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都问了,人家都不认。”她轻轻叹了口气,“许是,碰上卷包会的了。”

她认了,自己这一日的奔波,仔仔细细,她尽了力便认了,瘦小的肩膀独自扛,竟是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借力,哪怕是自己相公的力。齐天睿不觉咬咬牙,又沉了声道,“我倒是有银子,只是那东西可买不着。”

“嗯,我知道。”

“那明日祭祖,你打算怎么着?”

“不能怎么着。”

“不怎么着?不怕老太太问?”

“怕。”她轻声应下,“不能就这么让老太太瞧见。我想着明儿一早去跟咱们太太说,讨太太的主意。”

“讨太太的主意”…她分明知道这一去,“太太的主意”就是谨仁堂的家法,可当着他的面竟是一个字的怯都不露。清清净净的,无奈的乖巧,这模样若果然是装出来的,也让人信得心甘情愿。怎能不恼,明明是她不知好歹,穷疯了把家传的金凤拿去当,此刻怎的竟是他生了愧意?

“不怕挨板子?”

她抿了抿唇,“怕。”

混账丫头!齐天睿恨声在心里骂,既然怕,你开口求救啊,说相公我做错了,相公你救救我啊,开个口会折了你的寿啊??!强压了火,闷声问,“明儿一早自己去?”

“嗯。”

“睡觉!”

并未觉出他语气的暴躁,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了,齐天睿有些头疼,睁眼看着帐顶两只比翼双飞鸟,并非比翼,一前一后稍稍错开,方可追随…

转回身,手臂搭在外头,丫头竟然睡着了。欠身去给她盖被,不当心碰了她的手臂,丫头不知觉地缩了一下,弄疼她了…

小脸近近的,鼻息轻轻扑在他脸上,苍白的脸颊不见了平日的粉嫩,他抬手未及,一颗圆圆的泪珠儿滚着烛光落了下来,轻轻接住,凉凉的,滑入掌心…

天将朦朦亮,莞初一激灵醒过来,身边已经没了人,腾地坐起身没防备手支了身子,“嘶!”疼得咧嘴。

顾不得许多起身下床,出到帐帘外看看时辰,还好,不曾误下。这便赶紧洗漱,衣裳依旧换了平日的,穿戴齐整,坐在妆台前,将将梳好头,就见帘子打起,莞初扭头,那人走进来身上竟是成亲见礼时大红的喜服。

“今年是咱们成亲头一年,福鹤堂传话过来让咱俩穿喜服过去。”

“哦,等我从太太房里回来再换。”

他未言语,走到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人,莞初正不解,见他弯腰,手中忽地多了什么轻轻插在她发间,金灿灿的凤凰就此飞上了梢头…

莞初木呆呆地看着,一时云里雾里不辨其踪,耳边的声音似那日轻轻哼出的经曲,“盘下万家当铺的是九州行,当家掌柜的,就是你相公我。”

第30章 ,

大宅门里的年节与小家宅户一样,祭过祖宗后,就是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老太太好热闹,这几日更不约束,分门分院的任凭他们闹腾。下人们哄着磕头讨主子赏,有头有脸的管家爷和妈妈们也摆了架子受孝敬,到处都是讨赏的吉利话。翰林府里难得放得宽,当职的时辰减了一半,不当职的都窝在炕上明着面儿地玩牌赌钱,吆五喝六。

正好下了几日雪,房檐枝头,晶莹的雪景应着赏花楼的红墙,十分养眼。

齐天睿好戏不好牌,一年到头也就这两日能听听家戏里女孩子的唱,本是想一壶好茶就能消遣,可应着过年丫头们便也放肆,直拉着二爷推牌掷骰子。倒不是与他怎样亲近,只是这些丫头大都是从谨仁堂拨过来,都知道这位爷每次回来过年都将石忠儿带进二门,那小厮背上沉甸甸一个褡裢里都是铜钱串子,这就是撒钱来的。要是赚得好了,可是比过年府里的打赏要多出好些。遂莫说是素芳苑,就是闵夫人跟前儿那些成日伺候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丫头们也往这边儿跑,不把这一袋子全撂下,断不能依了他的架势。

