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娜急匆匆走出来,拎了拎医官的衣领,“这还用问么?快走吧!首要之事,是保王妃无虞。”

“是,是…”

烨斯汀看住贝娜。

他眼中锋芒消散,现出的是满满的无助。

贝娜看得心头一酸,扯住他衣袖,往大殿外走去,“你在这儿,薇安感觉得到,她让我出来陪你说说话。”

烨斯汀语声分外沙哑,“薇安不会有事,对么?”

“当然不会有事。”贝娜宽慰道,“她只是太过单薄,身子有些虚弱,不过没事,一定没事。医官只是提前问上一问,你别多想。”

烨斯汀又揉了揉眉心,很是恼火。该让她先调理好身体再要孩子的。

她那样单薄的身形,生子不亚于从鬼门关前走一遭。

可此时也只得强作镇定,在大殿外落座。

这时候,海琳娜求见。

贝娜不由暗自苦笑,偏赶这时候来,不是自寻倒霉么?心里还是记挂薇安,转身回了寝殿。

烨斯汀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命人把海琳娜带到面前,“又有什么事?”

海琳娜哪里知道宫中这突发的情况,挂着笑,道:“还是之前说的那件事,只要陛下首肯,我便可与沙诺言明。”见烨斯汀不应声,便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继续道,“陛下,我在外流离多年,从不曾动过嫁娶的念头,如今才知是没遇到过真正合心意的人。况且,我若与沙诺成婚,也是秉承陛下天下一家、异族通婚的说法…”

烨斯汀冷声道,“你与沙诺,若是情投意合也罢了,可沙诺对你并无情意,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陛下不曾首肯,沙诺又怎敢流露一点情意?若是陛下同意这门亲事,想来就不一样了…”

“闭嘴!”烨斯汀拧了眉,抬手唤侍卫,“把她近日行径记录拿来!”

海琳娜迅速回想一番,变了脸色,颤声道:“陛下若是不同意我与沙诺的婚事,我不再坚持便是…”

“这就退缩了?你口口声声的情意在何处!”烨斯汀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手闲闲搭在椅背上,“滚回你的来处!今日所得钱财,一并上交,留作救济贫苦子民。”

不等海琳娜应声,两名侍卫已走上前来,将她拖出王宫。

烨斯汀微阖了眼帘,细细回忆与薇安从相逢到如今的每一幕。

心绪焦灼时,他消磨时间的方式,唯有这一种。

想来想去,还是最初最美好。那时的薇安,每日兴致勃勃地忙着打理她小小的家园,时常现出最澄澈最美丽的笑颜。那段岁月,不该随着大漠风沙消逝,该记录下来。

而如今,她便是再放松,也总要记挂着他的大事小情。

至于此刻,她正在里面承受着生之磨难,他什么都做不得,什么都帮不上,唯有等待。

越来越暴烈的阳光提醒着他,时间已至午后。

这么久了…

他站起身来。

便在此时,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哭声。

产皮小跑着出来报喜:“恭喜陛下,王妃诞下了一名小王子!”

烨斯汀一面走一面打量产婆神色,“王妃怎么样?”

“王妃…”产婆怯懦着,不敢说。

烨斯汀疾步走入寝殿。

恰逢宫女端着银盆往外去。

鲜红血色刺痛了他眼眸。

产婆、医官齐齐下跪,有人颤声道:“陛下,王妃大量出血…”

“想尽一切办法,我只要王妃无虞!”烨斯汀踢开面前众人,看也不看贝娜抱着的小王子,视线定格在薇安苍白失血的容颜上。

薇安已经全然失去力气,感受到身下阵阵温热,带着她的生命力而去。

“薇安。”

薇安努力睁大眼睛,“烨斯汀…是我自己体质太差,不关别人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烨斯汀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指尖已经冰凉。

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困住,几欲无法呼吸。

医官聚在一起,焦虑地商讨良方,他觉得很吵,又觉得那些声音很遥远。

“烨斯汀,我不会有事的,对么?”薇安语声虚弱,“一定不会有事,我不想离开你,舍不得离开你,我们才有了孩子…”说着话,晶莹的泪珠滚落,没入早已被汗水湿透的长发。

“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烨斯汀展臂穿过她颈子,松松地把她抱在怀里,下颚抵着她额头,“没有你,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他语声鼻音浓重,极是沙哑。

薇安手指微动,“烨斯汀,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怕死,太怕了。”

“不论你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烨斯汀费了些力气,抿出个微笑,双唇摩挲着她额头,却在这时,瞥见了被血液染红浸透的床单、薄被,泪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掉落在枕上,“活下去,不准有事,你明知道,你出事的话,就等于是杀了我。”

“我会的,你别难过。”薇安极力抬手,轻抚他面容,“我们还有很多年的好光景,是不是?再说了…万一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孩子。”

“不准胡说!”烨斯汀手指覆上她唇瓣,“你必须陪着我,没有你,我没办法一个人走下去。”转而冷声吩咐医官,“全力救治,王妃若是出了差池,你们也不必活了!”

