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后,她终于将之撕毁了,那笑,那慈悲和温柔,都化成恐惧。

其实他和她一样,都是怕死的人。

可是,他不是被她亲手所杀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很久…”他的笑容里,出现一丝细微的悲伤。

青棱摇摇头,没有靠近他,而是一步一步地后退。

这是个梦。

属于她的梦魇。

如果不是梦,除非她死了。

即便她是个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隔的大能者,她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因为她没有死过。

也不想死。

“滚!你给我滚开!”青棱冲着他吼道,“你不会等到我的,你死了,而我还活着!”

“是吗?”他嘴角绽开一个浅浅的笑来,不惊不急,“那你怎会来到这里?怎会看见我?”

“我不是被你杀了?”他朝青棱走去。

一步一步逼近。

“死在你最爱的烈凰树下?”

“你还曾在烈凰树下发过誓,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乖徒儿…”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就是这棵烈凰树下,如今我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起来越急,如同一阵骤雨。

“不,你死了。而我活着!”青棱疯狂地摇头,“滚,滚出我的梦境!”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一直都活着!”

她怒吼着,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生命还未曾完结。

这尖厉的声音,撕碎了这片混沌的天地。

一道白光闪过,她忽然发觉到四肢百骸传来的被辗压般的剧痛。

她仍旧被埋在泥土之中,已不知过了多久。

虽然身体上的疼痛仍旧持续着,但经脉中暴烈的灵气却如同缓缓流动的泉水,向着某个方向聚去,她能感觉到,这些灵气正以一种奇特的循环在运行着。

而一股温暖的灵气正从她背心流进身体,指引着这地源矿灵气的运行。

她勉强睁眼,转头看去,身后是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正裹在一团浅浅的光华之中,朝她输送着灵气。

“师…父…救…我…”青棱艰难地开口,吐出不成词的声音来。

“闭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薄怒,“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就是不知道你的命能不能有这么硬?”

这种口吻,这种腔调,不是唐徊,还会有谁。

青棱忽然间便有种松懈下的感觉。

虽然这个小煞星不怎么靠谱,但他的存在却让她安心。

她努力地想扯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可这笑容却带来一阵钻心刺疼。

“行了,出去再和你算账!现在靠我说得去做!”唐徊不耐烦地阻止了她的讨好,没等她再说话,便将一套灵气运转的口诀,完完整整地道来。

青棱知道他说的是噬灵蛊的事,但此时也已经顾不上自己藏私被他捉个正着的事了,她乖乖地照着唐徊所传授的口诀,指引着体内的灵气运转。

灵气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循环运转着,由噬灵蛊吸进来,再由另一道经脉出去,整个地源矿脉的灵气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股缓慢的循环运转。

在这里的灵气被噬灵蛊彻底消化完成之前,她必须一直呆在这泥沙之间。

而这一呆,竟然就是十二年。

第35章 破土

怦怦——怦怦——

地底之下,安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以及…

“呼…噜噜…”

一只肥鼠的打呼声。

青棱埋在方地下已经十二年了,她感觉自己快要生根变成一株植物了。

因为这噬灵蛊的关系,地源矿脉里的灵气充满了她全身上上下下每一处经脉,以至她不需要呼吸、进食,也能存活下来,就像她身边的这只肥硕的老鼠一样。

它和她一起,睡了整整十二年了。

青棱对它的鼾声已了如指掌,哪一声停顿,哪一声转音,哪一声颤抖,她都一清二楚。

地底的日子,太难熬了。

在这被掩埋的日子里,地底的冷清常常让她觉得自己是具尸体。最初疼入骨髓的痛楚过去之后,她的身体只有冰冷、麻木的感觉。

除了意识是清醒的,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白。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她。

日子寂静得让人发疯。

有时她会觉得在太初门的日子还不错,哪怕所有人都嘲弄她,讨厌她,哪怕唐徊的好只是为了她的身体,哪怕有再多的危险,但起码她的存在是真实的,她的身体会疼痛,会流血,这些伤痛时常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但现在,她的躯体掩埋在这灵气之中,就像一具意识还没有离开的尸体。

在寂寞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运行着唐徊的那套功法。

那功法粗浅简单,比起她从前所修行的烈凰诀,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于她现在的情况来说,却是最有效最管用的。

