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斯汀忍着笑意告诉他:“这是一名甚是厌恶偷盗行径的官员交到我手里的。”

“这怎么行呢!?”

“官员大多是在沙场上见惯生死的人,说到底,他们不在意任何人的性命。我甚至不能责怪他们,因为我对他们也是这般严酷。”烨斯汀看住慕西里,“而你不同。”

慕西里只有一点不明白,“尼克不是才华出众之人么?这些事,为何不让他着手去办?”

烨斯汀说起这件事,有点遗憾,“尼克擅长军事、权谋,打仗、充盈国库或是压制官员,他总有奇招,但是对于这种事,他没兴趣。”

尼克感兴趣的事,让他吃多少苦他都任劳任怨;他不感兴趣的事,给他多少好处他也没有积极性。而且,细说起来,尼克只对一部分人付诸关爱呵护,可他不爱大漠。也许,他不是能热爱任何一方天地的人,他活着的兴趣一是享受生涯,二是不断寻找冒险的事。

“如果你愿意让我一试——”

烨斯汀立刻接道:“你肯尝试便可,日后你可以挑选一批人手协助你。”

慕西里郑重点头,“我自当尽力一试。”

烨斯汀眉目舒展,尽是笑意。

细说起来,烨斯汀手里的大事,能用到慕西里且非他不可的,只有眼前这一件。可就是这一件,关乎着他在位期间以及后世天下的安稳。

只有一套详尽合理而非霸道狠戾的制度出炉,才能使得臣民既受到约束而又不会生出反心。

而这种事,不是他甚至不是图阿雷格人能够做到的。骁勇善战的人,意味着的通常是霸道的性情做派,心头的宽仁终究少一些。

若说能征善战,他的父亲与他一般无二,可最终,输在失了民心,输在了内忧外患的同时爆发。

他需要民心安定,他知道如何获得,却不是他自己能做到的。

若说深情,他在万民眼中最是深情,这针对于薇安;若说绝情,他在臣民眼中最是绝情,这针对于几番冷酷的杀戮。

所以如今的燃眉之急,不是何事都亲力亲为,而是善用贤能之辈。

最初看出慕西里失去记忆的时候,他曾担心慕西里性情已有转变。而在后来这些时日的观察之中,发现一个人的一些本性是无法泯灭的。

甚至于,慕西里如今的状态是最好的,心怀天下,却不会没有原则地同情谁,优柔寡断的劣性,似乎已不在——最起码,不明显了。

这件事定下来之后,烨斯汀当然下令全速返回帝都。

蓝衣卫将两个男人的言行全部告诉了薇安。

薇安只希望这对于慕西里而言,是最好的际遇。也不是一点担忧也无,官场上自来是明争暗斗,更何况帝国的朝堂汇集了各族最出色的一批人。哪个人都是一样,越被烨斯汀看重,要担负的风险就越大。

例如尼克,平日就总被人弹劾,但他已是修炼成精的一只狐狸,谁也伤不了他分毫。

而慕西里,让尼克平日多提点着,想来也能逐步适应官场的益处和困扰吧?

还没到帝都,薇安已经开始为慕西里做打算了。

在返回之前,烨斯汀便命人传信回去,给慕西里打理好住处。由此,慕西里抵达当日,便入住新宅。

出于不想慕西里多心,烨斯汀没有为他准备仆人,只吩咐温妮留心给他寻找。

因着薇安对慕西里恨不得事无巨细地照顾的缘故,烨斯汀这阵子其实算是过得最费心了——什么事都要想在薇安前面,及时吩咐温妮去办。

他当然是比任何人都希望温妮嫁给慕西里的,否则,依着薇安那份体贴入微,他真担心慕西里会再度惦记上他的枕边人。那样一来,所有的一切怕是就要重现当年景。

久而久之,薇安发现了这一点,笑不可支。

这天,回到王宫,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小憩的时候,薇安打趣道:“是谁说过,只要事关慕西里的事,就放到桌面上说的?现在某些人明显是在避免我接近慕西里。”

烨斯汀才不肯承认,并且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分明是在弥补他——等他入朝为官,诸多闲言碎语都会传到他耳里,我不事先博得他的信任,他怎么肯安心留下?”

