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山上下来回到粼里镇上已是暮昏时候,天阴了下来,厚厚压了一天的云,风凉飕飕的,夹了雨滴的腥味。街上无甚行人,车马行色匆匆。

宁府赶着为这出游归来的人预备了热热的茶饭,却不想一个个都沉着脸,莫说是欢欢喜喜地一道厅上说说话,便是聚在桌前用完这顿饭都不能够。宁夫人觉得蹊跷想问,宁老爷却摆摆手,他们回家来就是要个便宜,何必多嘴。宁夫人想想也罢了,只吩咐下人都送到小姐绣楼去。

已是三个多月的身孕,按着秀筠这瘦弱的身子,孕肚显怀就是这几日的事,莞初再不敢让宁府的人往跟前儿来,一应支应都是巧菱和艾叶儿,茶饭都是亲自接了送到绣床边。

这一日,几个人都不曾正经用过吃食,秀筠更是面若死灰、一言不发,嘴都不肯张。如今她的心里怕是在念那不知所踪的男人,莞初自是体谅,只是她不吃饭如何吃药?这样忧思,伤的不单是自己还有腹中胎儿。

无奈,莞初只好把帘子打起。

帘子外的桌旁端坐着一样一脸疲惫的人,一盏茶,纹丝不动。哥哥的就坐在厅中,目光看过来,秀筠就低头。今日在山中,见齐天睿走进房中,秀筠木呆呆的,像是不认得他,待到他坐到了身旁,一个字未言,她便再屏不住,原先在莞初面前的冷淡此时都彻底崩塌,扭头向里直哭了个肝肠寸断…

原以为这哥哥会带着昨日那般的恼怒,总要呵斥几句,谁曾想齐天睿从始至终不曾吐出一个字,只等秀筠哭没了气,方轻轻拍她的背,哑声道,“莫怕,有哥呢。”

莞初当时听得也是眼泪汪汪,有这一句便是天塌下来又有何惧?那个时候方知道这哥哥的分量。此刻只能再借他的力,果然,看着他,秀筠慢慢张开口。

吃也罢,塞也好,总算把一小粥送了进去。莞初出来又吩咐艾叶儿和巧菱两个去煎药,千叮万嘱不可有旁人在,药渣子都要小心包好带回来。待都安顿好,方来到齐天睿身旁,原是想安顿他往睿祺那厢去住,却不料他站起身拉了她就往楼下去。

宁府里已是不剩什么下人,用过晚饭一关园子门,到处都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两人下了楼,这回不用往书架子后头去,齐天睿来到南窗下的暖炕仰身就躺了下去。暖炕没有生火,垫褥倒是在这窗根儿下晒的暖暖和和的,莞初俯身帮他褪下靴子,腿平展展地放好。

“去给你把茶饭端来么?”

齐天睿没吱声,伸手把她拽到身旁。他躺着,她坐着,手依旧在她身上,两人却都不觉,就这么在昏暗的烛光里坐了好半天。

“你心里…有主意了么?”莞初轻声开口问。

他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那双迷离醉眼此刻轻拢着烛光,略略眯着,深不见底,半晌方哑声道,“你说呢?”

“我也不敢说…全听相公的。”

她应得乖乖的,好是顺从的小模样,他闻言背在烛影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我想着以眼下这情形,只能有两个法子。”

“哪两个?”

“一,找到那个男人,助他们成就夫妻。”

“不行。”话音未落,她便轻轻摇摇头。

“哦?”他似是惊讶,“这是为何?他二人既是苟合必有情意,成就一双有情人岂非好事?”

“既说得苟合,这情意么…也便不觉怎样了。”小声儿轻柔柔的,一时出了口,方觉自己尴尬,候了一刻不闻他再问,只觉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淡的,却让人有些招架不得,莞初轻轻咬了咬唇,“…许是曾有情意,可那男人分明心里更顾着自己,并不念她,还说得什么情意?一旦有难,不可共当,怎可倚赖终身?”一番话说完不见应,看了他一眼,小声又道,“…不能把大妹妹托付给他,相公,你说是不是?”

