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去?”

“不是早跟你说,初六要出去。”

“去你宅子?”莞初想了起来,摇摇头,“不去了,听外头刮得厉害,你莫再招了风。”

“都跟从夕说好了,他等了有日子了,这临了儿不去,多扫兴。”

“可你还烧着呢。”

“若当真心疼我,那咱就不去。”

看那丫头抿了抿唇,终究没做声。齐天睿白了她一眼,“就知道嘴硬。”

两人起身,莞初下了床去拿架子上的衣裙,齐天睿只是坐起来,裹了被子,严严实实的。

“莫穿那个。”

莞初将将把衣裳披在肩上,他就发了话,“我那柜子里有个包袱,穿那里头的。”

并排的两个衣裳柜子,莞初除了伺候他更衣,从未在他那里头翻看过,这会子纳闷儿,走过去打开,果然有个平平整整的包袱,里头包粉嫩嫩的一套女孩儿衣裳。

“就穿这个。”

莞初有些不知所以,这是怎的了…

“愣什么神儿,这是给你新做的,快穿。”

将将病好了些,这语气又复了从前的霸道,冷呵呵的大清早,莞初也不想与他争辩,穿什么有什么要紧,这便抖落开,换上身。

房中此刻就一盏上夜的小灯,莞初穿戴好去洗漱,昨儿忘了今儿要早起,未吩咐绵月,这水也是隔夜凉的,一面洗一面丝丝倒吸凉气,想着一会儿得往楼下去拎热水上来,否则再用冷水这么一激,那高热非又窜上来不可。

洗罢脸坐到妆镜前梳头,黑灯瞎火的好容易把簪子别在发髻上,那厢又有了话,“什么衣裳梳什么头,怎的这都不知道?”

“嗯?”

“从前在娘家是怎样就怎样。”

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尊佛一样,指挥着她。

小女儿的垂挂髻,发丝在头顶扁扁地挽出个蝴蝶翅,翅膀下两股松松扭成麻花又扎起,像两只倒挂金钟的小骨朵儿、弯弯的铃铛,粉嫩嫩、晶莹剔透的珠花一边缀了一个;薄薄的刘海儿掩在眉上,若隐若现雪白的额头,小脸越发遮得只剩巴掌大,一双眼睛便端端占了半个去;白底胭脂红的竹叶袄,细细贴熨,宽边的领口衬着修长的脖颈,冬夜里如此清新爽利,宽绸的腰带缠着她不足盈盈一握,托起胸前嘟嘟的,是那难得的女儿俏。

自那日见过她的骑马装之后,齐天睿特意命人给她重做的衣裳,依着原先娘家给的尺寸足足小了两指。这一裁剪,把她活脱脱地裁了出来,比平日那宽大的中衣儿睡在他身边还要瞧得清楚:新雨下的小荷,颤颤巍巍…

齐天睿看着眼前人,眉头一挑,“原先在娘家就是这么个样子?”

莞初轻轻抿唇,看她犹豫得乖,齐天睿心里忽地生出对老泰山的一丝嘲弄,成日把她打扮得这么沾了露水的花骨朵儿一样,还许她见外客,不招来男人生私情才是活见了鬼了!

又在心中道:从夕兄,你真是个君子。

两人悄默声儿地一前一后出了素芳苑,夜空阴,除了远处上夜的灯,只有雪花飘飘洒洒,吹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跟在他身后,莞初只管盯着那袍脚走,毕竟身子发虚,他走得慢,忽地一顿,莞初正想问,可是走不动?他倒开了口,“冷不冷?”

