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徊却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耳中。

青棱手里握着那根折下的粗长树枝,蹑手蹑脚靠近了石洞,一股灼人的热意扑面而来,洞里暖光泛着淡淡赤色,白雾氤氲,竟是一潭天然的温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喜悦,便又看到了一只赤红巨蟒正趴在泉边。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水桶粗的巨蟒盘着身体,看不出有多长,巨大的蛇头微微仰起,精光四射的眼睛盯着洞口之处,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青棱与唐徊。

温泉一定要夺,这巨蟒要如何杀,数个念头在青棱脑中如闪电般掠过,还不待她动手,忽然间身后一股杀气涌来,一只手狠狠掐上了她的脖子。

是唐徊!他双眼如血,已是被幽冥寒焰反噬,迷失了神智。

青棱顿时喘不过气来,被他凌空掐起,冲入了石洞。

“师父…”青棱艰难地说着话,眼神却瞄向旁边的巨蟒。

巨蟒发现有人侵入,立刻抬起头,“呲呲”几声,粗大的尾巴已经朝唐徊扫去,唐徊心智已失,无惧危险,手一甩将青棱挥砸到山壁之上。

一阵哗啦之声响起,青棱连带着山石碎块从壁上落下,她背上剧痛,手臂上的伤口已绽开,血透过布渗出,很快将衣袖染透。

唐徊一跃而起,避开巨蟒尾巴,巨蟒却头一伸,腥红巨口已到了他眼前,他在半空中挥出一拳,发狂的力量竟将蛇头打歪到一边,巨蟒吃痛愤怒不已,尾巴在洞中狂扫,不时砸到泉里,溅起无数水花。

青棱攀着壁上岩石,很快爬到了洞顶之上,手中尖锐的树枝紧握着,巨蟒的注意力正在唐徊身上,唐徊被它的尾巴扫得四处腾跃,他肩上的伤口也已绽裂,白衣之上一片殷红蔓延,看在青棱眼中,一阵怒痛。

巨蟒的头高高仰起,怒视着唐徊,青棱很快找准了蛇之七寸,从洞顶之上猛然跃下,手中粗枝狠狠一刺。

“呲——”巨蟒一声嘶吼,痛得狂扭起来,青棱被甩到了一边,可惜这巨蟒的皮太厚实,青棱这集千钧之力的一击只插进了五分,离它的七寸还差了一点,但这一击却引得巨蟒狂怒,蛇尾迅速游向青棱,瞬间将她缠住。

青棱被蛇尾缠个结实,蛇的力量巨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挤断,她动弹不得,被缠着举到了巨蟒眼前,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着青棱吞去,忽然间,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扑了巨蟒背上。

唐徊脸上是诡异的笑,牢牢攀在巨蟒背上,一手拔起那根粗枝,他眼中的红光更胜,猛然间朝着蛇身七寸上的伤口咬下,蛇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将他染得异常可怕。

巨蟒猛烈地扭动起来,它眼中出现一抹惧色,背上的人无论怎么甩都如附骨之蛆,它的精血正快速被他吞噬。

“扑通”一声,巨蟒带着唐徊一起落入温泉中,泉水翻腾,一蛇一人不时浮出水面扭缠,最后都沉了下去,不再扭出水面,血水升起,模糊了水面。

青棱仍被蛇尾缠着倒在泉边,满脸急色,却无力可施。在这里,她的救命缚灵珠都无法使用,传送法阵亦无法施展,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叫人绝望。

过了一会,水底又是一团血污涌上来,青棱觉得身上的蛇尾震了数下,终于松开了,她双臂奋力一振,将蛇尾振开。

巨蟒半身在泉里,半身在岸上,已纹丝不动。泉水平息,污血在水里散开,分不清是谁的血,青棱挂心唐徊,心如火焚,“扑通”一声跳入泉中。

水里一片赤红之色,隐约可见潭底两个黑影在水中沉浮,水温灼人,泉水并不深,约她一个半人高,她潜下去,便看见唐徊和巨蟒沉在下面。

青棱游到唐徊身边,见他双眼紧闭,浑身血污,生死不明,她伸手将他抱起,水里的唐徊轻得像一团棉絮,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温泉,他身上的彻骨冰寒倒是消散了不少。

