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张她发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透露出极其有趣的重要信息。

照片上孙宁站在一家花店门前,手里捧着一束绚烂娇美的鲜花,微微垂头,半张脸埋在花束里,明媚的阳光从她头顶洒落,仿佛为她笼上一层金色的细纱。

这是一张非常普通的年轻女郎享受阳光鲜花的照片,显然由他人替她拍摄。其下标签只有一颗表示喜欢的爱心,再无其他描述。

看得出孙宁既享受拍照时的状态,又压抑自己不愿意吐露太多,然而照片上的一个小小细节还是出卖了她。

她身后花店玻璃窗上,映出她与摄影师的身影,捧花轻嗅的孙宁,还有举着手机为她拍照的年轻男子。照片经过压缩保存和传真,清晰度不高,但是即便只是图片里玻璃窗上的一个侧影,惟希也一眼认出那是堪称模范丈夫的曹理明。

惟希注意到照片拍摄的时间,正好与黄文娟提供的曹理明第一次到美国出差的时间吻合。

惟希清冷一笑,对妻子扮得如此一往情深,可惜一到美国出差就迫不及待第一时间约会前女友,曹理明此人,真是叫她刮目相看。

孙宁的信用卡账单则有更多惊人细节。曹理明入住第五大道朗翰广场酒店当晚,她也在该酒店登记入住,两人虽然不住在一个楼层,但惟希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其后三天,孙宁的信用卡消费痕迹基本与曹理明在纽约的行程重合,在米其林两星餐厅吃顶级法国菜、在第五大道购物、搭乘史坦顿岛的渡轮观赏沿岸的风景…只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借口支开同行的助理,单独与孙宁相处的。

惟希合拢厚厚一叠传真来的资料。除了孙小姐来源不明的财富能负担得起曼哈顿豪华公寓这个疑点,其他似乎都得到了解答:曹理明一边在本城扮演情深义重的绝世好男人,一边在出差美国时与前女友鸳梦重温。

两人虽然十分谨慎,尽量不留下电子通讯痕迹,但做得其实不算高明与隐秘,仗恃的仅仅是岳父与妻子在美国并无眼线,没人在芸芸众生里格外注意两张寻常面孔,进而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曹理明几乎成功瞒过了所有人,他只是输给了女性超乎寻常的直觉。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惟希近乎冷淡地想。

反倒是唐心,气得眉毛倒竖,一摔筷子,“婚内出轨,趁妻子怀孕期间与前女友搞七捻三,真是无耻之尤!”

惟希抚一抚唐心后背,“消消气。这些都是间接证据,并无实锤。他大可以辩解说恰好遇见故人,帮忙拍一张照片而已。两人同住一间酒店也不过是巧合。”

“难道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了么?”

“我们不能将他如何,就连法律也不能禁止旧情人之间的偶遇。”惟希轻叹,“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整理出两人之间一条清晰的相互重叠的时间线,其他只能由委托人自行判断。”

“黄文娟要是连这都能忍,我除了一个‘服’字,也无话可说。”唐心恨恨地踹一脚办公桌旁的字纸篓。无辜的字纸篓“哐啷”一下应声倒地,骨碌碌滚出好远。

惟希忙上前按住唐心肩膀,“唐心,克制!”

唐心涨红了脸,眼眶里猛地盈满泪水,却又强自忍耐,不教自己落下泪来。

惟希轻轻搂住这个年轻的女孩,一遍遍安抚她。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出现在她办公室里的唐心,染得如同火烈鸟羽毛般的头发,深重的紫色眼影,闪着妖异光芒的钻石眉钉,紫色唇膏,黑色透视衬衫配一件艳紫色抹胸裙,脚踩一双缀满铆钉的马丁靴,整个人通身透出一种“我非善类,谁都别来惹我”的气息。

师傅老白当时悄悄对她说,这姑娘已经把能得罪的人得罪了个遍,所以想看看在同为女性的她这儿能否相安无事,让她不用太把她的言行放在心上,大不了再给她换个办公室呆着。

惟希隐隐从其他人处听闻,唐心是总公司执行总裁的女儿,父母感情不睦,长期分居。她离家出走、吞药自杀、割腕自残几乎都干了一遍,吓得只有这一个女儿的总裁夫妻不得不达成妥协,做出彼此之间相安无事的样子来。又见女儿荒废学业,无所事事,不敢明着将她放在总公司就近监视,遂请托分公司给她一份文职工作,免得她闲极无聊,做出更可怕更叛逆的事来。

惟希想,黄文娟的遭遇,触碰到唐心深心的伤痛了吧?

