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下得不大,但是很密。”他得了儿子暗自高兴,脸上笑得暖融融的,对弥生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家家在小花厅里设了饭局,请殿下移驾,叫众位姊妹作陪。用过了饭,下半晌有戏班唱变文,演杂耍。还有西域的番人跳胡腾,看殿下喜欢什么再另吩咐。”

“我是不上要紧的,点什么看什么,请阿姊们拿主意吧!”弥生性格迟迟的,习惯随波逐流。似乎和年初在家过年时没什么不同,但是左右宫婢上来伺候披鹤氅排架,一溜销金提炉在前面开道,赫赫扬扬间又觉得到底和以往天差地别了。

谢允在前面引道,众人簇拥着弥生往花厅去。她贴在佛生耳畔道,“我昨日听说六兄遭弹劾,今早着急出宫,也没来得及问圣人,眼下怎么样?”

佛生摇头,“还没说法。其实并不是大事,官场上谁没个门客私交?掩着鼻子蒙着眼,说起来是惯例,可叫人拿着把柄摆到明面上。难免要吃亏。你能和九王说上话,私底下求个情,请他帮衬吧!六兄若是有个好歹,我和消难更是苦得没边了。”

“别指着他,谢家遇着的一连串事都是王家挑起来的。这些日子来他坐山观虎斗,无非是要给圣人出难题。想来别人靠不上,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倘或定要斗,我奈何不了慕容琤,就先挖了王宓那颗毒瘤。没了根,看他王氏从哪里发芽。”弥生不紧不慢道,顿了顿又问,“六兄和你说起过以后怎么办么?名分在那里,你们两个怕是不能光明正大。”

佛生嗯了声,“就这样也罢,他说不会娶亲,有了消难就够了。”

这算是好结局了吧!谢允如今官职不低,待佛生的心一如往昔,这种人很难找了。或许感情是见不得光,但是就这样相守一辈子,于佛生来说也满足了。可是自己呢?自己又何去何从?夫子抛不开名利,她渐渐冷了心。先帝言犹在耳,他大概等不及了,不久之后定会取百年而代之。她没有能力阻止,到时又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

她长长叹息,仰起脸,又是冬雪纷飞时,漫天泼泼洒洒的雪沫子横扫进游廊,瞬间迷了眼。小花厅在园子东南,斜插过去不算远。进门时食案都铺排好了,火炉烧得旺旺的,屋子里很暖和。有了品级的命妇都来了,弥生自己能觉察,她们之中少不得有议论她是非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想管也管不着,听之任之罢了。

不过王宓这模样真的叫她吃不下饭,她是成心硌应她,拉着同案的简平王妃窃窃私语不算,时不时的乜她一眼,就是个傻子也能猜出她话里的内容。弥生越发恼火,她背地里有怨言,她能理解她心头苦闷需要排解。可是她这样明目张胆,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先按捺住,没有好的契机不宜发作。索性点了她们的名头,笑道,“两位聊得这么高兴,何不说出来大家同乐?”

一个傻子总能找到另一个谈得拢的呆子,简平王妃讪笑,“太后别多心,咱们是说太后杂裾的料子,是蜀锦的吧?哎,这绣功真好,好得很呐!”

弥生有点哭笑不得,她穿的料子是素锦加宽镶滚,并没有绣活在上面。她们聊绣工,聊得上么?她却配合的点点头,“我这是云绣,不见针脚的,是上品呵。”

边上道生看了一眼,“果然了得,不单没针脚,连锈线都看不出。宫里的绣工都是神仙,不知道织造署哪里找来的?”

简平王妃一听不对劲,笑容凝固在脸上,一下子僵住了颊。忙低头吃她的武昌鱼,再不敢言声了。

弥生耐得住性子,仍旧说说笑笑没太上心的样儿。和人聊鳢鱼脯的做法,又说起北军一个中尉,军务之余钓鱼做成鱼干捎给家乡的妻子,话里满是艳羡的味道。

“咱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了。”敬怀王妃不无遗憾的摇头,“我家大王每日朝中回来就是四仰八叉的躺着,除非是想起来又要造什么兵器,否则绝不下床来。哪里像人家,一个小小的中尉,比这些龙子龙孙会过日子,懂得讨家下主妇的欢心。”

王妃命妇们都很有共鸣,纷纷附和着,开始数落郎君们的不是。女人聚在一起,少不得满腹牢骚,不过也就一说,没有谁认真计较。一顿饭在吃喝调侃中过去了,饭罢有仆婢呈点戏的牌名来,无非是《宝积经变》、《法华变》、《弥勒变》这些佛教故事。弥生没什么挑拣,把帖子递给了几个妯娌。自己百无聊赖,便拉着道生到外面去看雪景。

花厅后窗外是开凿出来的湖,和卬否后面一样,用来养荷花。夏日里莲叶接天很好看,到了冬季满湖唯剩枯藤败叶在水面上勉强支撑着。雪片子大了,絮絮飘坠下来,落进萧索之中,无声无息。

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生,“阿姊听说过我和乐陵王的事么?”