她口中含了一口气,并未想太多,将唐徊束到身前,轻轻印上他紧抿的唇,挑舌将他牙关勾开,缓缓渡气过去。唐徊的唇冷得像冰,青棱尝到了一丝蛇血的腥甜,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被温暖的寒气,从他冰块一样的身体中倾泻而出。

“哗啦”一声,她抱着唐徊在水边站起,赤色的水珠满天扬起,竟似萤火点点。感觉到他鼻间微凉的气息,青棱心头一松,从他唇上离开,一抬头,却看到唐徊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眼中红光已逝,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泓,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青棱见他醒来先是一喜,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他眼前做了什么,热气“腾”一下涌到脸上,欢喜的笑在她脸上凝固成尴尬的滑稽,纵是她一向脸皮厚得像城墙,此刻也手足无措起来。

“师父,对不起,弟子不是有意冒犯!”她尴尬地道歉,手倏然自他腰间抽回。

失去了她支撑,唐徊身体一软,“哗啦”一声又滑进了水里。

青棱吓一跳,赶紧将他捞起,再看时,唐徊双眼已闭。

“师父?”青棱轻叫道,她将他伏在自己肩头,用手环着他的腰,将他固定在身前。唐徊毫无反应,青棱只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冰寒之气。

他沉沉晕去,青棱却心如乱麻。他体内的寒气还未化解,如今没有灵气没有灵药,他根本抵御不了这至阴之气,也没办法借她的凡骨之体替他引去阴气。

希望这温烫的泉水能稍稍驱散他身体的冷意。

一想到这温泉,青棱却忽然一醒,刚才事态紧急,她没有留意,如今安静了下来,她才瞧出这潭水的异样来。

第77章 继续么么哒

一想到这温泉,青棱却忽然一醒,刚才事态紧急,她没有留意,如今安静了下来,她才瞧出这潭水的异样来。

这潭温泉水触手烫人,水色微赤,竟然泛着淡淡的赤色光芒,她在山林中看见的光芒,赫然便是这泉水发出的,而她整个人泡在水里,能感受到水中的热量像是一股暖流,不仅仅停留在皮肤表面,而是向四肢百骸缓缓延申而去,她身体上的伤口与骨骼的酸楚都被浸得微微酥麻。

空中水雾氤氲,青棱细细嗅去,水气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是血液腥味与龙涎香混合的异香。

莫非是巨蟒的血液?但巨蟒未死时,这潭水已在发光了。

青棱心中疑惑着,腾手掬了一捧水轻轻一啜,顿时一股腥甜在口中绽开,烈酒般的割喉烧意延着舌间一路燃烧到腹内,化作一股蛮横的力量在她体内肆意横行,所到之处如火焚般炙热。

“龙血?!”青棱脸色微变。

这一潭赤泉中,竟然混有上古神龙之血,难怪威力如此蛮横。真正的上古神龙之血乃至刚至阳之物,集天地之威,能洗髓伐筋、锻肉炼骨,是所有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只需要一杯纯龙血,就能将唐徊身上的寒气化解。

可惜,这潭中龙血并不纯粹,大概是被这潭水稀释了千百年,已经比不上一滴至纯龙血来得强大了。尽管如此,这潭龙血泉亦让青棱欣喜万分,它虽然不能化解唐徊身上的阴气,却有着克制的功效,只要将他浸在这温泉之中,他的冥火之寒便不会复发,难怪刚刚他睁眼之时眼中红光已去,可惜身体仍旧太过虚弱了。

青棱心中微安,她托着唐徊在池中找了一个好站立的位置,令唐徊脖子以下都浸入泉水之中,她则惦着脚尖,仍旧用手扶着他的腰,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肩上,让他能舒服泡着。

远远看去,二人仿如相拥而立在泉水之中。

青棱背着唐徊行了许久,又经了一场巨蟒之战,浑身也已疲惫至极,被这热水一泡,更是困乏难忍,只是为了撑着唐徊,她勉强忍到了天微明,眼皮已在上下打架,恨不能埋到水里去睡死,实在困得不行,她只能寻了个好站姿,与唐徊互相支撑,头点着点着,就靠到了唐徊肩头上,不太安稳地睡去。

