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心音一个人带着一对儿女回娘家过年, 那年菀菀才三岁, 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被家里的一群表姐们拉去玩过家家,扮作她们的宝宝。

明屹看了一眼嘴里刚被塞进一只奶嘴、被迫扮作宝宝的三岁妹妹, 颇为好心的问她:“你真的要当宝宝吗?”

菀菀很喜欢这种被当成洋娃娃众星捧月的感觉, 当下便重重点头, 奶声奶气的“嗯”了一声, 胖脸蛋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看着眼前脑容量不太够用的蠢妹妹,明屹同情了她三秒,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从小话就少,既不爱同男孩子玩,也不爱同女孩子玩, 除了有时带带妹妹, 其他时候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小马扎上一个人拄着下巴发呆。

今天也是如此。

明屹搬了一把小马扎,静静地坐在了客厅里, 旁边是一桌正在搓麻将的大人。

大人们正在一无所知地搓着麻将,并不知道此刻已经有一双眼睛锁定住了他们。

直到……菀菀发现自己含着奶嘴便吃不了奶糖、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被姐姐们拆掉重新扎成三个小揪揪时, 小丫头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哇”的一声哭着爆发,从隔壁房间迈着小胖腿跑过来找妈妈。

见小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祝心音心疼得赶紧将她抱起来,好声好气的哄着。

可等到听完了小丫头的理由,祝心音却又是哭笑不得。

她帮菀菀重新梳好了头发,又帮她扎了两个完美的揪揪,然后又亲亲她:“菀宝不哭了,让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不要哥哥。”

小丫头吸了吸哭得通红的鼻子,抱着妈妈的腿,赖着要妈妈带她出去买糖吃。

祝心音实在没办法,只得抱着小女儿出门去买奶糖。

在她走之前,五岁的大儿子则被一旁的舅舅抱上了麻将桌。

舅舅笑眯眯地开口道:“小明,快来帮你妈妈摸几圈牌。”

祝心音看见,也是哭笑不得地对着哥哥道:“有你这样当舅舅的吗?才多大你就教他打麻将?”

当然,并没有人知道,大魔王就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直到祝心音牵着哭鼻子的小女儿去超市买了奶糖和果汁回来,这才发现客厅里一片寂静。

麻将桌上的三个大人此刻正面面相觑,而五岁的明屹被抱上椅子后,努力地坐直了身子,两只小手正费劲地扶着码在自己面前的麻将牌。

自己带着菀菀不过才出去了半小时……祝心音看着儿子面前堆得满满的筹码,脑中冒出了唯一一个可能性——

“他……天胡了?”

坐在椅子上的明屹踩不着地面,这会儿两条小短腿正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晃悠着。

听见自家老母亲的声音,他转过头来,慢吞吞地开口道:“麻将,很简单。”

***

此后明屹的一生,都与数学有了无穷无尽的关联。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隔壁家的老教授找了一道奥数题给明屹做,没想到他花了十分钟便轻而易举将题目解出。

于是老教授便将这道题改编了一下,成为了当年高考数学的压轴大题,坑杀了当年全国卷的数百万考生。

至于解出了这道题的小学生,万幸没有被人肉出来,否则想必会遭到无数考生的激情殴打。

后来的数年里,明屹的路可以说是走得一帆风顺。

他的数学天赋很快便得到了承认,初二那年进了省队,初三那年便进了奥数国家集训队。

可惜在国家队集训的第二阶段,这人浪翻了天,趁着集训的间隙跑去打篮球,结果将左胳膊摔伤了,自然是无缘国家队。

在那之前,明屹一直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曾带领过A大附中战胜过体大附中,一度是附中三千少女的梦。

在那之后,明屹却开始谨慎考虑篮球这种激烈的身体碰撞运动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后果。