可巧的是今儿初二原本该女婿上门的日子,可宁家来信说宁夫人家老太太欠安,一家子回了无锡过年,这便更空出了二爷二奶奶。一大早丫头们就张罗着起灶烤肉、吃酒行令。南窗下的暖炕上挤了一满炕人,叽叽喳喳都围着二奶奶。齐天睿在一旁瞧着,喝茶吃点心,甚是悠闲。

莞初何曾见过这阵势,平日里不咸不淡、面儿都认不全的丫鬟们都跟她这般亲近,若不是之前秀筠提醒,她哪里知道还得换钱来支应场子。此刻手心攥了一把子汗,倒不是心疼钱,是她统共就从绵月那儿挪了几吊钱来,想着有个意思也就罢了,可瞧这架势,一人一串都不够。一慌,手底下更砸,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钱匣子就见了底,丫头们却才将将起了兴致,大冷的天一个个说啊笑的,热气腾腾。

一张小脸燥得红扑扑的,平日那得意的小涡儿僵在唇边,瞪大了眼,清澈的琥珀里头全是铜钱。齐天睿瞧她肉疼得直吸凉气,心甚慰。丫头长志气了,已经连着两天不理他。一场金凤的小风波,把丫头给伤着了。自己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没等得人家求一个字,就亲手把金凤给她戴上了。想爷从小到大何时给女人梳过头?岂料这折下腰、赔了笑的头一遭竟是一丁点好儿都没得着,还把人家给气得小脸煞白,起身瞪着他,小牙紧咬,袖子底下那只胖手怕是也握紧了小拳。齐天睿倒不介意离得近看那两只漂亮的琥珀,浅浅得透明,深深不见底,只是当时小鼻息喘喘的,一股子劲头像是就要跳起来咬他一口,齐天睿没躲,想着真要跳起来多少有趣,可她到底没有,推开他,走了。

祭祖的时候,他两个算是新人被叫到了老太太跟前儿,不巧她正是站到了老太太右手边,想着她的手伤,齐天睿暗下拉了她换,竟是被甩了手,好在没人瞧见。日里在人前也罢了,夜里回到素芳苑,莫说是像那前一日一口一个相公地往他跟前儿凑,就连从前假模假样的敷衍都不见,看也不看他一眼,伺候洗漱的时候都不抬头。那神情冷淡得像一小块硬邦邦的冰,齐天睿看着恼人,真想一把把她拨拉开训斥几句,可昨夜那一颗泪还握在手心,到底没动。

第一次,头一颗,睡梦里悄悄地落…

金凤事小,丫头却实在担当,小肩膀硬得让他这大男人都有些招架不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难,难的是穷途末路依然竭尽全力;一败涂地,不悔,不怕,安之宿命。佛理道,尽力方能随缘,丫头不见得参得却做得到。想那一夜,四面碰壁,走投无路,伤痛之下怎不颓丧?竟是还能记得经文未抄,一盏小烛,尽心尽力,顾此并不失彼,大将之风,又怎不难得?

六岁失娘,随父漂泊,如此灵透又安然,不知是怎样长成…

一点子小脾气么,他还受得。只是暗下问艾叶儿,才知道那天她出去带了赎当的包裹,从马上摔下来把她娘临终前留给她的琴给摔裂了。断琴被她收进柜子里上了锁,齐天睿想着此刻就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得伤心,从此,他罪恶滔天。

夜里,鸳鸯帐下,他不睡,她就不睡。闭着眼睛假寐,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凡凑近些,那小蒲扇就颤,想来那银针又是给他预备好了。她不能理他了,虽说也不常在,可这日子过得他不能连自己的家也回不得,总得想点法子…

