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鲁莱来到bly的时候,闻薄天已经被灌醉了,他被柳河拉到二楼角落的座位里耍酒疯。

他捏着酒瓶子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狗畜生!老子做人时就被欺负,做鬼还被骗!哼……你们也没想到有今天吧。”他顺着沙发从左往右指,“柳河,柴……你他妈叫什么我忘了,乔——嗯?……乔巫婆呢,那死妖婆呢!来人!把死妖婆给我抬上来!”

“闻少爷,”柴龙不忍打断入戏颇深的闻薄天,但某个黑色身影已经走上楼来,他真心建议道:“您要不还是先睡会吧?”

“柴龙!”闻薄天大吼一声,“我想起你叫什么了!”他鼻孔放大,鼻毛鼓吹得有点痒,举手揉了揉。“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你个走狗!居然敢背叛我!老子当初就不该可怜你,我就该让你妈死在康——唔!”

他的嘴被人从后面捂住——准确说其实是掐住,那力道让闻薄天感觉对方用的不是手而是一把钢钳,他脸都要被穿透了。他支吾几声,跌坐回椅子里,身后的人靠上来,他五感被酒精麻痹,但血族的敏感仍让他嗅出危机。

那人缓缓凑近,好像一只野兽出现在他脸颊旁。她闻了闻他,然后歪头看他的脸。“血族……”她声音沙哑平缓。“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当与那金色的双眼对视上的一刻,血族保护自己的本能再次爆发,闻薄天猛地推开她,双眼充血,脸上因为酒精而产生的红晕荡然无存,变得苍白透明。他要跳下二楼逃走,柳河喊道:“别让他从这跳!”鲁莱闪电般冲过去,利爪抓住他的脖颈,往后用力一甩。

闻薄天凌空飞出,摔在墙上的挂画上,然后重重落地。

他的脖子被抓破了,流下鲜血。

“没事吧?”柴龙第一个过去看,被鲁莱拉住。“有个屁事,他们身体很结实。”她把柴龙拽到身后,自己过去,用脚踢踢他的头。“晕过去了。”她蹙眉,“……这也太垃圾了吧。”

柳河在旁乐呵呵地说:“点到为止,别真弄出事哈。”

鲁莱捻起桌上的苹果,吭哧一口啃下一大半。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就在闻薄天的鲜血顺着脖子低落地面的那一瞬间,十几公里外的康可医院地下一层,无人能见的典雅房间内,那口精致的黑棺发出了无声的震颤。

两位罗辛正在医院顶层欣赏夜色,一位站着,一位坐着,晚风吹拂他们柔顺的白发,如水下青草,盈盈荡漾。

“他好像醒了。”

“是。”

“要不要去看看。”

“可以。”

“那走吧?”

“走。”

他们的身影在万千灯火铺就的背景板前,一闪而逝。

地下一层,那间按照装修风格姑且可以称为“办公室”的屋子,门被打开了。罗辛站在入口,看着室内。黑棺已经开启,棺材盖搭在一旁,一个清瘦的背影微弯着腰,手扶着棺材边缘,缓缓喘息。

莫兰中等身材,体型偏瘦,光看背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灰白相间的长发,一眼看去衰败枯老。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改善头发的状况,即便不像修和米依那样乌黑发亮,做到罗辛这般富有光泽也不费吹灰之力。可他没有这样做,漫长的岁月打磨了他,他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

莫兰转过头,他长了一张难以形容的脸,如果单从五官判断,他无疑是好看的,但并非闻薄天那种精致油腻的小白脸,莫兰的五官很淡,像是一位笔力高深的画家,在终年时期的几笔淡淡的平扫,清俊之中,透着苍茫与沉寂。

他披着黑色的绸缎,衬得苍白的肌肤好像蒙了一层发光的粉。

“我在流血……”他低声说。

罗辛:“你没有。”

莫兰缓缓摇头,他像一个刚刚起床的有点低血压的患者,以电影慢镜头的节奏一步一步挪到书桌旁。

“帮我准备衣服……”

罗辛出去了,门口碰到刚刚赶过来的修。

“主人醒了?”