“乖,没事了。我今天就把调查报告交给委托人。”惟希低声哄劝,“下班再请你吃大餐…”

“我不要吃大餐!我要去你家吃饭,听你讲约会的八卦给我听!”

“好好好,去我家吃饭,我讲八卦给你听。”惟希点头如捣蒜。

唐心从惟希怀抱里脱出身来,一扬脸,哪里还有什么泪花?又是一脸笑靥如花,“你答应我了啊,不可食言!”

惟希哭笑不得,“是是是,不食言。”

Chapter 39 咖喱鸡丁饭

惟希和黄文娟约在第一次见面的茶社碰头,唐心老老实实等在外面的小甲壳虫上。 惟希担心她代入感太强,不经意说出一些刺激孕妇的话,允诺一份餐后甜品才将义愤填膺的小秘书稳住。

黄文娟此番先惟希一步到达, 伊气色不错, 大抵说出埋在心底的怀疑, 又受到好友大力支持, 压力有所释放之故。

见到惟希, 她落落大方, “可是有了结果?”

惟希点点头,将不算轻的文件夹交到她手上,“请做好心理准备。”

黄文娟接过文件夹, 笑一笑,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她当着惟希的面打开文件夹,静静浏览整理得条理清晰的资料, 时而蹙眉, 时而轻笑, 到最后将文件夹“啪”地一合,呵呵一笑。

“枉我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 眼界开阔, 学识过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到底还是识人不清,教一个卑鄙小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惟希无话可说。恐怕连老狐狸黄忍之都看走眼。

黄文娟从挎在臂弯上的手里里取出支票簿,填写金额,随后将支票递给惟希,“麻烦徐小姐了。”

惟希收下支票,欲言又止。

黄文娟情绪还算镇定,“我没事,请不用为我担心。”

“可需要让人送你回家?”惟希不放心。

黄文娟摆摆手,挺直脊背,“我没这么脆弱。”

惟希点点头,与黄文娟道过再见,走出茶社,返回车上。

“她不要紧罢?”唐心放下玩了一半的手机,问。

“会挺过去的。”惟希发动引擎。人生在世,除死无大事。遇人不淑对很多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性来说是天塌了一样的噩耗,然而惟希相信黄文娟不是那些女性中的一员。

惟希驱车载着唐心回家。

小区的傍晚永远是热闹的,设在阳光活动之家旁的棋牌室还没散场,敞开的大门里阿姨爷叔的交谈声与洗麻将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闹猛。幼儿园放学归来的孩子们由大人们陪伴着在花园小广场上奔跑嬉戏,有早早吃过晚饭的居民悠闲地在草坪上遛狗。

唐心跟在惟希身后走进门廊,底楼一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招手,“小徐,来!”

惟希笑着走过去,“阿婆,吃过饭了没?”

曹阿婆笑眯眯的,“吃过了,吃过了!来,给你好吃的,是大宝从美国寄回来的。”

老人颤巍巍从拎在另一只手中的环保袋里摸出一把独立小包装的蓝莓干来,塞进惟希手里,“大宝说吃了对眼睛好!”

转眼看见唐心,“哎呀是小徐的朋友?来来,你也吃。”

“谢谢阿婆!”两人齐齐道谢。

曹阿婆眉花眼笑,“不用谢!”

唐心一边上楼,一边笑嘻嘻拆开手里的小包装袋,仰头往嘴里倒。

“唔,确实好吃!”

惟希眼角余光扫到她豪迈的吃相,很想问问她唐大小姐你这是放飞自我了么?

等到惟希开门进屋,唐心自发自觉换鞋,左右望一望,自行进卫生间洗手去了,一点也不客气。

惟希换鞋洗手,从厨房冰箱里取出食材准备晚饭。

涂着黑钻石指甲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唐心挤在惟希身边,下巴压在她肩膀上,“希姐做什么好吃的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惟希耸一耸肩膀,赶她出去,“先看一会儿电视去。”

唐心不肯,攀着惟希,“要不要我帮忙?”

