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回神,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开,过了会儿又再度看过去。

他耳廓有点发黑,双目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她轻轻地吸了口气:“殿下如何觉得不适?”

嬴焕稍啧了声嘴,听起来很无所谓:“有些耳鸣,眼前稍有点迷蒙。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你们不用担心。”

阿追银牙暗咬,猜测顿生间心跳被激得好一阵乱。她屏息定了定神,就又一福:“那我先回去了。”

“女郎?!”雁迟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显有不满,阿追却心里乱得连解释的心思都没有,只得佯装听不见,直起身子转身便走了。

因为戚王突然染病,玄明殿里多添了两只暖炉烘着,出殿时陡然而来的冷风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住!

她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想将惊慌缓下,却是越缓越乱。

许久之后她眸光一凛,牙关紧咬着往蓝凫阁疾奔。脚在雪地上打滑了好几次都未让她放缓步子,好像是满心的恐惧催得她半步都不能停。

是邪术,她撞上了从前只有耳闻的邪术!

许多人都觉得巫师传达神谕,“一物降一物”这话于他们便无用,实则却并不是,能降住他们的人一直都存在,那些修邪术的巫师是他们无力抵挡的一把刀。

此事她自幼就知道,而且她还清楚,在弦国时自己从不曾遇到这种事,是因为国巫对弦国而言太要紧,朝廷一直下狠手严除邪巫,另外还有许多小巫师终日护着她,冲着她来的邪术露出点影子就会被他们先行察觉,保她一生无虞。

是以这么多年过下来,她便越来越觉得邪术离她很远,远到她几乎要忘记这个天敌的存在了。若不然,昨晚突然无法占卜时,她就应该警觉!

这邪术是冲她来的,要挡住她看天机的眼睛、蒙住她听天机的耳朵,戚王只是因为当时离她太近而被沾染了而已。他并不是巫师,这邪气染到他身上,就成了直接对眼耳有了影响。

而她到现在都还不能占卜,说明邪术还在继续。

她闯进蓝凫阁时,裙摆已被雪水脏了一圈,云琅一见就要去衣柜里找干净裙子来,却被她一把拽过,和在旁边愣神的苏鸾一起被推了出去。

“阿追?!”苏鸾又惊异又不明就里,拍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句:“帮我守着点门,别让旁人进来!”

玄明殿里,医官们一诊再诊后,总算诊出了个可能的结果,觉得许是戚王这几日太过劳累了,便开了副安神的药,嬴焕服过药后沉沉入睡。

睡梦中,耳边的嗡鸣起先并未停,扰得他在梦里都烦躁难消。而后顷刻间,嗡鸣戛然而止。

做到一半的梦也突然消失无踪,只剩他一个人置身在一片漆黑里,身边、脚下都没有任何东西。

安静到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定一定神,向前走了两步。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你是谁!”

嬴焕停住脚,辨出了那声音是谁:“女郎?”

她却又厉声道:“你是谁!”

“阿追?”他皱眉,在黑暗中竭力地想看到她在何处,她却锲而不舍:“说!我知你听得到!”

“我是…”他刚要答她,远远的,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是个男音,低低哑哑地笑着,但未说话。

“你…”她的声音好像怒了,静了一瞬,他感觉到口中一阵腥甜。

顷刻间嬴焕耳边嗡鸣又起,黑暗中猛地天旋地转,他慌乱地伸手一抓,双目大睁地喘起气来。

第27章

气息逐渐定下,嬴焕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几息之后终于定下心来,知是在寝殿里。

睡前缠绕不散的耳鸣与眼前薄雾般的朦胧仍在,嬴焕眉心浅皱,忖度了会儿,叫了人来。

宫人们都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在胡涤的示意下,服侍他更衣时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嬴焕的思绪则皆在方才的梦里,直至衣冠齐整了,才又开口:“拿斗篷来?”

“主上?”胡涤一怔,小心地劝说,“主上还病着,是否…”

嬴焕目光一横,未多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去,途经门边木架时伸手一抄就径自将斗篷拽了过来。他边自己披衣服边继续往外走,胡涤愣了愣,连忙招呼人一同跟上,远远看去前呼后拥地好大一群人。

外面还飞着雪,有些已落地的雪粒被风卷起来,在宫道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低低地转着。

脚步踏过,那漩涡好像就被踩得蔫了,雪沫有气无力地在风里又扬了一扬,便就此瘫下去,归于沉寂。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踏进蓝凫阁的院门时,好似连风声都停了一瞬。正在院中的宫人们忙施礼问安,戚王的脚步半点没停。

卧房紧阖的门前,苏鸾与云琅一福,一个道“殿下”,一个道“主上”。

嬴焕才停了脚,眸色沉沉:“她人呢?”

