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着步子往外走,经过侧殿时,踟蹰了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推了门。

轻轻的门响声没有惊动殿内安睡的人,席兰薇停了一停,看看侧卧着的阿曦,放轻了脚步继续走进去了。

这么离近了看,还是很有些像许氏的,鼻子则更像霍祯些——照这么说,也是像霍祁。

一壁端详着她一壁小心地按着自己的心思,不论看出了什么像霍祯的地方,都立刻在心里给自己添一句“也是像霍祁”。

实在不想让自己觉得她长得像霍祯,就算已是不恨了,总想着他的女儿在自己殿里也是别扭。

忽见阿曦眉心皱了一皱,继而轻哼了一声,席兰薇下意识地要躲出去。她却只是将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又翻了□,将大半被子踹了开来。

“…”

知道宫女在睡姿上规矩颇严,她这么“张牙舞爪”的,若跟教习女官打个招呼,必定免不了一番教训。

席兰薇挑了挑眉头,自是不打算去告这个状,转身便要离开。走了两步,又觉这侧殿比寝殿凉多了,沉吟片刻,还是转回去捡了被子给她盖好了。

短舒了口气,她出了侧殿重新阖上门,平心静气道:“里面那丫头昨天跪到半夜,让她睡着吧,旁人别进去扰她。”

是以阿曦得以这么毫无仪态可言地睡到日上三竿,坐起身往外一看天色便慌了神,匆忙起床穿了衣服,又简单地理了理发髻,推门而出。

闷头往寝殿走,心里慌坏了,踏入门槛,就见另外四人的目光齐齐投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看个妖怪似的。

如常地在旁候着,却是直到轮值的时候都没什么事做。屈膝一福告退出殿,五人按规矩排了一列往回走,直至回了那一方小院里才放松下来。

“既都在侧殿睡了一晚了,你还回来干什么?”齐谣仍是咄咄逼人,伸手就往外推她,“自己没规矩,可别拖着我们一起。”

齐谣年纪长些,阿曦腿上又有伤,倒是挣扎来着,耐不住膝上一软直接从门槛处跌了出去。待得匆匆起身时,院门已被狠狠关上。

这下比昨晚更直接些,不仅进不得屋子,连院子都进不去了。

目下天色还早,阿曦当然是想着直接去和教习女官说这事了。知道女官今晚当值,便直接去了她院门口候着。非得说个明白才好,总不能一直不让她回房。

百无聊赖地等着,结果昨晚那位“朋友”比教习女官来得早些。

一对鹿角极尽威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宫道,嗒嗒的蹄声让阿曦抬头一看就想跑。

“哼…”梅花鹿哼了一声,好像察觉出她是怕自己似的,追上去就横在了她面前。

“…”阿曦面色发白,想着昨晚那宫娥的话强定了神,和梅花鹿目光一触,身子发僵地摆了摆手,“你…又来了…”

“呼哧。”梅花鹿呼了口气,就地趴下了。

似乎是挺温顺的。

阿曦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它琢磨了半天,终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它。

“哼…”梅花鹿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抬了头用鼻子回蹭她的手,热气间痒意微微,阿曦忍不住笑起来,又有点不安道:“你…你不咬人吧?”

安玉一路追来的时候,就看到鹿兄有了新玩伴。

有点惊讶地望了望,不太肯定地问道:“你是…昨晚那个宫女姐姐?”

阿曦一听,起身回头,连忙福身见礼:“公主万安。”

“你在这儿干什么?”安玉望了望旁边的院子,“你住在这里么?”

“不是…”阿曦浅一笑,解释说,“奴婢在等教习女官。”

安玉没听过这职位,歪着头满是疑惑:“教习女官是谁?”

“…是椒房殿的沛姑姑。”

“沛姑姑现在就在椒房殿呀。”安玉认真道,“我带你去找她。”

…什么啊,谁说她是找不到所以在这里等了!

阿曦忙把安玉拽了回来,陪着笑解释:“不是的…奴婢知道沛姑姑在椒房殿,不过无甚急事,在这里等着便是…”

“那你别等了,我回椒房殿告诉她一声,让她得空时找姐姐去。”安玉满脸天真,十分热心。睇一睇她又说,“你这不是不当值了嘛?和我一起去有什么不好?”

“这个…”阿曦思量着怎么同安玉解释这事,安玉的下一句话却是:“你叫阿曦是不是?昨晚睡在侧殿的那个?今天早上,母后还跟父皇说起你了呢。”

…啊?!

阿曦顿时窒息了,心说不就是在侧殿睡了一觉么,虽说不合礼数…也不至于要直接禀到皇帝那里去啊!

