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他最想你。”

娘两个丢下这不明不白的话,亲亲热热地走了,齐天睿眉头更紧…

原来,她并非是要为谁守身如玉,难不成是早就委身于人?不通。这一家人虽说彼此十分亲近,可再亲近也不该女儿家未出阁就失了身还能说给父母知道。更况,叶从夕为人虽是十分洒脱却绝不随意,言语之中于她视若珍宝,断不该早行苟且。难道…是曾遭不测?这样一来,父母的心疼和担忧便都说的过去,可这丫头将将十五岁,小小花骨朵儿若是曾遭此大难,破玉碎瓦,哪里还会有这么清净娇俏的笑颜?想起那清澈的琥珀,不见一丝杂质,又是如何容得下如此屈辱?

听起来,像是她执意要嫁给他,两人素未谋面,这又是为何?叶从夕并非妄念之人,他口中的情意亦绝非孤掌之鸣,那她为何要隔过叶从夕嫁给他?既是嫁了,又为何不肯圆房,只道“不过是几年的光景”?

事出蹊跷,真真是一桩套着一桩…

婆母在上

想来又是有云,黑漆漆的五更天墨汁一般,一丁点儿的亮都不见。进了腊月,夜寒越甚,花园子里四处没有遮拦,风呼呼的,带了枯枝的响动诡异得四下翻腾,让莞初想起那年在山东一个小村里,年三十晚上的风厉鬼一般呼号,比那恶吼吼的驱年炮仗还要凶猛。

过水廊桥,水面上更甚凉意,莞初越加快了脚步,身旁人见状手臂环过她细细的腰身将斗篷和那宽大的袄裙一并裹紧。莞初扭头看这比她稍长一岁的丫头,这么冷的天也不过就是多加了两只毛绒绒的暖耳,赶紧道,“我不冷,你可当心自己。”

“这么跟姑娘搀着些,我也暖和。”

灯笼被吹得七扭八歪,晃得一时有一时无,绵月脸上的笑淡淡的,眼中也淡,辨不出将才言语中的亲切热络。这女孩从第一眼见便是如此,寡言,冷静,无惊无喜,行事周到妥帖,唯有一处逾礼便是她从不随房中丫鬟唤莞初“二奶奶”,而是随了不懂事的小丫头艾叶儿唤“姑娘”。旁人都当她也是从娘家陪嫁来的,并不计较,只是莞初于这一难得的逾礼反倒生出了亲切,不由人想起那一样寡淡的先生,不多言,惜字如金,字字金…

此刻她手臂挽在腰间,那晃晃荡荡的大衣袍便十分贴身暖和,莞初笑笑,握了她的手一道走。

“姑娘,早起就吃了一盅酪子,可撑得住?”

“嗯。”

听姑娘应下,绵月没再吱声。昨儿夜里回来的时候已是敲了三更,上上下下只有上夜的灯和一壶温吞吞的茶水候着她们。那碗酪子是夜宵剩下的,却并非是姑娘的宵夜,只听说是楼下大丫头水桃病了,厨房特地做了送过来,吃不了搁下的。绵月悄悄儿藏了,才有了今儿早起的吃食。

素芳苑按例有两位老妈妈、四个大丫头并绵月和艾叶儿。伺候新主,人们各行其职,有一应统领的、有做针线伺候书画的、有安排茶饭的、有侍弄鸟雀的、有上夜的、有拢火的,可绵月冷眼瞧着,这活计排来排去都是在伺候这楼这院子,当真给这位正经主子奶奶使唤的却是寻不着。便说这茶饭,素芳苑不开灶只随着西院大厨房,可自打这边开了院,姑娘便一直伺候在谨仁堂陪太太用饭,也不知是怎么传的话,从此大厨房送来的茶饭便只有丫头的没有主子的,竟是也挑不出理来。

绵月有心日里留在院中或是往厨房去瞧瞧,可怎奈姑娘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每日往谨仁堂去都得她陪侍。姑娘一是怕艾叶儿小丫头受不得苦,二也担心她口无遮拦惹事,实则绵月也怕,谨仁堂虽不说是龙潭虎穴却每日也可称得是鱼游釜中,踏进门就带了三分不是,哪里还敢造次。

这些日子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安眠不得两个时辰,辛劳不算什么,只是绵月原先的计较打算都来不及应,倒瞧着姑娘竟是已惯了,仔仔细细的,一日过一日。绵月记得来之前自家公子曾吩咐过有什么事只管找睿二爷,可这位二爷自归宁那日回来就再不曾在素芳苑露过面,她又到哪里去寻?