洞外幽青天空缓缓褪去暗色,像被水冲去墨色的浅青衣裙,天光一点点照进洞口。唐徊被浑身热意暖醒,意识苏醒之时,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灌入了无数股热流,舒畅无比,他轻轻一动,忽然发现自己被人拥着,心头一惊,猛然睁了眼。

入眼的,却是青棱歪着的脸。唐徊整个人如遭电击一般僵住,瞬间明白过来。

青棱的脸近在咫尺,被氤氲的水气侵染有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脸上血污已被洗去,双颊上是被龙血泉熏染得明艳的胭脂红色,脑后的发丝浮在水面,晃动如藻,几缕青丝带着湿意划过脸颊,沾在了蜜色的唇上,脖颈仿佛无限延申的旖旎遐思,引着人的目光缓缓下移,衣襟湿软地粘在身上,锁骨的线条隐现,竟莫名动人。

唐徊的自制力素来很强,元神坚定,出入媚门多年也不曾被迷惑,如今心中竟生出一丝爱怜来,伸手将她的双手松开,一手轻揽住她的腰,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拈去了她唇上的发丝。

发丝从她唇上滑过,大约有些轻痒,青棱微一咬唇,那唇像是晶亮的琥珀桃脂般诱人,唐徊忽觉胸中一阵轻漾,便将头低下,轻轻印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与初识之际他入魔时那霸道掠夺的吻截然不同。

她的唇如初夏的凝露仙果,带着龙血泉的馨香,软嫩轻弹,唐徊轻尝甜蜜,舌尖掠过她的唇瓣,转而细咬,并未急于深入。只这一点轻触便已叫人欲罢不能,忘记一切。

青棱只觉唇上是止不住的痒,她本就睡得不沉,尽管唐徊已极尽温柔,她还是立刻醒来。睁眼时,她眼里只有唐徊一人,耳边是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音,鼻息之中亦全是他的气息,她还未完全消散的困意便顿时全散。

唐徊的眼微眯,并没有往日的寒意,是带着些许陶醉的温柔,直望进她眼眸深处,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有些叫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如同这温泉一般让人从头烫到脚。他的唇微凉,带着未完全散去的寒意,如冰泉般落在她唇瓣,化成入髓蚀骨的纠缠。

她就瞪大了眼看着近在眼前的他,怔愣了片刻,方才转醒。

一阵水花轻溅的声音,青棱微喘着气推开了唐徊。

“师…父…”她很艰难地开口,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无端娇哑起来,听上去竟有着了魔般的媚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思路理顺续道,“师父,弟子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师父原谅。”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泉底渡气那一吻,与自己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古怪想法上,直觉是自己睡梦之中冒犯了唐徊。

唐徊闻言一挑眉,幽深难明的眼眸,从她的唇间扫过,最后望进她眼里。

那眼神,灼热异常。

“无妨。”唐徊回答她,声音微沉熏人。

青棱一时语塞,自有记忆以来,便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没有心,却仍感觉胸膛里蠢蠢欲动的心脉,叫人无法按捺,堪比高手对敌。

“师父,那是龙血泉,能克制你体内的寒气,你好好泡着,没事儿就别上来了,我去弄点吃的来!”青棱高声一叫,从水面跳到岸上,人已如兔子般跳出大老远。

唐徊的手伸在水面,胸前有种骤然一空的失落,望着青棱远去的背影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春花十里,有着连他自己也没有查觉的温暖爱怜。

“龙血泉!”片刻之后,他才收回手,敛去笑,低头看着身下这一潭赤水陷入沉思。

第78章 沉潜

青棱一路飞奔而去,也不管一身湿衣粘得难受。

白天里温度炽热,不一会就烤干了。不知是因为龙血的关系,还是与唐徊的缘故,又或许二者皆有,青棱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她跑回昨天击杀白虎的溪边,白虎的尸体还在,一夜冰雪让白虎尸体仍旧完好。她挑了锋利的石头,费力将白虎皮完整地剥下,又将白虎肉分成数份,用碧葵叶细细包好,完成一切,早已过了半天时间,她飞快地捉了数条鱼,就地烤熟了,也用碧葵叶包好,放到包里,再将水囊灌满。