二人相视一望,云琅如实道:“在里面忙着。”

嬴焕未语,抬手就要推门,苏鸾一惊,立即上前挡他:“殿下,阿追说不让旁人打扰,许是在占…”

“卜”自未出,肩上蓦被一推,苏鸾轻叫着向旁一个趔趄。

嬴焕伸手推门,门却从里面栓着。他面色更沉,淡声道:“找人来撞门。”

房里,阿追分明地感受着手足从最初的无力,逐渐转变成现在的酸痛。

三十三枚占卜石在案上排成了一道横线,她割破手指去点,点到哪一枚,上面便自然添了一颗红豆般的小珠。

她的反应显然比平常要慢上许多,有时点上几个来回,眼中才会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这画面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也没准,她只能在画面尚在时,聚精会神地“逼问”那边。

那边是施邪术扰她占卜的人,但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她到现在,也就只知道那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在一方有点阴森的屋子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血珠落在写着“北”的那枚石头上,画面腾起。

阿追咬牙切齿:“你到底想要什么!”

画面里的人只看着她笑,画面外传来了撞门声。

她一凛,向房门处看去,目光却绕不过眼前的幻象,便又专心继续喝问:“你没本事这样杀我,你也杀不了戚王,那你想要什么!”

那人好像也听得到她这里的撞门声,四下看了看,笑容更盛:“我们在等你,许多人都在等你。”

“你故弄什么玄虚!”她喊得声嘶力竭。

“咔”地一声,门上木轴断裂,两扇门板齐刷刷地拍了下来。

“你敢用巫术害…”嬴焕喝话刚出,就被阿追截了:“孽障!再不停手,我必让你自食恶果!”

众人愕然看着弦国国巫直指戚王破口大骂的样子。

她全然不知旁人进屋,仍与画面中施邪术的人对峙着:“快说你意欲何为!如此捉弄于人有什么意思!”

嬴焕初时被她骂得有点懵,仔细看看,看出她虽是只想自己,目光却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他挑眉,愠意隐现:“本王留女郎养病,女郎却在此装神弄鬼?”

阿追又喝:“你既能找上我,便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可是真嫌命长?”

一众宫人傻着眼,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看她、又觑觑戚王。嬴焕目光微凌,无心再看她装疯卖傻,蔑然一笑,举步上前。

阿追正聚精会神,忽见画面里伸出一只手,未及她反应躲闪,脖子已被死死扼住!

“咳…”阿追咳嗽着,眼看几步外的画面转瞬消散。她看清眼前的人,惧意顿生,被他扼着脖子连退了数步,胸中热意涌动又间有一声咳嗽,蓦地血点溅出!

嬴焕便是怒极也仍惊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松劲,阿追立即挣脱。

她扶着墙连咳数声缓过了气,擦了嘴角的血迹,知自己功亏一篑,不禁怒目而视:“殿下干什么!我正见那施邪术之人,殿下害我反噬!”

好在那方是邪,她却不邪。这反噬于她来说只是一时的气血不稳,那边遭邪术反噬则必定更糟。

嬴焕听出隐情,一怔,压住了兴师问罪的话,只问:“什么?”

“有人拿邪术阻我占卜,侵染到殿下身上,又引得殿下生病!”阿追不忿道,上前一把推开他,看着桌上一块块小石大是气恼,“我割手取血才得以又看到些东西,全叫殿下一举打乱!”

他觉得玄乎,又觉玄乎的话从她这国巫口中说出实在正常。暂且定下神:“不是你拿巫术害我?”

“什么?”阿追猛地抬头看向他,知悉他突然闯来坏事的原因后,当即更怒,“我若能拿巫术害人,还轮得着您戚国一方独大?”

嬴焕细一想,当真语塞!

阿追转身便往内间去:“费力不讨好。殿下既觉得我在施法害人,我便不再动了。反正我只是一时不能占卜,您自己病着就是!”