主仆二人来到西院谨仁堂,二门已经开了,一眼瞧见映在正房窗上亮堂堂的灯光,绵月心里咯噔一下。礼佛时辰早,府里这个钟点连清扫的婆子们都还没起来,往常那房中也不过是点一两盏小烛为闵夫人修早课,身边伺候也只有丫头梧桐,可今儿五间正堂这么亮,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再看姑娘的脸色,分明也是觉出了异样,裙脚翩翩,脚下忽地飞了起来,人轻飘飘地就脱出她的手臂往前去了,绵月不及细琢磨也赶紧小跑了跟上。

在门外匆匆脱了斗篷,莞初略定了定神挑起帘子。佛龛前的早香已经燃过一半,侍弄香油的竟是彦妈妈,莞初轻轻走过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你倒不必跪了。”

未待莞初默诵偈颂,暖炕上的木鱼声忽地住了。

佛前礼未行,莞初不敢起身亦不敢叩拜,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安静地等着教训。

“功课如何了?”

好半晌身后传来问话,低声威严显是压着怒火,莞初轻声回道:“心经抄毕,并佛说眼明经、太阴星君真经;昨儿将将抄毕太阳星君真经,今儿该…”

“哼,”闵夫人冷笑,“信口言来,真真是虔诚!你看看你抄的经文!”

话音未落,一沓子纸张从炕桌上飞了过来,不及零落狠狠地摔在莞初脚边,那力道若非她的人挡着怕是要把这沓子纸甩进山墙里去。莞初吓了一跳,悄悄斜了眼瞧,是她抄写的心经,一篇一篇,二百六十八个字早已烂熟于心,工工整整,莫说涂改,就是一个犹豫的墨点都不见…

“人生俗世多少孽缘孽障,现生就当看到果报!你总当抄经不过是年关祭祖走过场,你便敷衍了去!岂不知这也是为老太太病体康泰还愿、更为你自身心消业、养禅定!心诚,半点马虎不得!可当真知道?”

“太太教训的是。”鼻尖对着指尖,莞初道,“娘亲在世时也曾抄经修养,道其中五种功德,‘一者可亲近如来,二者可摄取福德,三者是赞法亦是修行,四者可受天人等供养,五者可灭罪。’我自浅薄,亦不敢怠慢,每日提笔,必默念。”

“背会几句禅语就敢传给小儿来理论,殊不知正念方得正语,歪心邪事,你们这点子手段俗之不耻,更况佛的功德与道理?每日里我苦口婆心于你的教导,也都丢到狗肚子去了!”

佛的道理掺杂着浅陋的怒火扑面来,压也压不住,烧得莞初依旧不明所以,“您的话我自是都记得,只是我…”

“放肆!!”“啪”一声震的茶盅响,闵夫人怒目圆睁,“才进府几日,竟是敢冲着我‘你,你’的,果然是山野林子里养的不成?!怪道使出这等小民贱心、掩耳盗铃的手段,到今日还敢不认!竟是与我理论!彦妈妈!”

“是!”一旁上香油的彦妈妈转身冲着莞初道,“七七四十九篇心经修养,只数出来四十四篇,二奶奶可是忘了抄漏了?或是抄到了旁的什么地方,早些说给太太知道才是,总不及这送往福鹤堂给老太太过目才露出这偷工减料的怯,让咱们太太人前如何说得?”

莞初闻言挑了挑小眉,未抬头。

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死性子,怎么说怎么训都是一副赖皮子模样任你摔打,仿佛天雷压顶她也浑然不动,不曾修行倒早早入了定了!瞧得闵夫人真真是恨!