他安静地瞧着,丫头语气淡得连那泛着薄薄粉晕的小脸都觉清冷,一点心思小心翼翼地曝在他眼前,这才觉出手中还握着她,拇指轻轻摩挲那细嫩的手背,“是。”

他这么便宜就应允下来,莞初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将将攫紧的心悄悄放开来…

“第二个法子么,”他继续缓声道,“让她悄悄生下来,日后把那孽种寻个妥当的去处远远送走,彻底了断!”

这一回他说罢半晌,她都没吭声,烛光里静静地坐着,看着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抿着唇,小涡儿圆圆的,像是等着他更说妥贴,又像是…有些赌气。

“怎样啊?问你话呢。”

他的语声不大,似是果然在商量,莞初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

他见状一挑眉,“怎的?又不行?”

“我…我不知道。听着像是极妥当,可这般斩断骨肉的法子究竟如何行得通…”

“斩断骨肉?那是个本不该生的孽种,还要留下不成?”

他语声提高更觉沉重,莞初轻轻蹙了蹙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近近的,映着烛光将那浅浅水光的眸底都呈在他眼中,轻声道,“是不该生,可既然生了,就是她的骨肉。两月堕胎,痛,却还能忍;可十月怀胎,母子怎忍分离?若是我,我必忍不得,是生是死,总归…要跟孩子一道。我嫁过来时候短,于大妹妹不敢说十分懂得,却也知道一个庶出让她从小到大背得多少辛苦,如今,自己的骨肉又是孽缘私生、寄人篱下,不知这一辈子,她该如何心安?往后每一日每一夜的煎熬,又有谁能宽解得了?能撑得多久…”

齐天睿闻言未开口,长长叹了口气,伤痛的手指在眉头拧了又拧方哑声道,“秀筠心思太重,撑不得多久…可若留下,怎么养?”

“相公你是孩子的亲娘舅,自是有办法养他。”

这一句她应得好及时,小涡儿竟是弯弯地含了笑,齐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少给我灌迷昏汤!”说罢又轻轻点了点头,似自语道,“既然养,就得养得堂堂正正,单作娘舅怕是不足够。”

“嗯?”莞初一愣。

“只能当爹了。”

第49章 ,

小烛燃至过半,烛泪斑斑,烛花爆燃,昏暗的厅堂只有南窗下的暖榻上这一点光,照着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静悄悄的…

她忽地就噤了声,齐天睿等了半天单肘撑起来,近近地瞧着她,脸色倒平和,不曾被他那一句话吓着,只是眼帘轻拢不再看他,粉粉的唇抿着,几次颤颤想开口,终究欲语还休。他微微一笑,“怎的?我这主意还是不行?”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能亲自护着那孩子,自是最好。”

“怎的成了我一个人?是咱俩。光有爹,哪生得出的孩子。”

“我…做不了那孩子的娘。”

“哦?”这么近,嗅得到那淡淡女儿香的气息,只是这语声软,语气却硬,齐天睿一蹙眉,“之前敢将计就计敢拿自己的身子来遮挡,这一会子倒又不肯屈就了?”

“旁的都行,惟这一桩,不行。”

丫头软,此刻的坚决恰似那一日丢了金凤,单薄的身子却又一股极韧的小气势,不容反驳。齐天睿暗暗咬了咬牙,想来她前几日之所以敢一力承当是算定在她的“孕喜”掀起风波之前就能及时将秀筠之事处理妥当,而后再返回来跟他说根本没有此事,女人的身体,他一个做男人的,又怎能驳得了?这一回,当真要来真的,她必然是怯的,毕竟,担子重,脸面也难顾及。想到此,齐天睿只得软了语声劝道,“你放心,我会跟从夕兄交代清楚,到时候定不会为难你。”

她闻言又摇了摇头,小嘴儿一抿笑了,“不必跟叶先生说什么。”

“哦?”

“他知道,我不会…有孕的。”

齐天睿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噎了一下,这一句梗得有些咽不下去,他们果然是默契,自己的所谓“周到”便实在多余了。因道,“那就好。孩子以后自有奶娘照看,你不过是在府里做做戏,怎的倒不肯帮我这个忙?”又顿了顿道,“不看我,看秀筠如何?”