薇安由衷地道:“总是你有理。不过,这段日子也实在辛苦你了。”

烨斯汀又半开玩笑地道:“我这也是为你好,慕西里有温妮照顾就好。你总事事上心的话,温妮不是没事可做了?”

“还真是。”薇安知道,不论男女,陷入感情总会变得很敏感,她也的确是该照顾温妮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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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妮请三水帮忙,用最快的速度为慕西里找来了一批仆人。

她告辞回家之前,慕西里诚声道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以后就不必如此了,我不是养尊处优的人,能照顾自己。”

温妮神色一滞,随即笑道:“那我去回禀陛下和王妃,再寻一个得力的人来帮衬你。”

慕西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妮温和地解释:“但是你与陛下、王妃是旧识,他们是不会允许你平日里还要为琐事分心劳累的。或者你告诉我哪里做的不周到,或者就再换一个人过来。放心,怎么都好。”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烨斯汀吩咐过她的缘故。

这让慕西里没话好说了,总不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害得一个小姑娘左右为难。流浪多年,谁对他存了善意或恶意,他已能在短时间内判断。而温妮,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不带任何目的相随左右。

“那就这样,你没事就来这里坐坐,但是不要继续劳累。你一个小女孩儿,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忙前忙后。”

温妮的笑变得明丽动人,“嗯!”

告辞之后,温妮回家休息。在路上,恰巧遇到了沙诺。

这时候再遇到他,温妮心情有点儿复杂。以前闹出那么多事,还说过要嫁他…现在却早已没了那念头,一时间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为难之下,温妮索性调转方向,策马就跑。

引得沙诺一挑眉,险些怀疑她又犯病撒酒疯。也只是一转念的事,很快便放下,去忙正事。

第二日,慕西里在温妮引领之下,去了尼克家中,为布伦达把脉。

早就听尼克说了慕西里的事,布伦达早有准备,可是看到慕西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片刻僵滞。

她相熟的人之中,慕西里算是被撒莫害得最惨的一个。

家破人亡,那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

半晌她才呼出一口气。幸好他忘记了,忘记了最好。

慕西里一如对待任何一个病人一样,询问病因,把脉。

他在医者状态下,神色沉凝,眼神专注。

把脉后,他平静地道:“这种病症,这几年只遇到过几例,不能担保你定会痊愈,但是我会尽力帮你调理。”

“谢谢。”比起一些人信誓旦旦地担保药到病除,布伦达更欣赏慕西里这种态度。

慕西里在一旁落座,执笔开方子,用的是图阿雷格文字。

布伦达闲闲打量,见温妮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慕西里身上,思忖片刻,笑了。

“这方子先服着,过段日子我再来看。”慕西里留下药方,“命人去王宫抓药就是。”随即与温妮相形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慕西里适应了新居里的一切,与此同时,烨斯汀命人搬来了几箱卷宗,皆是关于律例,意在让慕西里留作参考。

之后,烨斯汀传唤官员齐聚大殿。

慕西里正式走入帝国,着手拟定律例之事。

官员们虽然窃窃私语,却不曾在大殿上说什么。毕竟,最让他们头疼的事有人去做了,终归算是好事。就算害怕慕西里被重用,也要等他拟定完律例再做打算。

温妮见慕西里有了官职,一切都算是有了着落,便去问薇安和烨斯汀:“我是不是该回训练场了?”

“不用。”烨斯汀道,“继续帮衬,慕西里平日里需要的书籍卷宗,你随时替他来取,省得他来回奔波。”

薇安附和道:“你听陛下安排就是。”

“是!”

温妮高高兴兴离开大殿时,又遇到了沙诺。

这次是没得跑了。

温妮毕恭毕敬地行礼,语声木然,面无表情。

沙诺忍俊不禁,笑道:“就算我哪天娶个男人进家,你也不用这么对待我吧?”

