能穿着衣服,对吧?”普利莫就着灯光,还在看书,眉眼都懒得抬,“你该让人看的、不该让人看的,我都看完了,当然是跟你最熟的人了。”

四木诧然,当然不愿意相信,却在这期间内红了脸。

普利莫悠闲地打量她一眼,放下书,捏住她下颚,“我给你包扎的时候,你该不是装出昏迷的样子吧?”

这人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这人可真看得起她!

中箭的疼都让人痛不欲生,拔箭时该有多疼?!谁能装出昏迷的样子来?!

继而,普利莫又加了最关键的一句:“薇安跟我说了,你最难捱的时候,想我了。”

四木尴尬惊愕之下,结论是:薇安和普利莫一样的糟糕!不是告诉她了,不能告诉他的么?

普利莫看着她恨不得撞墙的神情,戏谑一笑,唇牢牢地按上了她唇瓣,吮吻一下才道:“承认了你又不吃亏,怕什么?再说不是我先要让你跟我的么?”

四木想,她最讨厌他的一点,应该就是这种话——跟他,做他女人——什么意思?都不想娶她的么?

带着满心愤恨,她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养伤起初两日,四木不时听他主动告诉给她一些消息:

烨斯汀伤病发作,要休养一段时日,一些事情都交给薇安处理。自然,这是他作为暗卫统领才能知道的事情,在外人看来,还是烨斯汀在谋划一切;

薇安与他和魅狄根据西南地形、民风,做出部署:将军队陆陆续续排遣出去,逐步形成一个偌大的包围圈,防止西南军队流窜至别处。包围圈的重中之重,便是防范西方国家军队的铁蹄踏入大漠;

日后要将图布酋长与撒莫的势力完全消灭,还需要周密的出人意料的部署,这一点,薇安正每日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

——

这日一早,薇安找到一包药粉,用热水沏开,一面等水温下降,一面看尼克的来信。

魅狄与纳奚未死,其实最受困扰的是布伦达——布伦达收养了他们的孩子海勒。尼克这次来信,说的就是这件事,话里话外让她放心,原因其一是布伦达向来通情达理,原因其二自然是他会尽力开导。

正一面回信一面斟酌要提及哪些事情的时候,四木脚步迟缓而笨重地走进来。

薇安抬眸一笑,“好些了?”

“嗯。”四木漫应一声。

薇安便继续回信。

四木在薇安对面的座椅重重落座,随即便拿过先前薇安晾在一旁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丢下杯子后才道:“普利莫那个混蛋!也不知去哪儿了!一大早我想喝口水,硬是找不到个人!”

薇安侧目观望半晌,才慢吞吞道:“你喝的不是水,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么?”

“不是水是什么?”四木茫然回望,“没觉得怎么样啊。”

“那个…”薇安头疼地抚额,“我每个月要吃药,你还记得吧?知道那是什么药吧?”

“…”四木又茫然片刻,才惊呼一声,“啊?!”

薇安有些同情又有些纠结地蹙眉,“你说你还没嫁人呢,喝这种药会不会有坏处?而且,这种药会不会与你现在服用的药相克?”

“…”四木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得去找人问问,不然可就是无意中又害你受苦了。”薇安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第141章阵前风月

四木干咳几声,慢吞吞起身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问。等下军医就要去我房里把脉。”

薇安便扶住四木,将她送回房里,又寻了人来照顾。

四木可从没想过会被薇安照顾,不安地道:“你去忙吧,我没事。”

“你平日多走动也好,但是要注意,别牵扯到伤口。”薇安又叮嘱两句,这才回去。

四木当然没好意思问军医,只是一整日加了几分小心,到黄昏服完汤药,没觉出任何不妥,就此放下心来。

黄昏时,薇安留在房里,阅读奏折之后,询问烨斯汀的意见,给出批示。偶尔,会笑着看他一眼。

“薇安。”烨斯汀柔声唤她,抬手让她到榻前。

“嗯?”薇安坐到他身侧。

“会不会太辛苦?”烨斯汀抚过她脸颊,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血丝。

“不会。”薇安倚着他,耳畔响着他强健的心跳声,建议道,“把尼克或者沙诺调来这里吧,哪一个都能帮你处理很多政务。”

“那就让沙诺过来。”烨斯汀没有迟疑,“尼克留在帝都,我更放心。”

