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贵的、最好、最多颜色的水彩笔,它们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爸爸买给他的。

“我不要你们的水彩笔!”男孩的声音哑了,像竖起毛的小动物一样,暴露出浑身的锋利。

当姜明珍哭得累了,嚎啕大哭化为抽泣时,他仍然在哭。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朵里消失,何玉沉浸于无尽的悲伤之中。

幼年丧父、到新的地方、寄人篱下的生活,做不完的噩梦……压抑的情绪被坏掉的水彩笔剪开了一个缺口。他停不下来,所有这一年来感到沉重的一切将他淹没。

“阿玉,别哭了。”范阿姨按住何玉的肩,帮他擦眼泪。

即便是平常夸了他千句万句“你好乖”,姜家也不是能容他发脾气的地方,不能再哭了。

☆、道歉进行时

徐美茵把姜明珍带回房间,她还不乐意。

何玉没有跟她道歉呢!

上一次他得罪她,说她长得像鬼。最后他帮她捡熊、跟她说了对不起,好久之后她才打算原谅他的。

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更严重!

姜明珍不哭了,冷静下来,深感自己刚才没有发挥好。

“活芋把我的手弄痛了。而且,他的笔他自己天天用,是他用没水的,我只是拿来画了一两下而已,没水怎么能说是我用坏了,明明他……”

“姜明珍!”徐美茵拉下脸,非常严肃地叫了她的大名。

“哼。”姜明珍的嘴噘得高高的,能挂得上一个酱油瓶。

“换作是你,你的水彩笔被人弄坏了,你什么感觉?”

她答得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在意,反正我有很多水彩笔。”

徐美茵叹了口气,想着举出更恰当的例子:“你最喜欢的玩具,被别人弄坏了呢?”

“我会叫他赔我一个啊。如果他不赔,我就跟我爸妈说,叫你们重新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姜明珍从小家境优渥,她有溺爱她的父母,没吃过苦。让她站在何玉的角度思考是很难的,他的生活和她的,找不到相通之处。

好在徐美茵有教导她的耐心。

“我不答应给你买,你再也没法拥有一模一样的玩具了,你会怎么做?”

姜明珍倔着,不肯松口:“那我找爸爸啊。”

“我说的是,如果你爸爸和我,有一天没有办法买东西给你了,你再也拿不回来你最爱的玩具了。那你会怎么做?”

她妈妈尝试把姜明珍放到何玉的位置上,让她明白何玉的哭泣事出有因。姜明珍不傻,她听出来她妈妈的意思,可她若是承认何玉没做错事,那做错的就成了她自己。

“你们会给我买的。”

跟她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换作以往,徐美茵这会儿已经放弃说教了,她觉得孩子还小,大了再跟她说也不迟。但她看着自己六岁的小女儿,忽然觉得,或许现在教她都太晚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女儿已经不可爱得成了这个样子。

“你今天做了很严重的错事。”

放弃要她将心比心地自己发现错误,徐美茵直接指出来了。

“首先,你借走别人的东西,没有提前跟人家说。第二,那是对于何玉很重要的水彩笔,你把它弄坏了。第三,你弄坏后没有跟他道歉,反而大哭大闹,怪他小题大做。”

姜明珍不懂:“活芋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啊?”

徐美茵反问她:“你为什么可以拿?我有没有教过你,借别人东西前,要问别人愿不愿意?”

是教过。姜明珍会问的,假设对方是学校的同学,她借东西一定会提前打招呼;但对方是何玉,姜明珍便不会提前知会。

她抢他东西,抢成了一种习惯。从何玉乖乖地把自己的地瓜干让给她的那一刻起,最后一点“他”与“我”的界限也消失了,他的东西就等同于她的。

“好吧,”姜明珍承认:“算我有一点点做错了。”

“不止一点点,我说了,是错得很严重。他的水彩笔,是他爸爸送他的。你知道吗……何玉的爸爸不在这个世上了。”

“啊?那他去了哪里?”她问得一派天真,完全不知其中的沉重。

徐美茵选择不再避讳地,和她的女儿谈论不幸的事。但姜明珍对于死亡的理解,相当浅显。死亡离她年轻的爸爸妈妈很远,离她更远,远得就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她妈妈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上了椅背。

“哪里也不去,他只是不会回来了。”

姜明珍沉默了。

她沉默地思考,不再回来的概念。

“他爸爸没了以后,何玉每晚睡得很不安稳。你不是相当了解的吗?他晚上老是做噩梦。听范阿姨说,何玉爸爸出事的时候,何玉也在那个工地。他这孩子,很可怜啊……”

“所以,”姜明珍想起来:“他做噩梦时总叫着‘爸爸’,他很想念他的爸爸?”

