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梯厅的窗户日光灿烂,她细长的影子投在梯级上,扭曲而狰狞。

彭安的深沉藏在镜片下。

两人静默了有十几秒。

他抬眼,委屈地说:“邻居,我再也不听音响了,你来搀扶一下吧。”

“有电梯不坐,走楼梯干嘛?”

“停电了,只有一部电梯,上下人多,等好久。我就想锻炼一下吧,十三楼不算特别高…”他又痛呼两声,接着说:“身子弱没办法。”

她每回见到这张脸,就有谋杀的念头:“哪儿崴了?”

“脚。”彭安叹息:“我被公司的保安刺了一刀,医生说元气大损,要休养好久。”

她终于走向他,一步一步下楼梯:“怎么被刺了?”

“凶手精神有问题。”他的声音低了许多,“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谁料对我仇视很久了。”

陆姩下了六级梯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脸是白的,唇色尽失,这么一个病秧子,能扛得住那一刀是命大了。

彭安伸出手:“扶我一下。”

她抚抚裙子,在楼梯上坐下,坐得比他高三级,眼里冷冰冰的。

他尴尬地收回手,“这楼梯脏,裙子这么好看,可惜了。”

“喂。”

他礼貌地说:“我叫彭安。”

“哦。”和他一比,她反而成粗糙硬汉了:“你恐怕是母胎开始就元气亏损了。”

“呃…”彭安皱了皱眉头:“营养被弟弟抢走了。”

她抱膝,下巴枕在纤细小臂,别有目的地问:“你弟弟在哪儿?”

“家住邻市,我过来这里打工,弟弟照顾家里。”他一手捂着伤,另一只撑在地上。

邻市?她说:“你这样子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他还不过来照顾你吗?”

彭安又再劝:“女孩子说话还是温柔点好,‘棺材’这类不吉利的词语,能少用就少用。”

“…”这男人这个孬样,就算两人没仇她都想踹一脚。她见他驼起了背,喝了一声:“给我坐直!”

他吓得立即挺起了腰,可是扯到了伤口,又弯了:“唔…”

陆姩站起来,一步跳到了楼梯平台:“我说真的,你伤成这样,最好请个人照顾。否则这次没死,下次也见棺材。”

“我说,‘棺材’这种字眼实在是——”在她的冷眼之下,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她这时才见到,他的后背湿了大半,衬衫贴在上面,十分清瘦。她记得,姓彭的那个人生得壮实,而彭安比她男朋友还瘦。

彭安察觉到她的目光,尴尬地解释:“出了好多汗,爬楼梯有热汗,伤口痛出冷汗。这应该就叫冰火两重天吧。”

陆姩抬眼:“我扶你回去吧。”

“谢谢。”他连连道谢,又多嘴地补充说:“你就是面相比较凶,人还是很好的。”

“…”她搭上他的手臂。想不到瘦不拉几的他,手臂的肉还算结实。

他借力靠着她,上楼时呼吸比较重。走出楼梯间,他脸上沁出了密汗。

她险些扶不住他。

好不容易他开了家门,陆姩松开手,看着他扶墙跌在沙发上,腰弯了下去,捂着腹部痛吟。她勉强表达一下关心:“伤口裂了?”

彭安点点头,指了指柜子,“那里有药箱,能帮我拿过来吗?”

她掩上门,向着柜子走去,忽然见到了柜上的三个相框——分别是双胞胎兄弟的从小到大的三个年代。她脚步停在柜子前,“这是你和你弟弟?”

小学生的那张照片还写着“彭安彭箴三年级”字样。

“嗯,认得出哪个是我吗?”

陆姩认出了。一个壮,一个瘦,一个没有眼镜,而另一个,才小学就戴着眼镜了。

对了,伤害她男朋友的那个人没有戴眼镜。

她皱了下眉:“你伤成这样,你弟弟没有过来探病吗?”

