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薇深深叹息,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甚至比眼下流落在外还让她忧心。

她相信只要她不回去,霍祁就会一直找她,可在她回去之后呢…

根本不用旁人议论,她清白与否本就值得怀疑。有心人想找茬,更有了现成的理由。

“无所谓吧…”她说着,又一声叹息,继而却带起了笑容,“无论怎样,我都要回去。只要他还肯信我,我随别人怎样说。”

就像他曾经宽慰她时说的,清誉之事,说到底是夫家肯信最要紧,旁人怎样想,都无关紧要。

被他宠了太久,倒是借着这次,意识到了他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她已然无法适应他不在身边了。

午夜梦回,倏尔惊醒时总会下意识地往旁边蹭一蹭——若是他在,便恰好能蹭进他怀里去,接着安睡。

如今却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不在,很快就完全清醒过来,再难入眠。

又或者…在宫里时,她偶尔下厨,做出一道合心意的菜肴,满心欢喜间想让他一起尝尝,便直接送去宣室殿。那时觉得无甚特殊,如今遇了合口的菜肴却没法让他尝了…才觉得真是别扭。

这都是上一世时不曾体会过的滋味,说不清是苦是甜,大约…若她能回去、日后想来便是甜的,若不然,就苦到了极处吧。

过了五六日,禁军都尉府搜查了多地之后,可算出了点结果。

呈至皇帝案头,霍祁拆开信封,一页页地读下去,神色愈发阴沉。

有人看到越辽王车驾出现过…

抑制不住的冷笑从齿间沁出,霍祁狠然将信纸拍在案上,简直想立时三刻让人把霍祯从封地抓来问罪。

“派密探去越辽打探。”皇帝切齿而道,“各处也皆不许松懈,务必把昭仪找回来。”

只要她平安回来,他就放心地跟霍祯算这笔账。

“陛下…”袁叙一揖,面有忧色,“您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于昭仪娘娘,会不会…”

会不会不太好?会不会…逼得她不敢回来?

霍祁自知他所指的是什么,却难得地有了点笑意:“不会,她知道朕的心思。朕敢这么找她,就不会让她为闲言碎语为难。”

突然而至的变故让霍祯阵脚大乱。

原不该是这样,此事之后,该是他占了上风。

如今的情势却不大对。

待得听闻回禀说“似有朝中密探往进入越辽”时,他终于忍不住摔了手中的茶盏:“楚宣呢?!”

“还是…”前来禀事的侍卫说得颤颤巍巍,“还是没有音讯…”

三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先是该回来禀明情况的楚宣没有按时回来,他便差了人去找,继而发现本该在那里的两具尸体并不在…

那附近土地松软,他们看到有女子的脚印留下,可见席兰薇和简小霜还活着,但…

四处都有皇帝的人在找她们,又始终没有消息说找到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们如是活着,不急着回宫么?

就这样,没有任何音讯,明明知道她们应该还活着、楚宣更不可能死,却就是一个都找不到。

“继续找。”霍祯压下一口气,沉思着将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清楚了些,“只找楚宣,暂不找那二人。”

“诺。”对方一揖应下,又询问道,“那密探…”

“不必理会,由着他们查。”霍祯狠一咬牙,“反正她们也不在越辽。”

大夏各处都弥漫着一种不曾有过的紧张,不是战事将起的人人自危,而是在各城门、各街道的盘查间,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直接感觉到了九五之尊眼下的心绪。

压抑极了。

街头坊间,都贴着同一张画像,栩栩如生的细节、美丽夺目的颜色,却让人完全没有心情多去欣赏。

“宫里丢了位昭仪。”——这一时间成了举国上下议论得最多的话题。各封地上,宗亲们也都悬着一口气,将能派的人手接派了出去,生怕这位昭仪在自己的封地上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下,然后…相信我,小别胜新婚o(*////▽////*)q

——嗯,于是一定只是“小别”而已…

——晚上见。

——楚宣的事…也晚上见。

#被我玩弄得最过分的一个角色就是他了,咳…#

第110章 访落

禁军都尉府中素来一派肃然,唯刑房看上去格外森冷些。

楚宣因为那一箭没射中要害而庆幸了一阵子,继而便…笑不出来了。

饿了三天,房门可算被打开了。楚宣抬了抬头,眯着眼透过映照进来的阳光,看向正走进来的那人。

“张大人。”他短促一笑,看了看对方的服色,又道,“恭喜晋职。”

“楚大人别来无恙。”张路显是没他这寒暄的耐心,一句话说得不冷不热。稍稍一顿,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划过将楚宣的手与木架绑在一起的绳子,倒有了一声轻笑,“多有得罪。”

“客气了。”楚宣应付得仍是自然,回看他一眼,“有吃的吗?”