“是啊。你之前到爸爸妈妈这儿,笑话何玉要跟范阿姨一起睡。和何玉一样的年纪,你已经跟我们分房,在自己房间也能呼呼地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小珍啊,你能安心地睡觉是因为你知道,家里很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而何玉呢?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爸爸没有了。”

徐美茵字字句句都说得温柔,姜明珍的头却被她越说越低。

她忆起何玉被梦给魇住,脸色煞白的模样,心中突然袭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

“小珍,今天妈妈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以后,你更应该懂得珍惜,懂得尊重何玉。你在我们的家里,是主人,主人的身份不是让你用来欺凌别人的,你应该对何玉有礼貌,让着他,优先去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徐美茵的用词比较深奥,不过,姜明珍觉得她听懂了。

她对她妈妈点点头,非常用力的那种。

……

姜明珍打算跟何玉道歉。

小公主自打出生以来,跟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一次她的道歉,是对她妈妈道歉。

看了电影里恶作剧的桥段,姜明珍觉得很好玩,于是在她妈身上试验。有天他们一家三口出去买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姜明珍溜她妈妈旁边,把她妈的裙子往上一掀……徐美茵那样脸皮薄的淑女,哪曾在外面出过这样的丑,偏偏罪魁祸首是自己女儿,她有气没处撒。回家以后,她躲在房间里哭了。

姜明珍跟她妈妈认错道歉,伸出手,被她打了十下手心。

那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大人这样教她。

姜明珍想:知错就改,她还能跟何玉像从前一样,天天开开心心。

被她妈妈教育的第二天,姜明珍让徐美茵带着她到百货商店。

她为何玉精心挑选了一盒全新的水彩笔,72色的。

姜明珍坚持要最大包装的,以表自己道歉的诚心。一盒水彩笔拎起来,有他们上学的书包那么大,一排排鲜艳的颜色,看着相当气派。

买水彩笔,姜明珍倒是干脆利落,送水彩笔,她足足拖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何玉没有跟她讲话了,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

家里,何玉有那间窄小的能关门的保姆房。

但是学校……学校里他只有她一个玩伴,他的同桌也是她。他不跟姜明珍说话,连姜明珍都想不出,他能跟谁说话。

事实是,他做到了。

除非老师上课提问、范阿姨跟他说话、姜家家主的问候,其余时间的何玉,没开过口。

在姜明珍眼里,他仿佛一整个星期没跟人说过话了。

往日他一个人无聊时会画画,用他的水彩笔,何玉现在连画也不画。

他沉默地观察着世界,没长嘴巴的木头人一样。

姜明珍拖着“道歉”的事,越拖越难以开口,特别是对着何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按她以往的做法,她可能会去刁难何玉一下,让他不得不先一步跟她说话:比如故意撞开他的椅子;比如故意拿走他东西,他不求她,她就不还。

可是,她是知道自己这次做错事了啊。

她心里有愧疚,看着形单影只的何玉,更觉得他可怜。所以她和他的相处,她也尴尬,也小心翼翼。

“只要何玉跟我说一句话,我立马跟他道歉!”抱着这个想法,姜明珍浑身不自在地度过了一周。

看来何玉是不会先理她了。

又是一个周六的到来,家里空荡荡,大人们不在。

学校有同学看着,不适合道歉,家里如果有其他人,同样不适合道歉……姜明珍权衡了一下,这一刻无疑是道歉的最好时机。

于是拎起她的72色水彩笔,小公主蹑手蹑脚地下楼了。

保姆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

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一点“沙沙”的翻书声。

——呼,太好了,何玉在家。

姜明珍深呼吸几回,敲响了房门。

“……”

