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看出他面上的戏谑,瞪了这张俊逸的面容两息,火气却又消散下去,她别过脸冷声:“到时准是我死你活。”

嬴焕嗤地一笑:“岂敢?评判过往利弊,我许比你强,但决定将来如何,还是你拿手。”

他作势神色诚恳地一揖:“真有争执不下的事,也只好劳你一卜哪一样结果更好。只求国巫女郎到时莫要面子太薄——若你见是自己错了,就编个假的答案骗我,我大概只好受你这骗了。”

“我才不会…”阿追脱口嘟囔,翻眼一白他,终于气息一沉,“好吧,如是这样,此事倒没有乍听那么荒谬。”

嬴焕顿显欣喜:“你答应了?”

“试试看吧。”她思量着道,“如若不行,我就在殿下一统天下前离开。”

左不过就是不可行便不做,但若可行,在这里掌半国权势,确实是比去他国为臣要好些的。想隐于民间过安生日子的事她倒也想过,只不过…

这傍身的一技不是她想丢开就能丢开的,又是乱世里显得尤为有用的一技,坦言来说她并不信有哪一国的国君可以随她“隐于民间”。

十几日后,一场大雨洒了大半个戚国,自晶莹而落的雨水间,沁出了几许秋凉。

雨中,快马踏着地上的积水进了王宫,刺客的事便算有了终结。

阿追是从雁逸口中听到的结果,雁逸道确是雁迟收买了刺客要杀她,戚王看在他的面子上未杀雁迟,但也将人送走了。

“送去褚国国府了,我亲自送的。”雁逸平淡地说着,连日的奔波在他面上写了分明的疲惫。

而后他沉默了许久才又说:“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

阿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雁逸只剩了雁迟这么一个亲人,可雁迟行刺在先,她又并无理由为此道歉。

是以相对无言了许久之后,阿追才道:“上将军放宽心,殿下只是未免再出事端才将人送走,并非囚禁起来不让旁人见,褚国国府那边…想来也不会委屈夫人?”

“是。”雁逸回想着点了点头,也有了些笑意,“那边会改建整修一番,日后算作戚国的行宫。”

阿追颔首,雁逸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一会儿,喟叹道:“我听主上说了那晚的凶险,抱歉,让你受惊了。”

“没事的…”阿追乍闻道歉便窘迫起来,咳了一声,蕴笑说,“总不及上将军救我时凶险…”

她边说边静了静神,继而胳膊伏在案上,往前凑近了两寸诚恳地望着他:“再说也不是上将军的意思,在我心里本是与你无关的事。说来我还该谢你不做偏袒,你可千万别觉得欠我什么…”

那就太奇怪、也太冤了。雁逸这样好的一个人,这些事不该怪到他头上。

她这般想着,雁逸视线一抬就对上她的满面担忧,连日来的沉闷蓦地散去。他微滞了一瞬,下意识地便抬手敲在她额上:“我有数。”

下一瞬二人同时回了神,雁逸的手还悬在空中,阿追就见他的脸唰地红了。

“咳。”他别过头去清嗓子,她也红着脸忍笑低头抿茶,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偷眼去看,转瞬又再度齐刷刷避开。

半开的窗外,胡涤安静地举着伞,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他悄声打量了戚王好几次,才终于迟疑着唤了一声:“主上…”

嬴焕稍回神,目光微挪。胡涤胆战心惊地询问道:“是不是…臣请国巫出来?或将原委同她说一说?”

嬴焕又睃了房中一眼,无声地摇了头。

他转身离开,吩咐得平静无比:“就当没看见。等上将军离开再来告诉国巫一声,我傍晚来找她议事。”

“诺…”胡涤应得发闷。

嬴焕踏出青鸾宫的宫门,沉重地缓了两息。

她能多念着雁逸也好,他只是要她留在戚国,她为雁逸留下也还是留下。

左不过…他不多看就是。

第97章 担忧

因阿追占卜的两样结果对比清晰分明,再战晔郡的事已被放到了眼前。

军队调整、粮草调集陆续就绪后,正值秋意渐浓的时候。

王宫灰黑的墙间都时常可见金黄的叶子,青鸾宫中的草木又格外多。阿追一时兴起,让宫人暂且不必急着清扫,留几日再说。嬴焕再来时,便见一道宫门之后,各处都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金毯一般。