惟希好想模仿无奈的男朋友说一句“你这磨人的小妖精”,到底还是心一软,伸长手,探身从厨房窗台上小塑料桶里抓出一把她自己发的绿豆芽,搁在小果蔬盆里,交给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唐心,“喏,掐头去尾,留中间一段。”

唐大小姐呵呵笑,接过果盆,“得令!”

惟希淘米做饭的同时,削一把小土豆,切半根胡萝卜,几朵蘑菇,一头洋葱,拍碎几瓣红蒜。把油锅油锅烧得热热的,先炒处理好的鸡丁,再将蒜末爆香,所有蔬菜一股脑儿推进锅里去翻炒,一个颠勺之间火光翻腾,即使开着脱排油烟机,空气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站在流理台前摘绿豆芽的唐心看得目瞪口呆,“哇!太崇拜!”

过一会儿,电饭煲中的饭香也飘散开来,与炖在搪瓷铸铁锅中的咖喱鸡丁的香气融汇在一处,引的唐心几度想去揭开锅盖偷尝,都被眼明手快的惟希制止。

“烫,而且还不入味。”

“我饿了,中午没吃饱。”唐心可怜兮兮。

“绿豆芽摘完就差不多好了。”惟希指一指她还没处理好的绿豆芽。

唐心嘿嘿笑。

最后惟希只来得及拿开洋豆腐干用开水稍微烫一下,取出来切成细细的丝,和洗干净的绿豆芽一起,做一碟豆腐干丝拌绿豆芽。

开饭的时候,唐心深吸一口气,“这才是家的味道!”

随后又赞,“希姐,你家的米饭好好吃,有一股桂花香!”

惟希笑一笑,“这是缓归园产的桂花香米,除了缓归园,市面上几乎买不到。”

米是徐惟宗在农庄工作后获得的第一笔福利,每个员工发放两袋五斤装农庄自产的大米,作为一直不事生产的问题青年,徐惟宗人生第一次想到要将自己的劳动所得与家人分享,他将大米一袋快递给母亲,一袋则快递给了惟希。

惟希不晓得王女士作何感想,至少她觉得徐惟宗有救了。

唐心舀一大勺咖喱浇在米饭上,吃一大口,露出幸福的表情,“一本满足!”

两人吃过晚饭,惟希不得不将缠着她要求一起洗碗的唐心赶到客厅帮她整理旧报纸,这才获得空间迅速将厨房打扫干净,剥一只石榴盛在白瓷花瓣布丁碗里,端进客厅。

两人一起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惟希在唐心逼问下,简单交代自己“约会”的过程。

唐心一听两人只不过是牵手压马路吃宵夜,不由自主地伸手猛拍惟希肩膀,“希姐你太不懂得把握机会!这种时刻应该趁机扑倒才对!!”

惟希汗笑不止,“还是慢慢来、慢慢来。”

唐心还没能向惟希安利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的宏论,惟希的电话铃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邵明明”三字,惟希心中一悸。

“惟希,文娟的情况不太好!”邵明明的嗓音不似以往从容,“我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你能不能来一趟?”

“你不要急,我立刻过来。”惟希问明医院,挂断电话,对眨巴着一双大眼的唐心说,“黄文娟那边似有情况…”

“我和你一起去!”唐心站起身来。

惟希以最快速度带唐心赶到市内一家以收费高昂出名的妇婴医院,联系邵明明,与她在产房外集合。

黄文娟已被推入产房,病房外只得邵明明与黄家的司机和保姆,黄忍之夫妇与曹理明皆不见踪影。

“文娟晚饭后出现阵痛和羊膜破裂,立刻就由司机送至医院。黄伯伯去首都参加会议,黄伯母同姐妹团往普陀山烧香观日出,曹先生…”邵明明瞥一眼黄家的保姆。

保姆稍显惶恐,“曹先生今早到临省出短差,原定明天回来,刚给他打过电话,他已经返程。”