“走嘛…”安玉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语气中有点央求的意味,分明是帮她找教习女官在其次、主要是想寻个人同走解闷。

阿曦一路忐忐忑忑的,安玉一路蹦蹦跳跳的。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好像恨不能把宫外没见过的趣事都问个遍。

问完新年问上元,问完上元问上巳。这么一直问下去,最终问到了中秋:“你们怎么过中秋?”

“嗯…”阿曦心里一酸,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一句,“我奶奶做的月饼很好吃。”

这是真的。南瑾大长公主当真手艺很好,只是鲜少下厨。但每逢中秋,还是会亲手做月饼来,专挑她素来喜欢的豆沙陷做。

“哦,母后做的月饼也很好吃。”安玉笑道,“我和阿俨很喜欢,父皇也喜欢。”

“哦…”阿曦应了一声,抬眸看了一看,“到了,殿下进去吧…奴婢回去了。”

安玉一怔:“…不去找沛姑姑了么?”

“奴婢还是…回去等着吧。”阿曦颔首平静道,安玉嘟囔了句:“都到了…”看一看她,又说,“罢了罢了,我帮你找她出来就是!”

安玉二话不说就进殿找人去了,阿曦无奈,就只好在外候着。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教习女官出来,心中思量着她是不是手头正有事。便想找人去回句话、自己仍是回去候着,里头却传来一叠声的问安:“陛下。”

阿曦猛地回过头,皇帝已是离她只剩三五步远了。她慌得不知所措,霍祁也驻了足看她。

“父皇,这个姐姐就是阿曦。”安玉脆生生地介绍着,说得霍祁一瞬的晃神。

——那是多少年前了,他离开祖父回到长阳皇宫的时候,小妹荷月也是和安玉差不多大的年纪,对他这突然出现的兄长一点也不陌生,咯咯娇笑着说:“大哥哥,我是荷月。”然后又指指身后的人说,“这是二哥哥。”

嗯,这么多年了。

早和二弟反目成仇,在注定拼个你死我活的一战里,他是活下来的那一个;荷月…行走江湖很久了,鲜少有什么信传回来。

“陛下大安…”是阿曦先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声音有点发虚。

霍祁没作声,又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道门槛,在她面前蹲□,伸手扶了一把,笑问说:“你是阿曦?”

“是…”阿曦惊疑不定地应了,明眸中满是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帝王。霍祁一笑,又说:“阿玉说你来找教习女官?”

“是…”阿曦又应了一声,声音听着更犹豫了。

席兰薇站在寝殿门口看着,黛眉稍挑,心中腹诽霍祁说话没数。他这九五之尊,如此去问个进宫没多少日子的小宫女的话,不把阿曦吓着才怪呢。

倒也没急着上前插话,只忍笑瞧着,听得霍祁又道:“找教习女官有什么事?”

阿曦心跳得愈发慌了,连连摇头,回说:“没什么事…奴婢告退…”

说着就又要行礼下拜,席兰薇见了,到底出言唤住了她:“阿曦,你来。”

“…诺。”

小孩子做事总是欠些考虑,听得皇后在那边一唤,阿曦朝着皇帝一福就匆匆进去了,全然没意识到如此把皇帝“晾”在这儿也是不妥。霍祁笑了一声,站起身抱起了阿玉,一并也随进去。

阿曦禀得有点慌,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了。席兰薇听得直蹙眉头,扫了她一眼道:“这是让人从院子里推出来了吧?”

“…”阿曦一愕,如实道,“是…”

裙子后头一道灰尘的痕迹,刚好跟门槛差不多高,总不能是自己倒着走绊着了。

加上她方才说了的那些,席兰薇理了理来龙去脉,轻轻“哦”了一声,转而吩咐宫人:“本宫瞧着阿玉挺喜欢她,在阿玉住处旁边收拾个房间给她住吧。”稍顿了顿,又续说,“那个齐氏,别留长秋宫了,也不必为难她,送回尚仪局去就是。”

宫人应了“诺”依言去办,安玉显是比阿曦还要高兴些,欢天喜地地拉着阿曦找住处去。

“你不是说不喜欢她?”霍祁笑睇着席兰薇有意问道。

“是不喜欢,见她不过几面而已,麻烦倒添了不止一件。”席兰薇淡淡回看,悠悠答说,“看在是亲侄女的份上罢了,总不能让她在眼皮底下被欺负死。”

说此话时尚有些“刀子嘴豆腐心”的味道,然则日子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席兰薇也不得不承认…阿曦还是挺懂事的。