因为叠得太厚,干枯的叶子被脚踏过时的声音都没有那么干脆了,听上去反倒绵绵软软,和这耀眼的风景一起,在人心底勾勒出一派华丽却难掩凄清的感触。

阿追近几日心情甚好,因为苏鸾又来戚国陪她了,衔雪也被苏洌支了过来。三个姑娘正一道在廊下煎茶,乍闻脚步踏过草叶的声响,一并看往院门口看。

短短一瞬,看清来人后苏鸾与衔雪就都会意地起了身,二人相视一笑,苏鸾又冲阿追眯眼偷笑。

“…别闹!”阿追轻声一斥,苏鸾就拉着衔雪一道走了,独扔下一份别扭让阿追自己去品。

近几日戚王常来找她议事,苏鸾看在眼里,总拿一脸兴奋坏笑的神色看阿追,阿追埋怨了几次也无果,苏鸾就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弄得她也总神使鬼差地跟着苏鸾往不太对的方向去想。眼下直至二人从院中出去,她都还在心里发虚,又缓了两息,才从廊下走了出来:“殿下。”

阿追颔一颔首,疑惑地察觉戚王今日似乎没有进去坐的意思,且也不见带任何竹简缣帛过来,不像是来议事的样子。

嬴焕静看了她须臾,淡笑道:“军队明日启程,我一会儿就去军营,来跟你说一声。”

“哦…”阿追正不知怎么接茬,他转身从胡涤手里接了一只长匣过来,递给她,“戚国先交给你了。”

“…”纵使二人一同理政已有了些时日,这话的分量还是让阿追一滞。她摒着息打开匣子,应是工匠刚将东西制好,白玉制的国玺分了两块,底下的玺文一枚是“受命于天”,一枚是“既寿永昌”。上面雕琢的玉像,一个是戚宫中常用的青龙,一个是神鸟青鸾。

但虎符不在里面。

他解释说:“这回出战的事是你提的,调兵又宜快不宜迟,我就先将虎符一同给上将军了。”

阿追点点头,便要将青鸾的那块玺取出来,他却又道:“两块你都收着吧。”

她微一愣。

“虽然说了出战时,国中大事小情由你决断,见一枚玺印也可,但我不在时是最易节外生枝的时候,若出了意外,我的印在这儿,许能帮上忙。”

他顿了顿又说:“别人不知两枚都在你这里。我在军中下旨还有私印可用。”

阿追被他说得战战兢兢的,忍不住问:“殿下觉得会出怎样的意外?”她怕有她应付不来的事。

“…只为有备无患罢了。”嬴焕状似轻松地舒了口气,默了一会儿,神色却还是沉了下去。

他心事重重地叹气道:“战事如何你卜得清楚,却不能为自己占卜。我这一战必定无事,但你…”他看着她的神色,很怕将心底的担忧说出来,在她听来就又成了引人厌烦的示好,便哑笑改口道,“总之你小心为上。如有心思不正、对你不利的,你可先行除之,不必有所顾虑。”

然后他带了几分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没有哪个职位非要留着哪个人坐不可,你除掉谁,咱们戚国都还有旁的贤能之士来顶替。”

“咱们戚国”,这四个字轻描淡写而出,犹如一柄拂尘般在阿追心头一掻。

她莫名地怅然起来,抬眸看看他,秋日下午和暖又不刺眼的阳光下,他笑意殷殷的望着她,从容不迫地交待着家国天下的安排。好似不论出了怎样的意外,他都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

她怔怔地忆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他身中邪术,她在他帐中时常能见到他一边咳血不止一边交待军队如何安排。

然后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后,还会扭过头来认真地跟她埋怨:“士可杀不可辱,这甘凡行事太小人…你们弦国这都什么人啊?”

军队在次日便离开了朝麓。其实从此处离开的只有两万余人,余下的兵力调自各地驻军,沿途回合,然后齐赴晔郡。

可即便只有两万余人,看上去也还是浩浩荡荡的,气势慑人。

阿追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身后是数位重臣,城楼下还有许多朝臣与贵族。但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动静,好像即便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此战必会大捷,此时也还是心情沉重得很。

连阿追都无法从这种沉重里抽离出来,她静静地看着,看着前面的旌旗远了、骑兵的阵型远了,再到最后,连末尾处的士兵也看不清楚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沉重什么。这些人其实与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关系,即便现下她与戚王同掌一国,戚国的成败其实也对她并无多大的影响。

哪怕戚王死了,她也还是可以去其他地方谋士,她担心什么呢?