“笔燥墨浮,七扭八歪,也说的是字!原当你不过是小家子教养不够,慢慢随着揣摩、修行也就罢了,谁知你竟是敢浑写了几篇字就当交差,佛祖面前偷奸耍滑这岂不是为我齐家做罪?多少辈子积下的阴德够你这么作践?!”

任是这厢火上梁,那佛龛前的人依旧眉清目秀,安安静静,一身上放佛罩了金钟罩,劈头盖脸的怒喝竟似小风拂袖、触她不得,莫说痛哭羞愧,就连一句“太太息怒,莞初知错了。”都不闻。

闵夫人这一大早起肝火旺怒,此刻口干舌燥,瞧着那一处景致更觉火上浇油,“心魔不戒如何侍佛!彦妈妈,让她长长记性!”

“是!”婆子一声应下,袖筒子里竟是抽出一尺来长的戒尺。莞初见状,合十的手伸出一只,另一只依旧比在胸前,泥雕菩萨一般虔诚得紧。

实心铁片击在掌心,钝钝的,莞初数着,七七四十九减去四十四,该是打六下;过了六,该是十二;过了十二,又到十八方住了。双手再合十,合不住,中间鼓出来好多。

气淤难尽,闵夫人脸涨得通红,就着梧桐的手勉强吃了一小盅参汤,手肘托着引枕,额头竟是渗出小汗珠,强自忍了示意守到身旁的彦妈妈。婆子接意,冲着帘子外头说了声“来”,进来两个身着青葱比甲的小丫头抬着一个红漆小炕桌,桌上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瓷花碗,一个白瓷碟,一双小银筷子,小心地越过莞初摆在了她面前。

未及看真切莞初就嗅到一股子醇厚的香味,定睛一瞧,那青瓷碗里竟是满满一碗香油,清澈透亮,磨香沁人。正是纳闷儿,身旁的彦妈妈接了小丫头的手将一满袋子丫头们学针线用的小钢珠儿扑落落倒了进去,铺了一碗底,末了又不知从哪里弄了来两只小银调羹丢了进去。

“养心戒躁,好生练了,若是写字再手颤耍滑,我决不饶你!”

头顶传来婆婆的威严,莞初对着喷香的香油轻轻咽了一口。拿起银筷子,细细的两根捏在手中滑溜溜的像钩花的银针,探进去,筷头削得尖,一吃力,绿豆大小的珠子便滚在油里慢悠悠地滑了出去,再去拨弄竟是跳跳着浮了起来。

莞初越低了头,胖鼓鼓的左手握了袖子,腾出手腕子利利索索地对付这一碗油丁儿,盯得久了,满眼只有小小的滚珠,小星星似地忽闪忽闪的。不能用力,莞初轻轻屏了口气,那力道慢慢移上来,从指尖到手臂,筷头脱了外力果然自在,与那小珠儿粘在了一起,“托”着一颗慢慢从油里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叮一声落进瓷碟里。

嘴角露笑又抿出小涡儿,果然,心静自然万物静。只是…这肚子却不肯静,咕咕叫着好不争气,叫得这身子有些空,手也浮,原来婆婆说的不无道理,想来那字里头带了出来自己倒不觉,可不是不敬?莞初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这磨香把肚皮吸扁,屏气凝神,筷子又小心地探入油中,这一回,手稳力舒,小珠子坐上银轿子,稳稳当当地浮了出来。

瓷碟子叮铃作响,仿佛敲在闵夫人耳根子里最细软之处,反反复复,捶打得生疼冒火,目光盯着佛龛前那一个人玩得欢实,一股燥火,两肋生怒!

媳妇在下

“太太,”梧桐看着主子脸色还不如将才,轻声在耳边问道,“我扶您到里头歇着?”