道生略一怔,“这事恐怕已经无人不知了,我倒好奇,年头上回来还没什么的,怎么一年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呢!”

她苦笑,一切都在别人掌握之中,可不是叫你生就生,叫你死就死么!她倚在栏杆上远眺,青灰湿冷的天直要压下来似的,连呼出来的气都是仓惶急迫的。

道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待得凑近一点,发现她噤了声,正扭身看廊庑底下的人。道生瞥了眼,是乐陵王妃王氏。心里惙怙着,先前看着就不大对劲,今天大约要借势清算了吧!

果然弥生吩咐边上女官,“去请乐陵王妃来说话。”又笑着看她,“阿姊猜猜,若是我和王氏起了冲突,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王宓来了,脸上有傲性的神情,稍欠了欠身,一副轻薄的声口,“殿下同我真是心意相通,我正打算寻殿下呢,殿下就差人来传我了。”

弥生直起腰,慢声道,“其实有些事闷在肚子里,大家都不好受。索性敞开了说,恨也好,怨也罢,就是死也死个明白,对不对?”

王宓意外的看着她,没想到她这么不带拐弯的。再想想也不赖,与其不死不活的吊着,还不如来个痛快。因点头道,“殿下是爽快人,如此甚好。”

弥生对元香递个眼色,元香会意了,把人都遣到别处候着。自己退回门掖旁,不动声色的拐个弯往前厅去了。

“咱们王谢的渊源颇深,祖辈上屡屡结姻,闹到现在这地步,说起来很叫人心寒。”她把脸色正了正,“其实两家交战,到最后少不得两败俱伤。咱们私下有什么恩怨,面对面解决,不要牵搭宗亲,就不会有眼下的窘境。”

“殿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我身后就是两大世家。牵一发动全身,岂是随意敷衍两句就能带过的?我这半年多来受的委屈,殿下这样滋润的日子,一定没法子体会。”王宓幽幽地笑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也不避讳你。我头一回见九王是在齐斗楼,那时家兄接了朝廷旨意送我进京来参选,太皇太后亲见了我,当日便传了九王。你是晓得的,凭他的人才名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也不怕你笑话,就是一见倾心。后来太皇太后命他送我进女学,他一路上都没同我说话,我心里想,他是方正君子,少言寡语也是有的。可是进了女学,他在双桥那里直接就告诉我,他心里有人,便是和我成亲,前路如何也不敢保证……”

弥生讶然,这话他从来不没有对她透露过,她一直以为他就是想死死抓住王谢,可原来不是。这么算来他那时候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抑或仅仅是欲拒还迎的伎俩?

她拢起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我以为只要抓住了名分,时间久了总有转圜的余地。这世上的郎君,有几个是能坐怀不乱的呢?我自问姿容过得去,不至于遭受冷遇。况且他是诸王里唯一没有成过婚的,不嫁他,难道嫁那死了元妃的二王么?”她说完哟了一声,复又干笑道,“对不住,我对先帝大不敬了,请太后殿下恕罪。”

弥生懒得和她玩虚的,只问她,“我和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同你说的么?”

王宓把脸缩进毛领里,眯嬉着眼看她,“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怎么可能会陷你于不义?才开始我的确没想到是你,以为你们是师徒的名分,搅合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是他受伤那回,我过府探望,见只有你一人在跟前伺候。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的,就算他掩饰得再好,从眼神和语气里也能看出端倪来。我自知不妙,进宫面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唯恐你们乱了章程,第二天便颁下给你指婚的敕令。我那时沾沾自喜,琢磨着你既然拟嫁先帝,你们再深的感情也应该断了,谁知……”她顿了顿,脸上愤然,“谁知我遇上的是个情种,大婚之夜竟撂下我独守空房,人都跑得没了踪影!”