没人来开。

她继续敲。

等姜明珍敲到门快散架,里面的人仍旧不为所动。

姜明珍就自己把门打开了……

何玉果然在。

他坐在缝纫机那边看书。

“哈哈,原来范阿姨没锁门啊,真巧。”

搞得范阿姨哪次锁过似的,她一向进出自如再清楚不过了,这话她自己听着都生硬。

“咳咳,咦?你在看什么?看得挺认真呢。”

他在看什么,姜明珍光看封面就知道了。

《儿童读物:不能做的事情》——那书是他们学校自己出的,健康教育课上用的。

何玉没抬头、没回话,全当她是空气。

姜明珍的怒气值渐渐地飙上来了。

手上拎着显眼到不行的72色水彩笔。她站在这儿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个给你。”

她抡起水彩笔,往他的书上一砸,强烈地要唤起他的注意力。

这下,何玉终于看她了。

姜明珍又想跟他说话,又不愿意显得自己太卑微,被他看不起。她高高地昂着下巴,装出轻描淡写的语气。

“我是听我妈的话,来跟你道歉的,这盒新的水彩笔是你的了。要是还有什么不满……”

她直挺挺地伸出双手,任他打。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姜明珍并不认为何玉会真的打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等他的反应。

何玉将手中的书从水彩笔下面抽出来,合上。

“你说的。”他站起来,勾了勾嘴角。

然后,何玉看着姜明珍,举起手……

那手,拍在了她的胸上。

《儿童读物:不能做的事情》第一条:男孩子不可以触碰女孩子的隐私部位,隐私部位指的是穿泳衣时会遮住的地方……(配图:卡通男孩手放在女孩的前胸,女孩大惊失色。配图上被打了个红色的大叉。)

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六岁的何玉,已经能够学着健康读物的错误示范,做出此等壮举。

足可见,未来的他,会是个不折不扣的乌龟王八蛋。

☆、吹叶子潮流

用这一个星期,何玉想清楚了。

所有在学前班里的矛盾,全部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他不要再做姜明珍的“狗”。

从今以后,他和她划清界限。

跟姜明珍作对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惹了她以后,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跟她作对……他却也不愿意接受姜明珍的道歉,回到从前。

最后,何玉用他六岁的聪明脑袋瓜想出了办法。

——他要让姜明珍讨厌他,主动不再接近他。

于是,让故事回到他的手拍在她胸上的这一幕。

姜明珍低下头,愣愣地望着何玉的手,十秒后,惊叫一声。

“啊!”

她知道这是不好的事情,知道这带有不好的意味,那是健康教育课上,老师教的“男孩不能对女孩做的事情”。

何玉做了!

“活芋不要脸。”

姜明珍的手还保持着伸直的状态,这会儿直接举起来,左右开弓各给了他一巴掌。

打完他,她又羞又愤,立即转身逃走。

何玉的目的顺利达成。

这下,姜明珍成了主动躲着何玉的人。

周一上课,她自己提早到学校,跟老师说她要换同桌。等何玉来的时候,他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头上绑着蝴蝶结的女孩占了。

姜明珍和女孩亲亲热热地一起叠着纸,何玉来了,她一点要跟他讲话的意思都没有。

瞧了眼桌子上被换了的姓名牌,他十分有眼力劲地自行了解到了情况。

“请问,你的位置在哪里?”何玉直接问的那个女生。

女孩给他指了指:“前面第三排,靠窗户。”

何玉走以后,姜明珍马上对女生发火了。

“你干嘛跟他说话啊。”她从下面踢了她一下,表情相当不快。

“他来找我讲话,我回答而已,”女孩委屈地辩解,抬脚擦了擦自己被弄脏的鞋:“这……你也用不着踹我吧?”

“你要是跟他讲话,你就是叛徒。”姜明珍仰高下巴,现场制定了严格的规矩。

女孩只好应:“哦。”

姜明珍和她家的土狗闹矛盾了,不过一个上午,学校的小朋友们之间全部传遍了。

上个星期,大家见到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就觉得有什么事发生。