“好,今晚我写信回去。”

说着话,有人通禀,巴克到了。

烨斯汀下地,巴克是需要他亲自面见的人。

漫长的行程,让巴克风尘仆仆,眼中却闪着光彩,来自于能为图阿雷格再效力的喜悦。

“辛苦了。”烨斯汀道。

巴克毫无得意之色,“是本分。”

薇安已经命人为巴克准备好住处,等君臣二人漫谈几句后,亲自送巴克到住处安歇。

“来之前,见布伦达没有?”她问巴克。

巴克笑着摇一摇头,“没有。去年她看过我两次,我劝她不要收养魅狄的孩子,她为此很恼火。”

这对父女一直是背道而驰,对彼此总是存着一份善意,却不能达成默契。

之后,巴克谈及烨斯汀,“陛下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妥当?”

薇安也没瞒他,只是尽量轻描淡写,“旧伤所致,有点不适。”

“这样的话,战事就要靠你了。”

薇安一笑,“我听陛下安排。”

其实对于这件事,一点临危受命的荣耀也无。她知道,为烨斯汀分担负累、决断一切的代价——是他无声忍受着旧伤所带来的尖锐痛楚。

睡意深浓时,他的眉峰会紧蹙,他连翻身的动作都分外迟缓。

只有在他不自觉的情形下,他才会点滴显露承受的病痛有多严重。

不知道他已忍了多久。

这才是最让她难过心疼的。

安置好巴克,薇安策马返回,双手掩住脸颊。累,还想哭。可现在不是歇息、难过的时候。

当晚,薇安面见伊微特。

伊微特将薇安视为劲敌。薇安却不能如此,只将伊微特看做每一个遇到过的、未交手的对手之一。

伊微特审视薇安半晌,只有一句话:“我要见烨斯汀,有要事相告。”

薇安没有迟疑,起身命侍卫带着伊微特,随自己一道返回住处。

进到里间,薇安对烨斯汀复述了伊微特的话。

“所以,你意思是我该见见她。”

薇安点头。

“那就见见。”烨斯汀起身到外面。

薇安搬了把椅子让他落座,之后站在一旁。

伊微特抬眼打量。

面前一男一女,皆是气息冷冽气势慑人,同时出现,便让人没了那种感觉,感觉到的唯有脉脉情深默契融洽。

伊微特看住烨斯汀,看到了他脸色很差,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平宁。不复之前相见时的侵袭、冷酷气息。

那女子能让他安静平和下来。

伊微特似笑非笑地对烨斯汀道:“我要单独与你说一件要事。”

薇安在烨斯汀回应之前,先一步对他道:“我去膳房看看。”

烨斯汀抬眸对她一笑,“去吧。”

伊微特便是报以轻笑,“薇安,你就不怕我说出你隐藏的惊天秘密?”

薇安好笑地回望,“那我倒需要你提醒,否则真是想不出。”语毕,挥手率人款步离开。

烨斯汀换了个坐姿,慵懒而优雅,“说。”

伊微特再细细看过他,“你身体好些没有?”

烨斯汀微一颔首。

伊微特取下腕上的空心手镯,放在地上,“里面有一张藏宝地形图,这是我父亲让我在近几年来留意寻找的,至去年才有了着落。今日,拱手相让。”

烨斯汀星眸微眯,“为何?”

“这本就是我父亲从图阿雷格手里拿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父亲已死,我将死,便物归原主。我对西方国家说的宝藏,正是这一笔。”

“…”

“这一年来,很多人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一个王者,要么征服他人,要么被征服,别无出路。如果始终会有一个人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霸业,我希望是你。当然,也只能是你。”

“我该感谢你么?”烨斯汀淡笑询问。

“自然不必。你还是我的仇人。”伊微特笑容平宁,“让我死得体面一些,可以当做你感谢我的方式。”

“我会的。”烨斯汀欲抬手唤人。

伊微特急急问道:“烨斯汀,如果没有薇安,很多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你不会杀掉我的父亲,你会接受我的情意。”

烨斯汀最讨厌这类问题,此时尽量耐着性子回答,言辞亦是冷酷:“没有薇安,你父亲或是成为我阶下臣子,或是强行立国依旧被暗杀。不要以为是薇安造成了很多事的发生,相反,是因为她,你父亲才多活了三年。”

“但是你的人生的确是被薇安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