“看你两个谁也不行。”她抬起眼帘,清凌凌的琥珀光就这么看进他眼里,微笑道,“我在府里做不了这个戏。”

“哦?”她显是话里有话,齐天睿拧了眉,“这是为何?”

“因为…太太,咱们太太知道,我至今还是个…女孩儿身。”

“什么??”齐天睿惊得身子往起一挣,两人险些碰了头,“你将才说什么??”

听他问得更急,她忍不得两颊绯红,轻轻捂了低了头。齐天睿即刻伸手将那她的下巴捏了起来,“丫头!你说太太知道?她怎的知道??”

“我…”说起女儿羞事,她涨红了小脸,被他逼着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睁开,搭着眼帘,绒绒的双睫都羞得颤颤的,“太太她…给我验过。”

“验过?验过什么?你的身子?”齐天睿直问,呵斥道,“抬眼看着我!怎么验的?嗯?谁给你验的?她们碰你了?碰你哪儿了?说啊!”

被他逼着只得对上他的眼睛,像要直直跳进来似的,瞧得她心里乱糟糟的,更觉羞,“问这个做什么?横竖验了就是了!”不待他再返回来逼问,她也顾不得了,直道,“就是…上元节后验的。这么算来,咱们…咱们就是有…也得是这个月。秀筠那边已经三个多月了,根本对不拢日子。”

她的小声儿蹦豆子似的把她的“不能”说了个清楚,齐天睿却听得有些发懵,上元节后,看来是自己抱着酒醉的她回房的亲昵传到了谨仁堂,闵夫人才动了审验的蠢念头,只是心里头将才不知怎的莫名竟是蹿了一股火,不是这两日的焦躁,火苗哑哑的,也灼得人难受,而这一刻又莫名似舒了口气…

“相公…”

“嗯?”齐天睿回神,她正抬头看着他。

“你再想个旁的法子吧,要不,就说是好友之子,有难托养?这样你是义父,也可叫爹爹呢。”

将才因着细说“女孩儿身”泛起的红晕并未完全消退,小脸极认真的神情让齐天睿心里忽地一股子拗劲,有义父并不一定非有义母,可他是爹,她就必须是娘!

“我自有法子!来。”齐天睿说着将她拢进怀中,低声在耳边道,“既要给孩子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又不能让太太说出什么来,一点子委屈你可受得?”

烛光暗,他怀里更暗…这两日他又气又累,这怎的一时半刻的那语声里竟是有了精神?不能是好事…她摇摇头,“受不得。”

齐天睿正要说下去,忽地一愣,看怀里那不自觉就撅起的小嘴,想笑又忍了,咬牙道,“还不知道什么事就受不得!”

“相公,我笨…”

“啧!”他手臂一紧,“少给我装相!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

她终是讪讪的,横竖动不得,又逃不掉,只得罢了,“…你说吧。”

“回给太太,就说我在外头的女人有了身孕。太太早就盼着抱孙儿,就算恼也不会当真怎样。不过,齐府规矩严,哪怕就是纳妾也是三媒六娉,绝不会允许府外没有身份之人轻易进府。太太舍不得孩子,定会允下我让正妻养。之后,你就接着假做孕喜,如何?”

“你外宅里有女人?”

齐天睿正是合计得周密,冷不防备问了这么一句,脱口道,“没有。”

“那太太怎么会信?”

她的双眸好是干净,干净得他竟是被问得有些哑口,想说外宅没有旁处有,可不知怎的,瞧着这双眼睛竟是说不出口,有些躁,“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好好糊弄老太太就是。”

“可我装不了那么像。”

“谁说的?”他瞪了一眼,“你本事大了,前儿还把我唬了呢。”

被他拢得热,问得急,她有些耐不得,“装得像是一时的,怎能长久?十月怀胎,一旦…”

“谁让你装那么久?只要府里安置下,我立刻接你和秀筠住到我宅子里去,待生产出了月子咱们再回府。”

齐天睿说罢,仔细瞧着怀里,指望她把那小脑袋点一点,这事就成了。可这丫头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就是不吭声。

“问你话呢!”