弥生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她一心要嫁亲贵,不就是为了富贵权势么?既然路是她自己选的,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她一直愧对她,觉得自己和慕容琤纠缠不清耽误了她。如今她这番话叫她豁然开朗,原来她的顾忌是多余的,大家都在算计,只不过她技不如人,算空了而已。

乞旨赐婚,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倒罢了,弥生不怨恨嫁了珩。可是有些事……比方槐花林的那晚,她自己也感到羞惭。说太后淫/糜她认了,但扫了君王的脸面,却是大大的不应该。她望着她,“我只问你,外头的传闻是你散播出去的么?”

“是不是又怎么样?如今计较的不是这些,有句话叫好女不二嫁,太后可听说过?”王宓扯了扯嘴角,“你既然跟了先帝,就应当恪守本分,为什么还要勾引别人的夫主?我是说太后多情好呢?还是水性杨花好?”

弥生缄默着,反倒助涨了王宓的气焰,纵得她越发口无遮拦了。她沉下脸来打量她,“王氏,你好大的胆子。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掌你的嘴,杀你的头。只不过瞧你可怜,不同你一般见识。你最好给我收敛些,”余光扫见立在屋角的慕容琤,她终于冷冷哼笑了声,“否则我倒没什么,只怕有人不肯饶你。”

摧折

王宓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起来,“我以为殿下至少良心上会不安,谁知竟没有半点么?还要掌我的嘴?罢,你是太后,你要打,我没法子抵挡。只求你睁眼看看,如今你也是个金贵的人,哪怕再年轻,身份在那里摆着,好歹给自己留些面子。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毁了誉不打紧,别阻碍我们大王的前程便好。”

弥生委实受不了她这副颠倒黑白的劲头,“如今到底是谁在自毁名声?你闹得人尽皆知,我倒要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在蓄意报复他?”

她有一阵没回话,抿着嘴,眼里荒寒起来。半晌才道,“你要我顾念他,可他顾念我了么?他从未把我当三媒六聘来的妻子看待,我想好好同他过日子,可是一次次向他示好,他总是拉着一张脸对我冷若冰霜。有时我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所以他会这样对我?我也有自尊,他看不见我心里在淌血,我却要装起笑脸来粉饰太平。”她一头说,一头掩袖哽咽,“他的心太狠,不管我怎么讨好他,甚至我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照样没有一点反应。所以他说他有瘾疾,我信他的话,即便再苦再屈我也不和别人说起。可是有一天叫我发现他在城南置宅子,槐花林?景致倒好得很。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他就算是常住在那里我也没什么难过。谁知他所谓的隐疾不过是在骗我,你同他在一起,不会是说了一整夜的话吧?你们欢好的时候可曾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她挺直了脊梁乜斜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是个不安于室的贱人,凭着美色蛊惑人心,应该把你剥光了示众,以解我心头之恨!”

弥生被她骂得发懵,看来她是豁出去了,既然这样,还要替她留什么后路?

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的觑那边屋角。觑过一眼不由苦笑,他仍旧按兵不动,看王谢两家缠斗是这个态度,现在看她和王宓争执,他也还是这个态度。她的心凉到了脚后跟,他爱她?爱她才怪!不过是利用,一直都是。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是听政殿御案上的那方传国玉玺。弥生突然自暴自弃,她倒要看看他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有意对垒,做出不屑的神气来,干笑了两声道,“你何必这样,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男人。如今就算骂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引诱他,今晚把他勾上你的床,就是你的本事。”她又如梦初醒似的拍拍边上的勾片栏杆,“我想起来了,你都作了那样的牺牲,他也还是没什么反应。怎么办呢?看来是没救了。”

王宓果然气得打颤,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生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她一遍,对她怨毒的目光视若无睹,“其实夫子喜欢瘦一些的,倒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胖得有点紧张。你看你连腰身都显不出来,还有这臀……”她啧啧一叹,“太大了,大了难免呆蠢。你晓得他平日里怎么称呼我么?他管我叫细腰。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这样叫,现在想来,大约就是爱这一捻柳腰吧!”

王宓怒极了,脸色发青。女人最受不得别人用挑剔的口吻对自己品头论足,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情敌,是应该躲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外妇!

“以色侍人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再过十年还剩下什么?你们叔嫂通/奸天理难容,亏你还在我跟前显摆。换了我,早缩起头,找个地方拿锅灰抹脸了!”越想越气,捏着拳头啐了口,“不知羞耻的娼/妇,先帝在下头看着你呢!”

弥生也动了气,王宓越骂越不堪,简直像市井里的泼皮。她年轻气盛,哪里还顾得上身份。横竖也没外人在场,伤人自然要往痛处戳,便尽钉着她道,“你只管骂,骂完了我自有法子收拾你。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只当我和他是在槐花林里有的头一次么?你自诩聪明,竟被瞒骗到这个时候。我若是你,不如死了干净。自己傻坐在青庐里,却不知你那郎主正与别人春风一度。你注定就是个弃妇,永远要被我踩在脚底下!”