一盏茶的功夫二奶奶就被赢空了,丫鬟们兴致正浓如何肯依,莞初额头冒着汗,满面通红,被人挤着想抽身都抽不得。

眼看着二爷起了身,众人更是哄吵了起来,嚷嚷着要二爷给二奶奶续本钱。莞初抬手蹭了蹭额头的汗珠儿,越觉尴尬。齐天睿到跟前儿,弯腰,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瞅着她。众人围拢,莞初躲也躲不得,他的目光比这房中的燥热还让人难耐,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忽见他抬手,从她发间轻轻摘下一只晶莹剔透的青玉簪子,叮当一声落入那只空匣子。

这可是二爷亲自从九州行的老货里头挑出来放进彩礼的,丫鬟们一阵惊呼,而后都骨碌滚着下炕,四下跑去捧了体己出来要跟二奶奶换。

留下这一摊子热闹,齐天睿独自出了门往谨仁堂去。

闵夫人将将歇了晌起来,娘儿两个一道炕上坐,说起初三的宴请。闵夫人问今年这上头怎的又多了韩俭行一家?老爷在时就不大来往了,何必多此一举?齐天睿回道,帖子其实是下给韩荣德的,毕竟小时候在一起玩闹过几年,如今在外头常碰头,他又跟天悦十分相熟,府里也常来常往,这么多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还说不过去了。

闵夫人闻言没再多问,只嘱咐他说天悦开了春儿去应院试,该是十拿九稳,之后就要往府院里去做监生。明儿来的人里头有几个老爷在府院的旧友,记得带着天悦认认师傅。

齐天睿不以为然,只道天悦读书这么多年何不直接去应乡试,何苦非要做监生?每日里读书,活耗着。闵夫人道,方姨娘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只说天悦读书不上心,乡试若不中就难办了,作了监生,往后好歹大哥天佑能带着谋个差事,不算逾例。

齐天睿问大伯大伯母怎么说?闵夫人撇撇嘴,天悦的事你大伯母怎会操心,还是咱们惦记着些吧。

齐天睿想了想,点头应下。

娘儿俩吃了盅茶,齐天睿又道,“初六在我宅子里有一桌酒,都是至交,成亲的时候没赶回来,这回要一并带了夫人贺,到时候我带了莞初过去。”

“哼,”闵夫人冷笑,“她算哪门子夫人?一副笑脸儿,死硬的骨头,心眼儿里头一句实诚话都问不出来,不知是怎么教养的!原先我管着倒罢了,你又说要放着些莫太紧了,这一放,在这府里头紧闭着门还惹出闲话来,顶着个正经二奶奶的名儿,有什么都是往咱们娘儿们身上惹。这要再带出去,还不张狂?脸面和门庭就都败尽了!”

“哦?”听闵夫人说的狠,齐天睿觉出话里有话,“她怎的了?惹什么闲话了?”

“这府里人丁本就不旺,正经的小爷还不就是天悦?这才进门几天便引了他往绣楼上去,大夜里的,你又不在,孤男寡女的说了半宿的话。”

齐天睿蹙了蹙眉,闵夫人又道,“天悦这孩子生就一副俊模样,打小儿腼腆,从来谨慎、礼数周正。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老太太还说他小,要过一二年才给提。这怎的你那媳妇儿一进门,不几日的功夫倒与这小叔子有了交情?莫说是咱们隔了一层的大家子,就是那小门小户的亲嫂嫂又怎好如此?莫说传出府外,就是传到东院,大太太平日里对这一房的孩子不闻不问,但凡有了这事,还怕她不挑理?”

“那天是我让天悦稍话儿回来。”齐天睿回道,“他回来晚了,才耽搁了。叔叔嫂嫂一个屋檐下住着,见个面,说句话,有什么大碍?太太您要认真计较,旁人便会当着丑事来传,伤的可是咱们的体面。”

闵夫人被堵了一口,气道,“什么要紧的话儿还要自己兄弟带回来?当真与你那媳妇儿这么离不得?”