“对,他说他在流血。”

修思考片刻,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院长办公室,皮翰打着哈欠接通,修问道:“闻薄天呢?”

皮翰:“他在啊,他……诶?人呢?刚才还在这呢。”

修放下手机,忍不住骂了一声:“这管不住的狗崽子!你在这等着吧,我去拿衣服。”

莫兰窝在精致的沙发里,半抬着眼皮,看修展示他库存惊人亮瞎血眼的服装库。最后,莫兰在一堆量身定制的精致正装里,选了一套好像赠品一样的松垮的黑色薄衫,随手披上肩,向外走。

“主人。”修对他选择了这套衣服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恭敬提醒他,“您的头发,我帮您梳理一下吧。”

莫兰捏起自己的头发看了看,重新坐回沙发里。修高大的体格并不妨碍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他为莫兰梳理长发,再整齐盘起。罗辛递上一顶黑色宽檐帽,莫兰戴上,遮住了灰白的头发。

……

午夜时分,bly照旧客满为患。

鲁莱今夜来bly是为了跟柴龙讨论他接下来的安排,在首领的强制命令下,雷利终于同意跟他们回部落一趟。她怕中途会有血族阻拦,不想让柴龙随行,另外给他安排了一条线路。

讨论结束后,鲁莱留下吃了点东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莫兰来了。

他进门的一刻鲁莱就察觉了,他的出现带来了周围气场的微妙变化。

鲁莱起身,来到围栏旁。莫兰体型并不算强壮,但他在异人的眼中是特别的存在,他像一根湿润的竹子,凭白生在喧闹的人群中。

莫兰摘下帽子,置于胸前,向鲁莱微行一礼。

“鲁莱公主。”

他开口说话,声音并不大,好像很轻易便淹没在人潮之中,但鲁莱的确清清楚楚听到了。

她只听说过他,没有见过真人,但她一下子便认出了。

“我认识你的爷爷。”莫兰重新戴上帽子,面容和善,试图与她交流。

鲁莱双目赤金狠辣,冷冷道:“少套近乎!”

莫兰稍稍适应了几秒狼族这直来直往的交流方式,又说:“我的孩子在哪里?”

鲁莱一眯眼:“……你的孩子?”她想到什么,说:“那小子是你的直血……?”

莫兰抱歉地说:“他转化时间短,人比较浮躁,如果打扰了你们,还请见谅。”

他语速不快,甚至感觉有些提不起力气,语气也是万般轻柔,不管任何人看到,都能评价一句温文尔雅。但只有与他面对面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

鲁莱的手不自觉钻进围栏,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沙发上昏迷的人站了起来。

“莫兰……?”

闻薄天脖子处有血迹,但不明显,这点外伤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晕过去主要是被吓的。

他迷迷糊糊来到围栏边,抻着脖子看下面的人群。

“莫兰……真的是你!”他认清来人,情绪激动起来,捂住脖子叫道:“你快帮我报仇!他们——唔!”他的嘴再一次被鲁莱抓住,“闭嘴!”

柳河见状,也走了过来。

“用帮忙吗?”

“不用。”

柳河半倚在围栏旁,瞥了一眼楼下,他与莫兰视线相交,莫兰也冲他淡淡低头。柳河社会场所混迹多年,看人颇准,有没有真本事一眼就叨得出来。他跟莫兰一个照面,立刻露了个笑脸。

“嘿。”他冲他挥手。“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咱们和气生财!”