她猜测这套功法口诀是唐徊根据她的身体情况而量身修改的,因此与修仙界普遍的入门功法并不一样。修仙界的修行以吸收天地灵气为主,让身体吸纳的这些灵气化为己用,而这套功法却只能让体内体外的灵气形成一个流动循环,再由噬灵蛊逐步蚕食,将身体化作一个容器,可以储藏灵气,却无法吸收使用,她现在的情况就是,她的躯体代替了破碎的骨魔心脏,成为噬灵蛊的栖身之所。

所幸当初唐徊在她身上下了缠心符,才能感受到她的危险,即刻赶到,救了她一命。

否则只怕她这身体早已腐坏湮灭。

唐徊每一年都会来看她一次。

看她是死是活。

他的话并不多,教会了她这套功法后,更多的时候只是冷眼旁观着。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盼望着他的到来。

在地里的这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肥鼠的沉鼾声,只剩下唐徊偶出现时的话语声。

哪怕只是听到他那一声冷哼,她也觉得像歌唱一样美妙。

可想而知,她是有多么的寂寞。

漫长无趣的时间里,这地源矿脉中的灵气已经慢慢变得杂驳稀少,不再有最初的醇厚浓郁了,噬灵蛊日复一日的疯狂吞噬,让这片地源矿脉成了废墟。

而她离要出去的日子,也没剩多少了。

“你想在这地里被埋多久?”一声冷语从地面上传下。

唐徊来了。

青棱打了一个激凌,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被唤醒了一般。

地面之上传来震动,如同一颗坚硬的鸡蛋,被人自上而下敲开了一道裂缝。

她感觉这缝隙间透进一丝细微的凉意。

凉意像滴在肌肤上的冰水,引起了一阵刺痒,这阵刺痒渐渐扩散开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久不曾使用的机械,所有零件都已经生锈腐坏,这一股凉意如同一滴润滑剂,让她身体的机能开始复苏。

从疼痛开始。

肌肉与骨骼久不曾动过,早已生涩,忽然间动起来,便有种钻心的疼痛。

“快滚出来!”唐徊的声音平静无波,而地面上的震动却渐渐加强了。

“是,师父!”

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传出粗涩难听的声音,好像不是她的声音一样。

裹着身体的泥沙开始碎裂,青棱抓紧拳头,咬紧牙,忍着肌肉关节的剧痛,努力地随着这震动朝外挤去,像一个即将从母体中诞生而出的婴儿。

“呃——啊——”沉闷的嚎叫声从地底传出,地面随着这声音忽然裂开一道大缝,一股强劲的灵气从地底溢出。

唐徊倏地向后飞退了数步。

一道白影裹着一团青光从那地缝之中窜起,夹杂着啸声,如同离弦之箭飞向了天空了,过了片刻,才落下,轰然一声砸到了地面上。

一片沙尘四下散开,唐徊侧开头,抬起手,不动声色地用衣袖将那沙尘隔绝在外。

“师父!”欢快的声音传来。

唐徊皱皱眉,将手放下,转过头去。

这一望,他的瞳眸却骤然一缩。

那个在他眼里毛躁粗咧得像男人一样的少女,此刻正不着寸缕地站在前方。

她满头黑青长发披散而下,裹着曼妙玲珑的躯体,令人遐想无限,而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大概因为呆在地底太久而异常苍白,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充满了欢喜,被苍白的脸色印衬得十分明亮耀眼,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渴望阳光的温暖。

不知是这地下的灵气太过滋养,还是这十二年的时间改变了什么,他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面容不曾改变,却有让人惊心动魄的颜色,黑白二色的纯粹与那勃勃生机,让整个山林都成了她的陪衬。

唐徊微微垂下眼帘,手一抖,便朝青棱甩去一物。

轻软冰凉的布料兜头罩下,青棱轻轻一咦,抓起这件素白的袍子,瞬间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地低头一看,苍白的脸上便迅速腾起一片红云。