莞初摇摇头,他抬手把她的斗篷帽子往下用力拽了拽,莞初觉得头上那两个小珠花都要被扯下来了。

走上花园子甬道,出角门,府外停了一辆双驾的马车,石忠儿候在一旁。莞初被安置上了车,里头铺了厚厚的坐褥并搭腿的毯子,还预备了手炉和脚炉。莞初琢磨着,他宅子这么远么?棉帘子又打起,一阵冷风,齐天睿也弯腰跟进来,身子撑不得几时倒了下来,车厢瞬时像那拔木床似的变得狭小起来,莞初悄悄往车窗边缩了缩。

石忠儿驾着车离了齐府,顺着大道出南城,一路往北去。莞初难得出门,嗅着窗外的清冷,听着骨碌碌的车轮声,起了兴致,时不时地悄悄撩起车窗帘想往外瞧,实则那窗子紧闭只能看得着一晃一晃过去街边铺子上的灯笼影子。回头,齐天睿闭了眼靠着,又是悄无声息,也不知道睡了没有。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天已大亮,外头的清新似比之前更添了凉意,车轮碾压的青石声也换了土道的闷顿。莞初记得成亲那日从粼里过来,抬着轿子晃晃悠悠走也不到两个时辰,这马车走了这么久早该出了城。又过了不多时,竟是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这是到哪儿了?

莞初正一个人纳闷儿,车停了下来。“爷,”棉帘外传来石忠儿的声音。

“到了?”齐天睿依旧没睁眼。

“前头上不去车了。”

齐天睿这才睁开眼,撑起身往外去。莞初也赶紧掀了毯子跟着,从帘子里探出头来,才见马车已是来在半山腰,两旁是一片苍色的树林子,山上淌下一道溪水,因着山势起伏砸出声响时而大时而小,白雪薄薄地覆在枝头、水边的卵石上,不似那冰天冻地,配了水声倒像装点的花瓣,一朵一朵的,晶莹剔透。

原本上山的路勉勉强强能过一驾车,到此处已是蜿蜿蜒蜒就剩一条羊肠小道盘上林子深处。齐天睿上下左右地瞧瞧,这是走错了?怎的没路了还不见有人家?正是要命石忠儿往里头去瞧瞧,就听身后扑通一声。扭头看,那丫头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回车里去!”

“咱们这是不是要去找叶先生?”

齐天睿一愣,看白狐毛的斗篷底下一双眼睛闪亮,不觉蹙眉,“你怎的知道?”

“上不去车了。”

“慢着!”见她抬步就走,齐天睿喝道,“你还想自己一个人去啊?”

莞初想说,我是想去把叶先生叫下来,可瞧他那凶巴巴的样子,两只小涡儿僵了僵,没做声。

一路穿林子进山,缘水而行,雪气清新,深山幽静,不一会儿便到了溪水起伏的高处,一片平坦不过数亩坳在山腰,三株硕大的桃树,足有两人抱怀的树干上枝丫蔓生,枝上飞雪,围成半环之状,树下四方竹篱笆环着一座茅草屋,袅袅炊烟,水声潺潺,雪中画景,世外之仙。

这一会儿齐天睿已是走得直冒虚汗,真真有种被愚弄之感,当初答应要安排他们会面,他还体谅说不便往叶府,避人耳目不如就在我宅子里。岂料这又临时改了地方,给了个似是而非的地址:什么麒麟山脚,玉带悠扬,三桃抚源处,闲居客人家。弄了半天竟是来到叶从夕的“外宅”,瞧那丫头轻车熟路的,必是故地重游!

“叶先生,叶先生!”

莞初已是到了篱笆门前,扬着脖子清脆的小声儿传了出去。齐天睿看在眼中,只觉那欣喜跃跃然,展翅雏鸟一般,叽叽喳喳,水上林梢。相比在齐府的敷衍与乖巧,此刻这不管不顾的小女儿模样娇俏可人、十分讨喜,只是齐天睿此刻浑身发虚,被她嚷嚷得有些头疼,初三才见了,怎的就不知矜持?

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正要开口训,茅屋的门已是开了,叶从夕依旧是一只白玉簪一袭青衫,唯有的不同之处便是挽了双袖似正在做什么活计,诗人难得地沾染了烟火气,倒更像个世外之人,一眼瞧见篱笆外,欣然唤道,“莞儿!”