“我…不想住到你宅子里去。”

丫头拗了上来,有了那次金凤的教训,齐天睿知道便是他这个大男人也拗不过她,只好咬牙低声下气,“听话,我宅子紧临湖边,风景好,又清静,你定是喜欢。”

“…不能换个地方住么,你住你的,我和秀筠…”

“我那宅子座在半岛之上,只有两处邻居,其中一处就是药王叶府!”

这张牌打出来,丫头终是不吭声了,看着她在怀里点头,齐天睿竟是不知道该喜不该喜…

两人合计好,莞初把上楼把搁了半晌的饭菜端了下来,想着再去热热,齐天睿说不必了,两人就这么温吞吞的吃了。伺候他洗漱罢,莞初吩咐艾叶儿送姑爷往睿祺房里去歇,却见齐天睿转身又躺在了暖炕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挪动。没法子,只好依了他,莞初又担心夜凉,从楼上拿了两床被子下来给他铺了。

临睡前换药,那手伤已是渐渐消肿,就着药莞初看那黑红的淤血总算散开些,问他可还疼?他说疼,她便又吹吹,轻轻揉捏…

齐天睿头枕着手臂,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只看她揉伤。想他此刻必是一脑门子官司,莞初轻声道,“大妹妹的事不能拖可也急不得,这两日不如先在我娘家养养她的精神?而后你再回府报喜,…谁知道太太那边又会怎样?耽搁两日总是有的。待到说搬出来又得在府里花功夫跟老太太、太太交代,前后算来总得十日。这之后过两日接大妹妹,方说得通。我只是有些担心,那怀里可还撑得这十几日…”

齐天睿听着,心思全不在。她的计议都在理,可有一桩事她却不知道:闵夫人那里绝不会拦阻,疼惜孙辈是一桩,能拿儿子与旁的女人生的孩子回来给她养、成心恶心她,这才是此事必然行得通的道理。可这小丫头哪里懂得?看她仔仔细细地给他揉着,小手好是轻柔,齐天睿轻声开口,“丫头,去睡吧,你也累了。”

夜里,齐天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一早,齐天睿一面吩咐石忠儿回私宅去预备绣房并一应所需物什,一面叮嘱莞初,此事不可久拖,今日就要让秀筠打起精神,明日回府,到时候一大家子定是会围着有孕的新媳妇,不会在意她,莫太过忧心。

安置好这厢,齐天睿先行回府,直奔谨仁堂。媳妇有孕这事绝不能让闵夫人在福鹤堂得知,掩了门,齐天睿扑通跪地:太太恕罪,儿子在外头不省事,女人有了孩子,腹中胎儿已是三个月,太太您说是要还是不要?

闵夫人闻言险些昏厥过去,一惊一乍,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齐天睿跪在一旁耐着性子候着,果然,不过一刻,闵夫人回了神,赶紧把儿子从地上扶起来,娘儿两个一道坐在里间,这才小声合计。

这事犯得有些恶心,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外头的女人虽说断不能要,可那已然成型的孩子可是齐家血脉,丢在外头实在舍不得。若说回明了福鹤堂定是也能抱回来养,可这身份连庶出姨娘养的都不如,自己的头一个孙儿就这么在府里抬不起头,闵夫人更不能应。道:我二房向来干净,就这么一个嫡出子,不管怎样也是我二房的血脉,凭什么让她们那些人嚼舌根去!

话对上了口,齐天睿才把自己的计议引着闵夫人一道“合计”出来。她此刻正在娘家,福鹤堂得知喜讯必不会让再诊脉,正合适。能堂堂正正养孙子,又知道那丫头至今还是女孩儿身,逼着她在自己眼皮子低下吞下这屈辱,闵夫人心里甚是适宜,更想起妹妹钱夫人的话:让她“伤心”可比伤身子强,这一回也算老天有眼,比天天罚她抄经要得劲得多。只不过,想着这一个谎只有自己和儿子知道,还要瞧她在众人面前假做孕喜,必是要在福鹤堂张扬几个月,心里仍是有些不舒意,因此上掉了几滴泪,却被儿子孝顺地给劝了,因道:日子久了恐被看穿,自是要早早接她外宅去,一来好遮掩,二来,福鹤堂瞧不着,她还如何张扬?

