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回,离开这里!”她嘶哑着开口,用尽最后的力气。

如果不用救她,裴不回想要自保绰绰有余。

“青棱!”裴不回嘶吼一声,跃上甲龙之背,欲要追去。

青凰虚影袭来,与甲龙撞在一起,整个川上都回荡起这声轰响。

甲龙龙身之上,竟被撞出深重凹痕。

八荒离凰阵,并不是裴不回能抗衡的,再加上境界高过他的穆七言…

“裴不回,走!你若不走,我即刻自绝。”青棱厉声喝着,哑音似金铁交磨。

“青棱,不要!”裴不回已看到青棱额前浮出银色光团。

那是她的元神。

她说到做到。

同样的悲剧,她不想再看一次。

“走——”青棱再喝一声,元神几乎离体。

裴不回手握成拳,掌心已沁血。

这天地万物,本无他所惧之事,然而…她仅用一句话就让他心底陡生惧意。

去留之间,他转瞬做了决定,因为青棱的眼神在告诉他,她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元神自绝,便是魂飞魄散,和唐徊一样的下场。

裴不回咬紧牙,当机立断,驱着机甲战龙转了方向。

见裴不回身影消失,青棱松了一口气,身体也在同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自绝?为师怎会让你在我眼前自绝?”穆七言抱了她,手挥过她的额前,将她的元神轻轻按入她额间。

“穆七言,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青棱身躯无力,只能任由他抱着。

昔日让她无比期盼的容颜,此刻都化作她眼底魔魅,与死亡和绝望划上等号。

穆七言垂下头,目光温柔如天边明月。

“为了你。”他开口,唇间笑意渐染,有着云开雾散的清明,“永昼不可出,地狱不可回,你我本就为敌,但我不想杀你,所以唯有将你留在身边,看牢你,才可以永绝后患。”

他们两人,一为天仁,一为永昼,从青棱出生那天开始,就已是宿敌。

说话之间,穆七言已带她回到了秋荒殿上。

“永绝后患…呵…那你应该杀了我?”青棱嘲弄地笑道。

她已被他放在了殿上的莲座之上,半身倚在他怀中。

“青棱,你我师徒千年,我育你成长,教你说话习字,授你长生仙道…你觉得我舍得杀你吗?”穆七言淡淡说着,低垂的眉目如青莲半放。

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擦去她颊上血污。

“咳…”青棱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引起胸口绞痛,剧烈咳嗽了半晌才平息下来,“你一早就五川气息附在了十三月辰冠冕之中?今天这个局面,你五千年前就已经料到了?”

不想再与他纠缠师徒这个问题,她转开话题。

就算是死,她也想知道自己的什么会死。

“青棱,我的天技是先知之眼,我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未来。当年我不想杀你们,又担心你们终究会合并十三月辰,便将你与云空分而养之。我在十三月辰冠中施加五川之气,防的就是今天。然而在你进永昼之前我就已经提醒过你了,你却执意要进…”

青棱默然,只剩下眼中怒火恨意,肆无忌惮在燃烧着。

“我已经放任你在外面玩了很久了。你这五千年修仙,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未有一刻放下。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承认的徒弟…在你不知道的时间之中,我一直都在陪你。所以青棱,唐徊不是陪你最久的,我才是。五千年,换你回来,我不会再给你机会离开。”穆七言说着,眼中温柔忽然灼烫起来。

漫长的时光之中,他看着她一点一点成长,尝遍悲苦辛酸,他以悲悯之心感同身受,这个曾经牵他衣角蹒跚而行的孩子,不知不觉间成为他这仙途上唯一的留恋。

说师徒情也好,说凡人情爱也罢,总之…这情已是他在这枯燥人生中最值得期待的东西。

“你想怎样?”青棱看到他的眼神,心头一凛,恨不能离得他远远。他怀抱虽暖,却叫她止不住地颤抖,“你觉得我会留在你身边吗?”

“不,你会。”穆七言说着,俯下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像五千年前哄她入睡一样,呢喃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会让你彻底忘记。”

青棱陡然一震,睁大眼眸看他。

“剥魂术,可以将你魂魄之中埋着记忆的那一魂剥离。从此,你不会再记得这五千年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你说什么?”青棱蓦地僵了背,伸手艰难抓住了他垂在肩头的长发。

忘记这五千年的一切吗?

这其中也包括了唐徊吗?

“不…我不要!”

那些生死相缠的过往,那些鲜活如昨的话语,不论爱恨都已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如果连记忆都守不住,那她还可以留得住什么?

“不要,穆七言…我求你…不要!”

什么都可以忘,唯独唐徊…

她纵死亦不愿意忘记!