莞儿??看着那翩翩如玉的人迎来,齐天睿握着她的手顿觉尴尬,赶紧放开收回来。

“来得正巧,我将将生了火,还什么都不及做。”叶从夕打开竹门。

“那我怎的倒闻到香味儿了呢?”

“就是嘴馋。”

这一声着实吓了齐天睿一跳,叶从夕本就声儿不高,言语向来冷静、难得亲近,这一句简直是嗔得人牙发酸、腰发麻,浑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正是想揶揄两句,只见叶从夕冲他道,“天睿,有劳了,下晌再过来接她就是。”

这一句送客的话说得好是体谅,噎得齐天睿两眼泛白,有气无力道,“从夕兄,你好心肠,这荒郊野岭的,我往哪儿去?”

第34章 ,

“天睿?”嗓子哑,鼻音重,叶从夕这才注意到貂裘大氅底下一张十分阴郁的脸,“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发着热呢。”

齐天睿裹紧了斗篷,从两人中间穿过,自顾自直往前去。叶从夕微微挣了挣眉,看向莞初,莞初轻轻点点头。

来到茅屋前,才见这屋顶的茅草并非寻常百姓家盖屋的毡草,却是浸油保养、精心编制的麦辫悬在房檐;四墙是石头堆砌又腻了抹泥,那石头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堆砌得十分别致,远处瞧像是风都吹得起的画,近处才知其沉重;石头亦非这山中所有,精挑细选驮运而来,看似闲散的世外桃源真真是价值不菲。门上挂匾,“叶庐”二字笔力十分饱满、苍劲,齐天睿瞧着这块匾倒是块寻常桃木,年代也久了,日晒雨淋开了缝,不曾丢弃又被精心保养,虽是带着他的姓氏却不是叶从夕的字迹。

推门进去,庐中两间,一间是灶房,一间便是起居之用。屋内陈设除了一席烧得热热的暖炕并一只木头炕桌,其余皆是竹子的家什,正南窗下的画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铺开的宣纸上是未着色的画作,旁边一只青花瓷瓶,瓶中插着几卷画轴;门边一只高几,几上一只紫铜香炉,冉冉白雾,淡淡新梅,与这房中的竹子、墨香、山林的清新浑然相成。

山林小筑,离世独乐。

“从夕兄,不曾想这紧邻金陵闹市竟也有你独自逍遥之所啊。”齐天睿哑声赞道。

“这是当年恩师小驻之处,自恩师仙逝便留给了我。”

“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头也不怕野兽出没?”

“林中常有砍柴人暂栖,不远处也有桑农散住。”

“山小,林子浅,哪里藏得住猛兽?”身边的丫头掩嘴儿笑了,“里头不过是些兔子、松鼠、小土狼而已。”

“小土狼?而已?”齐天睿一挑眉,“你倒是个胆儿大的,够喂几只小土狼啊?”正要呵斥她多嘴,余光却瞥见叶从夕双眼含笑看着他,齐天睿假嗽了一声,咽了回去。

“叫小土狼,实则不过是种野狗,”莞初仔细解释道,“虽说也凶猛,却胆小,惧火,轻易不会攻击人。”

“哦,原~来~如~此!”齐天睿拖长了音儿,恍然大悟,那病中的鼻子越发塞得厉害。

被他奚落,莞初抿抿唇,没再做声。

“屋中窄小,不便敬茶,”叶从夕解围道,“后亭请吧。”

“后亭?”齐天睿惊讶,这巴掌大的地方还能生出这么些个名堂?

莞初欣喜道,“是又预备下了么?”

“嗯。”叶从夕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知道!”