从地底出来的喜悦,叫她彻底地忘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泥土里早已腐烂光了。

三两下套上唐徊扔来的袍子,那袍子显然是唐徊常备的换洗衣服,比青棱的身量要大了许多,青棱只得勒紧腰带、挽起了袖子,才勉强撑起了这件袍子。

“师父…”青棱收拾收拾心情,见自己再无不妥,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脸皮厚就是有个好处,再难堪的情况她也能假装无事发生。

唐徊抬头,便见青棱穿着不合身的长袍,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那小心翼翼和讨好的姿态,与十多年前的她一般无二。

仿佛刚刚那春光乍现般的惊心颜色,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嗯。”他心头升起一丝不喜,便懒懒得哼了一声,随意挥挥手,免去她的礼,“跟我回去吧。”

“是。”青棱恭敬站好。

一想起能回到太初门,能天天有馒头啃,她就觉得高兴。

什么时候,连当初一门心思只想逃离的太初门,在她心中都已经变成了叫人思念的地方了?

青棱心头微叹,跃上了唐徊的太虚沧海图。

身后,一只肥鼠死死抓住了她的袍角,发出轻轻的“吱吱”声,跟着她上了太虚沧海图。

青棱闻得这声“吱吱”声,转头将这肥鼠拎起,赶在唐徊回头前,将它扔进了储物戒指里。

一别十二年,她又重回太初门,只是不晓得当年的试炼之约还在不在。

赤安山从太虚沧海图下掠过,这座原本灵气丰泽的山,已经出现了枯竭之势。

“你将那地源矿脉彻底破坏了,这赤安山只怕再也不会结出赤安果了。”唐徊看到她满眼的沉思,便朝她开口道。

地源矿脉是这赤安山风水大脉,整个赤安山的灵气之源,如今灵气被她体内的噬灵蛊吞个干净,这山里的树木已不如当年来得繁盛,只怕再过百来年,这里便会渐渐成为沙岩之地。

而那庞大到吓人的灵气,此刻都封存在她的身体里面。

她就像是一个行走的人形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这人人羡慕的灵气,于她而言,祸多于福。

第36章 筑基

青棱的回归,悄无声息。

才一回到太初门,她就被拎进了唐徊的洞府里。

她知道,这是秋后算账的时刻了。

“说!你有多少事瞒着我?”唐徊将她往地上一扔,径自飞到了石床之上,盘膝坐定,眼中霜芒一道,直直落在青棱身上。

一股强的威压笼罩而来,这属于化神期大修士庞大压力,叫青棱一哆嗦,情不自禁便趴了下去。

“师父饶命,师父饶命!”青棱眼睛看着地面,虽然趴在地上,心思却已经转开了,说还是不说,全说还是少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要是想要,你的小命还能留到现在?”唐徊见到她这副没骨气的德性,恨不得一掌把她拍在地上起不来,省得碍眼。

“是,是!多谢师父!”青棱抬起头来,将噬灵蛊的来龙去脉和在赤安镇内所发生的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告诉给了唐徊,末了还为自己辩解辩解,要不是因为自己这无法吸纳灵气的体质,她又何需黑下那块骨魔心脏来。

长篇大论结束之后,唐徊久久没有作声。

青棱心中忐忑,只敢偷眼望他。

“你看着挺怕死的,做出事情可一点也不含糊啊,这么烫手的东西你都敢捡?”唐徊朝她嘲讽似地一笑,眼神无澜,看不出喜怒。

青棱心肝儿一颤。

“师父,弟子这是迫不得已,要没有那骨魔心脏,弟子今天就站不到这里和您说话了。”青棱咽了一口口水,厚着脸继续说,“不过师父您可真心厉害,要没您,弟子现在只怕在那泥土里烂成渣了。师父真是大罗金仙转世,是弟子的再生父母,弟子对您的敬仰之心犹如…唔…”

唐徊随手化出一块烂泥,将她的嘴给封个严实,也封住了她滔滔不绝的恭维。

“噬灵蛊的事情,不要再跟第三个人提起。”唐徊冷眼吩咐着。

青棱一边把泥块吐出,一边点头如捣蒜。

“师父,那这噬灵蛊,可有法子拿出来?”青棱声音含混地问道,她可不想让身体成为噬灵蛊的老巢。

“拿出来?”唐徊走下床,轻轻拍拍她仰望他的脸蛋,道,“你死了,它就出来了。”