“…女郎!”嬴焕忙唤她,心中自有焦急,见她这般生气又莫名想笑。

见她不停,他赶上几步,横身拦她:“女郎莫气。”

她怒气不减地瞪着他,嬴焕轻咳着一揖:“这事究竟如何,还请女郎费神…”

“嘁。”她银牙一磨,清脆道,“我伤了气血,再强行去卜,非要不适几天。”

并不会伤身,只是会不适几天。但她现下赌着气,要为此不适几天也是不肯的。

嬴焕这才注意到她面色白得不正常,轻吸了口气:“是我心急。女郎好生歇息,我自己料理此事。”

说罢又吩咐宦侍:“传医官来。”

阿追微微一滞。

她本是怒气冲冲,眼下见他全无催促逼迫之意,反生了点愧。见他转身便走,她便轻吁了口气,仍撑着不悦的口吻,将方才已探知的告诉了他:“那人就在方圆三里之内,一方阴森的石室内。石室西边该有一方小窗,夕阳正好照进去。殿下若想找,就搜着试试。”

嬴焕脚步停住,眼底顿时一亮。

方圆三里,王宫怎么也占去大半了。围绕王宫四周的,不是官府衙门就是世家府邸。她又说那石室既阴森,便也不是天牢地牢就是私邸密室,应是不难找的。

“多谢女郎。”嬴焕回过身,端正地又向她一揖。

阿追瞥着几尺外倒着的门板一声冷哼:“天冷,劳殿下着人把门修了!”

寒风在窗外呼呼得刮着,刮得人心里发毛。阿追心底的怒火被这嚣张的风声刮灭后,又升起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她对邪术之事懂得并不够多,只是从以往浅显的了解里,知道若她能借助占卜察觉到那人,那人应是就在附近,不出方圆三里——可此前并没有真正遇到过那邪术扰她的啊!现下这样,究竟如何,谁知道呢?那人连她这国巫的占卜都能搅扰,没准邪术高强,所以即便不在方圆三里内她也能感觉得到?

阿追战战兢兢地从傍晚等到深夜,坐卧不安的,在房里都待不下去,就在风雪交加的廊下逛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满心期盼着戚王真把人捉到,她也就能照常占卜了。

子时的钟声遥遥传来的时候,终于见到戚王身边的护卫进了院,跟她说:“人找到了,是押在牢里的一个。殿下说女郎请安心,他必不让那人再施邪术。”

玄明殿。

嬴焕已换上寝衣准备就寝,听了护卫禀话,自犯不着为个阶下囚再更衣,穿着一身中衣裤就踱到了外殿。

中衣裤俱是简单的白色,比不得白日里衣冠齐整的威仪,倒也并不掩骨子里沁出的清贵。嬴焕在案前落座,略睇了一眼那人,轻笑:“昨天刚听说你在朝麓坑蒙拐骗被捉,今日就成了给弦国国巫施邪术?倒是本王小看你了?”

那人也无惧色,同样一声轻笑。

嬴焕目光凌然:“说,背后是什么人?搅扰国巫做什么?”

“不重要。”那人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轻松,佝偻的背抬了抬,“我说不说都不重要,横竖都是一死;殿下您知道与否也不重要,反正您抓不到他们。”

嬴焕化怒为笑:“你很自信?”

“我们也是巫师。”他啧着嘴给他了个解释,又说,“弦国国巫早晚会任用我们。”

嬴焕“嗤”地笑出了声:“任用研修邪术之人?不论是本王还是弦公,都不会准许。”

“那就走着瞧。”他沙哑地笑着,一副对将来了如指掌的样子。

嬴焕也还以一笑:“还卜出了什么?”