第244章 遗忘(2)

秋荒殿后是一片虹海,七色虹霓铺作地,每踏一步都溅起碎光。

虹海正中有个巨大玉台,四只青凰雕像矗立玉台四方,仿若要将这玉台托起。

这里是青凰川的秘境虹海归凰台,景色美到极致,然而落在青棱眼中,却似修罗场。

她已被穆七言抱到了归凰台上。

“很快,你就不会再痛苦难过了…你就可以做回以前的青棱,乖。”穆七言将她放下,令她盘膝坐好,轻轻抚过她的长发,轻语一句,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可他步子才迈出一步,身后的青棱却倒在地上。

穆七言转头,青棱的手正死死抓着他的衣袍一角,被他的动作给带倒在地。

“我不想忘记,不想失去…穆七言…我求你…求你…”青棱半趴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袍艰难抬头。

这一生,哪怕她再卑微渺小,再贪生怕死,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哀求。

她已经失去唐徊了,若连记忆都留不下,她情愿死去。

纵然悲苦痛撕心裂神,她也愿意用尽余生牢牢记住,记住这世间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给过她最痛彻心扉的恨与爱。

“青棱,听话。”穆七言温言安抚,他眉目话语极尽温柔悲怜,可那居高临下的身姿里,透出无边冷漠与不为所动的狠绝。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穆七言,我只求你让我留下记忆…”青棱抓着他的袍角将自己身体费力前挪,一点点靠近穆七言。

这玉台上是虹海打下的浅淡霓光,穆七言低头望去,青棱就像被霓光裹住似的,仰起的脸庞寡白如纸,眼里除了哀求,还有坚定。

那坚定惹得他有些不快,平静的心泛起一小圈涟漪,他眉色微松,叹口气。

青棱以为他起了怜悯之意,才要再开口,穆七言却忽一甩衣袖,袖中穿出气劲,将被青棱抓住的衣袍一角割裂。

“不…”青棱手里抓着残布,眼眸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她身后的地面忽然升起巨大凰柱,无形的力量缠上她的身体。

青棱整个人飞起,落到凰柱之上,被这力量紧紧缚在了柱上。

她歪垂着头,脑后长发四散,一身衣裙如血色染成,形如鬼魅。

“求…你…师父…我求你…”青棱声音碎不成语。

穆七言动作却一滞。

多少年没有听到她叫自己“师父”了?

如今她这一声“师父”,听似顺从,满含哀求,可惜…不是她的真心。

还是从前的那声“师父”动听。

他脑中闪过旧日片段,眼神飘远,手却不再留情地伸出去。

苍白无色的手一闪而过,灰色的光芒从他手上窜起,化成厉爪虚影,插入青棱腹中。

尖锐至极的痛苦升起。

“啊——”青棱的头猛烈后仰,无法遏止地痛叫。

耳畔依稀传来可怜的悲泣:“娘亲…”

“小…噬灵…”青棱强忍痛苦,声音轻如浮羽。

他就连噬灵蛊都要收去吗?

当初唐徊替她换来的机会,她承受血引渡脉之痛,将噬灵蛊埋进体内,与她共生,小噬灵与她同体同命,和唐徊一样,已经陪了她四千年。

她受它一句“娘亲”,便已将它融入骨血,不想穆七言竟残酷至此,不止记忆,就连小噬灵也要生生剥离。

青棱五内俱焚,开始剧烈咳嗽,血水自唇角涌出,眼中却干涩锐痛,再无一滴眼泪。

厉爪一点点从她腹中抽出,带出一团莹白光芒,光芒之中如雪玉般的噬灵蛊蜷成球状。

“娘亲…小噬灵…给你留了…灵息…”小噬灵在她魂识中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小,“娘亲,记得…来找我…下次,再让我看看这世界…”

“小…灵…”青棱混沌地说着,眼睁睁看着厉爪虚影从她身上强行抓出了噬灵蛊,在彻底离体的那一刻苦,噬灵蛊的光芒黯去,雪玉之色尽褪,化作灰败石球。

耳边一片寂静,噬灵蛊的声音消失。

青棱心已痛至麻木。

穆七言将噬灵蛊收入手中,看了两眼,便将它封入了一方玉牌中收起。

青棱垂下头,眼眸空无一物。

“墨云空,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的师父,呵…”她抱着最后一丝清明,在魂识之中开口,“你…进入琉雀体内,我以噬灵蛊的灵息送你离开。你去找裴不回,他会护你周全。这琉雀内有我的一丝幻魂,若有朝一日我前尘尽忘,幻魂可助我寻到答案。”

她说着,撤却了左臂经脉之上禁锢。

墨魂空的元神并未被她炼化,一直都与宿龙一起,寄生在她的左臂之内。

琉雀是机甲之物,虽然没有什么大能耐,但胜在一丝气息都没有,这些年经她改制重造,早就精妙非常,墨云空的元神进这琉雀,虽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总好过和她一起在这里坐以待毙。

九死一生,总还有一线机会。

墨云空没有回答她,青棱也并不在乎。噬灵蛊的灵息是它体内最纯粹的一点灵气精元,青棱凭藉这一点精元,将墨云空元神送入其中,她的元神并未反抗,便算是默许了。

穆七言又一弹指。

“离魂火,焚你三魂七魄;勾魂引,取你识魄,助你忘情。”