“太太,您老这么你媳妇儿你媳妇儿的,我要是不回去疼疼她,都说不得。”

闵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莫给我捅刀子!她早晚不能留,耽搁这几年,你也早该娶亲了。”

齐天睿嘴角一挑,淡淡一笑,“我倒不急。”

“你不急,我急!”闵夫人圆圆的身子贴着炕桌凑过来,“天佑和兰洙这些年也不过是生了个丫头,咱们也是嫡房孙,你瞧老太太上心的,还不是盼着?我想着早早给你物色,等这宁家的丫头走了,就是现成的。”

“太太已然有想着的人了?”

闵夫人面上无笑,手捻着佛珠,“你在外头怎样我也管不着了,只别弄出什么有损老爷名声的事来就好。不干不净的女人外宅子也不能进,更不能生儿育女!”

“太太放心,我定是寻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回来给您生孙子。”

闵夫人这才笑了,“那才是正经。”

次日一早,齐府大开府门,接待亲朋旧友。家宴分两处,一处摆在西院正堂,招待的都是齐允康的同年好友,吃酒叙旧,另有家戏伺候;另一处摆在花园子水榭,都是小字辈的公子们,就了雪景齐天睿又请了一班杂耍,甚是热闹。

韩荣德早早儿就来到府里,应着自己曾经对这园子的熟悉半个主子似地帮着齐天睿兄弟招呼。看那神清气爽、打扮得一副正经读书人家公子的模样,与落仪苑的癫狂判若两人。待客人都落座吃酒,他倒随意拨拉了两口一个人往园子里逛去了。齐天睿也顾不得多留意他,只待开席后应着闵夫人的话带着天悦去见了两位府院里的师傅,老先生们自是都十分谦和,极赞天悦果然是老翰林之后,聪慧过人。

瞧天悦一脸笑容僵硬、低着头地应付,齐天睿不知怎的,竟是有点心疼。

这一日府里热闹,园子也大开着,有老先生还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说话,福鹤堂这边便早早支应着。闵夫人一大早也赶过来,一道陪着。府里人杂,老太太嘱咐姑娘们今儿都不必过来了。

这年过得莞初头昏脑涨,听闻福鹤堂传话让歇着,总算是舒了口气。早起伺候齐天睿穿衣洗漱,送走他,自己一个人得了空儿,把前些时收的信都拿了出来,一封一封按着日子打开,研磨蘸笔,轻轻点着。窗外雪景初晴,笔下清流小溪,真真是难得清闲…

“姑娘,”

莞初正在兴头上,绵月从外头进来附在耳边悄声道,“走,咱们出去。”

“去哪儿?”

“去药房给姑娘换药。”

“不用。”莞初拨拉开绵月,又蘸了蘸笔,“晚上咱们自己换就好了,还惊动药房做什么?我今儿不得空儿。”

绵月抿嘴儿笑,“姑娘,走吧,今儿这药你可一定要换。不换,可要后悔喽。”

“嗯?”绵月可不是个贪玩儿、起闲心的,难得见她如此俏皮,莞初也来了兴致,“好,就依你,若药换得不好又耽搁了我的时辰,我可不依。”

“放心吧。”

两人下楼出了素芳苑,不寻那鹅卵的路,挽着手专踩了雪,日头照着,一闪一闪地晃眼,眯了眼,嘎吱嘎吱地走,口鼻之中深深地嗅,好清凉…

药房在园子东门拐角处,因着府里人多,单另了一个小院子出来,两间正屋里一面墙的药斗柜子里存着常备之药,两边书架子上是医书、药典并各房各年的询医录制并药单子;房中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笔墨纸砚齐备,大夫们来看过病之后常要来此处查看录制,两个执事人轮流当班;两边厢房是各色草药补品,寻季晾晒,另有两个小厮打理。小院青砖灰瓦,从未修饰,甚不起眼。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开了戏的笙管声,越显得这白雪覆盖连路都没扫出来的院子甚是幽静,一股药香,衬着雪凉。