“他不知道。”彭安摇摇头:“他一年来两三次吧。今年没来,上次市里科技展来过。”

科技展的日期,正是她和男朋友出事的时间。

她弄错人了。

她闭了闭眼,手指微微发抖。之前死的全都不是好东西,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复仇的快意。但无辜的彭安承受了那一刀…

“那个…”她半天没动,彭安不得不提醒她:“你能不能快点…”

“噢。”她拿了药箱过来,再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奚落。

彭安解了纽扣,掀开衬衫。

陆姩见到的又是莹白如雪的肤色。他脸上、身上唯一的血色只剩伤口绷带上的斑斑红迹。

她给他拆了绷带。

缝针的疤痕仍在,三条白线趴在深褐的刀口上,排成了一个“王”字。

“别怕。”他安慰她:“警察说,这在量刑标准上属于轻伤。没有伤及内脏,腹部积血100多毫升。而且术后伤口没有感染,恢复得不错。凶手或许当时良心发现,控制了力道吧。”

“那是你运气好。”陆姩有些内疚。她只为报仇,而非滥杀无辜。她低头给他上药。

“我就只剩运气了。最羡慕我弟弟翻江倒海的威风。我要是有他一半勇猛,也不至于挨这一刀。”

“你和你弟弟相差好大。”无论体型还是性格。

“嗯。”彭安苦笑:“说是同卵双胞胎。但他生性霸道,把好的全抢走了。”

同卵双胞胎…想起张均能的某些话,陆姩忽然生出一个对付彭箴的计策。

她一个弱女子,报仇之路走得几分凶险。这一次,她要利用彭安和张均能二人之力,除掉彭箴。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彭安脸上半明半灭,嘴角的笑意更像是讽刺。

安静的房间里,一男一女在算计着什么…

16

彭安又说,背包落在楼梯间了。

陆姩回去找到了。她翻看了里面的东西,全是他的工作资料——他的确是个会计。

她把背包还给他,出去逛街了。

细细地把彭安的话一想,信息量颇大,就是因为如此,而且他正好搬来成了她的邻居。过多的巧合让她生疑,彭安是为了那一刀来报仇的吗?当然,这仇报得有理。她自己都睚眦必报,没立场苛求他人宽宏大量。

她需要利用彭安的某样东西对付彭箴,于是决定静观其变,再随机应变。

----

张均能和陆姩的火锅之约改到了第二天。

张均能调查了彭安。

彭安以休养为由,向公司申请了长假。说是休养,放着大别墅不住,反而搬到陆姩的小区。

再一细查,彭安和陆姩还在同一层楼。

张均能觉得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陆姩应该和酒吧案有关。

张均能继续询问彭安的同事。

同事们给出评价非常统一:“彭安是个工作狂人。”连星期六也是加班到凌晨。事务所的项目百分之八十是彭安亲自接手的。至于他的性格,同事们表示,工作上无可挑剔,而除了工作,同事们在生活方面和他没有任何接触。

彭安的弟弟彭箴,去年来本市的时间,和陆姩和她男朋友出事的时间完全相符。张均能明白,他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寻找陆姩行凶的证据。

每次闪过这个念头,张均能都会想起话梅糖的味道。

那个十五岁的弑父小姑娘,报过三次警,父亲被批评教育了三次,但他还是她的监护人,第四次,她铤而走险。她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在地狱焚烧的灵魂会因为迟到的救赎而涅槃重生吗?没有答案。

张均能生来执法的信念是不枉直,不漏恶。杀人为恶,无关因由。

最近,张均能和陆姩见面频繁。有时候他陪她逛街,或者她看他打球。

球友们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摇摇头。

他们起哄说不信。

陆姩低头笑笑,不答是否。

星期天晚上,张均能过来吃火锅。

房子小,客厅和餐厅合用。沙发靠背放着一张双人床,枕头和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张均能不禁联想,她处理案发现场大概也是如此干净利落。