虎肉太多,她一次拿不全,便刨了坑将大部分都埋了,预备明日再来。

料理好一切,她扛起厚实的白虎皮,一手拎着一大块虎肉,像个女壮汉般脚步飞快地奔回龙血泉,出来太久,她心里不太放心,怕又有猛兽出没。

回到泉洞时,天还尚早,所幸没有猛兽。早晨的余温还未褪尽,她在洞口深吸一口气,方才迈步进洞。

唐徊正闭目坐在泉中,静静调息,满头乌发浮散在水面,有种让人不忍打扰的宁静美丽,青棱见他无碍,才安了心,将烤鱼和水囊掏出,放在石上。

“师父,烤鱼放在这,若是饿了你记得吃,还有水囊。我出去了。”青棱转身欲行,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忽又想起洞里还有巨蟒尸体,便拖着巨蟒的尸体出了洞。

唐徊只在她转身之后,方睁开双眼,望着她离去的脚步,没有言语。

青棱忽然觉得事情多了起来,像十多年前在双杨界时那样,在冰雪覆盖、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努力生存下去,不太一样的是,那时候是被迫,如今,好像也是迫于无奈,却有些心甘情愿。

三两下啃了几条鱼,她稍稍休息之后便起身,将虎肉全都烤好后包起,准备晚上下了雪后再挖洞将其窖藏,随后她又速度飞快地砍来无数粗枝,拿草藤细细缠好,在洞外围起了木篱笆。

经历两场争斗,她大概看明白了,这山里有猛兽出没,但数量并不多,都和他们一样,灵气尽失,变成凡兽。她猜测这里本应没有任何生灵,这些兽类大概都和他们一样,机缘巧合之下被吸进了这个地方,艰难地生存下来。

为了防止再有危险,她预备在洞外弄些陷阱,而唐徊目前的情况,只怕离了这龙血泉寒气便会发作,如今只能暂时留在这里,等他体内寒气稳定再作打算。

就这样,唐徊每日泡在泉里,青棱便整日在这山中奔走。日子过了这么久,唐徊身上的祛寒丸早就用完,若想夜里出去,就得有件避寒的衣物,青棱便用白虎皮做了两件毛绒绒的皮袄子,一件给唐徊,一件上了青棱的身,蟒蛇皮做了两双靴子和一个挎包,替换下她身上早就磨得烂旧的布包。

肥球渐渐习惯了没有灵气为食的日子,也不老躲在青棱的蟒皮包里,它和青棱一样,有随遇而安的性子,开始满山林跑,偶尔也会替青棱找来一些果子,青棱用它发现的一株雀丹树果酿了一竹瓮酒,埋在了洞口地下。

洞外设了好几个捕兽的陷阱,不过除了偶尔捉住些小兽外,便再没遇到类似白虎巨蟒之类的猛兽,只怕是因为龙血泉中有龙之神威,除了龙的近亲蛇不惧怕外,其它兽类都不敢靠近。

青棱用干草在岸边铺了一张床,每夜就在干草之上休息,唐徊泡在泉中,除了初时叫人心跳如鼓的尴尬外,二人倒没再那样接近过,时间一久也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

龙血泉有益肉身筋骨,唐徊曾要青棱浸泡,但青棱却始终没有再迈下一步,两人共争一泉,那龙血效力势必大打折扣。

而且,那样滚烫蚀人的境况之下,她害怕终有一日自己会忘了身份。

她不敢。

他为师,她为徒,除了三百年的寿元交易,他们之间再无他物,如若他能伤好,他们自可相安无事,如若三百年后,他坚持以她为炉鼎,到时,只怕便是师徒缘尽之日。

她不想,再出现第二个穆澜。

唐徊见她不愿亦不多语。闲时有空青棱也会在洞里和唐徊聊天解闷,多是青棱在说,唐徊听,偶尔搭上一两句话,师徒之间反而不似当年疏离。

有青棱在,日子总是有条不紊地过着,不寂寞,不喧哗,即使再难的境地,只要活着,便没什么叫她难过的事,每天都是笑着出去,笑着回来,那笑和在太初门时不一样,不讨好不卑微,像朵花似的。