闵夫人闻言,这才点头露笑:甚是。

回府之日,莞初比成亲那日的新娘子还要贵重,进了府门早早接了喜讯的老太太舍不得她走路,硬是指派了一顶小轿给抬进了福鹤堂。众人围拢,好似封了诰命,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礼遇,齐天睿被挤在一旁心里直道稀罕,唯一的好处就是根本无人留意到那步履蹒跚的秀筠。

福鹤堂上,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大太太阮夫人也一个劲儿地冲着闵夫人道喜。闵夫人恨得牙都要碎了,也只能陪着副笑脸。齐天睿在一旁候着,心里十分笃定丫头能把这戏演个十足,根本不需要他搭手。果然,自打进了门,丫头羞答答,就着腰身略往后仰,腆着纤瘦的小身子,纤纤步履小心翼翼;腮上一边一抹娇红,抿嘴儿想笑不敢笑,低头应话,柔声细语,那一副小媳妇初孕的模样简直是入木三分。齐天睿看着都忍不得要信了,不觉在心里叹道,丫头啊,你这装相的本事真是天下少有,埋在后宅小院真是委屈了。

老太太太过欢喜,拉着莞初在身边坐了,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打量,一会儿说这孕气早显,怎的就没瞧见?一会儿说这脸色红扑扑的,看孩子多养娘,又问孙媳妇儿这些时吃得可好?睡得如何?不待她应,就扭头吩咐兰洙从库里拿上好的燕窝、阿胶出来交给西院厨房。

齐天睿赶紧笑着拦了,说这些东西他宅子里都有,这就接莞初过去养着。老太太听了不依,斥声混账小子!你可见多过少世面,敢在我跟前儿显?你一个人在外头野惯了,哪能让我这重孙子跟着去受罪?

老太太这么宠着二房还是头一遭儿,阮夫人这半日听着心里已是好大不痛快,原想着闵夫人不待见儿媳妇总会说几句,谁知坐在那厢一尊佛似的也不搭话,安安稳稳地享受。阮夫人屏不住,接了话道,“老祖宗,您老可莫驳了人家小夫妻!天睿在外头多忙,原先还能隔三差五地回来,这一回他心里怎么搁的下媳妇?这西城南城的,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来一回就是大半个时辰,多少辛苦。不如就把媳妇给他送去,也省心。”

闵夫人听着心里直冷笑,还当这是给我做堵,哪里知道我巴不得!

老太太闻言依旧舍不得,不过众人瞧着也只得握着莞初的手道,“他若敢欺负你、冷待你,可回来告诉我,我打他!”

莞初抿抿嘴儿低头应道,“相公他不会。”

娇滴滴几个字,一屋子人都笑,这还说什么?人家小夫妻的事,旁人真真多余了。老太太这才无奈应下,只千叮咛万嘱咐齐天睿要如何如何心疼媳妇,又叫兰洙去着人预备各色补品给他们带走。齐天睿赶紧应下,直道谢老祖宗。

这厢热闹,秀筠陪了这半日已是有些不支,眼看着脸色发白,额头冒汗,齐天睿正是心惊怕人瞧见,却见莞初起身拉了秀筠的手,“大妹妹,对不住了,才说要带你玩几日,这就…”

不知是不是之前姑嫂两个商议好了,秀筠被莞初这么一问立时红了眼圈儿掉了泪。方姨娘尴尬道,“傻孩子,嫂嫂有孕是喜事,你哭什么?”秀筠却只是哭,没有声儿都是泪,看着好伤心。

齐天睿正是纳闷儿,忽见莞初递过个眼色来,这才明白,赶紧上前道,“得了得了,这两个早好得一个人似的,这是嫌我带走她嫂嫂。不如也接你去玩几日如何?”