这消息对于王宓是晴天霹雳,他洁身自好倒也罢了,谁知和别人偷了欢,回来告诉她不能人道,叫她守活寡至今。谢弥生现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的,趾高气扬的来折辱她,取笑她。她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入了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要发泄,哪怕立时死了,也要给这可恨的女人一点教训。

啪的一声脆响,弥生狠狠挨了她一个耳光。她是运足了力的,把她打得眼冒金星,脚下不稳几乎要跌下来。耳朵里听见乱哄哄的人声,分散出去的宫婢和内侍纷纷上来搀她,总管高声呵斥,“贱婢放肆!来人把她叉起来,胆敢以下犯上,横是不要命了!”

那边乱了套,慕容琤负手站着,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事情开了个绝佳的头,接下去就好办多了。只是委屈弥生,王宓那一巴掌恍如打在他心上,打得他人都木了。他气急败坏,又要强装镇定。这出闹剧发展到现在,王潜由头至尾都看在眼里。他大概也没料到王宓会那么做,当时倒吸了口冷气,半天没有吐出来。

慕容琤铁青着脸看他,“你都瞧见了,这回谁也救不了她了。”

王潜乱了方寸,本想和他求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全然没指望了,他等的不就是这刻么。只怪宓儿沉不住气,在这节骨眼上发傻。人家正愁揪不住她小辫子打发她,她自己倒送上门去。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了,如今什么都完了,毁的不单是她自己,更要连累整个王氏。

慕容琤撩了袍襦快步往池边去,他不得已也跟了上去。场面当真是混乱,炸了锅似的。乐陵王妃掌掴了当朝太后,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尤其这里是谢府,她在人家的宅邸打人家的女儿。还有九王,他和太后既然有那层关系,能轻易放过她才见鬼了。

谢大妇暴跳如雷,指着王宓的鼻尖骂,“咱们以前瞧在乐陵王面上不同你计较,这倒好,愈发上头上脸了。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可曾掂量过?今天这一巴掌,若是轻易放过你,太后的威严就叫你糟蹋透了。”愤然左右张望,“乐陵王人在何处?叫他来处置,家规国法拿出来论,少了半分我也不能依!”

慕容琤排开众人上前作揖,“臣治家不严,甘愿受罚。”再看弥生一眼,虽然拿帕子捂着脸,边缘露出来的地方仍旧赤红一片。他心痛难当,调过头来望王宓,恨不得活撕了她。

谢大妇是一等聪明的人,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善加利用天理也不容。因接口道,“殿下是掌刑狱的,如此便请殿下主持公道。咱们谢氏一门都看着,看着殿下究竟是秉公执法,还是徇私情包庇王妃。若是不能从严处置,咱们就到圣人跟前讨说法去。圣人至孝,定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王潜慌张的对谢大妇拱手,“夫人息怒,臣下疏于管教,让舍妹做出这样的事来。”又领着一干王氏子弟跪下磕头,“请太后千岁开恩。”

王宓已经到了这地步,样样都豁得出去,边上有内侍羁押着挣不脱,便大声高呼,“阿兄何苦求她,她难道不该打么?真真做了至尊,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也要叫人忍着不成!”

王潜简直要被她的愚蠢气死,她不图自己,竟不知道语言过激会拖垮整个王氏么!因白着脸压低嗓子喝她,“你给我闭嘴,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慕容琤最懂得快刀斩乱麻,稽首道,“为免偏袒,臣今日休妻。太后殿下信得过臣,臣定严惩王氏,以正视听。”

弥生一直低着头,听了他的话方抬起眼来。目光微微颤动了下,却毫无温度,复又转到别处去了。

王宓呵呵冷笑起来,“大王要休我,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

慕容琤冷冷瞧着她,外面传他凉薄,他也承认。他只要对得起弥生,别人怎么样,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因为从来不觉得愧对王宓,打击起来也不遗余力,“无子、善妒、口多言。”

王宓涨红了脸申辩,“别的且不论,头一条无子我就不服。大可以叫医婆来验,我大婚半年还是处子,叫我如何能有子嗣!”

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亲贵都在场,听了这话惊讶莫名,纷纷转头看九王如何应对。倘或他说夫妻离心,那么和太后之间的传闻就是铁打的事实,叔嫂有染,立刻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遮掩总会吧!看戏的人们兴致高昂,巴巴儿等待下文。谁知他往上作揖,“禀太后,臣无能。”

大家都有些傻眼,什么无能?莫非是说那上头无能?弥生也愕然,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无能,他是疯了不成!

