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希准假,另叮嘱她多休息几天,等脚好利索后再来上班。

那头唐心回她一张医院诊疗室雪白墙壁的照片。

惟希拿着她自闽北带回来的一个取证袋,到老白办公室找师傅汇报调查进展。

“这是什么?”老白指一指惟希手里的取证袋。

“硬盘。”惟希言简意赅。

“硬盘我认识。”老白瞪一眼徒弟,最近她有被唐心同化的迹象,“我是问里面有什么?”

惟希拿出优盘交给师傅老白,“您自己看。”

老白将优盘插在自己的电脑上播放,看了没多久,脸上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伸手用鼠标倒退进度条,重新播放,随后按暂停键去核对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戳记。

屏幕定格在一帧两个男人骑摩托车经过某扇玻璃门的画面。

画质不算特别清晰,室内的灯光照亮黑夜里两个自门外经过的男人脸。骑车人戴着安全帽,坐在后座上的男人戴一顶棒球帽,正侧脸与骑手讲话。镜头非常短暂,转瞬即逝。

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让老白认出坐在后座上的男人正是被判定失踪宣告死亡的鲁竟先。

“我在镇上唯一一间网吧的监控录像上找到的。”惟希觉得这大概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鲁竟先失踪后,野山所在的小镇忽然红火起来,登山的驴友激增,老板就趁机淘汰了一批旧机器,换上新设备。淘汰下来的旧机箱硬盘里,正好存有五年前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

老白一拍桌子。

“但是我时间有限,只能查到鲁竟先是活着下山并离开镇上的,却没能查到他接下来的踪迹。”

老白挥挥手,“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办,跟着钱走准没错。”

人只要不是死在山中某个不为人知的洞窟里就好办。结合惟希查到的那个指定账户,追踪钱款的去向,总会有所收获。

惟希点点头,她已可以交差。

鲁竟先有计划地转移公款,设计自己失踪的假象,远遁他乡,应是骗保无疑,此事自有公司报警处理,她能做的,只剩通知左女士公司拒绝理赔。

其余的,相信警方会给出答案。

Chapter 57 酸涩柠檬水

惟希接到邵明明电话, 约她一起去接黄文娟出院, 唐心正好在一旁听到, 坚持同往。

“想去可以, 但不能乱发脾气。”惟希心知唐心对这件事无法放手的理由, 只和她事先做好约定。

唐心郑重点头, “我保证!”

三个年轻女郎去接邵明明出院的那天,阳光明媚,连绵数日的冬雨划上了休止符,一早破云而出的朗日驱走潮湿的冷意。

一向爱开肌肉车的邵明明破例乘一辆四平八稳的奔驰保姆车抵达医院。

医院门口已有媒体闻风而至,试图拍到第一手资料回去充实版面, 毕竟豪门恩怨是永不过时的话题。当邵明明与未婚夫从保姆车上下来走入医院时, 大小报记者一拥而上, 对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的的她和蒲良森一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不时有人高喊:“邵小姐,看这里!”

蒲良森一路好脾气地替未婚妻阻挡几乎要戳到两人脸上的镜头,几度开腔请记者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我们只是前来接朋友出院,请大家留一点点空间给我们, 谢谢!”

如此好声好气并不能教记者们满足,不断追问。

“黄女士是否打算离婚?”

“孩子的抚养权归哪方?”

“男方出轨可属实?”

相比蒲邵两人被围追堵截的盛况,惟希与唐心便极其顺利地进入医院。乘上电梯后唐心一把摘下头上的棒球帽, 拿在手里来回扇动,“好可怕!”

“这是一个人人都有可能在活在聚光灯下毫无**的时代。”惟希平静。

惟希亲历过这种一切都暴露在媒体之下, 事无巨细, 无所遁形的滋味, 所以她并不喜欢在社交网络留下自己的痕迹。

只要有心,随便一个人的姓名电话、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人际关系都会被扒得一清二楚,藏无可藏。无人能够幸免。

唐心吐舌头,随后抱住惟希的手臂,“我也许入错了行。”

惟希轻捏她手腕,“狗仔队的工作哪有你舒服?”