唐徊在凡间没见过这样的人,在仙界亦没见过这样的人。然而,他们终要寻找方法离开这里。他无法离开泉洞,便令青棱出去探路,青棱由最开始的一两天来回,慢慢地越跑越远,时间越来越久。

她不在的时候,泉洞里只剩下无边寂寞,唐徊睁眼就能看到青棱留下的一切事物,包括替他备好的食物和水等。等到唐徊意识到自己似乎对青棱越来越依赖时,青棱的存在已经融入他的生命之中。

青棱每次回来,都将所行之处刻在石壁上,数年过去,竟然刻成了一幅巨大的山脉图。这一日,青棱离开泉洞足有三个月才回来,才到篱笆之外,便看到了站在泉洞边上的人。

她脚步停在了篱笆外,睁大眼睛看着那人。

一身素白里衫长袍,一张堪比春色的容颜,剑眉斜飞,双眸沉水,满头乌发散在肩头,迎风而立有着恣意轻狂的风流,正是唐徊。

“回来了?”唐徊朝她一笑,仿佛已在洞口等了她许久。

青棱一声“师父”卡在喉里叫不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徊了。

唐徊在泉里浸泡了数年,体内寒气才总算抑制住,虽然没有化解,但若不用幽冥冰焰,也不会轻易复发。

青棱半晌才回神,见他行动无碍,已能离泉而出,便满心欢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气,落在唐徊眼里像暖心的酒。

为了庆祝唐徊出来,为了庆祝自己归来,青棱将埋在地里已不知多少年的的那一竹瓮雀丹果酒取出共饮。

去了泥封,取下竹盖,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冽酒香四溢而出,青棱酿酒的本事可是一流。当年在玉华山下,她凭一手千山醉的酿酒绝技,就赚了不少银子,如今这瓮雀丹是以孕育幻尾龙鱼的溪水酿制,又因这地方的奇特气候,让这瓮酒比在人间酿造的更加甘醇清冽,比之仙界佳酿也不遑多让。

酒入口如冰雪般冷冽,灌下喉却如火烧般炽烈,淡淡的果香以及竹香让这酒异常诱人。唐徊与青棱席地而坐,举杯对饮。

他们都是善饮之人,但这几杯酒下肚,却都面如火烧起来。青棱笑靥如花,颊上两团红云煞是动人,她看着唐徊,忽然觉得他前所未有的英俊好看。

酒不醉人,人自醉。

“小…小煞星…”青棱一时不察将心里话吐露,挨了唐徊一记眼神后,忙讪笑数声,道,“师父,你生得真是好看。”

唐徊看着她挑眉,他玉色脸庞上有着微熏的红,越发显得眼眸如星,唇色如檀。

“哦?!你喜欢为师?”唐徊似笑非笑地问她,他眼神仍旧如水般沉凉,看不出醉了没有。

青棱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给答案,却忽然问他道:“师父,素萦是谁?”

唐徊的笑忽然化成眼中沉凉的寂寥,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第79章 醉梦

“素萦是我师妹,你要叫她师叔。”他回答她。

“噢!”青棱又是一杯酒饮下,她饮酒的模样有种万事偕空的狂妄,与她素日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他忽然就想起数百年前,初踏仙门之时,也曾与素萦偷来灵酒,醉倒在山间,那时她笑眼如月,痴语如铃。