阿追轻吁着气,摇摇头,到底克制住了没让自己再顺着苏鸾想看热闹的方向去想。她转过身走下城楼,眼前的那许多人恭敬而小心地颔首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她突然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

停下脚步静了一会儿,她抬眸朗声道:“殿下会平安归来的。”

语罢想了想,又心绪微乱地补充道:“将士们都会平安归来的。”

此后数日忙得焦头烂额。

戚王发话将国事留给她,从前戚王亲征时会禀去军中的大事小情便都呈到了她这里。阿追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忙得连走走神的工夫都没有。

每天料理晚事情后都觉得疲惫不已,可上了榻后,她又睡不着。

她闭上眼就会无可抑制的胡思乱想,担心军队出什么意外,比如会不会粮草不足?会不会遭遇偷袭?会不会再潜入一次刺客?

其实她是最不该为此担心的一个,前前后后的占卜都是她亲手做的,而且军中也每隔两日便有例行的禀报传回来,让她知道军队的动向。同样,朝麓城中要紧的安排她也着人细致地记录后呈至军中,让戚王知道。

可阿追还是觉得心里发空,少点什么。

她好似越来越忍不住地想要写封信过去,却又十分清楚这信写了也没什么用——她想问的事其实在那些回禀里都已经写得一清二楚了,无论她写信问谁,得到的回信里所述的,都不可能比那些例行回禀更细致。

是以阿追为此专程从榻上爬起来后,却在案边悬着笔琢磨了很久。久到墨汁在笔尖上一点点积起来,缀成了个珠子又砸下来,将洁白的缣帛一角砸出了一汪墨渍。

阿追叹了口气,笔终于落了下去,毫无意义地问了一句:万事皆安?

墨迹晾干后她叫来信使,将缣帛折了几折后信手递给他:“呈交戚…”语出蓦地一挑眉,“呈交上将军。”

信送出去后她平心静气了一阵子,安心地躺回去,过了会儿又坐起来,叫来宫人:“明日一早去知会庄丞相,我要择日祭拜月主,为军队祈福。”

戚军大营。

如若正常行军,再有十日便可抵达晔郡了。一切皆已安排稳妥,主帐中虽每日早晚仍会各议一次事,但已都是些小安排,在朝麓的事情禀来时,众人也一并听一听朝麓的动向。

这日晚又送来的朝麓禀报是庄丞相亲自写的,比以往的内容多了一些。嬴焕一时心弦紧绷,接过来一看,才见是阿追要祭祀月主,关于祭礼的各项事宜、开支都在这次的禀报里,所以才显得格外长。

他松了口气,见那信使手里还捧着一方缣帛,便问:“那是什么?”

“国巫亲笔。”信使回道,嬴焕心中一喜,下一句便传进耳中,“是呈交上将军的。”

“…”他面色微沉地点了头,信使行到雁逸身边,雁逸便接了信。

戚王不由自主地侧眸去看,想看看缣帛背后有没有透出什么笔迹来。他一边想问阿追写了什么,一边又怕无关公事而是私下里亲密的询问…那他便不想知道了。

却见雁逸看了一眼便扑哧笑出声来,帐中的另几位将领见状都一愣。戚王面色阴晴不定地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写了什么?”

“…”雁逸摒了笑,正正色,将缣帛呈了上去。

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激得嬴焕眉心一跳。

万事皆安?

却不是问他,只是问雁逸。

“哦,无事便好。”他平缓着气息看向别处,淡声道,“上将军记得给她回信。”

他深深地缓了一息,刚理好心绪欲继续议事,另一信使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主上!”

众人齐看过去,嬴焕蹙眉:“说。”

“主上,雁…雁夫人不见了!”那信使跪伏在地气喘吁吁,“行宫那边说,夫人说想出城散散心,出城后又说想自己在河边待一会儿,让旁人都退开,过半个时辰回行宫。可半个时辰后护卫去找她,人就不见了…他们在一座石桥下见到些许划痕,似是藏过船。”

雁逸悚然惊住:“她去了何处?”

“小的不知…”信使心虚道。

嬴焕压住心惊想了想,蹙眉道:“那是哪条河?”