莫兰没说话。

柳河:“你来接这小子的?还你了,今天给他免单。”

莫兰说:“多谢。”

鲁莱的手反而捏得更紧。

柳河转过身,压低声音道:“先把人放了,犯不上起冲突。”

鲁莱呼吸声很重,她越是与莫兰对视,越觉得寒冷,她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压迫力,指尖用力,又将闻薄天的脸刮破了。

闻薄天颤抖着□□,他脸蛋上渗出血珠,莫兰浅浅呼出一口气,神情缥缈,像随时都能散开的一团烟云。

柳河拉住她的手腕,目光认真地说:“放手吧。”

柴龙也走过来。“鲁莱公主……”

鲁莱终于妥协了,她松手了,闻薄天撒丫子就要跳下去奔向他的救世主,被柳河拉住领子。

“妈的走楼梯!”

他们站在二楼,看闻薄天与莫兰汇合,莫兰检查了他的伤势,闻薄天叽叽喳喳要他帮他报仇,莫兰低声说:“不要闹了,已经提醒你那么多次不要擅自出门,你太不懂事了。”

闻薄天还要狡辩,莫兰看了他一眼,他像被点穴了一样,瞬间老实。

他们行至门口,莫兰最后一次回头,他侧着身,微微启帽示意,苍白的手腕,消瘦的脸颊,还有脸边垂落的灰白的头发,构成了一幅别致的画面。

他一出门,鲁莱马上掏出手机,部落的几位祭祀比较古董,不用这种现代化的设备,她打给冯芹,让她通知众人,莫兰醒了。

“我们得马上回部落,现在这里太危险了。”

“呃……”冯芹有些犹豫。

鲁莱:“怎么了?”

冯芹支支吾吾道:“雷利说最早也得明晚才能走,他们部门明天要搞评奖评优……”

鲁莱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评优!”

冯芹:“没办法,这孩子犟啊。”

鲁莱咬牙道:“那你告诉所有人,都在工厂附近等着,严防血族靠近,等明天他那什么狗屁评优一结束,我们马上离开,必须让他毫发无损回到部落!”

第34章

修平稳地驾驶着车辆,车子被特质的玻璃膜蒙得很死,只有一点暗黄色的光线从挡风玻璃照入车内。

“你怎么突然就醒了?”闻薄天坐在后座,他对莫兰的忽然清醒十分好奇。“你睡够了?”

修从后视镜看了闻薄天一眼,似乎想让他保持安静,但闻少爷视若不见。莫兰单手支着头,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听见闻薄天的问话,半睁开眼。

“之前怎么叫你都不醒,都懒成什么样了。”

“我来接你……”

莫兰的声音虚弱无力,每一句的结尾都像要咽气了一般。

“干嘛接我?哎,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伙人每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我跟他们闹过好几回了,没大事。”

莫兰低声说:“这次不一样,你的伤是狼人造成的,这太危险了……”

闻薄天不甚在意,开始琢磨起别的事。“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是不是某小人给你告状了?”

“够了。”修忍不住了,“请你安静一会,主人需要休息。”

闻薄天问莫兰:“我打扰你了?”

莫兰摇头。

闻薄天一拍驾驶位的车座:“看见没?喊什么,注意一下态度,领导面前就这么说话的?”

修的手掌将裹着真皮把套的方向盘被攥得咯吱作响。

莫兰缓缓坐直身体。“跟他没关系,我能感知你的位置。”他抬起骨瘦嶙峋的手掌,触摸闻薄天的脖颈,刚刚被鲁莱刮破的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一丝干涸的血迹,他喃喃道:“毕竟你是我的直血,我们的联系很紧密……”

闻薄天:“什么是直血?”

莫兰耐心解释:“就是直系血脉,你是我亲自转化的,我对你的存在很敏感。”

车子开回康可医院,罗辛和米依早已在地下办公室等待。莫兰摘了帽子扔到一旁,有些脱力地坐进沙发里。

两位罗辛在旁泡茶,他们用一种奇怪的圆底无足的器具蒸煮茶汤,熟后以小瓢分茶,分前扫视一圈,似是在数屋内人数。米依直接拒绝:“sorry,我只喝咖啡。”修说:“一样。”罗辛略过闻薄天,直接看向莫兰。莫兰低声道:“别太苦了。”

闻薄天在一旁瞎溜达,修没好气道:“你可以走了。去楼上找皮翰,你们待在一起。我警告你,不许擅自离开,如果让我知道你再偷跑出去,别怪我不客气。”

“怎样啊?”闻薄天站在客厅中央,抻着脖子瞪修。“我就跑,你能拿我怎样啊?”