几次在晚上时不放心安玉和霍俨,到安玉房中查看时,总能看见阿曦哈欠连天地在旁候着,直到安玉睡熟了才离开。

“你不用那般守着阿玉。”她说这话时口气仍有点生硬,弄得阿曦心虚,抬眸偷觑了她一眼,低低应说:“诺…”

“…并不是怪你的意思。”席兰薇也觉出自己语气不好,笑了一声,解释说,“怕你睡得不够罢了。”

如此过了四个春秋,其间长秋宫又添了一个皇子,逢年过节的压岁钱却是要多备好几份。

“阿玉、阿俨、阿仁。”席兰薇亲手数着系好的钱串,自家的三个数好了搁一旁,又数给沈家备的三个,“阿彬、阿柏、小芊。”而后第七个搁下,“楚大侠的徒弟叫什么来着?”

“秦越。”霍祁饮着茶淡声道。

“嗯,对。”席兰薇头都没抬的应了一声,手上最后一个钱串也搁下,明显比前七个都长些,“阿曦该及笄了,备个大的。”

伸过来的手将钱串一按,席兰薇愣了愣,看向他:“怎么了?”

“今年的,我给她。”霍祁平缓道,她稍稍一滞:“你是想…”

“嗯。”霍祁点了头,“思来想去,过继给宗亲也好、册封完留在宫里也罢,这层窗户纸不捅破总显得莫名其妙。”

是,哪有平白无故封个宫女当翁主的。不直接说清了,到时候还不一定又被编出什么奇闻趣事来。

话虽是这么说了,但霍祁在除夕夜把这事告诉阿曦的作法…还是让席兰薇郁结于心。

“陛下!你就不能过完年再说!”席兰薇怒吼道。本就是世家贵女、目下又是中宫皇后,鲜少见她这么发脾气。

“…我说给她压岁钱显就是给的时候借机说了啊,你也没拦着。”霍祁辩解道,瞧了眼前紧闭的房门一眼,又说,“什么时候说都得这样…跟过年与否关系不大。”

“所以你就不能让她过个好年么?!”席兰薇气结,瞪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过身去敲门,心里着急又要劝得心平气和,“阿曦,把门打开,有话出来说。”

“阿曦,快出来,过年不许哭的…”

她耐心地劝说着,霍祁阴着脸看了一会儿,招手叫了人来。

“踹门。”

言简意赅。

门被踹开的巨响都没能截断里面的哭声,帝后二人在门口望着伏在榻上哭个不停的阿曦愣了半晌,互相看一看,又愣半晌,再相视一望,同时动的口型都一样:“你先!”

“…”又各自默了会儿,席兰薇也怕霍祁再说错话,举步先进去了。

“阿曦啊…”坐在榻边轻拍着阿曦的背,席兰薇斟酌了半天,索性挑了和此事全然没关系的话来劝她,“时候不早了,先起来把晚膳用了,还得守岁呢。”

哭着的人没有反应,抽噎中脊背不住轻颤。席兰薇静了一静,又道:“弟弟妹妹还都等着你呢,快起来,先前谁说带阿玉贴楹联的?”

阿曦动了一动,过了会儿,翻过身来,泪眼迷蒙地望一望她,带着几分不置信问她:“皇后娘娘…奴婢姓…姓霍?”

“是…”席兰薇稍点了下头。

“父亲是从前的…”阿曦神色怔怔,好一番挣扎才把“越辽王”三个字说出来。自小便知越辽王霍祯是个佞臣,突然听说是自己的父亲,一时委实难以接受。

“是。”席兰薇又点了下头,继而忙要解释,“当年的事虽然…是陛下处死了你父亲,但若不这么做,那便是…”

“知道。”阿曦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截断了她的话,咬了咬唇,回思着儿时南瑾大长公主说过的话,“赫契会打到大夏来…必定生灵涂炭。”

“是…”席兰薇再度点头,叹了一声,续言说,“当时…不该留你的命,但你太小了,我们…”

狠不下心。

所以暂且交给了南瑾大长公主。日子久了之后,当年的恨意少了,更不可能要她的命,便在南瑾大长公主离世后接进了宫来。

阿曦沉默了好一阵子,须臾,踌躇着又道:“我…我读过文人写的话本,说是当时…越辽王听说陛下要把他的女儿充作官妓的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王妃求情来着…是真的么?”

