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麓城外的围场。”嬴焕如实道。

他又问:“这是什么时间?”

嬴焕便不答了,淡看着他,隐有几许不耐。

甘凡笑了两声:“啧,那小国巫真没长进,邪术还是半点不通——看来,殿下您和她都不知道,我有意带你们到这曾经出过险情的地方,是为什么?”

嬴焕被说得后脊发寒,无奈却仍不解。他迟疑地看向莫婆婆,莫婆婆也只轻一摇头,同样不明原委。

甘凡微眯的双眸中有了几许得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很清楚那日的一举一动。她走过什么地方,我都清楚…她离开后有狼群经过,我也清楚!”

“你…”嬴焕周身一怵,惊退了几步即转身向外跑去。身后乌村众人一叠声的“殿下!”也未能喊住他,甘凡的话声听起来愈加可怖:“我奉劝殿下冷静行事!这地方不是你一个人做主…”

那话声落后的笑音形如鬼魅,嬴焕紧咬着牙关半步也不敢停。虽未能从甘凡的话中听出阿追现下究竟如何,也知她必是出事了!

见不到阳光但又未全黑的天色里,阿追紧咬着牙关面对着眼前的狼群。她不敢动,而且被绑在树上也动不了,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试图以气势暂且压住这吓人的局面。

心下的讶异早已散去,她渐渐地想明白了这场变故的因果。

他们只全力琢磨如何对付甘凡这邪术了,却忘了他本也是个以占卜为生的巫师,许多事情他都能占卜得到。

她不知甘凡是否胆大到冒着反噬的危险给他自己占卜,但为她这同为巫师的人占卜的大忌,他显然是已经犯了。

阿追额上渗出汗珠,竭力将气息维持得平缓:“月主啊,您不能让我死于这些歪门邪术!”

离得近的几头狼呲牙咧嘴,又“呼哧”地喘了口气。

阿追强吞了口口水:“月主,戚国上下无人知晓该如何为国巫料理丧事,您不能绝了我投胎的机会…”

数头狼都已压低了身子,呈进攻的状态。

阿追克制不住地发了抖,不久前刚为嬴焕哭过一场的眼里又涌出泪来:“嬴焕你混蛋!谁让你捆我的!”

头狼“呜”地一声低叫,纵身跃起!

阿追心下惊呼一声“吾命休矣”,别过头去双眼紧闭,耳边倏有“嗖——”地一声风响,忍不住将眼皮稍抬了个缝…

她讶然看见那狼喉咙处正刺一羽箭,翻倒在地气绝身亡。

她窒息地四下看看,有些发蒙地唤了一声:“殿、殿下?”

身后的草丛里隐有响动,但无人应话。

顷刻间又几匹狼直向她扑来,耳边“嗖嗖嗖”又几声划过,竟箭无虚发,每箭直取一狼性命!

唯有那么一支射得略偏了些,从她脸旁划过,箭羽在她侧颊上留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带着轻轻的沙疼感。

阿追惊疑不定地喘着气,继续与眼前余下的饿狼对视。

好似是同伴们接二连三的送命让它们生了些犹豫,有几匹狼往后退了几步,亦有几匹互相看了看。身后草丛的响动又响起来,阿追忽觉身上的绳子一松。

不及回头看个明白,群狼猛然扑来!

顷刻间只觉天旋地转,划破的脸颊被一阵冰凉镇得痛感消去,阿追愕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银光淡淡的轻甲,箭矢射出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混乱中只见扑近的狼群接二连三地倒地、气绝。

“阿追!”遥遥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追一怔,正要应话,身子忽被一推,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

短短的瞬间只见自己所过之处的几头狼皆被及时射死,她定睛想要看清救她的倒地是什么人,那人却已转身跳入林中,不见踪影。

腰间被人一环又揽住,阿追强定住气,便听嬴焕同样一松气:“还好。”

还好她自己逃出了。

他说着已搭弓控弦。这到底是他的幻境,聚精会神间数箭齐发,余下的狼几乎是一齐倒地,只还剩了那么几头,木了一瞬后转身逃入林中。

眼前惊险收场得太快,阿追一时不及回神,满脑子混乱得像一团浆糊,一个吻落在了额上。

她抬起头,嬴焕正看着她:“这么险,怎么不醒?”