齐天睿全是逗弄的口气,莞初含笑接道,“你可说话算数?不能悔了。”娇俏的模样看得齐天睿一挑眉,愣了一下,像是一点阳奉阴违的心思被媳妇抓了个正着,两人演得简直是天衣无缝。众人都笑,说这哥哥不过一句玩话,让人现了型喽。

老太太最喜这般兄弟姐妹和睦,将才还犹豫,这一瞧,直开口应下:“去吧,去玩几日,过几日让秀婧秀雅也去!”

一时间,欢声笑语。

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不但得着老太太应允往外宅去,还就下带走了秀筠。从福鹤堂出来,日头明晃晃的,莞初头有些晕,齐天睿一把握了她的手,低声笑道,“好丫头,咱明儿一早就走!”

第50章 ,

齐府有个规矩,孕喜之事不可声张,丫头仆妇们底下伺候不可成日介奶奶有喜如何如何,管家小厮们在外头采办东西更不许多言。只待生养下来,平安安过了百日才会四处下喜帖喜报添丁。这皆因齐家□□爷那一辈膝下都是儿子,一心想要闺女,岂料老太夫人生养了四个儿子之后再不得孕,直到年近五十忽然有喜,真真是老蚌生珠。而后果然生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囡囡,一家子欢天喜地、唱了几天的戏,岂料锣鼓声还未歇孩子便夭逝。

喜事变丧事,比之前求而不得更加难耐,后来又怀了两次,都是生养下来不过百日就走了。起初也当是太夫人岁数大了孩子弱撑不得,岂料待到了齐家老太爷这辈,几个兄弟娶亲之后不是迟迟不得孕,就是小产滑胎,十年之内竟是一儿半女都养不出,因此才有了这么个规矩。说来也巧,自立下这规矩,旁的兄弟不说,翰林齐府便接连有了三个儿子,又有了两房嫡孙,一家子小心翼翼,齐天睿更是在周岁宴的时候才对外放了喜帖,打小儿虽说顽劣异常,却是极少染病,平平安安长到大,从此老太太越发笃信。

不许声张,这正中齐天睿的下怀。若是外头都知道他媳妇有了身孕,这来来往往的多要贺喜,难免露馅。更为了安置秀筠和莞初,私宅里的下人齐天睿都亲自过了一遍,但凡有些许犹豫使不得的就给了遣散银子辞退,府里带去的也只有艾叶儿和巧菱。唯一烦难的就是近邻叶从夕,齐天睿合计来合计去决定暂时瞒下,毕竟,这一住近水楼台,这两个人定是要见面,何必非说出个假孕之事来惹是非?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到时候再与义兄交代,只是代养,想来他该不会过于责怪,且以叶从夕的为人,甚知尊重,又极少花心思于这繁琐俗事,只要莞初平安,他绝不会刨根问底。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辞别府中各院,又是一番反反复复的嘱咐,待到两辆双架的马车载着一行人出了门,已是到了后半晌。

私宅座在环岛之上,统共就三户人家:一户是药王叶家,一户常年不见人,齐府的马车来到,下人们赶紧出来迎了进去,一时半刻的,便悄无声息。

三进的院落,齐天睿的卧房与书房在正中堂,后园的几套屋子,一个拆了隔板做了个大浴汤池,常年引着热泉;另几个屋子都用香料熏烤,珍存着齐天睿的这些年的积攒,舍不得兑卖的古玩字画,只留着自己赏玩。因着后园临湖,甚是清静,又离前厅远不会随意撞见什么人,选定其中两间厢房,腾出来收拾了安置下秀筠。

一应物件都是新置办的,说起来也不过是两日之内的事,却是拾掇得十分舒适雅致,连房中的帐帘子都是齐天睿吩咐的花色,用的是秀筠原先养在亲娘身边时的碎瓣樱花帐;厨房里头这几日的菜单子他也亲自过目,一个人惯了,忽地带了一大家子人,确实有些忙乱,可齐天睿向来是个八只脚走路的螃蟹,事事理得清。

安置住下,齐天睿又撩袍子坐在了秀筠床边。

昨儿夜里听丫头说回府前在知会孩子将来的收养之策时,曾先试探着问过她有何打算。不能堕胎之事几是将这柔弱的女孩儿逼上绝路,岂知这死过一次,人虽凄然绝望,倒似横下了一条心,说生养下来,求哥哥嫂子知会府里只说她染病死了,自会带了孩子隐姓埋名远远去过,绝不会辱没齐府的门庭。齐天睿听着这点子担当搏了命似的,更觉心痛,口中斥道,她一个人过?活得下去么?!莞初听着也是为难,说那自然得倚靠哥哥了,你说是不是相公?齐天睿没应,莞初瞧着那脸色红帐子里都发青,屏了半天忍不住小声问:相公,你后悔了?齐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巴不得我后悔吧?