他不太能够接受因为篮球而导致手部、足部、甚至头部受伤的后果,于是在初中毕业时,果断放弃了校篮球队主力的位置,退居二线成了替补。

明屹愿意为了数学放弃许多事情——更确切地说,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选择题。

从头到尾,他都不认为自己为了数学牺牲放弃过任何东西——因为同数学相比,其他那些琐碎的、可有可无的事情,于他而言的意义几近于无。

他选择的从来都是一条充满挑战性以及愉悦感的道路。

直到十六岁那年,他遇见一个叫乔皙的女孩,生平第二次,他对女孩产生兴趣。

第一次令他产生兴趣的女孩叫Lisa Sauermann,是一个德国女生,比明屹大四岁,曾参加过五次IMO,一度是数竞界的传奇人物。

Sauermann参加的最后一届IMO,恰好是明屹因为骨折而错失的第一届。

那年的IMO比赛题目,明屹曾自己在私底下做过,他在固定的一半时间内做出,六道全对。

但相较于后来国家对分发给学生的标准答案,明屹的解法中,有一道题的解法更为繁冗复杂。

后来明屹从老师那里得知,标准答案中更加简明流畅的优美解法,便是那个德国的天才少女Sauermann给出的。

明屹一度觉得这个Sauermann十分优秀,并期望着有一日能够与对方一较高下。

但Sauermann在高中毕业之后,并未选择在理论数学领域进一步深造研究,而是选择了亚琛工业大学的机械系。

好在并没有过太久,明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

对于一道人为设计的有解数学题而言,再惊艳再简明的解法,都不应当被视作为高超数学能力的证明。

言归正传。

那个叫乔皙的少女,终于点燃了明屹在数学领域以外的新热情。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深藏在少年天才体内、常年如同死火山一般沉寂、可一旦点燃却又足以毁天灭地的繁殖热情。

这话细想起来其实十分流氓。

当然,当年的少年明屹并没有想得太过深入。

那时他仅仅是觉得,她有些好玩。

他见乔皙第一面时,她便是一副含着眼泪的哭唧唧模样。

有些滑稽,有些可笑,但也有些可爱。

所以明屹给她起了一个小小的昵称,叫“哭气包”。

哭气包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爱哭鬼,可同她相处的日日夜夜中,明屹每每在死亡边缘试探,为的便是看见哭气包被气得飙眼泪却又不得不艰难忍住,最后为了掩饰自己的爱哭,只得跳起来敲他脑袋的模样。

其实全天下,敢拍明屹脑袋的也不过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明屹那四肢发达的亲爹……打了便打了吧,明屹并不愿与一个老人家计较。

再有一个,便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哭气包。

明明刚认识时,哭气包在他面前还是一副不敢大声说话的怂了吧唧模样,可谁知道到了后来,哭气包不但敢对他大声说话,竟然也敢打他了。

并且在打了他之后,发现他没有打回来时,哭气包还会偷偷流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

为了这几分笑意,明屹曾心甘情愿的被她打过很多次。

到了很久以后,明屹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对哭气包的这种纵容,名字叫作“喜欢”。

只是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明屹一度不曾再想起过她。

更确切地说,是不敢想起她。

家里刚出事的那一阵,明屹倒是时常梦见他的小哭包。

在他的每一个梦中,她都是蜷缩在方寸之地之间,哭得满脸泪痕、伤心欲绝。

可哪怕是在梦中,他也只能站在原地,隔得远远的看她一眼。

明屹知道,这不是梦。

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恐怕日日夜夜都是这样哭过来的吧。

他远远看着,却无能为力。

再到后来,明屹便不再想起她了。

那时明屹以为,他年少时唯一爱恋过的女孩,会同他的黄金时代一起,永久地留在异国他乡。

如果每个人都有黄金时代的话,那么明屹的黄金时代,毫无疑问便是十九岁时在MIT求学的那一段时光。

Scholze教授将明屹视作最得意的学生。与之相对,他亦是明屹最尊敬的师长。

他们两人从出身、经历到性格是惊人的相似。

两人都是参加IMO出身,都是在小小年纪便背负了盛名,都是对数学有着无穷的兴趣与热情。

甚至两人在理论数学中感兴趣的分支领域也几乎一模一样。

在MIT的那两年时间里,除去基础课程的时间,明屹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同Scholze教授待在一起。