“应是甘凡做了什么,想醒,醒不过去。”她望着林中,“还好那人厉害。”

“什么?”他一怔。

阿追也一怔,心底的惧意骤然又起。

那是谁?

若不是他留的人,那是谁?

山洞里,甘凡笑看着乌村众人:“你们不用这样如临大敌的。这邪术施到一半被你们搅了,我被缠在戚王的魂魄里,想跑也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莫婆婆淡然一笑,稳稳地在他面前坐下了,“但我得问问,你宁可搭上自身安危也要走这一步险棋,是图什么?”

“啧。”甘凡咂了声嘴,“那小丫头压得我做不成国巫,我只好去修邪术。”

“你这算是物极必反?”莫婆婆面上添了点嘲色,“可你眼下算是完了。”

“是,我是完了。”甘凡满是了然,“但旁人也未必好过。”

他显得有点神神叨叨的,手指指着天,激动地微微颤抖着说:“那个小国巫、还有爱慕她的戚王,他们未必好过。”

莫婆婆轻吸了口凉气:“你什么意思?”

“哦,你们乌村肯定能懂。”甘凡带着笑意环视了众人一圈,目光又落回莫婆婆身上,“你们都明白,卜得到的是世事,但卜不到的,是…”

他笑着止了话。

莫婆婆喉中轻噎,长长地呼出了口气。

卜得到的是世事,卜不到的是人心。

但人心左右世事。

“莫婆婆…”身后的一唤清清亮亮的,将莫婆婆的神思暂且抽了出来。众人一并看去,戚王与阿追正一道进来。

“甘凡!”阿追一见甘凡就切了齿,当即要冲上去。嬴焕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住,都没挡住她脱口而出的大骂,“你不得好死!等着见月主去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抬头望向天边的屏幕:亲妈!树林里那个神秘人是谁啊!

阿箫微笑:土地公公。

阿追:_||||哄谁呢?你当我是江流儿?

阿箫:没有,我当你是傻丫头…

#眼看要猴年了#

#祝大家的生活里都有土地公公,没有大圣的盖世本领,但是可以小小地好心地帮一把忙~\(≧▽≦)/~#

#当然…救阿追的那个真不能是土地公公…#

第64章 嘲笑

之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事情十分血腥,从幻境中到幻境外都是。

先是在幻境中逼问他肉身在何处,虽则没有戚王的手下在,但乌村的人动起手来也并不多温和。

甘凡起先还能扯个谎,后来莫婆婆吩咐三两个人醒过来去寻,没寻到,甘凡直接被围殴致吐血。

寻得肉身后出了幻境,就更恐怖些。

战中若抓了敌方的探子,逼问审讯自是越快越好,是以军中是有专人掌刑的。用作刑房的帐子离主帐不算太远,惨叫声隐约可闻,这对戚王而言不值一提,但阿追歇了会儿后折回主帐,乍闻那声音时,浑身都激出了凉汗。

她便说:“直接弄死得了,反正他人死了,邪术自然就解了。”

嬴焕一笑,接过胡涤送进来的药膏走向她,随口道:“还是查清楚些好。万一他背后是别国,还要速战速决。”

他边说边将那陶盒打了开来,清淡的药香席面。他手指挑了点药膏,看看阿追侧颊上那一道划伤,有点迟疑怎么给她抹。阿追便信手接了过来:“我自己来,没那么疼。”

她言罢已蘸了药膏,近乎豪爽地在脸上一蹭就了了事。嬴焕一哂,看看自己手上的那一小撮,到底还是也给她涂上了,小心翼翼地蹭得均匀。

他指上的温度通过药膏的清凉传到她脸颊上,她不自觉地一缩脖子,笑容也抑不住地漫了开来。

然后她开玩笑说:“若我留疤毁容了可怎么办?”