此刻的闵夫人只若一尊泥塑,手里的念珠攥得嘎嘣响,双目入定,一眨不眨。

彦妈妈悄悄摆摆手,梧桐会意未再吭声,只心里头悄悄叹道,这日子长了如何是好?太太本是个礼佛之人,老爷走后越发寡淡,万事都不操心。底下人虽说不如东院的势气,可主子手宽,日子自是悠闲自在。可自从这位二奶奶进了门,无一日不起火,凡事不顺!原先梧桐也当是给新媳妇立规矩,三把火总要烧一烧,可冷眼瞧了这些日子,规矩立得严连时辰都不计,熬得一院子人叫苦不迭。却这位二奶奶,早早晚晚忙活得紧,随和和一张带笑的脸,整日被香火熏着抄经,莫说埋怨,眉目清凌凌的连一丝不快都不见,仔细得连彦妈妈这等老刁婆子都瞧不出漏儿来。

做戏也罢,掩饰也好,能如此不留破绽,不着痕迹也算高明了。

按说事事顺着该讨了婆婆心欢,可自家主子倒像越发生气了。梧桐岁数虽不大,却是极察颜色,明白这新媳妇不论做什么都惹气,只要瞧看着她、听着她,婆婆就胸闷气堵,她横竖不得好儿。二奶奶还不如苦着些,掉掉泪,服服软,叫叫苦,向太太求个饶、顺顺气,可她偏不识好歹,也是不经事。可不知怎的,瞧那边小珠子捡得欢,这边气得起烟冒火,落在梧桐眼里也着实生了些趣儿。

一碗珠子,彦妈妈亲自过目,足足三百六十颗,再加上那两只沉底充分量的小调羹,便是针线房里头一等的丫头上手也得耗些时候,可这丫头竟是半个时辰不到就都捡了出来。那手下像抹了黏蜜,轻快得似夏天荷塘里的蜻蜓,翅膀扇得都瞧不清。见彦妈妈老眉拧成疙瘩,这一屋子的丫头都掩嘴儿憋了笑,彦妈妈也顾不得了,径自走过去,将那一满碟子小钢珠重倒回油里。

莞初抬起头,眼睛溜溜圆好是疑惑,彦妈妈道:“奶奶你这性儿还是急!瞧这油,滴滴答答的满盘子都是,这点子活计手都不稳,换了纸笔,又能怎么样了呢?”

老婆子口沫横飞,莞初略往后靠了靠,重低头,接过绵月递过来的抹布小心地把那油点子擦干净,又拿起银筷子。

一而再,再而三,捡珠子的手不曾停下来,雪白的手腕子抬着,来来回回,袖口上那只小蝴蝶飞得欢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太太,”

彦妈妈终是熬不住,出去上茅厕,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回来附在闵夫人耳边道,“东院佑大奶奶过来放月例银子,正在前头暖阁里头,瞧见我说一会儿放完了来给您请安。我回说多谢奶奶惦记着,我们太太今儿身上不大适宜,歇着呢。她说那让婶子好生养着,改日她再过来。”

闵夫人点点头,眼曝红丝,手下念珠飞转,口中碎碎地只念阿弥陀佛。

转眼那灰蒙蒙的日头就到了头顶,厨房问传饭,梧桐瞧主子无意,便做主传了一小碗粳米饭、一碟子笋菇野鸡崽子肉并一盅冰糖莲子。

不一会儿饭就摆了上来,丫头们各自张罗水盘、茶盏,闵夫人净了手,梧桐小心地打开汤盅。

人之五官,最难把持的便是嗅,能不观、不闻、不触、不尝,可如何能…不嗅?屏得了空空的肚皮,屏不住那喷香的味道,穿过厚厚的熏香火烛,飘飘冉冉钻进鼻中,一顺溜滑下,饥肠辘辘似是捕着了猎物,剧烈地欢快起来。

小珠子从筷头滑落,半天捡不起来,莞初懊恼,这一下,心是再静不了了。干脆住了手,悄悄地“品尝”。这是什么肉?鸡肉?似有香菇配,莞初打小就不惯香菇的味道,总觉得味道太浓,一只下去,任是什么高汤美味都要被它拐了味去。这一回闻起来怎的倒似清淡了许多?配了肉香,十分诱人。荤素搭配,那甜甜的味道不用猜就知道是冰糖莲子,婆婆最爱这个,每顿必有。