贝娜抱着孩子,听得、看得清清楚楚,泪水无法克制,成行滚落。

医官走到她近前,低声询问:“王妃这情形,只得下猛药止血了,否则,怕是性命难保。可是能否见效,我们也说不准…若是王妃体质与药性相克,还是…还是生死难测…”

贝娜知道,医官是看出烨斯汀心神已紊乱,这才来问她。极力静下心来思忖片刻,轻声道:“只得赌一把了,快去准备!”

医官称是。

贝娜看着怀中的小王子,泪水再度泛滥,只求薇安躲过此劫。否则,烨斯汀是如何也没办法眼睁睁失去薇安的,那么,这孩子…恐怕是没有父母照拂了。

小王子忽然大声哭了起来,贝娜这才意识到,因为心绪紧张,她抱得太紧了,忙连连安抚。

烨斯汀充耳未闻,依旧陪在薇安身边,视线不肯错转。

这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贝娜抱着小王子,到了外间,吩咐人将备用的奶娘带来。便是薇安有心亲自照顾,身子现在也不允许。

将小王子交给奶娘,听闻宫女说薇安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太过疲惫,已经昏睡过去。

贝娜终于放下心来。

魅狄、沙诺、普利莫等人听闻小王子出世,纷纷抑制不住心情,前来宫中道贺。

烨斯汀寸步不离薇安床前,贝娜便抱着小王子去见过几人。

魅狄与普利莫素来都不是轻易流露笑意的人,看到小王子的时候,皆是忍不住勾唇轻笑。

沙诺则是先问贝娜:“王妃怎样?听说…”

“没事了,正睡着呢。”贝娜感激沙诺这一份与烨斯汀如出一辙的心思,对于在意薇安的男人来说,最怕的,不过是薇安因为生子出了什么闪失。

沙诺这才放下心来,漾出平日里温和爽朗的笑意。

——

薇安做了一个冗长温馨的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与烨斯汀一起打猎、每日一起用饭的时日。

只是如今便是在梦中,也不会再对他有哪怕一点点嗔怪,即便是梦中的他故意逗她,也只是满心笑意。

挂着浅浅的笑意,她恍然醒来。

竟已入夜。

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毯子。

敛目看去,见烨斯汀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从宫女手里接过一杯水。

她没事,她和他都好端端的。

“烨斯汀。”薇安柔声唤道。

烨斯汀闻言,一双眼睛亮了起来,转身疾步到了她面前,“醒了?”

“嗯。”薇安挣扎着坐起来。

烨斯汀帮她垫高枕头,先把水送到她唇边。

失血过多的缘故,薇安的确是渴了,将杯子里的水慢慢喝完。

“还要不要?”

“不了。”薇安抚上他眉心,“又害得你担心了。”

烨斯汀在她身边坐下,“又害得你吃苦了。”

薇安笑了笑,“以后就是一家三口了,吃点苦也值得。好事多磨。”

“的确是。”烨斯汀这才想起他的儿子,唤人把孩子抱来。

过了片刻,贝娜带着奶娘,抱着小王子走进寝室。

烨斯汀小心翼翼地结果,敛目细看,眼波变得分外柔和,唇角不自觉地漾出最柔软的笑意。看了片刻,才将孩子送到薇安面前。

薇安却在这时问道:“你不是这才看孩子吧?”

贝娜失笑,“陛下只担心王妃安危,哪里顾得上别的。”因着奶娘在场的缘故,换了私底下的称谓。

“你啊。”薇安宜嗔宜喜地看了烨斯汀一眼,接过孩子,喃喃道,“果然是丁点大。”随即便烦恼起来,“这么小,我以后敢抱他么?”

“我来就行了。”烨斯汀又把孩子抱回去。

薇安无奈地笑,“再给我看看啊,看他长得像谁。”

孩子正睡着,肤色白皙,小嘴儿微微嘟起。因着是夜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烨斯汀边让她细看,自己也审视着,结论是:“我看不出,他睡着呢。”

薇安随之蹙眉,“不好看,我还以为孩子会像你呢,现在看,只是睫毛很长,随你。嗯,眉毛形状也像你。别的怎么就看不出?”