他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儿,笑意深了一层:“天下将士、豪杰里,有不少以战时留下的伤疤为傲。你若真留了疤也不是会让人笑话的事,只说明是乱世里历过快意恩仇的。”

而后他正了神色:“经过角逐、挺过杀伐的人,是该站到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去的。”

他好似忽然扯远了,又说得恳切认真。阿追自知他言下所指的是什么,也敛了笑,挑眉看向他,口吻慢悠悠的:“我可没答应过要进你的后宫——那看起来万人之上的位子,没什么意思。”

这是心里话。王者的后宫的的确确处在“万人之上”,但身家性命却是握在为王的那人手里,实在说不好是更尊贵还是比寻常人家更加卑微。这种所谓的地位,旁人或许还可羡慕一把,于她而言则是实在羡慕不来的。

——那和她现在的日子不能比,现下她这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凭着一技之长,无论到了哪国,从国君到臣民都得待她恭恭敬敬的。她不想要钱要权则已,若想,立时三刻便有。

她说罢,笑容便重新蕴起来,笑等着他的反应。

嬴焕自然听出她这话是认真的,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却也笑起来,声音轻松得让她一愣。

“怎么?”她望着他问。

“你这样说,说明你认真想过这件事了。”他了然地笑道,“想过与我一道住去荣宫的事。”

“…我没有!”阿追立即否认,然则外强中干的心虚模样却把她出卖得清楚。

他就笑得更不给面子了,还伸手捏捏她的脸有意挑衅。阿追皱眉拨开他的手他还又伸过来,她冷眼一瞪,不远处一声:“主上。”

二人一并侧首看去,是雁逸身边的简临。

简临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头都不敢抬,脸上泛红的模样惹得阿追一阵窘迫。

她又瞪嬴焕一眼,转身走开。嬴焕方一声轻咳:“说。”

“甘凡招了。”简临禀道。

阿追浅浅一滞,想一听究竟,但一想甘凡受刑之后的模样,又有点怵。

她迟疑着看向嬴焕,嬴焕一副“我懂”的样子:“怕就先回去,他如何说的,我告诉你便是。”

如此甚好!

阿追很满意,毫不犹豫地出了主帐回到为她安排的帐中。入帐就看到苏鸾正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愁眉苦脸,定定睛再一看,卿尘竟然也在。

自上一回在幻境中被甘凡刺伤后的这数日里,阿追有一半时间是在戚王的主帐待着,另一半是在自己这帐子里睡觉。但不管是在哪边,她都一直没能见到卿尘。戚王死扣着人不放,她再明确表露愤怒他都不放人,这便弄得她无计可施了,军营这么大,她想自己找都不能。

于是在他承诺卿尘无恙后她终于放弃了追问,外加还要专注于料理邪术的事,一时也就顾不上了。

目下猛地一见,阿追直一阵惊喜。

卿尘原在看帐中挂的一幅地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微微一怔,颔首道:“国巫。”

“你没事就好。”阿追含着笑稍一松气,打量打量他,“戚王放你出来的?”

“嗯,上将军说的情。”卿尘答得简短,又指指苏鸾说,“苏女郎叫我来陪她下盘棋。”

他话音一落,苏鸾就愁眉苦脸地向阿追抱怨起来,快语如珠地好生控诉了卿尘一番。主要是怪卿尘棋艺太精,说是和她对弈,其实多是她绞尽脑汁地思索半天落下一子,他扫一眼棋盘便轻松地也落子了。后来他更是索性不多闲等,自己在帐中无所事事地东看西看,等她落子后喊他,他再过来看一眼,落子,让她继续。

苏鸾便很有些不高兴:“我本是图一乐,你倒半点余地也不留——你们这行当不是讨人欢心的吗?如此这般,谁要点你!”

帐中气氛骤然冷下去,卿尘的眼底凌色一闪又被他狠狠压住,胸口明显地两起两伏后,他垂下眼帘道:“对不住,我不知苏女郎究竟喜欢什么。”

他语中落寞明显,阿追见苏鸾抬眼,忙递眼色过去让她别再说什么。苏鸾其实也是说完那句便后了悔,兀自一喟,索性站起身往外走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闲人能去附近帮我买吃的去,军营里吃得也太糟,中午那羊肉我咬都咬不动。”

苏鸾的话音消失后,帐中更安静了,但尴尬还是半点没减。

阿追勉强道:“阿鸾只是嘴巴毒,你别…”

“国巫您是那样觉得吗?”卿尘平静地看向她,直接的询问让她避无可避,“您和苏女郎想的,一样吗?”