深深吸一口,馋虫子勾出来,满口生津…忽地又想起那日洞房里的枣子…

手下是禅佛的道理,心里却为着口舌之快飘飘然寻去了粼里一街两旁的小吃摊,莞初边咽着口水边悄悄想,侍奉佛祖断不能要她这样的俗心杂念之人,否则一碟包子就得忘了佛的道理,还不必是鲜肉的…

闵夫人用着饭,眼里一时也不曾放下。看那丫头果然饿得心神不宁,半天夹不起一个来,手臂悬着也必是酸涩不已,憋闷的这口气总算顺下去一些,饭菜也香甜起来。

吃过饭,闵夫人又用了一杯热普洱。碗盘收拾干净,那跪在地上的人也似吃饱了似地回了神,手底下又快了起来,小银筷子绣花针似地出来进去,啄点得十分随意,一遍又一遍,看得闵夫人心烦。

蹙了眉,想念几句经到底心不静,梧桐过来把条褥打开,扶闵夫人靠了,搭了小绒毯子,索性歇起了晌。

午后静,虽是阴天,吃饱喝足的仆妇丫头们听着主子熟睡一个个也都跟着眼皮子打架。绵月站在一旁,眉头紧蹙,这一屋子昏昏沉沉都理所当然,只有自家姑娘饿得清醒,眼明手快,人像织机上的梭子,一刻也不停,小心着不让油滴洒,小珠子捡完了重倒回去,一个人忙得紧。

这便是铁打的,也要磨细了…

这府里上下一个可靠、可求的人都没有,自家公子当初吩咐的时候只说要好生陪着姑娘,却不曾说日子过成这般形状该如何陪?公子曾交代凡事皆可倚靠睿二爷,实在烦难、不便之时方可私下传信回府。只是那位爷自成了亲就没了影子,凡事皆有,“倚靠”在哪?将将嫁了月余,绵月吃不准这算不算已到了实在烦难之时?该不该传信给公子?毕竟不在自己府中,公子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处置?隔过那位正经“相公”,人人都是外人…

闵夫人一觉醒来已是后半晌,一睁眼,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样,不曾挪动分毫,让人不觉诧异这可是只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梧桐扶了着主子坐起身,上了热茶,闵夫人抿了几口,长长出了口气,方醒了精神,定定心,木鱼声又起。

一下晌,婆媳二人一个叮叮的圆珠敲盘,一个笃笃的木鱼声,究竟也不知是哪个搅扰着哪个,终究不合拍。

日头西斜,拉长房中跪着的身影,晃晃悠悠依旧忙碌。冬日天短,不一会儿就满屋子昏暗,丫头们进来掌了灯,又该传晚饭。

梧桐附在闵夫人耳边说了两句,闵夫人点点头。梧桐走到佛龛前将莞初搀了起来,绵月见状赶紧过来想服侍却见那人已是乖乖地低头垂手到了婆婆跟前儿,闵夫人沉着脸又说了几句方许她净了手上桌。

两碗红米粥,一叠荷叶包子,一盘炒青笋,一盘凉拌鸭肫,一盘醋藕。

甜甜的红米粥入口,嘴角那两个小涡立时就被撑得圆圆饱满,融融地滑入肠胃,浑身适宜。莞初吃着粥,眼睛盯着那碟荷叶儿包子,绿莹莹的甚是馋人,倒不知是什么馅,若是枣泥儿的当是最好了。悄悄瞥一眼婆婆,只见闵夫人吃得极仔细,慢条斯理,小勺在粥里轻轻拨弄,半天才抿一口。莞初这才觉出自己放肆,剩了一个碗底的粥一时不敢吃完,小心地就近夹了一片醋藕,瞅瞅那碟包子,眼巴巴的也只得罢了。

彦妈妈在一旁布让,夹了一只小包子,“太太,您尝尝,水桃亲手做了孝敬您的。”

闵夫人闻言微笑,“这孩子越是贴心了。看着就是好的,只是我也吃不下了,先搁了吧。”

“是。”