鸟儿一样的声音,不知为何喜成这样,只见她解了斗篷搁在竹椅上,齐天睿便也候着她来伺候,岂料那丫头打身边儿过丢下一句,“你不能脱。”便随着叶从夕欢快地往后头去了。齐天睿在房中站了站,自己抬手解了大氅,扔到了那白狐斗篷上。

灶房是农家灶房,只是那灶锅垒在南墙下,正上方开了个竹窗,窗边确是有道单扇门通往房后,此刻门敞开,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冬天的山林竟是在水中掺进几声鸟鸣。齐天睿甚觉新奇,跟到门边,但见白雾缭绕,豁然开朗。原来这所谓后亭竟当真是个倚着屋墙所建四四方方一个竹亭子,竹栏外不足一丈就是那水流跌入山坳之处,山石层叠,高低错落,将一股溪水打成数支跃下簇成一排细水小瀑,水流敲打着山石泛起白色的小浪,哗啦啦的声响坠入山谷荡起回声,欢快跳跃的琴音一般;竹亭俯瞰,水雾在冬雪里泛起,袅袅仙气,环着小屋,难怪远处瞧去竟是画中一般。

“从夕兄,你那师傅可真真是寻了个好地方啊。”

齐天睿深深一口,想着把眼前这清新湿润都吸入心肺,舒畅一番,岂料鼻子堵得死,一口气上来发出极憋闷的声响,塞得头疼也没嗅到什么,转过头,才见根本就无人理会他这尴尬。亭子边靠着灶房处拢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一只砂锅正在咕嘟嘟地熬煮着什么,炉子边对座的小竹椅上,那丫头正低头捡着脚下篮筐里的东西,叶从夕倒不见了人。

齐天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一篮子洗得干干净净紫皮的小番薯,她正拿了小刮刀转着圈地削皮。正要开口,叶从夕端了茶出来放到亭中竹桌上,“天睿,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哦。”

茶盘里三只茶盅,其中两只与茶壶匹配,另一只么,是只敞口单耳的小盅。齐天睿每日手中过古董玩物、金银珍珠无数,不用捡起,只这一眼看那朱红的颜色晶莹剔透、丰润醇浓,上头的白云丝薄如蝉翼,就知道这是只上了成色的缠丝玛瑙盅。这种石头看的就是色泽,珠宝行里头一般货色的手串也要三十几两,更况这杯子的形状如仕女抚琴,杯把是女儿身,袅袅婀娜,而那杯身便是竖琴。如此精细的雕琢,连那钗环裙袄的细微之处都瞧得清楚,莫说工匠费,单是这般成色的石头少说也要百两纹银。

齐天睿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了一口,看着那小盅嘴角一弯,顺手就捻了起来,放在鼻下一嗅,莫说茶香,连那冉冉的热气他都嗅不出,讪讪地搁了,揶揄道,“从夕兄,这茶盅倒罢了,连这一口茶也要厚此薄彼啊?”

叶从夕面上十分清淡,“那是女儿茶,你吃不吃?”

齐天睿咧嘴笑笑,摇摇头。

叶从夕手窝里捧着那只小盅走到炉边,在对座的竹椅上坐下来,两肘支在膝上捂着那杯茶,陪在她身旁,并不言声。

见她不抬头,只管仔细手下活计,齐天睿心道,丫头啊,快抬头瞧瞧那只小盅,眼珠子还不得掉出来?正是一旁暗笑,忽见她抬起头,手指捻起一连串的番薯皮。这种番薯是此地特产,薄皮紫肉,味道十分甘甜鲜美,只是皮糙若麻线、入口苦涩,便是穷苦百姓家,不到饿死人的饥荒也不会连皮而啖,可这皮虽糙却极粘,不好褪。弯弯绕绕的一整条,在两人之间晃晃悠悠,隔过这妨碍,四目相接,她笑了,粉粉的,山林浓郁的颜色顿时只显这一点清淡…

叶从夕轻轻点头,“长进了。”

莞初丢下番薯皮,从叶从夕手中捏了那只茶盅出来,两手握着放在唇边,暖暖的。叶从夕低头,捡起篮中的刮刀在新削好的番薯上片下薄薄的一片,递过去,莞初两指捻了放入口中,嚼起来脆生生的,“真甜。”

叶从夕又刮下一片放入自己口中,“今年丰收,山下那老农挑了一担子上来,我倒吃着不如去年了。”

莞初挣了小眉,“呀,去年偷偷挖人家的倒觉得香甜了不成?”