怎奈斗转星移,当年的倾城绝色,已化尘烟消散。

“我是师兄,素萦是师妹,而杜照青排行老二,当年我们三人都是天音门的修士,同一天进的师门。”唐徊很久没有回忆旧事,如今乍然想起,竟发现,有些事已经模糊。

“天音门?我没听过修仙界有这个门派。”青棱喝得双眼迷蒙,她并不是一个好听众,唐徊回忆的时候,她总喜欢插嘴。

“几百年前的小门派,早就被大宗门给吞并了。”唐徊轻描淡写道,仿佛好多年前那场血染碧空的厮杀只是一个故事里再普通不过的开场。

“那时我长他们两岁,因此我成了大师兄。天音门是个小派,没有大宗门的明争暗斗,我们三人感情不错,一起修炼,一起做功课,一起历炼,一起出生入死。素萦和照青的天资很好,而我却资质平平,我再怎么用心努力仍旧赶不上他们二人,他们都比我早筑基,按理我应该叫他们师兄、师姐,但他们怎样都不同意,拿到什么好药都先分给我,我们在天音老祖前发誓要一起飞升。”唐徊站起来,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回想,回忆最让他心痛的并不是那些曾经的甜蜜,也不是曾经的悲伤,而是有一天当他终于开始回忆,却发现,那些甜蜜和悲伤都已经被他淡忘,剩下来的只有故事的本身。

“真好啊。”青棱饮尽一杯酒,她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烈凰树下等待穆澜。

“为了筑基,我要夺取五色芝炼药,我不像他们能自己筑基,我需要药来辅助。五色芝旁有百年毒蛛守护,为了助我夺那灵药,照青的脸被毒蛛所伤,留下那道伤痕,后来他境界提升,早已能将那伤痕抹平,但他却执意不肯,说要我永远记得我欠他这个人情,因为他恋着素萦,素萦却爱我,他要我退出。”唐徊唇角一翘,修仙之人谈爱,多可笑,“照青向师父提亲求娶素萦,而那年我受资质所限正碰上结丹瓶颈,需要寻找解决之法,便一人下山四处历炼,不知素萦在天音门里与照青决裂,她誓死不嫁照青,又固执地认为我下山是因为照青,因此怨恨照青。照青恨我,便下山寻到我,我两人大打一场,最后却一起醉倒山林。临别之时,照青说,照顾好素萦就当是还了他的情,而后他孤身一人去了北漠历炼,九死一生。”

当年的他,和初入仙门的青棱,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每每看到她的卑微,他便会想起从前同样弱小卑微的自己。

“师父,再喝一杯吧。”青棱摇晃着站起来,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唐徊仰头饮下,再喝多少杯,他也醉不了。

“后来我在山下遇到了素萦,那时她已是结丹前期,而我正为结丹苦恼,便和她去了至阴之地葬仙谷寻找结丹灵药,不想却遇上了地底阴灵暴泄,我和她一起被吸入了天下最阴寒的地方。”唐徊顿了顿,问青棱,“你可知我这一身修为与幽冥寒焰是如何得来的?”

青棱摇头。

“我这一身修为与幽冥寒焰都是素萦所给。”唐徊淡淡道,“为了得到幽冥寒焰,她被万千阴灵附体,本来以她的修为,有了幽冥寒焰,便能控制住身上的阴灵,不出两百年,便能炼成元婴,只可惜,她把幽冥寒焰给了我,把阴灵留在体内,往后百年,日夜受阴灵噬魂之苦,渐渐迷了灵智,我寻遍天下能寻之处,也没能找到化解之法,而我身上的幽冥寒焰的至阴之气也开始出现反噬的情况,我修为资质均不佳,根本无法压制这等寒气。素萦不想两人一起受苦,趁我被反噬之时,竟将一身修为都给了我。”

“你受过太初门鞭刑,一定明白魂魄被啃噬的痛苦,她没了修为,更无法压制一身阴灵作祟,日日挣扎受苦,我得了她一身修为,却不得不眼睁睁看她痛苦。后来,她痛苦难抑,抓着我的手求我杀了她!”唐徊尽量将一切平缓而简单地叙述出来。

青棱心中一苦,忽想起卓烟卉,魂魄上的痛苦,若要化解,只能…

果然,唐徊道:“你亲手杀了烟卉,想必也明白,若要解魂魄之苦,只能让她魂飞魄散,连轮回路都无法踏上。终我一世,都无法再见到她。”

“我用她赠予的冥火,焚尽她的三魂七魄。”唐徊的手轻轻伸出,仿如臂弯之中躺了一个轻盈如雪的人。

他眼中并无悲喜,那样痛入骨髓的事,如今说来,也只是寥寥几字便已概括,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力回天的无奈。