那时的明屹不过才十九岁,正是思维最敏捷的年纪。

少年人的头脑转得飞快,Scholze教授的理论功底扎实深厚,两人一拍即合,再加上两人都是天生的精力旺盛,聚在一起彻夜讨论问题是常有的事情。

那时的明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和Scholze教授一样,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毕业之后在高校就职,同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结婚,也许会有一个或两个孩子,此后将毕生都奉献于理论数学的研究。

也许能够解出几个世纪悬而未决的世纪难题,也许能够提出开创性的理论、留名青史,又也许一辈子埋首在浩瀚书海中,穷经皓首,最终也没能在数学史上留下半个名字。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于明屹而言,这一生都不算虚度。

只是后来,在基地中度过的那些茫茫岁月里,再回忆起年少时的理想,他竟觉得遥远而陌生。

直到那一日。

他写在无数书页空白处的草稿手记不知何时被乔皙整理了出来,而后寄给了Scholze教授。

看着自己曾在纸上随手写下的猜想算式,如今以他为第一作者、Scholze教授为第二作者,刊登在了Jounal of AMS上,明屹只觉得恍惚极了。

明屹本以为自己早已遗忘这种感觉。

那种挑战前人智慧巅峰,沿着前辈的足迹攀爬不可跨越之峰的感觉。

数年的时光如滔滔流水般一逝而过,明屹早已为自己被时间所抛弃。

万幸的是,他并没有。

时间并没有停留在原地等他,却给了他迎头追上的机会。

明屹重返校园时,已经是二十八岁高龄。

大抵因为是纯数学领域,能坚持念到博士都没有转行的学生本来就少之又少,更没有几个工作几年后跑来进修的同学,因此二十八岁高龄的明屹,比周围直博的同学都要大上起码四五岁。

更何况他还已经成家,有了一对胖儿女。

博士刚入学的时候,班上少数几个女生,眉眼间对明屹透露出的意思,实在有些明显。

对此明屹早已习惯,但如今却是十分头疼。

毕竟,从前在基地里,有姑娘对他有好感,他不搭理就行了。

但如今,家里的哭包祖宗若是知道有女孩喜欢他,他非但不拒绝,反而任由其发展,那恐怕就不是掉层皮那么简单的了。

只是,已经读到博士的女孩,自然不会再像中学女生一样莽撞表白。

因此明屹哪怕想要拒绝,也无法开口。

毕竟他不可能在别的女孩含羞带怯的问他“周末的班级聚餐去哪里比较好”时说出“我不喜欢你”这番话来。

彼时乔皙正为了刚出生的一对胖团子殚精竭虑,明屹并不愿意让自家媳妇儿因为这种事情烦心。

其实明屹早已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放过自己同媳妇儿的合照,手上的婚戒更是从没摘下来过,但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来前仆后继。

明屹本想将一对胖儿女的照片当作头像以达到劝退众人的目的,可谁知道他刚将头像换上去五分钟,便被乔皙发现了。

她简直被气得肝疼,当下便一把夺过明屹的手机,火速将他的头像换了回来。

乔皙“咕咚”一拳就砸了过去,“你儿子女儿长什么样你心里没半点数吗???”

她藏都来不及藏,这个呆子居然还巴巴儿的将他们发到网上去,是生怕两只胖团子的黑历史没人留存吗?

莫名其妙被自家媳妇儿打了一顿,明屹颇有几分委屈。

若是有尾巴的话,这会儿他的尾巴一定已经耷拉了下来。

明屹委屈巴巴地点开通讯软件,将自己最近几天收到的各种信息给媳妇儿看。

“……我只是想让大家看看,我们孩子都这么大了。”

乔皙拿着他的手机,黑着一张脸翻着他手机里的一长串信息,一声不吭。

A女生:“明神你好,我想问一下,调和分析这方面有什么推荐的书可以看吗?我刚来北京,对附近不太熟悉,你知道哪个书店能买到这些书吗?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呀?”