叶从夕并不抬眼,手下活计依然,慢慢悠悠道,“怎的成了偷了?山野之中,取我之需,救他人之急,各得其所。”

扑哧,莞初掩嘴儿笑,好一个“各得其所”!腹中困窘生生把诗人逼上了梁山,浊雨之夜泥墙之上赋诗一首却不及那石头底下压下的散碎银两,耻不成仗义,倒意外结识忠厚老农,此刻香甜满口还一本正经也是有趣。

口中彼此不再称唤,言语也未有任何逾矩与不妥,只这一递一接,一嗔一笑,多少默契,其中亲近,竟是眼前这般风花雪月之境亦不可言尽…

清凌凌的眸中映着薄雪山林、映着叶从夕温柔的笑容,她唇边的小涡儿都似比往日要更甜酌可人,齐天睿一旁瞧着忽地觉着当初该是有诸多法子能绕开老太太的心愿,此刻这一幕,颇有些暴殄天物…

一阵风从水边来,清柔柔的,竟是穿透了他的衣裳,齐天睿不觉打了个冷战。

“你不来尝尝?”

齐天睿正端着茶盅瞧得出神,倒不妨她忽地转过头。除了刻意讨好他,从来都是他问,她才答;今日有她的叶先生在身边,安安然然的,一副小女孩儿模样。齐天睿笑笑,搁了茶盅走到他二人身边,一撩袍子蹲下//身,从叶从夕刀上捻下一片放入口中,“甜倒是甜,不好嚼。”

“嗯,”叶从夕一面应着,一面把削下来的番薯放进砂锅里,“与糯米红豆熬煮之后,自然甜软。”

“从夕兄,这老远请了人来就是喝粥?”

“这不是粥,这是饭。”莞初握着长勺轻轻搅动着,“糯米用泡红豆的水烧煮到粘稠,红豆软而不烂,此时再加番薯把那一点汁水的空隙都吸尽填满,小火慢煨,待到砂锅底有了滋滋的声响就成了。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可口又有嚼劲,都不需小菜来配呢。”

齐天睿不屑,“说得倒热闹,干吃饭么?”

“山里人家,这一碗饭足够顶一顿,更况,”莞初说着抿嘴儿一笑,目光引着齐天睿往头顶的窗户一瞥,“灶坑里还埋着烤鸡呢!”

叶从夕挑起了眉,“烤鸡?”

“我都说了我闻到香味儿了,你倒不信!”

“就你鼻子灵。”

他二人笑了,并不大声,十分相契,十分悠然,这不是他们做的第一餐饭…

齐天睿起身,似是起得猛,头有些晕,抱了肩,独自回房去…

山间雾气慢慢散尽,存不住雪,树梢房檐湿哒哒的。正月的天已是挡不住江南的春暖,两人在竹亭里喝茶,煮饭,背靠着灶房守着小炉火,暖暖和和,丝毫不觉寒冷。偶尔林间有鸟鸣声,一声清脆飞得崖头水涧,细笛一般悠扬,闭了眼,和着水声,嗅着香甜的糯米饭与雪气清新,好是惬意。

大半个时辰过去才听到锅底滋滋的声响,不过隔窗传来的烤鸡香味却是挡也挡不住,飘得漫山遍野。叶从夕往灶房去取烤鸡,莞初待糯米饭煮好端下砂锅亦回房安置午饭,叶从夕见她进来,轻声道,“天睿睡了,我唤了两声,没醒,不如就让他先睡,咱们在外头吃?”