青棱垮下脸。

“去吧,去领罚吧。”唐徊挥挥手,叫她下去。

“罚?!”青棱抬头,眼中一片惊诧。

唐徊微微一笑,脸上一片明媚。

“下回再犯,便不是罚了。”他轻声一语,随即一声沉喝,“你们送她去紫云峰领罚吧。”

“是。”杜昊和萧乐生的声音自洞外传来。

青棱被二人带去了紫云峰。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要受的惩罚是什么了。

太初门的鞭刑三百下。

十二年前太初门的试炼,她没有完成,如今回来了正好领受。

“嗷——”痛苦嚎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紫云峰。

青棱被挂在了紫云峰的刑台之上,整整受了七天七夜的鞭刑,执鞭的人都换了三个。

刺魂鞭打在身上,抽魂剥骨般的痛,每一下,都让她的魂识震颤,痛不欲生。

她一面领罚,一面不顾一切的破口大骂,将唐徊和太初门上上下下乃至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所幸,她的经脉中充满了灵气,每一下鞭笞,都让她的经脉被迫扩大,以抵抗这种痛楚,在急骤的收缩扩大之中,她的经脉又经历一轮巨大的考验。而肉体骨骼上的伤口,则不断被灵气滋养着,迅速的愈合,再开裂,再愈合,仿佛无止境的痛苦轮回,但最痛苦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源自魂识的剧烈痛楚。

她只感觉灵魂被抽得支离破碎,若是就此魂飞魄散倒还好说,起码没了痛苦,但偏偏那该死的灵气竟然钻入她破碎的魂识之中,不断修复着残破的魂识,令她每一下鞭刑都实实在在地抽在魂识之上。

虽然没死,但是比死更痛苦。

七天过后,奄奄一息的她被杜昊从刑台之上抱下,满身鲜血,触目惊心,叫在场的修士心中颤抖。

然而青棱却没有太多的感觉。

这三百鞭刑,让她体内缓缓运行的灵气像沸腾了一般,魂识与身体上所受的伤,令她被动地用灵气洗炼了身体,就像筑基时的洗髓伐脉。

而这沸腾的灵气,在经脉之间游走,与她当初即将筑期的感觉一般无二,她在泥下埋藏十二年之久,经由灵气洗炼,身体强度早就达到了炼气八层的强度,无法筑基只是因为她虽然怀有灵气,却无法利用这些灵气修炼身体。

如今却是被动利用了这些灵气。

这该死的小煞星!

青棱一面恨着唐徊,一面不得不立刻闭关。

她却不知,唐徊送她领受鞭刑,确实存了修炼之心,却也没有料到她会就此达到炼气期大圆满。

被杜昊送回洞府后的青棱,谢谢也顾不上说一句便紧闭了房门,来不及设下什么禁制阵法了,反正也没有人关注她。

十二年没人住的小屋,无人打扫,落满了灰尘,但一切却仍然保持着她走时的模样,在土里被埋了这么多年,这房间就算再脏也让她觉得踏实。

顾不得身体上的累累伤痕,她盘膝坐上了自己的小床。

经脉中的灵气正从暖融融的感觉,一点点变得炽热起来,最后化作炽热的火焰,带着焚烧一切的力量肆虐而行。

她以唐徊所授的功法运转灵气,然而被压缩后的灵气太过强劲,且现在又不在那地源矿脉这中,这套初级功法已然无法控制,再这么下去,只怕有爆体之忧。

火烧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青棱咬咬牙,既然那噬灵蛊蜇伏覆盖在丹田之外,不妨将它当成第二个丹田对待,控制了它,就算是控制了这一身恐怖的灵气。

她缓缓掐诀,抱守元一,熟得不能再熟的烈凰诀初篇在脑中一字一句的回忆起来。

这烈凰诀是她的本尊修炼了千年的上古法诀,全部共七篇,这初篇烈凰啸天,便是接引天地灵气、锻筋修骨的刚烈之法,从前她服用了无处灵药,又有各种法宝相助,才令身体撑得下这烈凰诀,如今她这被灵气灌注的身体,若要筑基,目前只怕也只有这烈凰诀才行了。

只是不知,这被她施展了分心大法后无法修炼的身体,若进行二次修行,会有怎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