全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席兰薇被问得心中骤沉。是真的…

霍祁说要把她充作军妓虽是假的,但并不知情的霍祯确是无甚反应,冷静得就好像这孩子跟他毫无关系。

“此事…”席兰薇思了一思,一壁看向霍祁求助一壁道,“我当时并不在场,你问陛下…”

“…”霍祁短暂一滞,面无波澜地走进房中,谎话说得面不改色,“阿曦啊…书里的话不能全信,史书尚且如此,话本更是看个热闹便好。”

阿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稍作停顿,又说:“那是朕唯一一次见你父亲显出悔恨——就算瘟疫可能伤及数万性命的时候都没有过。也是因为他求情了,所以朕把你送去了南瑾大长公主那里,托她照料。”

席兰薇隐隐觉得这话跟自己方才那话有出入,想了想倒也能圆过去——咳…因为霍祯求情了所以他们没忍心嘛!

“真的?”阿曦不放心地追问,霍祁诚恳点头:“自然,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父亲怎可能不在意你?”

大约是因为自小便知越辽王委实不是什么好人,阿曦即便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死在霍祁和席兰薇手里,也对他们生不出什么恨意来。

撑起身抱膝坐着,闷了半晌,她轻轻地询问说:“干什么要告诉我…”

“你快到嫁龄了。”席兰薇柔声道,“想还你翁主的封位,寻个好夫家给你。”

“哦…”阿曦默了会儿,又问,“那我不作翁主行不行…”

席兰薇一怔:“…怎么?”

“我能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阿曦喃喃说着,声音弱了下去,“随便嫁个人原也不要紧的…我不想知道…”

席兰薇有些意外地望向霍祁,霍祁的面色也一沉,短一瞬后,答案言简意赅:“不行。”

简短直接得让兰薇和阿曦都一愣,阿曦下巴抵在膝上,不服地念叨了一句:“凭什么…”

“凭你姓霍。”

“我不想姓霍!”阿曦抬头吼道,吼罢一顿,声音又低下去了些,“这些年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活得挺好!凭什么现在你们说我姓霍了我就得认下这个姓!”

“你若不姓霍,这些年谁管你…”席兰薇有些急,话到一半生生噎住。却还是晚了一步,阿曦闻言猛地看向她,看了好一阵子,面上浮起些许笑意:“我求谁管我了么…从我母亲怀上我时就不由我是不是?你们说把我送给奶奶就送给奶奶、说让我进宫我就进宫,如今又突然说我姓霍了…既然你们说什么都作数、我怎样想都无关紧要,还不如当初就让我死了或者充军妓去,我认命不就是了…”

“阿曦。”霍祁哑笑一声,叹了口气,也在榻边坐了下来,“时至今日,要你做翁主,不是要你‘认命’。”

阿曦抬了抬眸,没吭声。

“是因为比之从前的事,你日后要经的事更多;相较过去的十四年,你今后的日子也更长。”他语中停了停,看着席兰薇把阿曦揽进怀里,又道,“让你做这个翁主,是为了让你今后的几十年过得更好。你可以记恨我们、可以不当这个翁主,但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上,值得么?”

阿曦听得有些发懵,失神地望着皇帝。

“喏,你伯母刚进宫的时候…”霍祁目光划过席兰薇时一笑,“那时也出了很多事,不说别的,就是朕待她不好的地方也很多。”

“…陛下!”席兰薇压声一喝,动着口型说:别说这个啊…

霍祁话却未停,倒也未再往深了讲,续言又道:“她若要记恨那些,情有可原;朕若要计较一些事,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值得么?人就这一辈子…”

这话出口间再一看席兰薇,窘迫地干咳了一声,又纠正说:“大多数人就这一辈子。”

“…”席兰薇直瞪他。

“就这么一辈子,若要耗心力去记仇,也是该让仇人看见你过得比从前好。为了记仇让自己受委屈,是最蠢的。”

几个孩子在宣室殿中等来等去,等得天都黑了也没见父母来、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去了。问宫人,宫人也皆是摇头,如此,就连沈宁夫妇都觉得奇怪。

直至备好的家宴撤回去热了一次又重新呈上来,宦官响亮的通禀才可算传进了殿来。

安玉和沈彬年纪长些,手牵着手朝殿门口跑过去。离门口七八步远的时候,又齐齐停住了。

安玉明眸一亮,当即笑着赞了出来:“阿曦姐姐今天好漂亮。”

阿曦双颊微红,屈膝稍一福:“公主。”

“阿玉来。”席兰薇朝女儿招了招手,待得她走近了,蹲身笑道,“今天起,叫阿曦堂姐。”

“…堂姐?!”安玉明显一愕,偏头看看阿曦,蹙眉问,“为什么啊…”

“阿曦是你二叔的女儿。”她莞尔道,“听话,教着弟弟们,一起叫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