“有。”对方答得从容不迫,“等你把该说的说了。”

楚宣默了一瞬。

“我要见沈大人。”他道,“沈大人呢?”

“出去办差了,赫契那边有大事。”张路又如实答了,接着,面上的耐心便少了一些,“都知道你和沈大人的关系,不会为此找他回来的。”

“哦。”楚宣了然地一点头,继而却又道,“那我要见陛下。”

全无所谓的神色自然而然地激怒了对方,张路蓦地上前一步,低音怒道:“我知道你清楚禁军都尉府审问的法子,别打岔,说你该说的。”

楚宣笑意敛去,看看眼前之人,一字一顿地又道了一遍:“我要见陛下,你想听的事情我会如实禀给他…”

未落的话音化作一阵压抑的低呼,咬下牙关,楚宣感受着冷汗一滴滴地从额上流下,右手紧握成拳,仍是半点没能缓解那痛感。

“说你该说的。”张路又道了一遍,扣入他肩头伤口中的拇指松了两分力。

“我要见陛下。”楚宣紧咬着牙直抽冷气,却还是这句话。

于是便又是剧痛传来。

“我信不过你…”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甚表情地扫了张路一眼,“见不到陛下,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是你自己找苦吃。”张路冷笑一声,松开他退了一步,扬音叫了手下进来。

霍祁为席兰薇的事急得焦头烂额,连听闻禁军都尉府抓着了楚宣都无暇多管。

连日来,一封又一封地信从各地送往宫中,不同的言辞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尚无结果。

已经过了很多日了,还是没有结果,甚至连半点音讯都还没有。

心中的希望一次接一次地被打破,时至今日,他甚至已不敢奢求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只盼着她能回来便是——不管是再哑一次还是受别的伤,都无所谓,只要活着回来,怎样都好。

就算是毁容…或是像曾经给她下药那人所想达成的“神智昏聩”都不要紧,总是好过突然消失、生死未卜。

自也知道楚宣是越辽王的人,听闻楚宣被捉后,他到底还是每日都要问禁军都尉府一句:“他说及昭仪没有?”

结果也都是没有。

负责此案的张路只说,他嘴巴硬得很,怎么审都不开口,什么酷刑都没用,至今为止一个字也没有说。

那也就只能等着。

“废物…”楚宣虚弱中逼出一声轻笑,疲乏得头都抬不起来,低头看去,是自己染满血痕的衣衫,“曾和你们这帮废物共事…真是此生之耻。”

话语中的蔑意不能更分明,心下却是无奈更多。

——不能这么耽搁下去了。

再一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抽响,楚宣一声闷哼,嘴唇翕动着,似乎说起了什么。

“什么?”眼前二人相视一望,皆听不清。回头看向张路,见他点头,便凑上前去静听。

“访予落止…率时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

二人一壁听着一壁重复着,念至一半,张路便皱了眉头:备什么《诗经》?!

而后自然是继续严审,然则不管他们用怎样的法子,他都再没有别的话了。不继续要求求见皇帝、甚至不接着大骂他们是一群废物,来回来去就是背这首《诗经》,弄得审他的人都快背熟了。

禁军都尉府上下一头雾水,末了,几人到底不敢小觑此事,万一这《诗经》里暗藏着什么要紧的消息呢?

一壁继续审他、一壁拿着《诗经》翻了几日,又结合今日政局苦苦思索,还是无果。

张路叹息之余一咬牙:还是先回禀一声为上。

霍祁乍闻此事也是一懵,觉得荒谬至极:“背《诗经》?”

“是…”张路眉头紧皱,“而且就那么一首,来回来去的,好几日了。”

霍祁想了一想,问他:“哪一首?”

“就是…”张路回思着,禀道“‘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什么的…”

《访落》!

霍祁生生震住,窒息了一瞬,僵硬道:“人呢…”

张路被皇帝此番反应弄得有些无措,察觉出些不对头来,连忙回道:“还在禁军都尉府。臣…把他带来?”