他倒很坦然,慢吞吞道,“臣好服五石散,五石散过量,但凡男人都知道。脾肾不足,瘀血闭郁,肝气不疏……”他摸了摸鼻子,“举而不坚。因此房事上不足,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邺贵族流行服散并不是奇事,行散期间每每也会遇到这种问题,郎君们都有些尴尬,通病么,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糊弄过去,居然没有招人耻笑?王宓咬牙切齿,“大王只知七出,不知三不去么?与更三年丧便不能休弃,大王又怎么说?”

慕容琤厌恶至极,“看来你没有细研究过三不去,你守丧未满三年,这条保不住你。况且你我义绝,你今日犯下滔天大罪,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凝眉看从方,“等什么?叫她继续撒泼说无赖话么?还不堵上她的嘴,打入大牢去!”

王潜大惊失色,膝行几步道,“太后……求太后开恩,好歹念在先君的面上从宽发落吧!王氏这样大的重担压在臣肩上,臣确实管教无方。今日舍妹犯下大罪,过错都在臣。臣不能替舍妹周全,死了也没脸下去见先君。臣愿领回舍妹,至此严加管束,求太后留她性命。”语罢泥首在地,已然泪不能抑。

摧折

 

王宓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起来,“我以为殿下至少良心上会不安,谁知竟没有半点么?还要掌我的嘴?罢,你是太后,你要打,我没法子抵挡。只求你睁眼看看,如今你也是个金贵的人,哪怕再年轻,身份在那里摆着,好歹给自己留些面子。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毁了誉不打紧,别阻碍我们大王的前程便好。”

弥生委实受不了她这副颠倒黑白的劲头,“如今到底是谁在自毁名声?你闹得人尽皆知,我倒要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在蓄意报复他?”

她有一阵没回话,抿着嘴,眼里荒寒起来。半晌才道,“你要我顾念他,可他顾念我了么?他从未把我当三媒六聘来的妻子看待,我想好好同他过日子,可是一次次向他示好,他总是拉着一张脸对我冷若冰霜。有时我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所以他会这样对我?我也有自尊,他看不见我心里在淌血,我却要装起笑脸来粉饰太平。”她一头说,一头掩袖哽咽,“他的心太狠,不管我怎么讨好他,甚至我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照样没有一点反应。所以他说他有瘾疾,我信他的话,即便再苦再屈我也不和别人说起。可是有一天叫我发现他在城南置宅子,槐花林?景致倒好得很。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他就算是常住在那里我也没什么难过。谁知他所谓的隐疾不过是在骗我,你同他在一起,不会是说了一整夜的话吧?你们欢好的时候可曾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她挺直了脊梁乜斜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是个不安于室的贱人,凭着美色蛊惑人心,应该把你剥光了示众,以解我心头之恨!”

弥生被她骂得发懵,看来她是豁出去了,既然这样,还要替她留什么后路?

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的觑那边屋角。觑过一眼不由苦笑,他仍旧按兵不动,看王谢两家缠斗是这个态度,现在看她和王宓争执,他也还是这个态度。她的心凉到了脚后跟,他爱她?爱她才怪!不过是利用,一直都是。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是听政殿御案上的那方传国玉玺。弥生突然自暴自弃,她倒要看看他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有意对垒,做出不屑的神气来,干笑了两声道,“你何必这样,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男人。如今就算骂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引诱他,今晚把他勾上你的床,就是你的本事。”她又如梦初醒似的拍拍边上的勾片栏杆,“我想起来了,你都作了那样的牺牲,他也还是没什么反应。怎么办呢?看来是没救了。”

王宓果然气得打颤,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生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她一遍,对她怨毒的目光视若无睹,“其实夫子喜欢瘦一些的,倒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胖得有点紧张。你看你连腰身都显不出来,还有这臀……”她啧啧一叹,“太大了,大了难免呆蠢。你晓得他平日里怎么称呼我么?他管我叫细腰。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这样叫,现在想来,大约就是爱这一捻柳腰吧!”

王宓怒极了,脸色发青。女人最受不得别人用挑剔的口吻对自己品头论足,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情敌,是应该躲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外妇!

“以色侍人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再过十年还剩下什么?你们叔嫂通/奸天理难容,亏你还在我跟前显摆。换了我,早缩起头,找个地方拿锅灰抹脸了!”越想越气,捏着拳头啐了口,“不知羞耻的娼/妇,先帝在下头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