唐心想一想,“还是日子舒服更要紧。”

惟希唐心来到黄文娟的病房时,曹理明母子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

曹母郁汀汀正在帮黄夫人整理婴儿用品,见两人前来,客气地朝她们点点头。

黄夫人则上前来同惟希唐心打招呼,“你们来了?娟娟在给宝宝喂奶,过一会儿就好。”

所有人都直接无视了站在一旁的曹理明,他大概觉得眼下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因而也没有试图多说多做什么,默默地等在门边,痴痴地朝拉起围帘的病床方向望去。

待邵明明蒲良森摆脱记者的围堵上楼,曹理光与周汶夫妻亦已将出院手续办理妥当,齐齐返回病房。

“姆妈,亲家姆妈,手续都办好了,可以出院了。”

惟希望一眼看起来再贤良淑惠不过的周汶,和亦步亦趋守在妻子身边的曹理光,转头轻声向黄夫人建议,“现在门口围了好多记者,伯母和文娟带着宝宝和我们分开,从后门走,免得一群人惊扰到文娟和宝宝。”

黄夫人连连点头,“对!对!”

“我陪弟妹一起罢,也好有个照应。”周汶提议。

“不麻烦大嫂,有护士陪我就好。”黄文娟拉开围在病床边的帘子,抱着已经入睡的新生儿。

曹理明这时才仿佛活了过来,上前几步,试图从妻子怀里接过婴儿,“我来抱。”

黄文娟看也不看他一眼,来自雷霆保全的女护工将手提婴儿篮捧到她跟前,她小心翼翼地将裹在粉蓝色绗缝婴儿被中的宝宝放入婴儿篮内,在他熟睡的小脸上轻摸一下,才将提篮上的透气遮光罩放下。

护工接过婴儿提篮,一手扶住黄文娟,“可以走了。”

黄文娟点点头,两人率先走出病房,黄夫人与曹母随后。曹理光拍一拍弟弟肩膀,揽住曹理明肩膀,两兄弟低声交谈,倒把周汶落在了最后。

“保姆车恐怕坐不下这么多人,要委屈大嫂与我们同车了。”惟希与唐心在邵明明不解的眼光中一左一右夹住周汶。

“哪里好麻烦你们。”周汶试图摆脱两人。

“不麻烦。”唐心笑着一把挽住周汶手臂,“还要多谢大嫂对娟娟姐的‘照顾’呢。”

周汶甩不脱唐心,只好无奈地点头同意。

邵明明想说什么,却被未婚夫阻止。

蒲良森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惟希和唐心将周汶带往另一部电梯,而站在电梯口等候下一部电梯的众人交谈应酬之中竟无从注意黄文娟与护工上的那部电梯并未下行,反而与车库背道而驰,不由的露出一丝微笑,“我们静观事态发展就好。”

邵明明纵有千言万语,到底还是忍耐下来。

两人搭电梯下楼,再一次被记者堵个正着,闪光灯几乎能刺瞎双眼。邵明明将架在额上的墨镜重新戴上,一声不吭地疾步走向保姆车。

记者们不停追问黄文娟什么时候出院,当看到黄夫人与曹母走出住院部大门,又一窝蜂地涌上前去,试图从两位被眼前阵仗惊得不知所措的中年妇女口中获取最新消息。

曹氏兄弟不得不上前去推开记者的长枪短炮,为母亲和岳母开道,以至无人注意周汶被唐心半拽着从旁经过。

惟希站在住院部底楼的大厅内等足十分钟,才示意保安前去告知虽然放黄夫人与曹母一行人上车却还围在门口不肯离去的记者,他们的目标黄文娟早已从行政楼出口先行离去。

有记者不信,仍苦守在医院门口,有的则悻悻离开。

惟希这才笃悠悠走向自己停在医院车坪上的甲壳虫,驱车驶向黄文娟家。

惟希赶到时,众人都已到了。黄文娟带宝宝上楼休息,黄夫人拉着曹母的手,两个都挨过苦日子的女人彼此之间有说不完的话。曹氏兄弟一个讷讷不善言谈,只默默握着妻子周汶的手,一语不发;一个此时空有满腹锦言秀词,却没法对妻子倾诉,只能打点起精神招呼蒲邵两未婚夫妻和唐心。

“…只有柠檬水,招呼不周,请原谅。”

惟希进门看到这副景象,唯有一叹。原本迎接新生儿出院应该是一个家庭最开心的时刻,然而恐怕她带来的消息,将为这本已风雨飘摇的家庭,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看来除了黄先生,人都已经到齐。”惟希摆手拒绝曹理明为她倒柠檬水的打算,开门见山。“在场诸位有人还不认识我,容我先自我介绍:本人是由黄小姐委托的保险理赔调查员…”

惟希话音未落,曹理明已失去冷静,“我怎么不知道娟娟委托了什么调查员?是不是你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你凭什么出现在我家?请你出去!!”