阿追一时竟有些迷茫于自己心底的看法。这迷茫让她稍一怔,卿尘便睇着她笑了出来:“倒也无妨。”

他平平淡淡地说:“您身边想守护您的人很多,不论哪一个都比我强。”他说罢只又笑了一声,正身向她一揖,不做多留地出了帐。

卿尘忽而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见戚王莫名其妙地要送她离开朝麓,不假思索地就说“陪”她同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可以护他,现在才蓦地惊觉…他什么这样以为?

或许是他当时对她太过担心,又或许,是他心底有那么一点念头扰着,让他总忘了自己现下是什么身份。

他自以为是地想护她,实则到了军营就被戚王的人押了下去。他能做的,只剩下在戚王差人以重金换他再不许入朝麓时宁死不屈。

还能得以平平安安地见到她,自也不是归功于他的“宁死不屈”。是上将军雁逸带人放了他,雁逸的原话是:“国巫近来不怎么提你了,主上才肯松口。你好自为之,再自己寻死,我也帮不了你。”

——多讽刺。他想护她,现实则一次接一次地告诉他,他连自己的命都掌控不了。

雁逸还明言说:“主上是怕国巫伤心才不杀你。”

卿尘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眼前的一顶顶营帐,禁不住一声轻笑。

他明明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会找他只是因为那阵子对戚王失望,她自然该和苏鸾的想法一样,觉得他是四处讨人欢心的人。

有些念头,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阿追自然清楚卿尘心情不佳,然则她初时愣在那里没有追出去解释,事后便更拉不下脸特意去说什么软话——再者惹到他的明明是苏鸾,她便也有点赌了气,觉得凭什么苏鸾惹了他、他却把她这没说什么的晾在这儿就走啊?

所以她才不去哄劝呢。

但不去,又有点担心他在戚王的地盘上可别再出什么事。阿追便冷着张脸坐下了,气定神闲地摆开占卜石占卜一番,看到卿尘晚上平静用晚膳、明早如常用早膳、后天则在帐中读书的画面后,她安了心。

阿追淡笑着一挑眉,想了想,索性再多占卜点别的。

比如乌村的人帮了这忙,她带他们回朝麓简单,回去之后给他们怎样的安排才合适?

重新摸出石头后定睛一看,阿追撇嘴了。

画面里仍是军营,莫婆婆手里的木杖往地上一敲,指着戚王怒斥:“戚王殿下出尔反尔,实不是君子所为!”

乌村众人也都吵吵嚷嚷地一表不满。

戚王站在主帐前不做声,脸上是惯常的清淡模样,于是她看到莫婆婆的木杖又捶了捶地:“我们找国巫去!”

众人也跟着喊:“走走走!找国巫去!”

“啧。”阿追皱眉,忍不住在画面中那戚王头上点了点,“别添乱,行不行啊?”

又撇撇嘴,她便起身往主帐去了。

然则主帐外已是乌村众人群情激奋的场面,阿追看着讶异了一瞬,确信自己在占卜中看到的是烈日当头的晌午、而不是现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候。

哦,不过…

这种小事,她能占卜到,乌村的巫师们自然也能。

阿追从人群旁边悄悄绕过去,又跐溜一下溜进了帐帘。穿过外帐后离外面就有了一段距离,众人唤她“国巫”的声音就小了些。

她放下帐帘,淡看向正支着额头头疼的戚王:“殿下?”

嬴焕抬抬眼,略显窘迫:“你怎么来了?”

“来听听甘凡到底怎么回事。”她笑吟吟的,抱臂而立的姿势悠悠哉哉。她搭在臂上的食指一下下地轻磕着手肘,那副口吻可说透着俏皮,亦可说是透着挑衅,“顺便教殿下您一点常识。”

“…”嬴焕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又要被她嘲笑了。

于是他放下竹简正襟危坐:“您请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猴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