修眸色血红。

“你——”

“好了。”莫兰有些头疼地说。“让他留在这吧。”

“呿。”闻薄天咧起得意洋洋的嘴角。修尽可能屏蔽他的存在,向莫兰汇报:“主人,狼族的公主已经见过您了,我们得抓紧时间。”

闻薄天:“公主?谁啊?”

修:“他们一定会马上转移图安,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闻薄天:“图安?谁啊?”

修:“……”

米依在沙发里欣赏自己的指甲,笑得如花似玉:“你快再加把劲,他已经快疯了。”

莫兰:“狼族公主就是今晚跟你起冲突的那个狼人。”

“那叫公主啊?”闻薄天震惊道,“这他妈狼人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莫兰轻声道:“而图安是他们的王,我们……咳、咳咳!”他话说一半,忽然一阵急喘,杯子也没拿住,掉在托盘里。修连忙扶住他,“主人!”莫兰摆摆手,虚弱地说:“我没事……”

闻薄天看着莫兰萎靡不振的样子,疑惑道:“你身体怎么这么虚了,当年救我的时候不是这样啊。”

“转化你消耗了我很多力量。”莫兰低声说,“正常情况我应该沉眠五年来恢复精力……”

对于自己的转化过程,闻薄天已经记不太具体了,印象里那是一套极其繁琐的仪式,他先是成为游魂一样的物体足足半年时间,肉体留给莫兰改造,接着他的灵魂和肉体相互融合适应,又是好几个月,最后睡了大半年才算满血复活。

“啧,之前看电视里演的,还以为咬个脖子吸点血就搞定了呢。”

米依说:“你当我们丧尸啊?真那么简单,现在统治世界的就是血族不是人类了。”

莫兰神色深远,幽幽道:“转化是很复杂的过程,对转化者的血液纯度要求很高,差不多每过百年,我们才有一次转化别人的机会。通常我们会找那些已经注定一‘死’的人……譬如你,以避免出现花了大力气转化,但新生血族却不能接受自己的改变,选择自杀永眠的情况。”

“还有这样的人?长生不老多好啊。”

莫兰淡淡地笑了。

“很多人不能接受异类的存在,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当他们逐一衰老离去,只剩下你一个人,你看似强大如斯,可其实什么都无法改变,那种孤独和痛苦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他抬眼看闻薄天。“你也一样。”

闻薄天反驳道:“我才没有,我都没见过我妈,我爸也从来不管我,我两个哥哥都恨不得我去死,我没有亲朋好友。”

“哦?”莫兰微微歪头,视线变得有些顽皮,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在寻找那两个人吗?”

闻薄天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莫兰说的是柳河和乔以莎,顿时跳脚道:“我那是为了报仇!”

“难道不是害怕寂寞?”

莫兰声音很轻,却有无可比拟的说服力,尤其当他用那双灰色的眼眸看向闻薄天的时候,好似有种催眠的效果,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你在离魂时期,曾去自己墓前看过,我都知道。”

闻薄天愣住了,他的确去过自己的墓,不仅去了,为了某些奇奇怪怪的小情绪,他在那徘徊了足足两个月之久。而在那段时间里,他等来等去,也只有柳河和乔以莎曾去看望他。他们烧了几张破纸,说了些不像样的悼词。

莫兰的目光带着岁月的柔情,他是古老的,老到每一寸呼吸都透出荒凉和慈悲。闻薄天忽然有点想哭,忍来忍去最后还真的呜咽了一声。

“靠……你还是别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