“徐小姐是我的客人。”黄文娟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自楼梯上响起。

她已脱去从医院穿回来的衣服,换上一身素雅的居家服,人比惟希上次见时,稍微胖回来一点,但仍显得瘦骨伶仃,脸上并无多少血色,一双眼黝黑得见不到一丝明光,教人生怜。

“文娟…”曹理明轻唤,刚上前几步想去扶她,却又近人情怯,停在楼梯旁。

黄文娟再不肯看这个男人一眼,只管扶着楼梯的木质扶手,走下楼来,站到客厅一张摆满两人相框的桌前,背影纤瘦决绝。

“徐小姐,有什么尽管说,我说过,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惟希注意到黄夫人与曹母脸上的茫然颜色,曹理光不知所措的表情和曹理明紧张的细微反应,只有周汶,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地微微挑眉,露出一抹微笑。

惟希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拿出取证袋,向在场所有人展示装在其中的药瓶。

“想必不少人会认出这是黄小姐孕期服用的孕妇叶酸。”惟希在或茫然不解,或迟疑不安的眼神中摇一摇药瓶,“黄小姐不幸早产那夜,我与雷霆保全的卫先生陪保姆回来取生产用品,其中就有这瓶孕妇叶酸,已经吃得只剩几粒。”

“这是我买给文娟的,”曹理明扬声问,“有什么问题?”

惟希点点头,“是,保姆也证实这是你买给徐小姐的。其中仅剩的几粒药丸经信氏实验室检验,并非孕妇叶酸,而是米索前列醇。”

曹理明不明所以地转向兄嫂,“那是什么?”

曹理光微微动一动嘴唇,周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

“是一种抗早孕药物,”惟希向曹理明解释药物的作用,“用于人工终止妊娠,也可为足月却未生产的孕妇催产所用。”

“娟娟的叶酸药瓶里…怎么会有这个米什么醇?”曹母郁汀汀不解地问。

惟希望向这个娇小的中年妇女,从她脸上看不到一点点愧疚不安,只有单纯的疑惑不解。

“文娟!你以为…是我?!”曹理明恍然,所以妻子才对他这么冷淡,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我和你一样期待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曹先生,我们做调查工作,不会空口白牙向委托人提交没有真凭实据的调查结果…”惟希的话在客厅内激起一阵回音,“行事之人非常谨慎小心,药瓶上除开黄小姐与保姆,并没有留下其他人的指纹。”

曹理明闻言一愣。

惟希微笑,“这是此人的第一个破绽,至要紧是,他虽然记得擦去瓶身上的指纹,却忘记能获取此药的途径有限,只要稍作调查…”

在听到“米索前列醇”这个名称后就一直如坐针毡的曹理光终于不顾妻子周汶的阻拦,猛地站起身来,“是我做的!”

“大弟!”

“大哥!”

郁汀汀曹理明母子齐齐失声惊呼。

“姆妈,小弟,弟妹,对不起…”曹理光痛苦地闭上眼睛,“是我做的。”

Chapter 58 酸涩柠檬水 2

“为什么?”曹母郁汀汀颤声问。

“阿光!你瞎说什么?!”周汶又气又急, 拉住曹理光的手,“姆妈,小弟, 怎么可能是理光做的?你们别听他乱讲, 他糊涂了…”

曹理光一把甩开妻子的手,脸上浮现一片灰败颜色,“就是我…我妒忌小弟…”

曹理明惊诧莫名,上前一步, 直面兄长, “我不相信!”