温妮再次想起自己以往幼稚的言行,不由红了脸。

“慕西里不错,比我好。有眼光。”沙诺笑意更浓,“若能心愿得偿,来日记得请我喝酒。”

温妮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她如今可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那么鲁莽了,不论能不能确信感情的分量,都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孩子气了。

沙诺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放心,不用害怕我会为难你。终究是同族人,我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温妮绽放出感激的笑容。

“这才像样子。以后看到我再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沙诺朗声笑着挥挥手,“去吧!”

沙诺向烨斯汀禀报了一些要事,得到答复之后,被乔洛特缠住了。乔洛特喜欢每一个时常出入王宫而又不吝啬笑容和温暖怀抱的男子,这要归功于烨斯汀总比旁人看起来要冷峻严肃。

沙诺也是打心底喜欢乔洛特。

小家伙的五官与烨斯汀相对照,每一处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只是眉宇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父母民族不同而血脉相容的缘故,看起来更深邃。

沙诺有时候不免感叹,乔洛特长大后若是与烨斯汀一样专情还好,若是个多情种,真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孩争得头破血流了。

哄了乔洛特多时,沙诺才恋恋不舍地道别,“我要去附近的小城公干,过些时日才能回来看你。”

“那你不能带我去吗?嗯…”乔洛特转了转眼睛,想到了他离不开的两个人,“还有母亲、贝娜。”

沙诺笑着摇头,“当然不行,你要留在王宫,陪伴父母。”

乔洛特人小鬼大,猜测道:“是不是因为,父亲不同意?”不等沙诺回答,便鼓起了小腮帮,“父亲最麻烦了!”

沙诺听得险些冒汗。这与烨斯汀一般无二的语气,这样的饱含不满的情绪…他不可能指点小王子的言行,身份就不允许,瞥一眼在一旁叹气抚额的薇安,笑着道辞,迅速离开。

薇安捧住乔洛特的小脸儿,“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学父亲说话的语气,怎么就听不进去?”要是某人哪天脾气不好,小家伙又在和他杠上时这么说话,怕是少不得吃苦头。

乔洛特则道:“以后不会了,我记住了。”

薇安深知他最是勇于认错,却坚决不改。可是已经认错了,她还能说些什么?

父子两个都是天生的硬脾气,又都不肯迁就,着实让人束手无策。

她没想到,过了段日子,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

烨斯汀现在到了付出之后得到回报的时段。

就如打仗一样,良将精兵都有了,他需要做的只需运筹帷幄,做出决断交给官员去执行便可。

这几年修路带来的好处之一,是居民出行方便,第二个,就是沙漠之外的两个国家的一些商人进入大漠,用他们带来的诸多物品,与大漠居民交换他们所需之物。再加上大漠中的盐亦是各国不可或缺的,一条商路便步步形成,日渐繁荣。

抛开这些,慕西里亦是让他分外满意的。

尼克受薇安所托,有几天的时间,每日留在慕西里家中,告诉他律例相关事宜。他不能完成这件事,却在期间没少研究,能给出最佳捷径。

可即便是这样,慕西里若是资质、见解寻常平庸的话,也很难在最短的时间内选拔出人手并投入其中。

而真正为慕西里打下这一切根基的人,是泰德——这天午后,烨斯汀看着慕西里初步拟定的一些条例,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却不能如之前那样忽略。

泰德如果曾有过错,那么如今的慕西里,便是他给出的最好交待。

而到如今,泰德依然选择隐没。

烨斯汀心绪有些低落,转去寝殿。

薇安不在。

他喝了几杯酒,缓步踱回。

未进门便闻到了纸张烧焦的气味,眉峰紧蹙,快步入室。

乔洛特站在室内,正将纸张扯成一条一条,玩儿得不亦乐乎。

烨斯汀眼中闪过寒意,瞥见乔洛特手边放着一支箭,怒意更盛。

不过三岁的孩子,却没有他不敢拿不敢碰的东西。

乔洛特见父亲走进门来,自然知道自己在做的是错事,便停了手。

烨斯汀指节轻叩桌面,“给我恢复成原样!”

乔洛特诚实地答道:“我不会。”

“不会就去面壁思过,今日不准吃饭!”

乔洛特摸了摸此时便已有些饥饿的小肚子,“不吃饭会饿。”

“你毁了我的东西,耽误的是我的正事!”烨斯汀指了指里间,“滚进去,贴墙站着!”