陆姩正在厨房洗菜:“张警官,火锅的线拖到窗户旁边的插座吧。其他都满了。”

插座和桌子仅有十公分左右的空间,张均能单眼瞄准才方便操作。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桌上的蓝牙音箱——这就是陆姩和邻居互震的秘密武器。

音箱背面贴着一个极小的黑色正方体。如果不靠近墙边,是发现不到的。

张均能身为警察,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最新的无孔摄像头,拍摄方向是房和厅。他往厨房的方向扫了一下。谁装的?陆姩还是另有其人?

“张警官?”陆姩端菜出来,见到他蹲在墙角没动静,问道:“没找到插座吗?”

“好了。”张均能神色自若地把电源插好。

这边的彭安表情就不那么友善了。这名警察怎么回事?在嫌疑犯家里吃火锅?彭安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冷冷地打电话,“警察发现了摄像头,切断和我手机的连接信号。”

张均能没有饭桌上问这事,他问的还是生活日常:“最近休息得怎么样?还失眠吗?”

“想睡。”陆姩苦笑一下:“邻居太吵了,吵得我无法早睡。”

“邻居?”彭安?

她说:“新住进来的,喜欢摇滚,震得我头皮发麻。”

哪有病人养伤听摇滚的?张均能问:“你没上门去投诉吗?”

“投诉了,这两天好些,我救了他一回,他当报恩就没敢再震了吧。”

“救他是什么事?”

陆姩把楼梯间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张均能追问:“他受了什么伤?”

“刀伤吧。”陆姩暗自斟酌,哪些该说,哪些需要隐瞒。

“那要警察介入了吧。”

她捞了一块牛肉到他的碗中:“瞧瞧你这职业病。”

“抱歉,习惯了。”张均能吃完那片牛肉继续问:“他报案了吗?凶手抓到了没?”

“抓到了吧,说是他公司的一个精神病。”

张均能恍然:“听起来像是酒吧的案子,前不久的。”

“酒吧?”陆姩惊讶地问:“新闻说的那个男厕杀人?”

“是,受害者姓彭,算是轻伤。”

“他是姓彭,性格挺弱的。”想起彭安抖腿的傻样,她不免暗讽。

“听他同事说,工作能力很强。”

“是吧。”她在彭安的背包里见到了几个证件复印件,是证书上的高材生。“吃不吃香菜?”

“不,谢谢。”张均能连忙摆手,“我怕那阵味道。”

“好吧。”陆姩把香菜全夹到了自己的碗中。

吃完火锅,两人一起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摄像头的视角拍不到厨房,于是张均能选择了这一个窄小的空间说话。“你知道你家装了监控吗?”

陆姩眨了眨眼。是谁?房东吗?除了房东和张均能,还有谁进过她这里?还有一个彭安。

她不动声色:“你说的是哪个位置的监控?”

张均能回答:“蓝牙音箱的。”

这音箱是她租房之后再放的,那么可以排除房东。张均能这么正直的人不屑暗算她。剩下的人选就是彭安了。她笑了笑,说道:“那个是我放的。”

张均能安静的眸子落在她的脸上。

她解释说:“最近附近有家遭了贼,我自己安装了一个监控。”

他笑了:“那就好。”

这一男一女也是各怀心思。

----

陆姩下楼送走了张均能,回来时见彭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

他转过头来:“这么巧,我刚才按了门铃你没在。”

“怎么了?”不知道监控器的时候,她对他没个好脸色。现在的得知他心怀不轨,她反而和善起来。

彭安微微笑了下:“这是我家寄来的腌肉。我室友出差了,我一个人吃不完,送些给你吧。”他长相俊美,神情端正,真诚极了。

“不用了。”她跟着笑:“你派些给其他邻居吧,我家里还有不少菜。”

“给了,一一派完了。再说了,我跟你的交情和她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