既是能就和着他们把这出戏在府里演圆满,秀筠必是已然应允把孩子托养给他,齐天睿并未问莞初是如何将人说服,此刻坐在床边看着她,还是小时候那娇娃娃的模样,却是凄苦凋零,伤心欲绝。兄妹二人自多年前分离再未如此亲近,隔了一层府门,又隔着东西两院,这一回生死之难没想到这份亲近竟还似当初,看着她便觉心疼,心里将那外头的男人早已千刀万剐,却不肯一巴掌打在小妹身上。齐天睿沉声宽解,只道这宅子里都是极可靠的人,绝不会半个字走漏风声,你只管好生将养,凡事有哥哥在。秀筠虽是依然羞耻得难以启口,脸色却是比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强了许多,哥哥的后宅,实在是隐秘又安生,这份倚赖再无旁处可及,终是在他面前轻轻点头,道:往后我只赖着哥哥了。

这一句不知是怎样戳了他的软肋,莞初在一旁瞧着,竟觉他眼里头软柔得人心颤,不觉看得有些怔,想起很多年前柳树下的河边,像是也曾见过他这样,悄悄惊讶,其实哥哥长大了也没有变得多坏,还是有些情义呢…

安抚完小妹已将近傍晚,齐天睿吩咐下厨房,又安置管家几句,便匆匆出门往柜上去。想来这几日忙家里的事耽搁了照应生意,莞初瞧他远远去了,心里却有些泄气,进了这个宅子的门,她再不必装着,那些随车来的补品、暖褥,一应尊贵的照应都立刻挪给了秀筠,自己只带了一个小箱笼匆匆塞了几件衣裳,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把自己和这小箱笼安置一个地方,秀筠这房里倒另添了一张榻,可那瞧着就是给贴身服侍的巧菱预备的,自己的屋子在哪儿呢…

“二奶奶,”

莞初正一个人站着纳闷儿,身旁传来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扭头看,正是这私宅的管家傅广俯首行礼。他将才说这一宅子的人都极可靠,那这总管之人定是最得支应的心腹,因此莞初忙正了身子接道,“傅管家,切莫多礼。”

“二奶奶,我这就伺候您往前头正堂去。”

“正堂?”

傅广口中谦卑,指引得却十分理所当然,弯腰亲自将莞初的小箱笼捡起,躬身前行。莞初见状赶紧跟了,一路来,这府中精雕细琢出的四季景色已是十分悦人心目,只是这不过二月早春的天气,并未见有何奇花异草,却怎的一股清香袅袅,动辄随处可得,待到去寻,竟是悠悠然散在空中、掩在廊下,不见其踪。莞初来来回回地瞧,四处探头,小狗鼻子似地寻,不知是何草木,真真妙不可言。

抄手游廊,绿瓦红梁,檐下挂着鸟雀笼,在头上扑棱棱的,叽叽喳喳,清脆欢快。将将走进正院廊下,忽闻一声轻啼婉啭,似清晨雾起那一声破晓的啼鸣,这叫声真似梦中回转,听得莞初一愣,忙抬头,果然,那笼子里是一只通体金黄的玉鸟儿!记得她第一次谱曲子就是听鸟鸣,那是在山东林中,一早日头将将冒头,万籁尤静,忽地一刻,林子里撒满碎光,百鸟齐鸣,铺天盖地的鲜活,生机冉冉,一时让人觉着活着是如此珍贵。只是这煮沸的天地却独独掩不住一只清灵的小鸟儿,那鸣声悠长、婉转,几经变化。那个时候才学得,这种鸟儿极聪明,幼鸟时竟是可仿百灵与画眉,许是因着这点子偷来的本事,长成后它的叫声便再无鸟可及。莞初记得曾经寻着跟着学,可日子短,未得精致,仿出来的谱子也十分生涩。此刻听着倒生了趣儿,抬头轻轻打了个小哨子,那小鸟儿果然应和了起来,你一来,我一往…