黄文娟自摆满照片的桌前转过身来,看着曹氏兄弟,冷笑不语。

曹理光伸出双手, 用力抹一把脸,仿佛要驱走通身倦意,“为了能供得起学习更好的小弟读大学, 我放弃了自己读大学的机会。小弟毕业出来, 工作好,岳家得力,现在又将要有自己的孩子, 我嫉妒成狂…”

“大弟你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小弟?”郁汀汀不相信长子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弟弟, “你小时我给你买一根奶油棒冰,你奔得满头是汗, 棒冰都快烊掉, 也要跑回家给小弟吃第一口…别人欺负小弟, 都是你帮着小弟去打还回来…”

郁汀汀讲到这里,再说不下去,扑簌簌落下泪来。

曹理光惨笑,“姆妈,我最恨的是,小时候爸爸喝醉酒对他连打带踹,我扑过去护着他,不让爸爸伤害他,结果自己受了伤…”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周汶猛然起身,试图阻止曹理光继续说下去。

他并不理会妻子,笑容中带着一点解脱与释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大弟!”曹母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儿子,然后慢慢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长子,“是姆妈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和小弟!”

“大哥,我还是不相信。”曹理明声音苦涩。

父亲去世时他年纪还小,对他有限的记忆就是那个男人身上熏死人的酒气和动辄对他们拳脚相向的暴戾脾气,还有母亲无尽的眼泪,与哥哥每一次都扑在他身上将他护在怀里的画面。

“你们一家想要演戏,走出这扇门尽可以演,别在我面前。”黄文娟声音冷凝。

“文娟,你太冷血。”曹理明嘶声,“你了解我大哥的为人,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旁观至此,惟希觉得火候差不多,“曹先生请不要急着承认,我刚才说的只是第一个破绽,你不妨听听第二处破绽。”

惟希将装有药瓶的物证袋轻轻放在茶几上,“此人有机会接触药瓶,并且极其小心地擦去自己留在瓶身上的痕迹,但我们在药丸上提取到了完整的指纹。根据黄小姐回忆,叶酸平时都放在家中,只有外出吃饭才会随身携带。通过比对,我们已找到与之匹配的指纹…”

惟希望向曹理光夫妻,周汶倏忽轻笑,面上气急败坏的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得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懊恼。

“啧,百密一疏,真是。”她轻轻卷一卷袖口,音调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这事和阿光没关系,是我一个人干的,他并不知情。”

“汶汶!”

曹理光痛苦难当,郁汀汀震惊不已,曹理明默然不语。

周汶“呵呵”低笑,“小弟你一定觉得娶个白富美可以少奋斗几十年,能供得起姆妈和兄嫂住大房子特别了不起吧?可是那房子再大,也不是我自己的家;佣人伺候得再仔细,我也不觉得受尊重。在那间公寓里,我永远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感。只有弟妹来了,佣人才会发自肺腑地尊敬她。”

“大嫂…”曹理明望向周汶,他不知道他入赘时为家人争取到这些,竟让嫂子有如此压抑的感受。

“明明应该是我和阿光的家,可是她却像是那个家里的女主人。”周汶望着黄文娟,眉眼里带着刻骨的妒恨,“听说她要来,佣人隔天就去买鲜活水产回家用净水养起来,烧饭用最好的有机稻米,烧汤用阿尔卑斯山矿泉水…”

客厅内无人说话。

“我三班倒辛苦工作,下班回来还要照顾姆妈料理家务,然而再怎么用心,也不如她两周来一次的‘孝顺’。姆妈逢人就说她懂事孝顺有礼,那我呢?我不懂事不孝顺不有礼?!”周汶的面容因强力的嫉恨而扭曲,“结婚四年,我和阿光一直没有孩子,姆妈嘴上不说,我却晓得她心里一直是盼望长子长孙的,可是我们却永远没可能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她转向曹理光,终于没那么疯狂,“阿光,我不怪你,我只怪命运。”

“命运让你对无辜的人下手吗?”唐心嗤之以鼻,“不要为自己的恶毒找借口。”

周汶朝唐心微笑,“小妹妹,一看你就是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星星不敢给你摘月亮。你们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她不过就是怀了孕,连弯腰换鞋都不让她自己来,佣人得跪在地上伺候她。佣人没空,小弟亲自跪在地上给她换鞋。而我呢?!我要帮她拎包,替她端茶倒水,活脱脱一个老妈子!谁考虑过我的感受?!”

“所以你就把她的药换了?”邵明明难以置信。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恶意,无非是觉得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学习不学习不过是装点门面,蹭她的花销还嫌她不够大方之类。

“我就想让她也体会一下我的痛苦,”周汶大笑,笑得眼泪直流,“没想到她身娇肉贵,竟然羊水栓塞!这下她也尝到永远不能生孩子的滋味了罢?哈哈哈!可惜小东西命硬,竟然活下来了!啧!”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