看丫头们端了漱盂和巾帕过来,莞初赶紧放了碗筷起身,亲手接了伺候。

用过晚饭,莞初总算得着不必再捡珠子,只是嘱咐往后每日功课都要练得手稳方可抄经,莞初口中答是。随后梧桐在炕桌上掌了灯铺了纸张,莞初盘腿坐了,在婆婆眼皮子底下抄经,一笔一划,每一个字越发用心,眼观鼻,鼻观心,十分专注,连她自己都听不着饥肠辘辘,唱得欢快…

起更入了夜,彦妈妈支开了梧桐,亲自伺候闵夫人更衣。

“太太,您歇了吧。这早晚的,也是劳累。”

窗外飘进雨腥味,闵夫人有些出神,“你说那丫头是怎么养的?脸皮儿这么薄怎的倒是没了廉耻心?不知臊也不知羞,怎么说她都不见理会,莫说愧疚,莫说恼,脸都不红一下,赖皮赖脸,打都打不应!那身子也是,又轻又硬,横竖不服。”

“太太,您说的可真是。”彦妈妈紧着接了,“今儿前晌那顿手板子,我原先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半大小子都嚎。您说二奶奶一个女孩儿家,细皮嫩肉的,手肿成那样,换了旁人家的女儿莫说疼,单是委屈就不知要哭得怎样了,她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瞧那光景,保不齐在娘家就不是个省事的,没少挨过。”

“嗯,有理。”闵夫人十分赞同。

“不过,太太,来日方长,您老这么每日跟她耗着,多少辛苦,心又软看不得。”彦妈妈边说边拍了拍胸脯,“往后您只管交给老身,她还敢在谨仁堂耍赖不成?管保这二奶奶能安安分分地,一日里头再无闲时候。”

“莫一口一个二奶奶、二奶奶的,她是哪门子的二奶奶?旁人倒罢了,你也供着她!”

彦妈妈闻言喜笑颜开,“太太说的是。只是我这张老脸子总得在人前做给那些丫头们瞧,不敢坏了规矩。实则莫说我这知根知底儿的老人儿,就是那些个府里的小丫头们也都知道咱们二爷自打归宁回来就没进过素芳苑的门儿,这奶奶、奶奶的早早晚晚不过是个虚名儿。”

闵夫人在床上坐了,拢拢散开的发髻,“也罢了。往后要学的规矩多,三年后出门她也得有我齐家的调//教。”

“这还不都得您老费心。”

“嗯。”

主仆二人走在园子里,细细的雨丝似有若无,脚下忘了时辰,只管慢慢悠悠。

瞧莞初面色凝重,绵月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腿疼?”

“哦,不是。快到腊八儿了吧?”二娘做的腊八粥最是人间美味…

“…”绵月忧心忡忡,“姑娘,那经文咱们数得清清楚楚的,今儿这一出儿谁知道是怎的回事?”

莞初竖了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笑,“佛知道。”忽地眼睛一亮,“哎,绵月,早起那碗酪子可还有剩的?”

“哪还能有剩的。”绵月说着握了莞初那只好手,“不过,有这个。”

莞初低头瞧,手里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呀,竟是两只小包子。“多谢多谢。”正是心喜要往嘴里塞,忽见远处一晃,莞初一把拉了绵月,几步闪到了汉白玉的桥栏后。

定了定魂儿,绵月小声问,“姑娘,又是三爷?”

“嗯。”

绵月没再吭声,安心瞧着姑娘佝偻着腰蹲着大口吃包子,这几日,抄经挨饿是姑娘的家常,躲这位三爷也是姑娘的家常…

各自安好

落仪苑。

齐天睿搭着腿靠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青缎袍垂在榻下露出雪白的裤脚;日头照进来,浑身暖洋洋的,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拿着薄薄的琴谱,神色慵懒,目光映出日头和一个个音符,跳闪闪的;一旁的高几上一盅香茶,盖子打开放在一边,热气冉冉,袅袅清香…

西北一趟,日夜兼程。不知是巧合还是果然如此立竿见影,自从齐允年上任西北巡抚,裕安祥的生意在年底盘货之际居然呈现涨势,这前所未有的势头让齐天睿愈加笃信自己曾经的盘算。风尘仆仆登门,他带去了老祖母和两个小妹的书信,齐允年百忙之中在火炕上备了一壶小酒、两碟子小菜,叔侄二人盘腿而坐暖暖和和地说话。

