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简单的爱憎分明。但到后来,走得越远越懂得,政/治斗争中有个好结局,已经是稀有的幸运。肃杀与权势相伴,反倒是一开始就远离风暴,才是实实在在的福气。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讪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程子。康穆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做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辞,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谢家生女为后,到天到地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么?”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呢!

昙生知道弥生维护姐姐,怕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么,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莲生和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华胜的老理儿,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第三章 愁眉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早起全家老小端正穿戴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喝桃汤水。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后还是母亲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悬萎索,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请个太岁,百无禁忌。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突然有种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说说过年头一餐的五辛菜,庄子倡导交春喝酒吃葱,那五辛菜和庄子一样,也是出于顺通五脏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时候不觉察,等用过了嘴里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乐胥,每吃韭菜就冲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扎兔儿爷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弥生在太学呆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潇潇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父亲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么处心积虑的报复。

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她无聊的摆弄纤髾,想起母亲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疙瘩,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母亲说王潜是长房长孙,就算论资排辈的挑,也笃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父亲写信通禀乐陵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借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长途跋涉的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记不得王潜长什么样了,不过出身簪缨,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朗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样的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的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叫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三步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躁也躁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么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叫父亲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的训斥。大邺开国后旁的都没的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么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后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呆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的么?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

他言罢震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弥生复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陇里钻。她挪挪月样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擎等着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的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后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阖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么一人在这里,叫婢子好找!快些夫人有请,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叫女郎去看呢!”

她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腋栽了松树。雪后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凌子。叫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沫子绕到厅堂后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的抚摩过去,见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宽博的华美衣裳给她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再上下审视,脸上满足的笑起来,“我儿成人了,母亲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后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么一说,立时响亮快活的应了声,扑进母亲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的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也心安了。”

她不像别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顺承道,“儿最听阿娘的话,阿娘就是给我指个癞痢,我也照嫁不误。”

众人皆笑,沛夫人道,“这点你比佛生强些,你那有气性的阿姊,这会儿不知怎么恨我呢!也罢,终究不是自己养的,隔了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来,人家还嫌不够热乎!”

母亲提起佛生来,总是滔滔不绝一腔的不满。弥生怕引她恼火,自己这头又抵触王潜,干脆趁着这当口说,“今儿初一,别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你同阿耶说,拿我配癞痢不打紧,只别配胖子。”她讪笑着,“儿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这话一出,沛夫人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了。王家公子体胖出名,她大约是嫌弃人家。先头还百样听爷娘安排,霎眼间换了说辞,挑肥拣瘦起来。她伸手点她脑门子,“你这个人/精,耍赖讨巧是头一等。你父亲和王家郎君是至交,两人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临时变卦,叫你父亲怎么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则人家得说你父亲毁约,背后要戳脊梁骨的。”

弥生老大的不愿意,“慕容家如今只剩两位王,一位是丧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师尊。夫子在三纲五常内,嫁不得。阿娘说,莫非让我给人续弦,做填房去么?”

沛夫人怪她口没遮拦,啐道,“才刚还说你大了,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个做母亲的愿意眼看着孩子给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济,好歹是康穆王爷的正头王妃。你样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岂不惹人笑话!我算来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弥生转过身来看几位嫂子,“阿嫂快给我说说好话!自己家里阿兄个个容貌魁伟,我配个痴肥的女婿,将来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从四德高高供在头顶上,婆母的话没有一个敢反驳。小姑那里又央告,没办法只得圆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来不来,且听听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觉嫁得,妹妹听尊长的话,日后绝不吃亏的。”

这倒给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经夫子首肯。如果夫子来不了,那么事情暂且要搁置下来。但万一来了,她计较着大约可以去那头求求情。夫子心再冷,总还看着三年的师徒情谊,不见得见死不救吧!

第四章 客至

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的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骨碌碌围着火堆打转。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

孩子们撵走了,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待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后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的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么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么如今不见孩子?”

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呕得慌,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胡床上打拱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总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两个大房的嫂子携手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们来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嗬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幺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叫咱们看不过眼。”

大嫂子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抬头道,“阿家同你说了么?九王回信,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子安排了手上事物,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这话不对。”四嫂子说,“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若推说忙,不来,反而失了礼数。”

她听了惘惘的,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辞同夫子求情。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平常是不怎么说话的。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别的倒也罢了,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也认为她当嫁王潜,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惕惕然数着时辰,三五日转眼就过了。十二这天无波无澜到了傍晚,正乘着一撇斜阳,坐在墩儿上清点回邺城要带的东西。房里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进来,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头去,有客到!”

她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样晚了,谁来了?”

元香上前给她抿头,“还能是谁,乐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们把殿下迎进了堂屋里,传娘子过去磕头见礼呢!”