“杜照青知道了这事,从北漠赶回来,见我有了幽冥寒焰,又身负素萦所给的修为,而素萦魂魄尽散,召都召不回来。他恨我入骨,誓要三界六道之中取我元魂祭奠素萦。我躲入太初门,正是要避他,那年在玉华山下追我之人就是他,为了杀我,他找上杜昊,我早已知道,只是不愿出手。”他又饮一杯酒,仍是醉不去,“他追我数百年,我与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太初一战,我引他入局,将旧事了结,从此毫无羁绊。”

青棱闻言,抬眼望他,他却已转头望着重重夜色掩盖下的山林,不知怎地,她忽觉他心间隐隐的沉痛。

虽说旧事已结,但羁绊已埋在心间,岂是生死便能彻底忘却的。

一如她与穆澜。

一千多年的相伴,彻底的信任,无尽的等待,她视他至亲,却最终亲手将他元神掐灭,且不论对错,穆澜死时,她几近崩溃。

想来,杜照青的死,亦是他心中之痛。

只是,这不死无休的结局,在他亲手掐灭素萦的元神一样,便已知晓这已无法更改。

“师父,来,我给你斟满!”青棱没有出言劝慰,只是提起竹瓮轻声道。

“青棱,我杀尽挚爱,断情绝爱,你可知,我修的是绝情之道。”唐徊终于转回头,用冷冽清醒的眼神看向青棱。

那样锥心刻骨的旧事,最后只化成这一句结语。

他的话,像在召示着某些隐涩的结局,只可惜,她却醉了。

“师父,嗝,这地方这么大,太难出去了,我想了个法子,你听听啊。”青棱摆摆手,不去理会他的绝情之道。

“不如,你嫁…噢不,你娶了我,我们可以活好久,每两年就生个娃,过了一百年,这里就热闹了,五十个人一起找出口,一定不成问题的!”她挠挠头,说出一番建议。

唐徊还没从旧事中出来,却忽然听到青棱荒谬可笑的醉言,整个人愣住,口中的酒还未咽下,便一口喷出。

“哈哈,师父,你当真了,你醉了。”青棱大笑出声,嫣红的脸庞看不出是醉意还是娇羞。

唐徊摇摇头,素萦的容颜在氤氲暖人的水气中渐渐远去,只剩下眼前有些颠狂的青棱。

“师父,我给你唱个歌儿!”青棱站了起来,拿树枝敲着竹杯,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醇厚婉转的声音,曲不成调的哼唱,惊了林中暗伏的小兽,乱了幽深暗夜的静寂,难懂的唱词,难明的曲调,像落入水中的珠玉,动了身边人的心弦。

她一直是笑的,一直是喜悦的,宛如雪地繁花,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时刻显得无比悲伤沧桑,仿佛埋藏了无数秘密,他却无从寻起。

唐徊听着她的曲,一杯接一杯地饮着。

直至她唱到睡眼朦胧,枕着唐徊的衣角沉眠。

山林恢复静谧,一瓮雀丹只剩余香,唐徊坐在她身边彻夜未眠,只看她睡颜酣甜。

他想起昨夜她醉后胡言。

师父,你娶了我,我们可以活好久,每两年就生个娃,过了一百年,这里就热闹了。

想想那样的画面,唐徊心里觉得荒唐,却忽然笑了出来。

他笑着,地上的青棱却一声呜咽。

“师父,你为何要杀我?我陪了你千百年,你为了你的道,就要杀我吗?为什么?”

青棱又梦到了穆澜,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了。

穆澜仍旧坐在烈凰树下,慈悲地笑着,她的心中已没了恐惧。

这是第一次,青棱在梦中见穆澜,竟忘记恐惧,问他原因。

这也是第一次,唐徊见到青棱落泪。

“怕我杀你吗?”唐徊的笑化作眼中冰凉,用手拭去她脸上泪痕,久久没有再开口。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她的梦呓,一语成谶。

醉或不醉,原来要看心情。

她想醉,所以醉了,原以为醉梦中应是繁花如梦的盛景,谁知该入梦的人不来,只有无边噩梦,不由她控。而他不想醉,所以一直醒着,醒着看她醉眼朦胧,看她梦里哭泣,醒着忘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