乔洛特却抓起箭支,转身就往大殿逃。

烨斯汀真被激怒了。目光梭巡片刻,从墙壁上扯下一幅地形图,抽出用做画轴的细长圆木条阔步出门,“站住!”

“下次不去…不去你书房就是了!”乔洛特气喘吁吁的,边说边转往寝室。

“有胆犯错没胆受罚,嗯?”烨斯汀不喜这种习性,三步两步到了乔洛特身边,探手捏住了他衣领,把他拎到床上按住,“认错!回去面壁思过!”

去后方返回的薇安在这时进到室内,一看这情形,大惊失色,慌忙喝道:“烨斯汀!你想做什么!?”说着话把他推到一边。

贝娜紧随其后而入,看得脸都白了——这是要责罚乔洛特么?他那力道,也不怕把孩子打出个闪失来?

薇安的心跳急速加剧,“乔洛特怎么惹到你了?你也不怕把他吓到?”

乔洛特拿着箭支爬下床,到了薇安身后。

“他连弓箭都敢碰,还有什么能吓到他?”烨斯汀语声冷冽,“你问他做了什么好事!”

薇安扣住烨斯汀手腕,转头对乔洛特道:“说。”

“去书房了。”

“还撒谎?”烨斯汀真是忍无可忍了,挣开薇安的手,再度过去捉乔洛特。

乔洛特跑向薇安身边。

薇安疾步挡在烨斯汀面前,一手抵着他胸腔,一手将乔洛特轻推至身后,“有完没完了!你动他一下试试?”

这一次,烨斯汀毫无退让之意,“也不看看你把他教成了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是双眼冒火。

“你也知道是我把他教成了这个样子,那就跟我算账!”

烨斯汀竭力克制住了火气,指向乔洛特:“再去书房我打折你的腿!”

贝娜将乔洛特抱起来,又推了推薇安,轻声道:“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别怄气。”

薇安沉了片刻,确定自己冷静下来了,才去找烨斯汀。

烨斯汀正将被撕毁的纸张拼凑起来,逐字抄录。他怎么好意思对慕西里说:我儿子把你忙碌几日的成果毁掉了,你得再给我一份。

薇安看出了原委,知道乔洛特这次的确是踩到了他底限:耽误正事,不知悔改,撒谎。

她走过去,“你先忙别的,这些我帮你做。”

“不用!”烨斯汀火气还没消。有了她这一次的极力庇护,乔洛特以后怕是会愈发顽劣,反正犯了什么错都有她帮忙承担后果。

薇安轻声道:“刚才是我不对,我太武断了。”

“认错的时候不少,哪次改过?”

薇安睁大眼睛。这是不是在变相地说,乔洛特如今这样,是秉承了她的劣性?

烨斯汀烦躁地丢下手中物,“薇安,这样下去的话,乔洛特将来恐怕是个废物!你倒是说说看,他才三岁而已,可有谁管得了?”

句句都在隐晦地指责她。薇安心头闷得厉害,却偏偏无言以对,甩手走人是不行的,只能使得父子、夫妻关系更僵化,便拿过纸张,细心拼贴。

烨斯汀又敲打道:“先说好了,不准掉眼泪。真如此的话,你还是去抱着他哭更合适。”

“没完了是么?”薇安目光一瞬,“乔洛特才三岁,你就要用木条打他,我怎么能不担心?他能禁得起你一巴掌就不错了!”

“…”烨斯汀终于有点理屈了。

“你让他说犯了什么错,他一时哪儿说得清楚?再说心里不定有多怕呢,当然是愿意轻描淡写。那些大臣对着你都是这样,何况是他?我平日带着他,怎么不见他这样?”薇安又道,“况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后面更合适,是谁不同意的?”

烨斯汀揉了揉眉心。她比他理智,说的句句在理。

“还是我搬到后面去,这样你能安心处理政务。”薇安转身向外,“我这就让人去收拾住处。”

烨斯汀追出门外,扣住她手臂,“不是早就说过这件事了?新居正在建造,再等一段时间。后面人杂,你喜静,怎么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