“预产期是几时?”惟希问。

“还、还有两个月…”保姆急得一头汗。

黄忍之夫妻双双外出不在本市,作为丈夫的曹理明前脚去外省出差,黄文娟随后就羊膜破裂出现早产症状,惟希不相信这是一系列巧合事件。

“医生怎么说?”惟希问在场唯一真正担心黄文娟的邵明明。

“医生说先注射保胎药,看能否尽量延长孕程。”邵明明眼底忧虑极深,“只有家属才能签字决定是立刻生产还是继续保胎。”

唐心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陪伴着,仿佛这样就能给予所有人力量。

不久之后,蒲良森与卫傥也闻讯赶来,唐心这才悄悄走开。

蒲生握住未婚妻的手,“别担心,我已请了最好的医生,务必令你朋友平安无事。”

卫傥则上前低声询问刚自产房内走出来的医生详细情况。

医生见走廊上等了若干年前人,却不见产妇家属,微微皱眉,“产妇的情况不是很理想,胎儿尚不足月,产妇羊膜破裂,有早产迹象,现在只能暂时抑制宫.缩,看能否保住胎儿、延长孕程到足月生产。”

卫傥做最坏打算,“如果这些手段无效…”

医生见惯忧心忡忡的亲友,“让她老公来签字吧。”

卫傥点点头,返回惟希身边,“我们现在一点办法也无,只能等。”

惟希有淡淡自责,“她是孕妇,调查资料交给她后我该通知邵明明去陪她才对。”

卫傥握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她始终要自己面对问题真相。”

邵明明与蒲生近前来,“医生怎么说?”

卫傥将医生的话转述给两人,“不妙。”

唐心捧着一纸托五杯热咖啡回来,人手一杯又浓又苦的黑咖啡。

灯光温暖的产房外走廊上,五个年轻人明白,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Chapter 40 苦涩黑咖啡

这注定的不眠之夜, 邵明明向未婚夫说起她求学时与黄文娟之间的旧事, 又缓缓道出她对曹理明的怀疑, “看到她现这样, 忽然觉得结婚实在没意思。”

蒲良森紧紧握住她的手, “要对我、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邵明明低落一笑, 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惟希则招来黄家的保姆,“黄小姐今晚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保姆诚惶诚恐。她受雇照顾黄太太饮食起居,本来是件极轻松的工作。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孕妇相比, 太太十分好相处,从不挑剔刁难她。

太太自身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医生、营养师为她安排的运动规划、孕期饮食, 她都严格遵守,她这个保姆简直清闲到无事可做。哪成想太太平平到怀孕七个月, 太太莫名其妙忽然间羊膜破裂, 她甚至连待产随身包都没时间准备, 就匆匆和司机一起送太太来了医院。

“我等在这里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黄小姐入院后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陪你回去取一趟罢。”惟希问两手空空呆立着的保姆。

保姆恍然回神, 连连点头, “有有有!”

“我送你们过去。”一直陪在旁边的卫傥率先走向电梯。

“麻烦你了。”惟希不给保姆拒绝的机会, 半握住她的手臂, 带她跟在卫傥身后。

卫傥驱车送惟希和保姆至黄文娟在市中心的住所, 随保姆进入偌大别墅。

偌大一幢装修精致堂皇的别墅这时空荡荡的, 底楼中厅的灯亮着, 脚步声在室内回荡, 愈发显得毫无人气。

惟希趁保姆回房间整理物品的工夫,与卫傥分别迅速查看位于一楼的餐厅与偏厅。据保姆说,黄文娟回家先回卧室换衣服休息片刻,随后按时吃晚饭,饭后在偏厅弹了大概二十分钟钢琴,接着就开始觉得不适,发现有羊膜破裂迹象,她连忙叫司机和她一起将太太送到医院。

惟希看见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随手点开,是一周七天孕妇菜谱,这一餐是香煎银鳕鱼配西兰花鲜虾沙拉,时蔬瘦肉汤,焦糖核桃松子坚果馅饼,营养十分均衡,没有孕妇禁食忌食的食物。

卫傥从偏厅返回与惟希在厨房汇合,朝惟希摇摇头。偏厅是一片雅致的休息区域,放有一架博森道弗演奏钢琴,琴凳上有一点点干涸了的印记,琴谱翻了一半,看得出来离开得很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