“不必…”霍祁长长地缓了一口气,“朕去看看。”

楚宣只觉得,再这样过上几日,他的血都快流干了。

还等着回宫的那人怎么办…

还有…其他的大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直嘲笑自己低估了这帮废物——他原想着,自己被他们“抓”回来,他们都知道他知道许多底细,那么他一再要求见皇帝…他们应该会答应。

想得太容易了,眼下看来,就是死在这,他都见不到皇帝。

那总得想办法给沈宁递个信儿。

“喂。”他挣了睁眼,唤了看守的狱卒一声,目光投向不远处木案上的水壶,“兄弟,给口水喝。”

狱卒愣了愣,好似有些犹豫,到底还是心软了。开了门进来,走过去拿起水壶倒了碗水递到他嘴边,倒是半句交流都没有。

突然而至的一声“陛下驾到”惊得楚宣把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全数呛了出来,狱卒更是吓得想跑,回头一看…

已经晚了。

碗扔在一旁,那狱卒满是心虚地伏地下拜,心中大呼自己发善心发得太不是时候。

皇帝站在门边,一语不发,加之牢中本又阴暗,瞧不清神色,不知他是喜是怒。

如此让人心惊的情状持续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走了进去,开口间还是满含不可置信:“居然是你…”

“自知不该此时让陛下知道…”楚宣干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可这帮废物太冥顽不灵,昭仪娘娘还等着…”

“兰薇?!”霍祁眸色一亮,很快定了神,扬音唤了人来,“回宫,传御医。”

在多日无果的事情可算有了进展的时候,禁军都尉府指挥同知很有自知之明地辞官不干了。

从楚宣身上搜出的东西送进宫时,御医正为他疗伤疗得直擦冷汗。

将东西递到跟前的宫女也被伤势吓得不敢多看他一眼,死死低着头,将托盘上的东西送到他眼前,听得他说了一声“好了”时,大松口气,立刻退下。

“陛下,这个…”楚宣将手上的玉牌递给霍祁,“一共两块,昭仪娘娘拿着一块。陛下拿着这个…在长阳城内随便找个游侠,他三日之内能带陛下找到昭仪娘娘。”

“多谢。”霍祁伸手接过,多日来的紧张倏尔放下一半,楚宣又道:“越辽的事…”

“不急。”霍祁微一颔首,“你先养伤。”

他自己也还要先找回兰薇。

席兰薇已经在盛阜待了六七日了。原是昨日要离开,身边的游侠却莫名其妙地劝着她们多留两日。

未说原因,她倒是也听了,心下却是惴惴不安,难免担心他们中会不会也有霍祯的眼线。

又到了晚上,客栈的房中安安静静的,简小霜闷了半天,终是忍不住说了自己的心思:“娘娘,奴婢觉得…不大对头。”

确是不大对头。

席兰薇颔了颔首,轻叹了一声:“再等等吧,明日若再不让我们走…我定要问个缘由出来。”

便还是安心地上了榻,简小霜照例只在侧旁打了个地铺,说什么也不敢跟她挤在一起睡。席兰薇望着房顶,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了一会儿,就听不到简小霜的回音了。

睡得真快…

她自然没能顺利入睡,一如既往地辗转反侧一番,最后索性把衾被蒙在脸上,想隔开万千思绪。

迷蒙中,隔着衾被,好像听到一阵嘈杂。

眉头一皱,席兰薇猛地将衾被拉开,侧耳倾听着,确实很吵。

“小霜!”她低唤了一声,小霜立刻惊醒,不安道:“怎么了…”

“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先起来。”

简小霜也忙不迭地起了身,二人连日来睡觉都未敢更衣,怕的便是夜里突然出什么事跑都跑不了。

也不敢出门,便这么在屋中等着,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均是一层冷汗。

少顷,房门被叩了一叩,外面传来的是这几日与她们在一起的游侠的声音:“夫人?可方便进么?”

简小霜比她更怕些,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晚上的…你进来干什么!”

外面静了一静,好像听到有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便听到脚步离去的声音。

一切归于沉寂,屋内屋外都是一片漆黑。席兰薇定了定神,悄声对小霜道:“我去看看…你留在这儿。”

小霜刚要拦,她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兀自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走去,简小霜只得小心地跟着。

在房门边静静听了听,好像确实没人了。席兰薇沉了口气,打开房门,还未来得及定睛看上一看,即被眼前的黑影吓得立刻要把门关回去。

那黑影反应却显比她快,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啊——”席兰薇一声尖叫,撞入那黑影怀中,浑身颤抖着挣扎。

“…咳。”黑影轻声一咳嗽,耳畔熟悉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严肃,“寻了你这么久,一见面就让我吃闭门羹?娘子,就算怪我没护好你…要算账也回家算,好么?”

“…”她倒吸着凉气,哑了一会儿,一声声地笑了出来,带着无尽的喜悦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霍祁听着她的笑声,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少了力气,过了一会儿,笑声也低了下去,他屏息静听着…似乎成了低低的呜咽。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