“哟,二奶奶,您真是本事,这雀儿进了府难得叫一声,爷那日还说这不会叫的笨鸟,当个摆设也嫌碍事呢。这下子可救了这鸟儿了。”

莞初笑了,这话许是傅广恭维,却说得合情合理,听得人美滋滋的。见人家还扛着箱笼,莞初紧着几步跟了,一道来到正堂。

这是这宅子正主儿的屋子…

这里单字一个“泽”,匾上清清淡淡书着:泽轩,既非正行书也非圆隶,看着倒是工整,只那笔迹分明带着主人的随手的习惯,仰头而视,再无旁处正匾那压在人头顶、庄肃的气势,莫名觉着亲近,仿佛清静之中主人的一声唤,迎客,却又不热络,让人不得不止步于前。莞初瞧着,嘴角边不觉就抿出一丝笑,这是他的字,她见过他的字,就是这样不会卖弄笔力,规规整整,雅性随风,生意人难得一股正卷清雅之气。想来公爹一生与书为伴,这真传在他身上便只剩下这字迹了。文,该如其人,他心下若真有这等闲情雅趣,倒是难得…

傅广候在一旁,她便亲手推开房门。

厚重的雕花门上图案如此精细,抚在手下活了一般,忍不得,又轻轻抚摸,好精致的雕刻,这一扇门,且不说这木头的金贵,单是花纹就该是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进到房中,才见这卧房竟是整个正堂通透出的五间,莫说是他们那座赏花小楼,就是老太太的褔鹤塘也不曾见这般气势。中间是玲珑剔透的雕花板壁,脚下是精致的墨绿碎玉砖;那墙上多宝,有琴,有玉瓶,有滴滴答答的小金钟,更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物件儿,有的小船在走,有的玻璃盒里在簌簌地飘雪,更有一只十分笨重老旧的砚台,在这金玉满堂的房中竟也是如此契合。有的格子空着,透过去,正看到那卧房挂帐上的一只鸟儿,莞初一歪头,那只金丝线的鸟儿便展开了翅膀…

不一角度,映出不一的景儿。他不单是个古董行家,还十分懂得摆设,那些小物件莞初虽没见过,倒也曾听人说起,这该都是西洋泊来之物,摆在他的房中,竟是与那只老砚台应了趣儿;每一处都自成一景,价值不菲的珍品仿佛生就为这屋子所生,那角落就是最安置的去处,不觉多余厚重,但觉新奇雅趣。

莞初轻轻在房中挪步,环身而看,这看似随意的摆设该有多少心思在里面,他原来竟是如此细致么…

再往里去,透过纱帐隐隐看到里面的卧床,帐边的白玉香炉,滚滚地淌着雾,味道极淡,若隐若现,比齐府里分来那浓重的花瓣香更觉嫩蕊新绽的清新,嗅在鼻中这么柔软…

轻轻挑起那透纱的帘子,呀…这张床怎的这么大?足有府里那只笨重的拔步床三个大。帐子是雨后初晴、淡淡的水蓝,从四周散下来,每一边都搭得错落有致,人像被托在天空湖水之间,如此清净惬意…

不经意扭头,莞初吓了一跳,天哪,床那边竟还有一扇门,镜面相隔正对着床帐,这张床便像伸展了出去,层叠的帐子云朵一般,铺满了整个屋子…

不知那皇宫里的王子公主是睡怎样的床,再不能像他这般,宠着自己…

“二奶奶,你先歇着,我这就吩咐人来伺候。”傅广在外头轻声回话。

“哦…”

听那外头掩了门,莞初方走出来,蹲下//身打开自己那只小箱笼,想了想又合上,锁好。轻轻地吁了口气,原来此处才是他的家,他其实,并未娶妻…

第5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