B女生:“明神,你平时都去哪个图书馆上自习呀?刚开学,我有很多课程都跟不太上,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一起自习,这样有问题也方便请教你。我可以请你吃香锅当回报哦~”

C女生:“明神,你发在JAMS上的那篇泛函论文我看过了,有些地方不太懂。我博士论文也想做这个方向的,可不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他们说你不住校的,今晚我方便来你家找你吗?”

看着小哭包越来越黑的脸色,一旁的明屹赶紧解释道:“你自己看,我根本就没理她们!”

乔皙瞪他一眼,“难道你还想理?”

明屹生怕自家小哭包生气气坏了身体,当下便赶紧道:“我这就拉黑她们!”

……那倒是不用啦。

乔皙从来都无意干涉大表哥的社交,虽然这些女孩看起来好像并不仅仅是想问问题……但如果就因为她不高兴,要他删掉同学的联系方式,那恐怕还是有些奇葩吧?

想了想,乔皙道:“她们有问题要问的话,可以来问我啊。”

同明屹这种早就本科毕业、后又自学了数年再来读博不同,这些小姑娘都是本科毕业后推的直博,因此哪怕说是博士生,可水平还是不如乔皙的。

因此很快,本届数院的十几个女生,突然就收到了一条自己被拉入群聊的通知。

【明屹:@所有人我太太在调和分析、复变函数、泛函分析几个领域的造诣很深,许多问题我都需要请教她。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在群里请教我太太。】明屹发完这一段话,本想艾特一下自家小哭包,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因为头像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自家小哭包,根本不用特意艾特,一眼就能看到。

当然,明屹发出去那一段话后,群聊里并没有任何人回复他。

乔皙看着群聊界面上方显示的群聊人数从15一路变为14、13、12……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乔皙打开手机一看,群聊人数变成了2……那些同明屹搭过讪的女生都已经退群了,只留下这对奇葩夫妻。

乔皙挺满意的,她将手机放在一旁,然后伸出手指戳了戳身侧正熟睡的男人。

“唔?”明屹陡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身起来,“小啾饿了???小瓜拉了???”

“都没有。”乔皙一脸好笑道,“今天周六,你是去学校还是待在家里?”

明屹松了口气,凑过来亲了她一口,然后道:“在家陪你们。”

乔皙上班之余,空闲时间还要带两个孩子,虽然家里请了月嫂,平日里又有祝心音和刘姨帮手,可她是孩子妈妈,怎么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明屹自知不能帮她分担十月怀胎生子的辛苦,如今孩子出生了,他更不可能借着学习的由头,将照顾孩子的事情都抛给她。

两只胖团子出生之后,乔皙没有母乳,艰难地喝了两天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偏方之后,明屹实在看不下去了,当下便将那些偏方全都扔了,不准她再喝一口。

可见不管平日里多聪明的人,当了妈妈之后总会有弱点。

乔皙还不死心,只是道:“万一偏方有用呢?人家都说母乳喂养的宝宝会比较聪明。”

明屹心里心疼极了自家小哭包遭罪,但面上还是凶巴巴道:“我们俩的宝宝,不用喝母乳也比所有人都聪明。”

乔皙被他惹得又哭又笑,当下便拧了他一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当然,不用母乳喂养也是有好处的。

乔皙很快便发现,每每到了深夜里,两只胖团子一旦饿了闹起来,没等她睁眼,明屹早已将被子一掀,自动自发的下床去冲奶粉喂宝宝了。

到了后来,明屹甚至声称自己通过研究两只胖团子每晚醒来的时间,排除掉外部干扰因素,精准地推算出了两只胖团子哭闹的间隔频率,这样他就可以提前起床,冲好奶粉塞进胖团子的嘴里,以免他们哭闹吵醒乔皙。

虽然乔皙觉得大表哥这一番言论好像是在鬼扯,但整个月子里,她的确没有起夜过一次。

就连她有时想下床看看宝宝,结果都是明屹将胖团子从婴儿房里抱过来给她看,等她看完了便哄着她同宝宝一同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