“是…”那信使想了想,“是蠡州南边的项伏河。”

嬴焕与雁逸同时呼吸一窒,相互一望,谁也没能掩饰住惊惧。

项伏河,是徊江四大支流中的一条,而徊江流经各国。

再者,项伏河还直接流经朝麓城前。

他第一次救起阿追的地方,其实也是徊江的这一条支流的岸边。

第98章 则乱

戚王挥手屏退信使,其他将领也识趣地告退出去。嬴焕与雁逸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心下的暗惊便被疑云取代。

仔细想来,一个雁迟并不可怕。朝麓是戚国的国都,守备最严密的地方,阿追又在王宫里,要再行刺更是件难事。

只是,雁迟必定也清楚这些,眼下突然离开行宫会是为了什么?

“她可会是为见其他人?”戚王沉吟道。

雁逸想了一会儿,摇头:“不会。她在王宫中多年,在朝麓城中没什么值得她这样孤身折返的朋友。她又知臣和主上现已出征,也不会是想回来找我们。”

嬴焕目光一凌:“她如何知晓我们已出征?”

“…这么大的事。”雁逸怔然,“举国上下都知道,她自然也知道。前两日还差人给臣送了信,嘱咐臣小心。”

雁逸言罢,却见戚王面容更冷。

“主上…?”雁逸也蹙了眉头,颔首道,“主上纵使想护阿追,也不能说阿迟得知了人尽皆知的事情都是错的。”

戚王笑了一声:“我知你想护雁迟,人之常情。”

雁逸沉默未言。

戚王笑容淡去:“但我若告诉你,我在出征前特意吩咐了行宫上下,万不可让雁迟知道你我皆已出征呢?”

雁逸倏然一愕!

“她不该有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嬴焕睇着雁逸沉了一会儿,“现下不仅知道了,还趁此期间突然离开,孟哲君觉得她最可能是冲着谁去的?”

唯一的答案在雁逸心头一冒又被他死死按下去,雁逸断然道:“不可能,她纵使能回朝麓也进不了王宫的大门。”

嬴焕点了头,没有否认他这说法。

王宫断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除却采买的宫人以外,旁人觐见都要提前传话。往日见不见是他说了算,现下是阿追自己做主。

“那若阿追离开王宫呢?”他忽地道。

雁逸愣住,戚王手里的竹简敲在案头:“庄丞相说,阿追要为月主行祭礼。”

月主的神庙在宫外。

雁逸的心弦立时紧了一瞬,他想到月主庙原本只是个小庙,香火不旺,建的地方也不太好。阿追到戚国后只是在原址上加以扩建,论位置依旧是不好的,周围显得比较乱,紧邻的几条小街放不了多少护卫,如若真的有了打斗,堵在里面的人会很危险。

然则再做细想,他又安下些心。

“纵使阿追出宫,阿迟也动不了她。”雁逸冷静道,“她寻不到人为她做事。王宫中以阿追为尊,至于朝麓城里,虽然护卫兵士众多,但她连臣将军府的护卫也调不动。”

嬴焕嗯了一声,颔首让雁逸先行回去歇息,思绪却仍在飞转不停。

他觉得雁迟不至于这样恨阿追,或许嫉妒,却远没到非杀她不可的地步。可眼前的事…

他想到了莫婆婆先前对雁逸的叮嘱,她说让雁逸不要追查甘凡对他施邪术的事,可见那件事也很有可能与雁迟有关。

现下该当如何为好?

他难免一颗心紧悬,不见到她安然无恙便放不下来;可理智想来,又知雁逸所述俱是对的,应是不会出事。

朝麓城。

刮过巷间的秋风又冷了一层时,祭礼的各样事宜皆已准备稳妥。照例要有众多巫师在祭礼前半个月便着手占卜大小事宜,想得到的关乎国运的事皆可一卜。阿追便将乌村众人从昱京召了回来,他们到后歇了两天,便在月主庙中忙了起来。

阿追则在庙里寻了个空着的厢房,难得清闲地在房里磨起了指甲。

苏鸾初见她这样便很讶异,过了须臾后忍不住道:“不是该你去主持占卜么?”顿了一瞬后又惊道,“你该不是因为怨恨戚王,所以这般让月主对戚国不满吧?”

“我若想让月主对戚国不满,压根不提祭祀的事就是了。”阿追白了她一眼,犹自慵懒地打哈欠,“此时要大加占卜只因据说祭祀前占卜格外准而已,其实该卜的事我早已卜过了,随他们卜点什么吧…”

近来实在太累,每天一起床要面对的便是写满字的竹简、写满字的缣帛,现下的占卜又是要做细致记录的,对她而言又无甚大用,还是交给旁人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