说老祖母病体康复,说小妹们承欢膝下,问叔父辛劳问婶娘安康,齐天睿实实在在地话家常不敢提生意一个字。倒是齐允年微笑点头之后,亲自提起裕安祥,说西北民风淳朴却苦营生,风沙烈谷蔬难存,各行市买卖远不及中原各省,裕安祥能以一己之力为远道而来的商客护航保驾,也是难得。

这一句真是千金难买,虽说称不得怎样褒奖,但眉目间那难得的笑意让齐天睿甚是心喜,遂打开话匣将几年前如何看重西北之地又是如何艰难经营与遭遇逐一说给叔父听,不敢添枝加叶,只捡要害。齐允年听得十分仔细,眉头虽蹙面上却并无波澜,显是早已有所了解,于齐天睿目下的谨慎与南商西引之计议也以为然,只是嘱他要多看、多学,初出茅庐不可与山西老字号恶意挑衅,百年晋商根深蒂固,行规森严、行事正派,不可为了一己私利与之相残,恐恶人得利、百姓遭殃。齐天睿闻言赶紧点头称是,谨遵叔父教诲。

临行之时,林夫人亲自备下给老太太的年货礼品,连带府里的妯娌们并侄媳妇和姑娘们的礼,又千叮万嘱,生怕齐天睿路上闪失,足见这一路来于这边陲之地的忧惧。齐允年因劝道,你倒于他操心,天睿早几年就独身闯荡,西北之地怕是比你我熟悉得多。齐天睿笑说不敢,心里却十分适宜。叔父的话也正是他此行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支持的原因:他比齐允年的高升先到一步。如今天下风调雨顺,朝廷与胡人也联姻结缘,假以时日叔父定是能遏制匪患、安治西北。齐天睿越加得意当初在险恶之中的坚持,人算不如天算,从未想到倚靠远在京师的叔父,如今却意外如虎添翼,又不怕落人鸡犬升天的口实,何愁不发达?

此刻一杯香茶,躺在江南冬天难得的暖日头里品赏琴音琴谱,心甚适宜,只是耳中这柔软的曲调戚戚,艳阳之日竟是透出丝丝凉意,齐天睿回头瞧,绣床上丝帷半掩,千落围着被,肩上披着藕荷薄缎袄,松松的发髻落下青丝将那白皙的脸庞和一身素淡的颜色衬得越发柔弱,越发清冷,怀中的琵琶轻轻拨弄,一个音,反反复复,半天没拨过去。

拨琴的人觉出那目光转过头,“怎的了?”

“《燕秋平》?”

“…这几日收拾琴谱,翻出这个来,好久不弹,有些生疏了。”

“难怪。”

千落闻言轻轻咬了唇,指下的琴弦颤颤的。《燕秋平》是她当年初到教坊时分得的第一支曲子,曾助她一曲夺花魁,红遍金陵。此生若是有什么不能忘,这曲子该是其一,毕竟,从那之后她衣食保暖再不孤苦,亦从那之后,她再不望着前路…

看她落寞,齐天睿噗嗤笑了,起身走过来坐到身边,将肩头微微有些滑落的袄给她裹好,“曲由心声,又怎么不顺心了,悲戚戚的?”

他一近就暖,可心倒越觉酸起来,千落讪讪的,“哪里是我怎样?这曲子本就是一只孤燕飘零、四处无着,琴音扑捉自是沾染。”

“我看啊,琴音扑捉的怕是你心绪不宁。”

“…此话怎讲?”

“此燕非彼雁,何来飘零?原先这曲子不过是随手一做丢给你,写的就是雏燕秋去,一个小景儿,虽不见得有多少意思,曲调倒也清奇,如今奏出这许多悲苦的意思,不是你又是谁,嗯?”