青幽的火焰从凰柱之下燃起,席卷了青棱全身。

青棱猛地抬头,乱发之后的脸庞,面容扭曲,眉眼狰狞,死死盯着穆七言,痛苦的嘶吼被离魂火吞噬。

她身后,琉雀悄然飞去。

离魂火焚烧魂魄之痛,比起这世上万苦都要惨烈。魂魄不尽,火焰不熄,这是场漫长的煎熬。

青棱神智早已溃散,唯一死守的,便是本心。

她的魂识,太过坚定,日夜被缚于凰柱之下,受尽火焚之苦,无一丝动摇,足足撑了五十六年。

穆七言未料到她的意志坚定至此,离魂火竟烧不融她的魂魄。

五十六年后,天翔秘境开启,穆七言将她带入天翔,于天翔封神冰上,将她识魄强行分出,与噬灵蛊一同,封在了幽玄洞中。

青棱魂魄不全,重伤难复,穆七言将她封于虹海归凰台上,以五川之灵日夜浇灌,足五百年,青棱方醒。

睁眼之时,乾坤已改。

“醒了?”

“…”

“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师父。”

“师父…”她重复一声,只觉得天地一片空白陌生,找不到半点熟悉。

记忆是空的,心也是空,她一无所有。

五百多年前。

永昼惨斗,轮回阵启,引发黄泉路上一场厮杀,地府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

地府之主,与穹影一样,是禀天地之力而生,掌管轮回的十殿阎罗。

五千鬼将涌入地府,搅得轮回之路差点溃散。

十殿阎罗于幽冥虚穹之中震怒。

“修士?修士怎么会进入轮回?这些修士逆天而修,早就不入轮回了,怎会进来?”

修士修行,长生逆天,肉身毁去,元神仍在,不入轮回,元神若灭,便烟消云散,无可轮回。

四幽跪拜的小鬼瑟瑟发抖着,无人敢回。

十殿阎罗都看不明白的事,他们这些小鬼又怎会明白。

“现在到哪里了?”十殿阎罗怒气暂收,沉声喝问。

“已到忘川之上。”一个小鬼上前伏地回话,“可要喂饮忘川…”

“饮什么?不要饮。既然来了我幽冥之界,扰乱幽冥秩序,怎样都不能轻饶他们。去将十九层通道打开,赶他们进去!”

十九层,是位于十八层地狱之下的一处绝狱,是个连名都没有的地方。

“十九层?可那里已经有一个…”小鬼骤然抬头,在看到十殿阎罗森冷眼眸时一颤,再度低头,“遵命。”

十九层通道已经万年没有打开了,在这永无光芒的绝狱中,一团青影飘于其间,见到绝狱的入口再度,不禁飘到入口处,想要闯去,却被庞大的禁制力弹回。

它还待再试,入口处却忽然涌进无数魂体。

永昼鬼将尽数被驱进这十九层地狱之中,通道再度被关上。

青影很快退到远处,暗自窥探。

鬼将之中,一团浅白的光芒尤为明显。

这团光芒时明时暗,显然不属于这些鬼将一员,鬼将之魂不住撕扯着这团光芒,然而却每每在触及这光芒之时又缩回。

青影看得仔细,心里有些了然。

竟是噬魂而生的灵体,天生便有蚀魂之力,难怪这些鬼将触它不得,否则它早就被撕得干净了。

不过,鬼将五千,这灵体要想存活下来,只怕…

然而就算存活下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出去,就像它一样,被镇在此地,已有万年。

如今有人来陪,起码它不寂寞了。

这一陪,就是百多年时间。

那灵体不止未被撕碎,竟借鬼将力开始修炼,噬魂而强。

在这样绝望的地方,他竟然能旁若无人的再度修炼,就算炼成天道,他也出不去呀。

这异常状态让青影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认识它。

“你叫什么?”

“唐徊。”白光回它。

“你想出去?”

“是。”

“这是地狱十九层,你出不去的。即便你出去了,踏上轮回,这幽冥地府的轮回,是苍穹之轮,即便让你踏上轮回,你也不见得能回得到你想去的地方。”青影好心提醒他。

“百年不行,便千年,千年不行,还有万年。我不灭,便会想尽办法回到天仁寻她。”

“天仁?原来也是天仁…哈哈哈…”青影忽然长笑,冷冽的笑。

白光没有接话。

“若你能收服这五千鬼将,我便告诉你,如果回天仁。”青影逗它。

不想,这玩笑,却成了事实。

唐徊被镇绝狱五百年,其间万苦,言语不足盖之。然而他噬魂而修,终收尽鬼将。

五千鬼将,他为鬼王。

最后一个鬼将屈服之时,青影长叹一声。

“天意如此,要我倾尽所有。罢了,我可以送你回天仁,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替我成为古魔王者,守我族人,夺回霸主威名,保我族永世之光。”青影沉声而道。

被镇万年,它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它的名字是殊破雷——

昔年古魔族王者,海中霸主。

而今锐气尽失,被囚在此处,永无生路。

永昼埋,古魔藏,昔年的陆上王者,海中霸主,传说尽皆湮灭。

它在此里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