两人来在石阶下,正要抬步,绵月忽地松了手,“姑娘,你去,我在这儿候着。”

莞初愣了一下神儿,绵月笑了,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抬头看着那虚掩的黑漆木门,莞初的心怦怦直挑,几步上了石阶一把推开门…

青衫素立,款款身型,一步之遥,莞初一抿嘴,眼中顿觉酸酸的…

第31章 ,

暖暖的水雾蒙了双眼,雪晴的日头照进来,他的影子闪闪地模糊在眼中,像在梦里一般。不敢抬手把泪擦掉,只怕这一看真切便又是空空如也的清醒…

他的人似那冰封的山河之上初春解冻的第一缕和风,带着冬日未尽的冷清,温润清净,淡淡的煦暖。笑总在他唇边,却难得入在眼中。年少不识,她纵笔肆意,自有他,笔下才有了往驻的魂灵。

接下聘礼那一夜,长夜孤灯,整整一宿,她把不能与老爹爹言讲的心思都写给了他,这世上,若是还有一个人能懂得她此番的心思,必该是他。可是,她没有等来一个字的回音。他走了,像爹爹的长叹一样,让她知道错得不可挽回…

她不悔,却怕,怕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她。直到齐天睿又带回了他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心思暖化,青砖碧瓦之下,日子一如从前,只是,那信中却难得给她一个字…

“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他的语声把这一屋子冷冰冰的雪都化干净,莞初一抿嘴,小涡儿深深凹陷,泪珠儿便扑簌簌滚了下来,“我…还当你再也不见我了。”

“过来。”

莞初抹了一把泪,走到他身边,“那日我给你写信…”

“伤得重么?”

他不理会她的话,只低头看向她的伤手,莞初赶紧抬起来,还未消肿的手掌胖嘟嘟地裹着药棉。

“来。”

随着他来到桌边落座,莞初才见那桌上早已预备下了药与新棉。乖乖把手臂摆在桌上,看他极轻柔地打开她伤口的药棉,莞初小声道,“你…是来给我上药的么?”

叶从夕看着那伤口不大,却是稀软红肿,难结痂,不觉蹙了眉,“疼么?”

“疼。”

叶从夕抬眼看着她,“可是整个手臂都疼?”

“…嗯。”他看一眼,问一声,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酸,竟是疼得忍不得了…

叶从夕放开手,研磨蘸笔,“不能光敷药了,得吃些排脓消肿的汤药。”

一个字都不曾问她安好,莞初的心里却悄悄地松了口气,眼中也清凌起来,凑过来看他写方子,“叶大哥,你几时当真成大夫了?”

“不是说过不许叫叶大哥。”

“可我不能总跟着睿祺叫你先生吧,权且如此,不成么?”

“不可权且。”

“那你往后也别叫我!”

看他瞥了她一眼,不再做声,莞初噗嗤笑了,“我说笑呢,你叫什么都好。”

叶从夕搁了笔,轻轻吹吹纸上的湿墨,“先随着睿祺,待到该改口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莞初点点头,甜甜的小涡儿,“好。”

低头,看着他给她敷药、包扎,日头照进来正在他的手指上,那影子越发修长,雪白的药棉在他的手下轻挽,盖住了她血迹斑斑、难看的伤口,那般小心,轻柔,轻得她都感觉不到,那痛,倒不见了,莞初有些出神…

轻轻放开她,叶从夕站起身,走到药斗柜前取了小铜称抓药,莞初也起身随在他身边,“我跟着婆婆学佛呢。”

“我听说了,佛经典藏,学一些也好,这些时,你笔下确是清静了不少。”

“可还好?”