“这曲子跟了我这些年,你也不是头一次听,倒是头一次如此解。怎不知写曲之人与奏曲之人并非都能心意相通,各自取那曲中和心之意,便是乐曲之妙。你自得意,如何能明白那不得意之人的不得意之处。”

齐天睿笑笑不置可否,“原本也是舒心解闷儿的,何必自己瞎琢磨解出这么多意思来。人生在世不过是那么些日子,该多寻些乐子才是。喜欢琴就弹弹,曲子也多了,非寻那不痛快的做什么?不如找些个赏心悦耳的解解烦闷。”

他嘴角的笑有些冷淡,看出他不耐,千落赶紧笑了,从他手中扯过薄薄的纸册,“你呀,自从见了这几个曲子,便只喜欢那一个人,多少传世之作竟是看不着了。”

齐天睿摆摆手,“凡传世之作,多是愤世悲苦才出奇作,听多了心烦。更如今多如牛毛,伤春悲秋、无病□□,像是不悲、不苦就不成气候,可不矫情?用来助兴的又过于琐碎、过于腻,乐得轻浮,不曾饮酒就要醉了。真真难得佳作。”

“瞧瞧,可不就这一个好了。”千落捧着琴谱掩嘴儿笑。

齐天睿也笑了,“倒不至于这么容不得,只是一日也忙,那曲子听了醒神,欢畅。”

“偏就好这一个,你也难得长情了。”千落说着低头重翻看,轻声念着谱子上的署名,“杜仲子,不知这曲者怎的取这么个药材的名字?曲子倒十分欢快轻巧,与这老朽的名字实在不和。只是为何两年前才有了这些曲子,如此离世独乐。”

“离世独乐?”齐天睿笑着摇摇头,“依我看,这溪水、山林并这小村、晚烟,有一曲还谱了上元灯会,都能听得到那小贩的声儿,栩栩如生,十足的人间烟火。”

他兴致越高,千落嘴角一丝讥冷,“此时倒不觉琐碎了?”

“妙就妙在此处!琐碎事竟是生出各式各样的小意思来,平常日子都妙趣横生。比起那些个强作清高、强说愁的,高明多少。人生在世,妙就妙在这个俗上,不见了这妙处,岂非都成了和尚?”

千落有些气喘,咳了起来。齐天睿抬手给她抚背,“从西北给你带回来的冬虫夏草可吃了些?”

“咳…人生难料,凡人哪能不见烦恼。”千落拨开他的手,“我猜那杜仲子必是个十指不沾泥的闲散富家翁,衣食无忧。偶尔出游,山林小巷,既瞧得见人间百态、俗世琐碎,又脱得出其中烦恼。也说不准就是为乐而乐,强说乐。”

“他境遇如何我倒猜不着,只料此人必是心境妙趣,一日过一日,小事生趣,不会给自己空寻烦恼。”

“倒成了你的知音!”千落冷笑,“你我不如就此打赌,寻着此人,论输赢!”

齐天睿闻言眉毛一挑也来了兴致,“原本就在寻他,这一来更好了。赌注如何?”

“赌注么,”千落轻咬玉齿,“你若输了,答应带我西北一行!”

西北风沙,行走险恶,齐天睿却毫不犹豫点了头,“好,你若输了呢?”

“从此,我只弹他的曲子!”

“那倒不必,只愿你能常弹他的曲子,解解烦心就好。”

将谱子塞还给他,千落低头弄琴,不再搭话。齐天睿正没意思见帘子挑起丫头小喜托着药盅走了进来,这便起身依旧回贵妃榻坐了。小喜坐到床边伺候千落吃药,手边的茶香混进了药味,齐天睿抿了一口,温吞吞的。

“姑娘,将才我从厨房捎了莲子羹去给柳眉姑娘送,见她正在那儿悄悄儿抹泪呢。”

药苦,千落蹙着眉漱了口又含了颗话梅方问道,“怎的了?”

“说是韩公子有日子没过来了,”说着小喜瞥了一眼齐天睿,“也没个信儿。”

“他可是有什么事缠身?”千落问过来。

齐天睿闻言搁了琴谱,甚是莫名,“我如何晓得?我与他又无甚正经交情。”

小喜正要开口呛,千落轻轻使了个眼色,只道,“前些时两人热得紧,柳眉的赎身银子都预备好了,这些日子又没了信儿,也难怪她伤心。”

“怎的?柳眉真要跟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