贝娜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可真是…”真是让人无言置评。

“什么意思?不喜欢?”烨斯汀抱着孩子缓缓踱步,笑意更浓,“不喜欢正好,以后归我了。”

“想得倒是好。”薇安白了他一眼。

贝娜笑道:“一整日不得闲,陛下、王妃快些用饭,早些歇下。”

“对,薇安一整日还没吃过东西。”烨斯汀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给贝娜,“快去唤人备下。”

薇安现在也只能吃些滋补的流食,又没什么胃口,烨斯汀哄了半晌,才将一碗粥喝完。

用罢饭,烨斯汀躺在薇安身侧,将她松松圈在怀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薇安安心地闭上眼睛,“你陪着我就好。”

生子时的痛苦,宛若一场梦魇,她不想记起。产后失血带来的无尽不舍、恐慌,让她更加珍惜他。

原来还想过,会不会在生子之后,把全部精力倾注到孩子身上。此时发现,不会。

她甚至不能在第一时间对孩子生出母爱,只是因为他的喜悦而喜悦着。

第二天,薇安看孩子的时候,趁着烨斯汀不在,小声询问贝娜:“我是不是太不正常了?现在甚至还觉得孩子很陌生。”很有些心虚的样子。

贝娜笑道:“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以为哪个女人都是看到孩子就会爱得不行么?”

“不是那样么?”薇安一直以为是这样。

贝娜道:“因人而异。孩子和你,也要一天天地亲近起来。”

说着话,孩子扁了扁嘴,醒了,大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薇安有点发慌,“快叫乳娘喂他。”

贝娜把孩子接过,笑意更浓,“看把你急的,这不就开始心疼紧张了?”

薇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之前的确是担心,担心自己不能像想象的那样,全身心地去爱这个孩子。

烨斯汀闻声而入,“是不是饿了?”

贝娜边轻拍孩子边道:“不应该呀,抱来之前才喂过。”

“我来。”烨斯汀把孩子抱过,一面踱步一面轻轻拍打,竟是有模有样。

薇安抿嘴笑着,安然躺好,过了一会儿,孩子哭声渐缓,睡了。

“这是跟他更亲么?”薇安略带着不平衡,询问贝娜。

贝娜能说什么?

烨斯汀漾出喜悦的笑容,“这还用问?”

第159章被打击了

将养几日后,薇安有所好转,不时下地走动。只是总要被贝娜警告不许做这不许做那,似是变成了几岁的孩子,处处让人不放心。

烨斯汀与薇安商议之下,给孩子取了名字——乔洛特。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乔洛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与烨斯汀的容颜越来越相似,让薇安对小家伙越来越爱不释手。

母爱泛滥之际,薇安没有忘记撒莫的孩子。

撒莫的日记薄被烨斯汀收起来了,她自知他在这时候是不会允许她再看的,便又找出安戈公主的日记来看。原因是那孩子一直被仆人照看,连个名字都没有,而这件事,安戈公主应该会在日记中提及。

贝娜走进寝室,先把薇安拖回床上,拉过薄毯的时候嗔怪道:“说了多少次了,你身体还太虚弱,不宜走动。”随即看到日记薄,神色有点紧张,“别看那些了,对眼睛不好。忘了你那天吃的苦了不成?”

“那天什么都不看也是一样。”薇安是真这么想,“本来医官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怕我难产,不然干嘛总开安胎药给我?”

贝娜认定了她是在为撒莫开脱,“我怎么不知道?”

事情过去了,薇安也不怕说实话了:“这种事怎么可能让你们知情呢?早就警告过医官了。”

“好啊你…”贝娜又气又笑,“意思是连烨斯汀都被你瞒哄过去了?”

“不然怎么样,我总不能不要孩子了吧?”薇安摇了摇手里的日记,“放心,我只是找找孩子的名字。”

“其实,依我看哪…”贝娜犹豫片刻,还是道出了心中想法,“不如把那孩子让别人抚养。那双眼睛,和撒莫太像了,你如果不时看到那孩子,心里能能舒服么?”

“撒莫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恩怨了。”薇安宽慰道,“放心,我相信烨斯汀也是这么想。”

贝娜沉吟片刻,也便笑道:“深受其苦的都不在意,我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随你们就是了。”

薇安倚着床头,将日记薄一页页翻过去。

安戈公主记录下来的,是她与撒莫自相逢到诀别的大事小事。

薇安承认,撒莫不论是曾经的善良还是后来的暴戾,在很多女子眼中,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安戈公主恰好是能走近他、嫁给他的女子而已。

“我知道,他愿意娶我是为了利用我,得到父亲的重用。我庆幸身在王室,庆幸能够因为这理由心愿得偿,与他成婚。虽然婚事并不盛大,可我不在意。”

安戈公主如是说。

“撒莫率兵入侵大漠,走之前,他对我说,不要等他。

问他怎么这么说。

他说他是去送死的。

始终不明白他说这种话的原因。

但是,他在说到死那个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瞬间的解脱。我更愿意承认,那是错觉。”

——薇安看到这段话,亦是拿捏不准原因,翻页继续看下去:

“父亲要把他交给烨斯汀了。

就要生死相隔了。

我去找他,问他为什么不逃走。

他说他累了,他说他已经输了,不在乎剩下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