她吃了一惊,“夫子来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吗!我十五方及笄呢,来得这样早做什么?”

“想是郎主信上说起了琅琊王家求亲的事,殿下提前来,好同郎主合议吧!”元香又忙着给她上粉擦胭脂,一头道,“腾出两天的空儿,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过礼。”

弥生垂首一叹,只怕是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如果父亲现在就和夫子谈起,她来不及做手脚,夫子一点头,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元香眯缝着眼给她换披领,啧啧道,“我是头回见乐陵殿下,这世上真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可惜了,女郎与他是师徒名分。如若不然,按着次序排,女郎当配给殿下才对。”

弥生听得心里一抽,打死也不敢有这念想。丫头见识浅,她在京畿呆了三年,什么青年才俊都见过!虽然目前没遇上比夫子周正的,但她坚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现。不过眼下且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王家那胖郎君等着纳采问名,倘或现在拍了板,她的所有梦想便就此终结了。

再耽搁不得,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门。即刻赶过去,最不济紧要关头还可以岔开话题。

越是急,越觉得裙裾上的禁步碍事。谢家的教养极好,大到言行举止,小到步履仪态,对女儿都有最严格的要求。不像寻常人家随意,谢家姑娘走路须得莲步轻移。压裙更加挖空心思,丝带吊玉玦是入门。最高段的是绕膝钉上一排细碎的银铃,动作稍大些便是一波惊涛骇浪。不过这会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牵起裙角一路飞奔。

大约动静实在是大,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阶上,还未进门就惹得众人回头张望。

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纸灯,正门上的排帘高高打起来,地心供了个青铜禁,熊熊燃烧的火耀得满室辉煌。

她看见上首正襟危坐的人,身形挺拔,眉目平和。戴着玉梁冠,雪白的褒衣博带,愈发称出宽清磊落的风姿。淡淡瞥她一眼,似乎不甚满意,随即蹙起眉来。

弥生头皮发麻,夫子这模样最令人害怕。加之阿耶目光如电,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两个窟窿,分明是嫌她造次。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才想起放下裙幅进门去。也不敢往上看,整整衣领便闷头一长揖,“学生给夫子见礼,夫子新禧。”

乐陵王仍旧是一贯冷冽的神情,似乎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容她免礼的。然而又不算真正宽宥,诘责道,“你入我门下时我就训诫过,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如今看看,你可曾按我的话做?”

谢尚书很是尴尬,替女儿周全着,“臣下教女无方,才回来时诸样都好,谁知家里呆了几日就变得这般顽劣。殿下好歹息怒,臣下回头必然狠狠教训。”

“我料着妹妹定是着急来拜见师尊,才会这么匆忙的,可是么?”二兄笑着替她解围,“如今大了,更要知礼。快给夫子认个错,求夫子恕罪。”

弥生的二兄谢朝和乐陵王颇有些交情,当初之所以被强行收徒,就是因为三年前谢朝攻打蠕蠕凯旋,带了这位殿下回来做客。偏偏那么巧,后院料理花草的小厮抓了只雀儿给她牵着玩。她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来了客,拎着细麻绳去找二兄,结果一进门就给九王相中了。说她天质自然,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必成气候。

她不懂得成气候是什么概念,单因为能够离开家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她满怀着希望,就这么被带到了邺城。三年过去了,她咂出了点上当受骗的味道。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夫子大约也有同感。她哪里是什么璞玉,分明就是一块顽石。这徒收得不上不下,如今只要认同王家的亲事,夫子就可以顺利卸肩了。

本来嘛,她及笄婚配是双赢的大好机会。四族之中瑯琊王家排名在谢家之上,门第阀阅颇令人仰止,的确是头般配的好婚。可指谁不好,为什么偏是那体胖的王郎呢!这么两下里一记较,反倒是继续学业有利些。可是眼下叫她怎么办?夫子生气,只怕更要打发她了。

她脸上辣辣发热,低垂着头插秧下去,“二兄说得极是,学生请安心切,怕夫子久不见学生恼火,这才跑得急了些。学生是……”她吞吞口水,“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心里挂念夫子安康。夫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则是学生的大不孝,学生万死难辞其咎。”

谢尚书倒觉得惊讶,这丫头是家里老幺,从小娇惯着。脾气向来耿直,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还是恩师教导得法,有本事把她煅造得如此恭勤,的确叫人甚感宽慰。

乐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隔了会子道,“正是过节的当口,我也不追究了。记住下不为例,倘或再范,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她战战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下不为例,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她兀自欢喜,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真要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她敛袖侍立,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再不敢随意走神了。

第五章 情难

要说走运,那真是半点不假。她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没想到一顿饭下来,只白话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