“比从前那聒噪么,嗯,好多了。”

“嗯?好你!往后再不接你的了。”

看她果然瞪了大眼睛,小眉倒竖,叶从夕笑了,“佛理要领会,心要静,却不可过于随性,拖延。这几日可是偷懒了?”

莞初叹了口气,“这几日就忙着金凤了,落了好些。”

“往常在家不知计较,如今可要当心了。”

“嗯嗯,往后再不敢了,齐家的东西都不敢碰了。”莞初心有余悸,“当时也是因着正是年下,来不及。若是有时候儿,会想着不如把谱子卖一卖,就是不知道可有人要,值不值钱。”

“值钱。”叶从夕包好了药,带着她重又落座,“如今杜仲子可是一谱难求呢。”

“真的?”她乐了,“你当日还笑话我来着!”

“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仔细地在药签子上注着药名,眼皮都不抬,那语调便越发有趣儿,逗得莞初掩了嘴儿咯咯直笑,又道,“你还这么说,这些时给我的,有的好,有的不好。”

叶从夕轻轻一挑眉,“是么?有不合心思的了?”

“你写的那些山水,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如何谱得出来?”

叶从夕搁了笔,“莫急,等天气暖和些,我把睿祺接到我府中来住些日子。”

“真的?”

“到时候让天睿带你出来。”

一听那人的名字,莞初眼里的光亮立刻就乌突突的,“…不用。”

看她败了兴致,叶从夕这才柔声劝道,“一个屋檐下,这府里,他该是你最得倚靠之人,总要知道他些。”

“不必了。”

看那赌气的小模样结了仇一般恨恨的,叶从夕笑了,“莫当他是凶神恶煞,成心与你为难,其实,天睿他自幼聪明异常,好读书,人…”

“好读书??”莞初惊得不得不打断,“他不是因着死活不读书才被公爹赶出去的么?”

叶从夕笑笑,“天睿顽劣却识字早,一点子岁数就在齐老爷的书房踩着梯子读书。江南考官架子上的藏书早早就被翻了个遍,尤爱字画、史书,好钻研,一时钻了进去,几日都不出房门。只是,也因着读书早,看得多,送到书院里就常与师傅作对,人又不安分、鬼点子多,总惹事,当年齐老爷是嫌他太玩闹、不肯应试,才把他赶出去。”

“…是么?”

“你想啊,他若是大字不识、只知胡闹,赶出来岂不是死路一条?又如何能靠古董起家?虽说最起先也是靠蒙骗的小伎俩,可若非他于字画钻得透彻,如何能哄得众人?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是裕安祥的财神,其实,九州行是江南第一大雅行,在古玩典当行,尤其是字画行,齐天睿的名讳可是非同一般,是个道地的行家。”

九州行…难怪…

“天睿与我自幼结伴,他虽性子顽劣,心肠却实,答应我的事定会做到。断不会为难你。”

莞初听得似是而非,叶从夕口中所述之人与那早起入夜都要她伺候洗漱更衣、一双迷离醉眼逮便宜就占、坏水一股子一股子往外冒的人无一丝相似之处,虽说他的话都该信,可独这一宗,万万不能苟同…

“莞儿,”

“…嗯,”

“已然走到这一步,更不可苟且。”

“嗯,既来之,则安之。”

叶从夕轻轻蹙了蹙眉,“可能安稳?”

“能。他外头有家,很少回来。”

她笑笑,清凌的目光之中竟是无半分落寞之色,当初的执拗已然失算,她却依然“既来之,则安之”…

远处传来笙箫管乐,隔着一堵一堵青砖灰墙依然飘了进来,细小却热烈,比那正午的日头还要刺眼…

“叶先生,我走了。”

“嗯。”

打开门,走出药房,白雪莹莹晃得莞初一时睁不开眼,台阶下枯树旁远远地候着绵月。

“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