“是么?我去瞧瞧。”

进到房中,果然见他蒙了被子躺在炕上,脸冲着里头。莞初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起来吃饭,早起就没吃什么,起来吃了再睡。”

像平常夜里,又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醒醒,”莞初又使了些劲,“起来吃了再睡。”

那人像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莞初单膝跪在炕沿儿撑着探了身子去瞧他的脸,有些红,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本就没有褪下的热又起来了。往盆架边端了水盆并手巾来,轻轻敷在他额头上。

他睁开了眼,两只小涡儿一抿,莞初笑了,“我就知道你没睡着。”

齐天睿拔拉开她的手,“去吃你的饭吧。”

“不急,我给你揉揉再去。”

“不用。”

“揉一揉,头不疼。”

“不用!”他连手巾也扯了下来,“哪就要疼死了。”

莞初跪起身,直接上手掐在了他的穴位上,“莫动!”

仰头看着她,粉嫩嫩的一身袄裙,头上那两朵倒挂金钟的小铃铛晃晃悠悠的,衬得一张小脸桃花儿似的,齐天睿没再吭声。

指尖的力道如此适宜,点压在那穴处,热热地,麻麻地从脖颈伸展开通往四处,身上的酸涩慢慢舒解,紧绷的额头也放缓了弦,在她的手下揉捏齐天睿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轻轻的脚步来,而后是叶从夕的声音,“天睿,觉着怎样?”

“…不妨事。”

“把饭端过来吃一些?”

齐天睿咽了一口,嗓子依旧火辣辣的,“不必。”

莞初边揉捏着,边劝道,“吃一些,不然一会儿怎么有力气下山?”

叶从夕看着眼前这瘫软的形状,道,“不行就在山上住一宿,我一会儿下去吩咐石忠儿…”

“不住!”齐天睿睁了眼,“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就吃一些,”莞初住了手,“我去给你盛碗饭。”

“我不吃那个!”她的手一离那经络跳了一下又疼,齐天睿恼,哑了嗓子道,“黏黏糊糊的,不吃!”

“我带了食盒上来,里头有几样新鲜小菜、点心,”叶从夕又吩咐莞初道,“他吃不下米饭,去弄一碗加些水熬稀些。”

莞初还不及应,齐天睿已然不耐,“不用弄,我不吃!”

看这样子是实在不合意,莞初不再强他,只又问,“那你想吃什么?”

齐天睿原不想理,可瞧她耐着性子的小模样也是虔诚,停了一刻方道,“我想吃疙瘩汤。”

叶从夕一蹙眉,“他要吃什么?”

“…他要吃水汆丸子疙瘩汤。”

“嗯?”叶从夕惊讶,“怎的想起这个来了?这会子往哪儿去弄?”

看他二人那副匪夷所思的样子,齐天睿摆摆手,“算了,不吃了。你们去吧,我睡一会儿就走。”

莞初轻轻咬咬唇,问道,“有生面么?”

“面和作料倒现成,”叶从夕回道,“可是没有肉啊。”

“不妨,不是有将将烤出来的鸡么?”莞初闻言欣喜,低头看着齐天睿,“给你做清汤鸡丝面如何?”

齐天睿想了想,慢慢悠悠道,“那汤多些,少放香油。”

“哎。”

莞初应着就挽了袖子往灶房去,齐天睿转头瞧着,见叶从夕坐到了他身边。

“从夕兄,你不去给她打下手?”

叶从夕没搭话,只把手巾又湿了湿,敷在他的额头…

不到半个时辰,热腾腾的汤面捧到了炕前。齐天睿坐起身,看她托在手中满满漾漾一碗,小野鸡裹了蜂蜜,烤得外焦里嫩、油光发亮,切成丝依然嗅得到那各色香草与泥巴烘烤的味道,喷香扑鼻;手擀面细细一小把,清汤头,搁了一点青蒜苗,一点葱花,淋了两滴香油,深深吸一口,鼻子竟似立刻就通了,那味道便似沾了初露的花草蹿进来疯长勾得人馋虫难耐。噗噜噜一筷子下去,细滑爽口,百味生香。

叶从夕在一旁瞧着,那人只顾吃,全不顾还有人两手捧着碗,斥道,“自己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