“也没什么了。”他并不恭敬地耸了下肩头,目光定在戚王脸上,泛红的眼底突然涌起有些诡异的笑。

那人的笑声里含着树皮相刮似的粗粝,忽地敛住:“明天,班国会和褚国一起,向戚国宣战。”

嬴焕一震,下意识地思量起如何应对。禇班两国都是大国,如是一同攻戚,应付起来会有些难。就算雁逸用兵如神,此事也…

“殿下您爱慕那弦国国巫。”忽地又传来冷不丁的一句。

嬴焕怔了怔,抽回神思来,矢口否认:“没有。”

那人佝偻干瘦,看上去并无伤人之力,话声却让他后背发寒:“现在没有,以后也会的。”

语毕又是低而哑的笑音,像是钝锈的刀片,一下下刮在他的后脊上。

第28章

这次,大雪下了一个彻夜。没有什么风,鹅毛般的雪片慢悠悠地落下来,落在那邪巫留下的一泊血里。

初时,血还热着,雪花便都化掉了。而后血慢慢冷去,雪片就再也不融,先令那血在地上凝成了一片殷红的薄盘,又一点点地将那红盘盖住。

嬴焕站在殿前檐下凝视着那摊血,直至晨曦斜照。他蓦地回过神来,再仔细看看,殿前偌大的空地上已全然看不见那片红色,白皑皑的尽是积雪,像是南束人喜用的厚重的羊毛毯子。

他循循地呼了口气,竟不太知道自己望着雪夜站了这许久,是在想什么。

起初他在斟酌若班褚两国联手宣战,该当如何是好。但此事实则也没那么难想,将近丑时,他便着人去向雁逸下了令,又差信使快马致书南束女王,决意与南束结盟,答应给予他们所需的金银粮草。

之所以会选金银粮草,是因兵马一项,阿追那日并未能占出结果。而后他便兀自思忖了一番若给兵马会有怎样的后患…

却是不由自主地走了神,思绪像是圈里的羊一样,被一道惊雷炸得四散而逃,抓都抓不回来。

嬴焕又吁了口气,复看了眼那邪巫被护卫割喉、溅了一地血红的地方,摇摇头,终于转身回到殿里。

那不过是个在朝麓坑蒙拐骗的巫师,所言能有几句真?就算开战的事被他料准,其他的也还要另说。

班褚两国的战书另朝中一震,却又并未引起太多惊恐。

战事从未真正停过,而且随着各国君主野心的飞涨,燃气烽烟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状众人心中早有预料,目下倒似是想慌乱也慌乱不起来了。

蓝凫阁里,阿追却是仍心里一紧:“四国开战?会牵连弦国不会?”

四国里,班、褚在北,戚国与南束在南。从整个荣朝来看,这四国则是在西南边盘成了一笔“竖折”。

而在“竖折”的拐角处里被盘着的,是弦国。

是以阿追这样一问,苏鸾也有些紧张,定定神又迟疑着摇头:“应该…不会吧!君上不理这些事,哪一国也不能逼他动兵。”

阿追却是不太放心。铺开毡布,拿占卜石看了一遍大局,结果无事;仍不放心,又想了若干小事占卜一遍,也无不妥。

她便说服自己放了七分心。而后思量一番,提笔将原委写了下来,打算着人寄给姜怀。虽然姜怀也是一国之君,战事四起的事情他肯定会知道,却到底不会像直接被下战书的戚国一样,知道得这么早。

一封信写罢,阿追草草读了一遍,推门而出。

她是可以随时给弦国写信的,但身边并没有信使,此事还得劳戚王帮忙。

玄明殿里刚议完事,四下里安静无声。嬴焕以手支颐,凝视着案头烛火又将战事掂量了一番,见胡涤进来便看过去。

“主上,殷女郎求见。”

他心底稍稍一搐,那邪巫的话顷刻间又搅进脑海。嬴焕眉头皱起,缓了缓神:“请。”

很快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轻轻的,又好似有点急促。

嬴焕又刻意地定定心神才抬头看去,一笑:“女郎。”

阿追一直走到他案前才停下,略欠了身:“殿下,我有封信,需给怀哥哥寄去。”

她说着将手里的竹简递上,嬴焕头也不抬地伸手去接。两只手轻一触,他怔了片刻,抬起头。

“多谢殿下了!”阿追噙着笑道谢。他将竹简握了握,笑了一声:“好凉。”

你的手也很凉。

嬴焕压住呼之欲出的话,一边觉得这是被那邪巫的话影响,才会想说这些。一边又觉想说这些并无甚不对,只是被那邪巫搅合,才反让他这样的畏首畏尾。

他自己心下较着劲,阿追又不知,正事说完,朝他一福身就告退了。脚步声又入耳了好几声,他才惊觉,下意识地唤出:“女郎。”

“嗯?”阿追停下脚转身看他,嬴焕直一阵尴尬!

那当真只是“下意识”地一唤而已,但已把她这样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